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休归去
月将离2020-03-07 05:004,026

  仲春的深夜依然寒风萧瑟,建安城上空的浓密乌云在堵了一整天后终于滚出两声闷雷,在云里轰轰隆隆地发作。

  屋外骤然起了风,在宽窄不一的巷子里刮擦出高低不齐的曲折呼啸,如泣如嚎,好似万千鬼怪带着泯灭不尽的怨恨肆虐而过,扰得人十分不安。

  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的寝屋不知从哪儿蹿入一股刺骨凉意,让越良弘全身猛打了个激灵,不自觉地搓了下手臂,来到炭盆取暖。

  宋氏对丈夫的一举一动体察甚微,随即让两个婢女去检查门窗。

  婢女们沿窗走了一圈,没发现一处可以让风蹿入的空隙,便回复“都关好了”来交差。

  宋氏拿来一件夹绵褂子给丈夫披上:“殿下,汤婆暖好了床,早点歇息吧。”

  越良弘无动于衷,双目不移地看着安静燃烧的炭火,面颊映红,被灼得口干舌燥,却仍止不住地从心底冒寒。

  宋氏又关切地提醒了一声:“殿下——”

  她话音未落,门外禀道:“殿下,有人求见。”

  宋氏神情瞬间失落下来,对这种话和来找的人厌烦得很,当即朝门口的方向翻了一个大白眼,也懒得再同丈夫示好,面色不豫地坐回床边。

  而越良弘等这句话等了大半夜,整个人都要弹了起来,忙问:“在哪?”

  “已被带去书房。“

  他招呼也不打地朝外走,刚披上肩的褂子滑落了地,可怜兮兮地堆成一团,他也全然不在乎,就跟不知道有这事儿似的。

  宋氏看在眼里躁得慌,一口气升到嘴边,愣是咬住了没出声,接着想要把这口闷气给咽下去,又发现卡在嗓子眼儿里始终下不去,还堵得心口痛,就忍不住抱怨起来:“去吧去吧,夫人不要了,儿子也别管了,家里不当家,有绛云楼就够了。”

  宋氏在贵妇圈中是出了名的温婉大方、秀外慧中,哪知她的门脸全靠一个“忍”字,指望自家赵王继承大统后自己封了后,便不用再委屈自己去看人脸色周全关系。

  可人装久了,难免脸酸心累,都说夫妻一心,宋氏本想着能在丈夫这儿得些慰藉与体谅,两人携手共度好歹有个依靠,又岂料这丈夫只是个空架子,与自己不光不是一心,或许都从没在自己身上留过心。

  宋氏心说自己堂堂赵王妃、当朝宰相之女,居然还比不过那一帮绛云楼的野妖精,实在忍无可忍,不吐不快。

  越良弘还没被素来驯良乖顺的妻子这么说叨过,此时有点难以置信地眉角一抽,顿步停住,转回半个身子:“你这说的什么话? 没大没小的。”

  宋氏不依不饶地回嘴:“殿下还知道大小?放着大的在屋里独守空房、连正眼都不瞧,非得去窑子里逛那些不三不四的小的,敢问我是哪里做得不好?”

  越良弘眯了下眼:“你知道,你曾经哪里做得最好么?”

  “……曾经?哪里?”

  “不过问,”越良弘脸色阴郁地说,“对本王的事不问不究不打探,刚才那番话下不为例,如若不然……赵王妃的位子,还有许多人排着队想坐。”

  他说罢扭头就走,任由宋氏在屋里如何哭泣也不再理睬了。

  ……

  ……

  半夜登门者是越良弘的一个叫任为的亲信,他面色凝重、语气带恨地汇报了绛云楼的情况。

  “人没杀了,”任为低声说道,“鸨儿说是被宁阳公主给搅了局。”

  越良弘漠然眨了下眼皮:“有她在,不意外。”

  任为:“唉,殿下的令牌都不顶用,现在那边是谁都不让进,那金甲亲卫队长是个荤素不吃的,狗仗人势的东西,说是只听宁阳公主一人的命令,就是陛下亲自前往,也得经由公主下令才可放行。

  “管事的也被困在院儿里,我跟他只能隔门见着,却连半句话都没能说上,多往里看一眼居然被个毛头兵给训斥,殿下的虎山竟由猴子作乱!

