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都,蜀皇宫。
“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段修文缓喟一口气,落下茶杯,“当时事出紧急,找那丫头入宫实在是情非得已,她心里定是没少怨怼。
“万难之中出此下策,本以为瞒不了多久,也做好了被千夫所指的准备,如今那丫头既然假戏真做,那便是再好不过,也多亏了秦王宽宏体谅,以大局为重,乃天下苍生之幸啊。”
园林水榭里,西蜀皇帝与东齐秦王这一对丈婿屏退了旁人,就着仲冬雪景饮茶相谈。
“宁阳……”越无疆顿了顿,改口道:“哦,鱼儿秉性与我投缘,换做别人,我倒未必这般喜爱,因缘际会,也许是天意。”
段修文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这秦王瞧着老成持重、端端正正的正经人,怎么会和那丫头泼蛮的性子相投?他这要么是客套的场面话,要么这俩就是一对臭味相投的奇葩。
越无疆想了想,还是把他与姜见鱼在儿时相遇而捡到她鱼符的事情说了出来,并将自己那半枚鱼符递了过去。
段修文怀念地摩挲着十八年前的旧物,感慨万千:“朕当年命人炼铜铸造了这对鱼符,给她姐妹作为双生的信物。她们阿娘还曾笑言‘倘若二人分别了,便以此为据寻回对方’,岂料一语成谶,又岂料……那丫头的鱼符会被你捡到。”
“唉,”他将鱼符还回去,“因缘际会,和合而生,一切尽在冥冥之中,你与她,也许真是命中注定吧,千万珍惜。”
段修文此生处处留情,独独一个姜槐花让他惦念至今,若她当时肯随他入宫做了娘娘,这份念想或许也不会久缠于他心头。
而他现在也只盼着小辈不会重蹈这份遗憾的覆辙。
“无疆明白。”越无疆欠身接过鱼符,仔细收好,开始说正事:“此来西蜀除了鱼儿,其实还有一事。”
他将前线联军突袭受挫、继而猜测军中混入了北凉细作一事大致一说,并未指明齐蜀两国朝堂有被渗透的迹象,而只道中原出现过形迹可疑之人,正在暗中笼络权贵能人让他们为北凉效力,这便足以影射。
段修文意会,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此事朕也获得了前线密报,凡有意图扰乱联盟者,一旦发现,无论亲疏远近,必将处置,绝不姑息。”
“鱼儿对我说过一些猜想,她姐姐是受人相助才得以出宫,而带走她的,正是此前入宫表演的一个戏班,这伙人曾在建安作乱,导致众多百姓伤亡,目的旨在铲除宁阳,试问有谁会如此不遗余力?”
段修文在他话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猜出了所言其谁,眉心挤出一团懊愤,闭目摇摇头:
“想不到北凉竟从半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竟还在朕的寿宴上动了宁阳的心思,是朕大意了,能在寿宴那天就提前知道宁阳为内定联姻之人选、且还能说服她自愿留信并且顺利离开皇宫……”
他慢声说着,视线掠过冷静无风的湖面,眺向对岸被薄雪覆盖了的一重重金顶宫殿上,幽幽道,“是该整肃内廷了。”
……
……
太平宫。
“孩子,抬起头来,让祖母瞧瞧。”
和蔼慈祥的声音仿佛一汩清澈绵软的温泉水,细细暖暖地抚过心间。
姜见鱼闻之,想到归云寨去世多年的外婆,很久没人叫她“孩子”了,忽地鼻子一酸,双目盈盈地抬起了头。
眼前这个菩萨低眉的老妪,是西蜀当朝太后,段修文的母亲,她的亲祖母,夏太后。
老太太行简从善许多年,身上并没太过华丽花哨的饰品,衣着高贵淡雅,静静地往那儿一坐,自成一尊人间菩萨,柔和雍容。
霜白的鬓发一丝不苟地梳上脑后,被一顶小巧的凤纹冠束住,把她脸庞两边微微下垂的皮肉往后吊起,让她显得神采奕奕。
一眼看去,年轻十岁。
而老人脸上的皱纹长得极是地方,正好衬出她厚重的年岁又不显老态龙钟,双颧两颊被皮脂撑得饱满圆滑,依然透着如晕的血色。
那绝不是腮红扑出来的,养得真好。姜见鱼跑偏了地想。
而凭她稀松二五眼的文字工夫,除了“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大慈大悲”之外,她把脑袋搜刮一遍,倒空脑浆搅了搅,再也找不出更多的词了。
要不就是“长命百岁”、“寿比南山”?或者“万寿无疆”?
