“我不想活了……”
男人朝天大喊,背靠着水泥围栏,崩溃大哭连成了句子在天空悠扬招展着。
他站的位置是十二层楼顶的天台,楼下是逼仄的小巷,下头攒满了围观的人群,面仰朝上指指点点,一块大约三米长的广告牌悬在男人脚下,正是暮色将起晚霞倾出的时候,霓虹灯一闪一闪的,缺横少捺的“八天连锁酒店”六个大字。
“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天台上近距离VIP座上看热闹的人不少,隔着跳楼男子两米的距离,自动的一个半圆的隔离带。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只二十五、六,举手从容,投足稳健,从人群中走出时背着打光效果的晚霞,自带“颜值即正义”光环——一八三左右,挺拔,精瘦,肌肉线条匀称,腿长,脸好,五官轮廓明朗,鼻端架着金丝眼镜,像是画报里大写的冷淡风禁欲风,那种引少女抓狂的斯文败类儒雅形象。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抽了一口才想起什么,朝前吐纳烟圈,冷淡的询问道:“你不介意吧。”
他站在上风口,吐出的残烟正好随风落在跳楼者的脸上。
男人顿时更大声的嚎开了,“还他妈当着老子面抽烟,老子最见不得别人抽烟了,凭什么不让我抽烟你们都可以抽。”
“抽,可以抽。”他慷慨的把整盒烟递过去,状似反应迟钝才发现悬挂在天台外的那位不方便点烟,便改换把自己抽了一口的那根递过去,“今天就百无禁忌了,你随意。”
嘴角细微的呛了一下,掩饰自己抽烟新手的画面其实很蹩脚,但不动声色的靠近很成功。
“艹。我认出你来了,那个狗屁医院的狗屁医生!”跳楼者忽然愤怒的甩开手里的烟,泪痕未干的眼角因为激动挤成三角型。
“是,你好,我是晟南医院外科医生骆铭心,曾经因为你在精神科的疗养院蓄意殴打他人及自残,有幸给你做过大腿处的缝补手术。”
“你来这做什么?哈……追过来看笑话的?”
“纯粹路过,真的。”他无辜的咧了个笑,“我就想来劝劝你。”
“劝我,有什么好劝的,你们这些狗屁医生懂个屁。”
“是,那换个说法,简单聊聊吧,反正你现在还没跳。我们回归正题——为什么不想活了?”
“告诉你有用吗?”男人大吼一声,随即边哭边道:“你们做医生的,都不是好人!”
“这……”职业炮?
又一副受了情伤的委屈模样是什么意思?
骆铭低头叹了口气。
“你们都是骗我的,对吧,没错吧?为了每年几十万的疗养费,所以就可以装作了解我亲近我的样子,潜伏在我的身边是要做什么?骗取我的信任是要做什么?除了钱你们还想得到什么呢……没有了吧,就是为了钱吧。”
“你说的是?”
“你闭嘴。”
骆铭心摊摊手,“你继续。”
“不是说是我最亲近的朋友吗,不是说了解我珍惜我吗,那我说,嫁给我,为什么不同意?”
他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讨要不到糖果时眼泪大颗大颗的砸在风中,围观群众都被他的悲痛欲绝和泪腺发达程度惊着了,原来这还是一个神经病患者和精神科医生生死纠缠(一厢情愿)的爱情故事?!纷纷吱声,“不至于,大兄弟,不就是段狗屁爱情故事吗。”“人生在世,谁还遇不上一两个渣女了。”
“说得对。”骆铭心环顾四周,语气竟然有点揶揄,“你们都很有道理。”
转头发现痛哭的男人竟然恶狠狠的在瞪着他,立马拧出一个感同身受的表情,“我吧,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初恋,说要和我结婚攒钱买房,骗走了我的奖学金和六年存蓄,打乱了我的读博计划,扼杀了我的人生美梦。你看……”他说谎丝毫不打草稿,顺口胡诌来的伤痛也入骨三分,怅然道:“我不也挺过来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他时哭时恼的表情无缝切换,“在那个房子里,所有人缩在壳子里蒙头大睡,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窗外是晴天还是雨天啊。”
骆铭心一顿,听到类似叹息的呢喃,“我等的每个晴天,只有她帮我记着啊。这样的她,怎么能和你们说的那些人……一样呢?”