  “在这建安城中,有谁不知道绛云楼是殿下的地儿?宁阳公主也忒胡闹了,这是东齐,不是她西蜀,耀武扬威什么?依属下之见,不如直接联系城防军,以有人聚众持械之名义,扣他们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将那帮蜀佬抓起来办了。”

  越良弘当即否决:“切勿鲁莽,那宁阳看着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实则为人精明得很,她才不是胡闹,她很清楚,在东齐除了她以外没人能动得了金甲卫,就算父君在场,也不能随意处置西蜀的兵。

  “五十人掀不起多大的事儿,足够宁阳自保,又有联姻这层关系,父君便没对她的亲卫另设限制,而但凡涉及金甲卫的一切事物,就必须经由宁阳首肯决定,否则一旦擅动,动辄关系到两国之交,牵涉联盟大事,万一有个闪失,没人能担得起。

  “况且城防军直隶于父君,没有他的旨意和兵符,任何私下派遣都是重罪,目前时局敏感,建安城内不宜任何兵事动作,稍有不慎,便极易将自己陷入不必要的事端,宁阳的金甲卫是个特例,她还真是会钻空子。”

  任为不甘道:“难道就由他们这样肆意在您的地盘上撒野吗?也太目中无人了。”

  越良弘没说话,踱开几步,低头思忖对策。

  任为:“殿下,你说这西蜀兵事恁弱,光有几个臭钱就能跟我东齐平起平坐了?咱们干嘛要帮它?等它和北凉打得两败俱伤,东齐坐收渔翁之利不好么?”

  “唇亡齿寒,”越良弘稍一侧头道,“北凉非我族类,齐蜀联合方能共同御敌。”

  “那都是场面话,西蜀将全境七成主力都调去了北境,现在后防空虚,我东齐军长驱直入,不出三月定能直取益都,届时吞并西蜀一统中夏,那就是殿下您的丰功伟绩,留名千古万事之表。”

  越良弘背过身沉默片时,似乎有几分心动,试问如此出身者谁不想建树一番载入史册成为万世为表的帝王?

  他自然也难逃凡心俗念,忖了良久杂念,才说些连他自己也觉得道貌岸然的话:“父君旨意已决,不可违背,齐蜀联军已在北境与北凉对峙半载,若当真对西蜀下手,岂不叫天下人说我东齐背后捅刀、趁虚而入?你叫世人如何看待?”

  这话虽是责备与质问,但语气显然并不像言词中所说的那样显得抵触,甚至还带着几分商讨的意味。

  任为进了一步躬身道:“只有西蜀人会有些看法,不重要,那顶多也就半个天下,两三代过后就忘得干净了,到时整个中夏合二为一,靠得可都是殿下奋勇一搏而得来的一统大局,区区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殿下您此后得到的,可是整个天下。”

  整个天下。

  越良弘怎会从无心动?

  “如今时机正好,圣龙有恙,殿下您不就便能——”

  “住口!”越良弘干脆地呵断,“大逆之词休要再提。”随即厉色瞥来一抹警告的瞪视:“小心你的脑袋。”

  任为没被吓到,只是立刻闭上嘴,欠了欠身,不再发一语。

  他若是连越良弘这个主人的真实想法都猜测不到的话,也不会跟他这么久,他知道自己所言正是越良弘不能说出口的所想,此时严厉只是表面罢了,并不真会要了他的脑袋。

  越良弘心思惴惴,朝后摆了下手,要他走。

  “那绛云楼的胜雪姑娘……”任为抬眼问道,“今日没能杀的了,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越良弘半晌没说话,徐徐沉下一口气,眼前掠过一些往昔画面,一些能带给他些许留恋与回忆的温情时光,也成了他爱喝龙团胜雪的唯一原因。

