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清晨七点,川阳市街头。
男人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大马路上,地上湿漉漉的留下无数个雨后脏乱的鞋底印,他的屁股下就是个小积水洼,旁边的垃圾桶散发着五谷杂陈的社会糜烂味,脑袋枕着稍高一些的人行道石板——他就这么睡了一夜!甚至昨夜下了一场看起来不小的雨他都没醒!
第一感受是浑身酸痛,做为一个体重近三百斤的大胖子他甚至无法马上利落的爬起来,最后只是撩起被体温蒸得半干的T恤抹了下脸。
再度睁眼的时候才发现旁边竟然蹲了个妹子,画面倏地有些梦幻——
她看起来二十上下,大眼睛,白净的小脸,脸上光洁得像是没有毛细孔的瓷器,光泽自然——素颜初恋脸?!
啊……本能心动是怎么肥事?
不过……现在化妆技术日益精进以假乱真堪比回炉重造,被无数网友誉为四大邪术之一,可能她就是化了那个传说中的裸妆吧——心跳重归平寂,他在心里腹诽道,这些行走的照骗!
只是这妹子的头发真长,她蹲在树下,及腰的黑长发落了地。
在他好几次爬起失败的时候,她就这么蹲在近处看他,睁着大眼睛,人畜无害,灵动四溢的眼底像开着纯黑的琉璃花朵,动辄眼波芬芳。
可美色对他这种绝缘了三十多年从萌动到绝望冷视的死胖子有几毛钱关系?!
“滚一边去,小丫头片子。”
死胖子不耐烦的挥手,女孩略倾头躲避掌风,同时不忘继续啃食手中的大包子。
对,她正蹲在垃圾桶边,享用着新鲜出炉的早餐,看着……或者说守着,一个醉酒的男人醒来!
“给你。”
她递过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还有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
这熟稔的姿态让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连同着一只敞开的皮夹,一起扔到了男人像堵肉墙一样的肚子上。
“咖喱牛肉和酸菜馅的……大早上吃这个应该不算口味重吧。”她嫣然一笑,门牙上一根明晃晃的韭菜。
死胖子认出了那是自己的皮夹,他心中一惊撑起来半口气坐起来,把酸扁的皮夹里外看了个遍,“嘿我说姑娘你偷东西呢吧,我钱呢?哎我钱……好像少了。”
“七块!你好好数数,别紧张,总共也就一百多……”女孩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低头扳数手指头,“三个包子,酸菜的一块五,咖喱牛肉的两块五,韭菜鸡蛋的两块,一共就是……六块,哦,还买了包纸巾。”
她果断的从牛仔短裤口袋里掏了包纸巾出来,抽出一张后把剩下的扔给他,“不用谢,吃了你一个包子,扯平了。”
她自顾说完就站起来,穿了双平底的黑色凉鞋,白嫩的脚指头映衬着泥泞远去……脚步轻快看起来相当雀跃。
什么情况……死胖子感觉起床的方式不太对,但不打算重新起床本能的啃起包子来,“哪来的怪人。”
“小伙子,你真是走运啊。”
穿着环卫工人制服的老阿姨在搬运垃圾桶,抽空扭头啧啧感叹,他含混不清的问,“睡了一晚大马路走哪门子运?”
“你半夜喝多酒拉,一个人倒在马路中央,车多又下着雨,要是没人管你肯定就出事啦。”
“谁?”他干吃噎着慌,皱着眉头,“那个丫头片子?”
“路边做宵夜的看见了,那姑娘一个人把你拖到这里,还一直守着你……”
“怎么可能,就我这体格那丫头能拖动我?开什么玩……”话没说完,一个画面顺着他浮想联翩的脑细胞挤入了脑海中——体格肥硕的男人倒在夏季雨夜的凌晨两点,疲惫的货车司机打着哈欠,揉眼的瞬间把那个不省事的酒鬼撞飞十几米之外……
男人瞬间清醒过来,劫后余生的惊慌赶走了宿醉和酸痛,女孩最后的那句话还回响在耳边。
不用谢……扯平了?
老子的命就值两块钱!!!
剩下的一个包子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了,他目瞪口呆的瞪着环卫工老阿姨,阿姨还在连连惊叹,“我看见啦,她买包子的时候还帮搬家的扛过冰箱,力气很大的嘞,不骗你!”
男人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喃喃,“那还真是……幸运啊。”
·
“我叫锦鲤。”
女孩笑着,抱着一个快半人高的大箩筐,从一个拦路墩子上灵巧的起跳,灰尘簌簌的落在她腿上,她随手拍了两下,放下筐回头道,“我扶您。”
头发花白的古稀老人颤巍巍的伸出手,却是把她一推,“快还给我。”
自称为锦鲤的女孩像是没听见一般,自动的攀过手臂扶着她,高挑的身材半搂着老人从墩子上跨过,嘴碎道,“哎呀,奶奶,那地方有管制,您卖菜换个地儿不行吗,我陪您找个风水宝地,保管卖得快。”
“你别管我。我就要在那里,我每天都在那里卖菜,过去过来的人都知道……”
“那今天可不行了。马上就有……哎,你看,城管来了!”