诶?无疆诶。
姜见鱼的小脑瓜叽里咕噜转着不着调的坏点子,而眸子里灵动的光芒与夏太后所知的宁阳大不相同。
以前的宁阳终日低眉顺眼,见谁都是恭恭敬敬默不作声,要不是还有气,人们会当她是个人偶。
宫里的孩子们出席筵席,她总是走在最后也坐在最后的那个,无言、无争、无锋,就像墙根下耷拉着脑袋的小草,无人瞩目。
以至于段修文要派宁阳公主去联姻的时候,好些人竟都不知宁阳是哪号人物,连这个亲祖母也要靠人提醒才想起膝下的这株小草。
子孙太多,孙子们都有孩子了,子子孙孙的名字在宗谱上写了几页纸,难免会忘掉几个不出挑的,也一般都是娘家无人的。
而眼前这个宁阳,自信,豁然,眉宇间还带着几分英朗,过目难忘,这份由内而外的飒爽风气,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模仿。
皮囊或可雷同,魂灵却独一无二。
老太太顿时瞧出一丝端倪,随即稍一抬手,退去旁人,连秋月和冬阳也叫退下了。
“你是……”她慢慢往前倾身,虚目打量着她,“……那个孩子么?”
姜见鱼一愣:“祖母是指……”
“你父当年将那孩子抱回宫的时候,曾同我说过些,多好的一对双生女,被你娘凭空截去一个,放到山里养大,如今瞧着,养得也蛮好,白白嫩嫩,不比宫里头差,你娘一定照顾得你十分周全,倒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她说着摸了摸姜见鱼的小脸蛋,又捏捏她肩膀,像是在市集上挑选一头膘肥体壮的小马驹,就差没掰开嘴看牙口。
姜见鱼受到祖母溢出宫墙的隔辈亲,有点乱,懵懵地被她拉坐到了身边。
“祖母早就知道了么……”她悄悄瞄去一眼,近看到祖母的脸,发现还是扑了粉的。
夏太后轻拍了拍她手:“也是适才察觉,你父并未与我多说,先前听闻宁阳宫中出了些乱子,把宫里弄得鸡飞狗跳,现在想想,那时上房揭瓦的,应该是你吧?”
姜见鱼抿嘴低了下头:不好意思啊。
“你父是个干练的,做事自有考量,政事也不会跟为娘的说,什么朝堂、天下,没头没尾的事情多了去了,几辈子都管不完,人活了一个甲子,有些事便也不必追究得那样明白,现在祖母只问你一句,既然嫁去东齐的是你,那那个孩子呢?上哪儿去了?”
姜见鱼也想知道。
段子初这个倒霉孩子特别能丢,一会从宫里丢了,一会儿从林子里丢了,现在没准又丢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会回来的,”姜见鱼只能这么说,“我们都在出力,总有一天能将她带来,到时我们姐妹一起来看祖母,让祖母猜猜哪个是哪个,好么?”
她轻轻歪头一笑,伶俐又乖巧,老太太们就喜欢撒娇撒得这样恰如其分的小机灵鬼。
宫里规矩大,能围在太后身边跑跑跳跳的都是些半大的小毛孩子,可也说不上几句话就被带走了。
弄得孩子不像孩子,仿佛只是个每个月观赏几次的宠物,还要给压岁钱。
而再大些的少年少女都各自端着礼数,字斟句酌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如同照本宣科般工整,千篇一律。
这些宫里教出来的孩子,在面对祖母时却总觉得身子外面罩了一层看不见的网,把自己箍在里面,又将真心实感和祖母分隔开来,双方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像普通人家的祖孙那样交谈,那是他们给自己戴的枷锁。
明明有几页纸名字的子孙,夏太后却也时常感到堂中空虚,好像自己从没生过段修文、段修文也不曾辛勤地播种过似的。
而突然冒出来的姜见鱼,这个山上长出来的野猴子,连根拔出还带着土,一点没沾染宫里面束手束脚的“坏风气”。
讲话看眼睛,便知话中含了几分真心。
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竟还能流回盆里,跑到老人家跟前说些好听的,把老太太说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摸摸她脑袋。
“虽说宫里孩子不少,可双生就你们这一对,也是稀罕,那年我还怪过你父,怪他书念多了连架也不会打,连个孩子都抢不回来。”
姜见鱼:“……”那大概是因为他打不过我娘。
“祖母也曾找过外面说书的进宫,解个闷子,听他们讲过许多民间趣事,说是一家里同胞的两个孩子,连父母都分不清,兄弟相互间轮换着闯祸、顶包,把父母邻里逗得团团转,哎哟可把我给乐的。
“甚至还听闻有一胎三子的人家,真是好福气,可惜啊,做母亲的就太难了,保了孩子,自己没了。哦,还有一个相传甚广的……是那前朝双生龙种的故事。”
姜见鱼:“你也知道那故事?哪一版的?呃,祖母……”
“无妨,”夏太后笑了笑,“还哪一版?看来是有许多了,那你说来听听,你知道到的那一版。”
接着,姜见鱼就倾尽毕生说书之所学,将那故事的三个不同版本依次说给祖母听,满嘴跑马,讲得那叫一个活龙活现。
话本中的人物经由她口舌一转,惟妙惟肖地上了她身,好似那一对双生皇子就站在面前,一个正气凌然,一个邪魅丛生。
夏太后的喜怒哀乐全被她带着走,一会儿乐得合不拢嘴,一会儿偷偷抹起了泪,一会儿又怅然思索,垂首感叹,感叹与这孩子相见恨晚。
“潇洒自在,看来你也是个爱玩的,诶?”老太太突然两眼一冒光,“那你会打马吊么?”
姜见鱼:“……”
她就没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