  “……她该当自知。”

  最后他说道。

  ……

  ……

  绛云楼。

  越明弛气弱体虚地撑门而立,他本就有积年肺疾,之前受了巨大的刺激愣是没有发作,一声没咳,这会儿实在扛受不住了,剧烈地咳喘起来,连忙猛嗅一口药囊才稍稍平复。

  越承弼关切地去扶他:“五哥,你本就经不得寒气,又遇了事儿,赶紧回府吧,尔岚我们看着,别到时你人再折腾怏了。”

  他摆摆手,轻喘两下朝胜雪走去:“姑娘,昨晚的事,事关重大,你可愿随我上朝面圣?将赵王的罪行公之于众?”

  他满心期待,岂料胜雪却是极其果断地吐出两个字:“不愿。”

  越明弛:“你……”

  “我对他是有怨恨不错,可也不想见他受罪。”

  胜雪虽对尔岚万千痛惜,但越良弘是她的底线,是她引以为靠的依恋,她永远也不会背离。

  姜见鱼愤而道:“他强占尔岚致她小产,这是杀人!理应伏法!”

  “你们也杀了陶益,”胜雪飞快地回道,“伏法了么?”

  三人哑然,姜见鱼随即认栽似的点了点头,她理亏,也很清楚没法再跟这人继续说下去了,立场不同,路就不同,多说一句都是废话。

  越明弛不明内情,疑惑地看向其他二人:“怎么……陶益案……另有内情?”

  越承弼赶紧圆场:“说来话长,陶益是坏人,对尔岚毛手毛脚的,死就死了,这事我们慢慢说,诶,五哥,既然你来了,那尔岚现在是一个人在屋里吗?”

  越明弛心伤得整个人反应都慢了许多,思绪没太转得回来,干涩地“嗯”了声:“……她太冷了,我想给她找些毯子,可楼里的仆婢都不敢靠近,这才来找你们。”

  越承弼:“……”

  他继续道:“刚才也是无意听见……就进来、呃咳、进来了……”

  两人说着往外走去,越承弼打马虎眼的功力可谓无人能挡,很快就带着看越明弛进入了下一段话题。

  姜见鱼也旋踵而起,走前对胜雪留下一句话:“我不强求,你好自为之。”

  随后也跟他俩去尔岚那屋了。

  她走后,胜雪拎起桌上的酒壶,是方才鸨儿没有带走的那壶,还有大半的酒液在壶肚子里晃荡着:“呵,好自为之?”

  她仔细端详着汝瓷细腻精粹的开片纹路,对那遥不可及之人的不舍尽数化作对自己的唏嘘怅惘。

  如果再来一次,也许不会活成这副卑微的可怜相儿。

  她毫不犹豫,仰头就着壶嘴,一饮而尽。

  等了片时,并没有立刻死去。

  为解无聊,她打开窗子任凭寒风灌进,放正一把椅子,捧起了自己的琵琶,端身而坐,面向那闷雷滚滚不见月的夜色。

  转轴拨弦,曲调未成情先溢。

  “来剪莼丝,江头一阵鸣蓑雨。孤篷归路,吹得苹花暮……”

  曲儿是《南浦月》,隔了两间屋的姜见鱼听着了,和头一回来绛云楼听她唱曲儿一个样,依然唱得规规矩矩,挑不出不足,也谈不上精彩。

  “……短发萧萧,笑与沙鸥语……”

  听者有心。

  此情此景,姜见鱼觉察出几分说不出的凄婉,隐隐知道了胜雪最后的选择。

  “……休归去,玉龙嘶处,邀月……过南……”

  声音越来越小,弦音也稀疏地散了。

  最后一字未落,弦声连同音调一起,没了。

  “邀月……”姜见鱼默默接上她的调子,轻吟了下去,“过、南、浦……”

  路上,与尔岚做个伴吧。

  她最后想道。

继续阅读:第172章 青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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