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尔岚没来我屋就好了。”
这是胜雪在刚刚过去的一盏茶的时间里挂在嘴边次数最多的一句话,带着追悔莫及的自责。
昨晚,尔岚抱着一箱金银首饰来送给胜雪以作告别留念。
她在门外唤的是胜雪的名,开门的却是越良弘,他来交代一些事情,面色不豫,正要离开,两人迎面遇上。
尔岚冷冷地向他行了个礼,移目看向屋里,寻找胜雪的身影。
她深知这二人的关系,胜雪一心想入赵王府,去做那枝头上人人羡慕的金凤凰。
无奈越良弘对女人是个没心没肺的,在外面养着可以,但绝不会让青楼女子迈进家门,门都没有。
胜雪于他应该只是个姘头,无名无分不正当,就好似多了些许只可意会的趣味。
她也是个方便好用的工具,工具用完,随手丢弃也不会心疼。
而绛云楼,就是一个精美华丽的工具箱。
越良弘待人相当大方,从不吝将自己爱惜之物拱手赠人,或为拉拢、或为营私,只要价值匹配,几乎没有他不能用珍宝换来的东西:消息、人脉、手下、人心……
除了用宝物换取,女人同样如此。
他把常侍自己的胜雪推向其他男人,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
尔岚只知其中之一是陶益,更多的不得而知,但凡长了良心的也不会去追问胜雪。
而且,不光胜雪一个,绛云楼中还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女人被用作工具的,对朝中官员每每出手,稳赚不赔。
有次,鸨儿曾暗示尔岚:要不要从了四爷为他做事?以后也好多条路子,入王府为侧室指日可待,一旦四爷大事谋成,保不齐还能当个贵妃。
正是这些话,让绛云楼里多少女子自甘委身愿为赵王办事,在欢场尽心尽力地去帮他拉拢、联合各种人,都只是为了那看似并不遥远的“贵妃”身份——一个无望的期许。
尔岚深谙其中猫腻,本就对荣华地位无感,自己足够富裕,吃穿不愁,用度无忧,卖艺只为一个乐子,为了不让自己在歌舞乐上的绝伦才华被埋没,她只是站在花车上跳几支舞就成了魁首,又怎至于作践自己到那种地步?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姑娘,不会被一碗白米饭骗走。
这位名震帝都的建安花魁,手持齐帝钦赐的魁首锦书,连礼部官员也要敬她三分,更别说她还是宁阳公主的闺中好友,背后有这座巨大而坚实的靠山,整个建安没人能使得动她。
才华鼎盛之人,定有傲视群雄之态,尔岚对不入流的货色向来清高不屑,难怪许多人私底下说她“傲慢”、“牌坊立到天上去的婊子”,总之什么样难听的都有,但一个个当面都是恭敬讨好的人样儿。
鸨儿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细声细气、拐弯抹角的,生怕冒犯。
尔岚听话听音,同样拐着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四爷是什么能耐的人?何须我这种下九流的来办事?”
鸨儿这便知道她心里十分不愿,原想再找机会撺掇,尔岚可是花魁,有她一个人,能顶得过整个绛云楼的姑娘,多少男人对她垂涎,只要她出马,那四爷那里可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不过再到后来,尔岚不知怎么就和楚王好上了,这事儿就再也不提了。
对她这种以高傲傍身的女子来说,她若不愿,恁是一句话都不会同人多说,更别提三天两头被接到揽月轩去留宿,傻子也能看出她有了正主,俩人好着呢。
“无月先生”常来绛云楼找乐班排曲儿,一来二去,他们搭上也不稀奇。
不过有人怀揣妒意,像是被越明弛给喂了一肚子硌应的石子儿。
越良弘显得老成持重只是因为从来还没遇到过什么像样的坎儿,身居高位也没有处理不了的事,旁人原本都以为尔岚迟早会是他赵王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如今,素来体弱温吞的书呆子五弟居然在自己的地盘上捷足先登一块他心心念念的肥肉,脸上自然挂不住,至少在绛云楼中被狠狠下了面子,心中烦闷无比。
昨夜找胜雪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严厉地问她:“这么久了,怎么还没问出尔岚在西蜀的事?”