骆铭心心中一窒,被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压抑情绪迅速包裹。镜片后的目光不自禁的冷淡下来,“说得有道理。”
他情不自禁的向前一步,距离天台边缘的男人,隔着危险的一臂距离。
“所以你想尽办法偷跑出来,就只是想躲在这跳楼吗?如果你认为是他们做错了,你为什么要惩罚自己呢。”
“我多微不足道啊。我的愤怒和悲伤我不自己记着,谁记着呢……但是,就在今天,我也一定要让他们也无法忽视这份悲伤啊!”
“就是——死吗?”他的声音情不自禁抖了抖,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歇斯底里的怒吼着,那是个尖细的女人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冲撞而出时带着利刃的锐利和疼痛。
回应他的是一个癫狂的笑。
骆铭心感觉心底深处被冰冷的火焰燎烤了一下,难言的感到无望和瑟缩。镜片反光切割的残缺目光不受控制的低落下去,他低声问,“那你的家人呢?你一点也不在乎?”
男人身子一顿,竟然止住眼泪平静下来,他嘶哑着嗓子问道,“我的家人真的找过我吗?”
骆铭心点头,“当然。那么昂贵的治疗费都出了,怎么可能不管你。”
“可是……”男人眼底藏着冰霜,像是枯萎的花丛在瞳孔里腐烂开来,带着几分残忍和决绝道,“我其实,给他们打过电话了。我爸,我爸说……”
“嗯?”
“让我滚回医院,永远都不要再出来!”
他虽然不再哭泣,可整个人的声色迅速萧条起来,愤怒,伤心,惶恐,畏惧,那些他从来不能好好控制的情绪,突然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打倒了——失望。
失望到绝底,成了绝望。
他绝望的挂了电话,然后孤身一人走上了天台。
“……”骆铭心顿了半晌,忽然道:“的确是个值得一死的理由,那我就不劝你了……”
周遭的哄然和舆论像沸水般炸开——骆铭心呆呆的又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发觉那个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的身影有些熟悉,熟悉到像是另一个瞬间的自己。
——“但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骆铭心说道,话音落地已经麻溜的翻过了围栏,大长腿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潇洒热烈得像是逃课翻墙奔向球场的少年。
男人终究是被他的言语和行为惊住了,短暂的错愕之下,骆铭心已经靠近了他并牢牢抱住他,脸上的落寞也转瞬即逝,方才还感同身受、失魂落魄的骆铭心似乎只是一个假象,此刻他坚定的朝围观群众大喊,“快来帮忙。”
话音刚落发觉自己手臂一痛,血线切割了布料露出一个细长的伤口。骆铭心低头看到那人手里竟握着一把水果刀再度捅来。
竟然还带着刀具啊……
他始料未及,惊吓的看着沾了血芒的刀刃离自己无限接近,他本能的后退闪避,脚下忽然失重。
留在耳边的是一句狰狞的咆哮,“叫你他妈的抢戏!”
坠落——
12层楼,比邻繁华商圈的阴悼小巷,救援车被阻隔在三条街区之外的地方……
骆铭心失重的往下倒,眼镜先从脸庞上滑落,世界随之模糊,画面从地面转向天空,密密麻麻的黑灰色相切的线条之外是被城市屋脊分离的漫天晚霞……天空的尽头深蓝至黑暗。
心跳在瞬间冲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又在下一刻窒静到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
啊,就是这一刻了吧——骆铭心想。
可预期的坠落并有到来,在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那个瞬间,一个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忽然从围栏那边冲了过来,终于在他即将与死神对视的那一刻,抓住了他。
巨大的愕然把心房整个点燃了!骆铭心睁大了自己的瞳孔,只能勉强看清以晚霞为背景的那张脸,纯净,美丽,急切,又温暖。
耳膜鼓噪充血,在无数尖啸轰鸣之中,他听见她焦急的低头冲自己喊道:“不要死啊。”
女孩的身体被巨力拉扯,重重嗑在水泥围栏上,一头及腰的黑发被风散开,如遮天的幕布,覆盖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