她指指街对面,三五成群的制服大叔手握警棍扫街来了,大老远就指挥起来,“收一收收一收,办证了吗?这地让摆摊了吗……”
老太见此愤愤一跺脚,“都怪你,把城管招来了。”
说完推开锦鲤抱起箩筐就小跑起来,看似形销骨立的小身板竟麻溜似猴,那叫一个脚下生风……锦鲤看得一愣,后笑了笑摆起不落人前的架势追赶而去。
十分钟后,两条街之隔的街角巷口,锦鲤搬了个石头来并着卖菜老人坐下,两人气喘吁吁的对视半晌,最后锦鲤先乖巧的开了口,“我帮您吆喝。卖菜咯……土豆黄瓜西红柿,自家种的,保管绿色健康无污染……”
“?”
这个平地冒出来又帮人推车又帮人捡垃圾又帮人卖菜的怪女孩是哪来的!
其实她也旁观过这个女孩不久前在垃圾桶旁苦苦守着一个醉鬼来着……老太征松半晌,最后傲娇的撇了撇脸,“你是做什么的?”
“我——”锦鲤摇摇头。
老太斜眼一瞪,“你打哪来的?家里是做什么的?在街上一大早上乱叨叨干嘛的?”
锦鲤又摇摇头,盯着老太不断张合的嘴,很费劲的才抡清了那些拥挤的发音。
时间倒回到八个小时之前——
锦鲤从公园长椅上醒来,睁开眼的第一画面,就是中山公园荒无人烟的林园,随着她的眺望,路灯噼啪连着灭了两三盏。
脑海里无数句积压的话语在识海中回放,不知道是记忆闪回还是什么情景剧乱入,过去式和现在时无数个声音成了来不及打包的行囊一一摊开,她并不慌乱,也几乎本能的向自己发问过:“我是谁?我在哪?我从哪来要去哪?”
无人回答,只是频繁的在这些祈求幸运的愿景里捕捉到一个词汇——锦鲤。
有人在喊我?
……锦鲤。
老太终于觉得事态有些变味了,“孩子,你该不会是……”她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目光挤兑出一个不太体面的解释。
锦鲤笑笑,“我好像是失忆了吧,您看过韩剧吗,十年前,这都是漂亮的女主角才有幸得的病。”
老太伸手搭她额头,“……好像病得不轻。”
锦鲤甜甜一笑,继续卖力吆喝起来。
其实,疑惑和惊慌早在睁眼后的初始被用光了,她想,她大概是失忆了,不记得来处不记得去处,也没有家人朋友,孤零零从夜间的公园醒来,一身衣物还是旧衣回收站自取的。孤身看着被霓虹点缀的钢铁城都慢慢在雾气中苏醒,心里却觉得熟悉又安心。
老太咂咂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信不信。
可这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只是现在谁也没有察觉随着这个名为锦鲤的女孩的到来川阳市悄然发生着什么变化,好像她的存在只是夏日明亮的树影下,浮跃而舞的七彩泡泡,把人的视界变得斑斓了那么些许——
“土豆一块八一斤不贵,个大。”
“嗨,新鲜着呢,这番茄刚摘没多久,你就算搁冰箱里还有六七天好放。”
“哎……等一等,两斤太少了?三斤?要不四斤,你看刚好四斤,好吃,放不坏,没事。”
……
让人讶异的事,先前还清纯可人的女孩一坐地摆摊,迅速的和周遭的鱼龙混杂水乳交融起来,老太演示过一次怎么认称立马就学会了,这清甜的调子特有几分老练,老太十分怀疑她失忆前就是个卖菜的。但虽然这是个热心又热情过头的女孩吧,可偏偏还有点神神叨叨,老太不知道从哪摸出了把蒲扇,摇着风冷眼旁观她第三次卖着菜却忽然从地上蹿了起来。
“等等。”锦鲤拉住那个过路人,紧张兮兮了半天憋出一句:“兄台我看您印堂发黑近期许有祸事?”
第一次蹿出去时她的说辞是“小姐您注意足下,我看到前方有个小石子非常膈脚。”
第二次蹿出去时她的说辞是“大爷您这狗是不是还没打狂犬疫苗啊?”
前后神经发作得毫无逻辑可言……
“神经病啊。”“兄台”发誓看在她是个美貌的小姑娘的份上才没有揍她。
但锦鲤就是不松手,挠挠头的功夫一个花盆从天而降砸在一米外“兄台”的正前方……
惊叫瞬间爆炸开来,所有人抬头向上,八楼左右的地方,一个妇女从窗口探出头来晃着鸡毛掸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有锦鲤松了一口气,放了手,“没事,我就想问您我这还有三根黄瓜您看您感兴趣吗?”
“感……感兴趣啊。”
“兄台”只觉得脑袋顶上又凉又热,交杂出奇怪的感受。他后怕的搂着三根黄瓜留下十元钱就结巴着离开了。
老太手中的蒲扇越摇越快,目光像是钩子一样盯着锦鲤,冷不丁的猜测道,“丫头,你该不会是看相的吧?”
锦鲤摸摸头,“锦鲤,趋吉避凶,您转发一下许个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