尔岚待人交浅不言深,来建安一年还不到,怎会跟人掏心掏肺地说自己的过去?胜雪当然也没法凭三言五语就套出话来。
而越良弘的耐心已经被逼到了极点,做事还从没这样遇阻,这段时间倒霉到家。
在西蜀益都遇到了坑神段明绍,差点把自己赔进去,回到建安后,尔岚已归他人,到手的果子被人抢摘了,再叫鸨儿去偷她的手迹也毫无收获,就像被一面墙给死死挡住,心里着实闷得郁郁。
秦王因强闯井陉关而重入宗正寺,复出渺茫,又有先帝在君榻前被指定继位的先例,大臣们本应直接投靠稳稳在位的赵王为自己谋路,却因陈平受命主理三司会审而止步观望。
越良弘本来觉得秦王闯关获罪会是扳回一局、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哪知父君偏叫陈平主理会审,这就成了一块堵在他心口的石头。
那陈平是秦王山中的猴子头儿,审案定会有所偏袒,有罪也会被掰成无罪,越良弘甚至都猜到了他的结案陈词:“事出紧急、秦王乃不得以而为之。”
越征现在卧病不见人,弄得满朝骑墙观望,首鼠两端之辈纷纷缩居以待时机。
一帮老奸巨猾的狐狸。
秦王闯关是事实,没有大罪也有过失,局面倾向赵王,而人们暗地里猜测是越征有意拉一把秦王,才选用陈平来制衡局面,这就说明,秦王似乎还有一线生机,眼下不宜武断站队。
这种难以言明的微妙气息一旦被老狐狸们嗅出,就连原本支持赵王的人也变得举棋不定。
自己派去刺杀陈平的人也被抓了现行,关在狱里随时可能反水。
眼下的局面不仅没有一边倒向赵王,甚至还有人在暗中谋划要联合为秦王上奏,想借此机卖秦王一个人情,留作往后晋升的机会。
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接二连三涌来,越良弘可烦了。
想来胜雪这边散散心,得知她也进展不顺,尔岚的往事愣是半个字都没打听到,顿时闷气横生,没说几句便要走,正在气头,出门就遇上了尔岚。
越良弘没好气地把胳膊往旁一撑,像是找茬似的拦住她:“尔岚姑娘无恙?不,明日之后便要称五弟妹了。”
“不敢,”尔岚点到即止地福了福,“殿下高抬。”
接着半句废话也不想跟他啰嗦,侧身让步想从旁边绕开。
“慢。”
越良弘心说自己近来屡屡受挫,竟还要被一个青楼女给甩脸子,堂堂赵王哪能这么由人这般敷衍?
必要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知道,谁才是这绛云楼的主人。
“孤临晚境,自伤流景,往昔后思空记省……”
越良弘突然装模作样地念出一段词,尔岚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几个字过后,背后簌簌爬上了一阵凉意。
不光是因为他矫揉造作的强调,更是因为词的内容。
远在益都的记忆回来了,曾记得那个花名叫作“水瑶”的姑娘,改名换姓来到建安,摇身一变成了建安花魁,尔岚。
尔岚瞳孔猛地一缩,不自觉地颤了下睫毛。
而越良弘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自顾自地念道,带着几分洋洋得意:“……残月破云,浮花弄影,明日落红……”
尔岚闭目深吸一口气,别过脸,想藏起自己脸上的震惊,不免去想:他是如何知道这首即兴小词的?鱼儿他在年前去过益都,大概是那会儿到过万花楼,也只有去过万花楼的人,才能一字不差地背下这首词。
尔岚不认为他是来吟风弄月的,必然是对自己起了怀疑,心说这男的怎么还在追究陶益之死?而且方向很对,就是该从益都万花楼查起,不能让他深究下去,看来明日要和鱼儿相商此事了。
越良弘胸中攒着一团火,是一腔从益都回来后迟迟得不到纾解的欲念,愈烧愈烈,此时几乎要从眼里喷发而出。
他盯着她俯下头,几乎是擦着她耳边出的声,一字一顿道出最后三个字:“香、满、径。”
尔岚被他厌恶的气息逼退两步,冷声说道:“殿下请自重,明日我便要入楚王府了。”
“是么,”越良弘低笑了笑,随即敛起虚假的笑容,露出一派险恶嘴脸,一把将她往旁屋拽去,“可今晚你是本王的!”
……
……
如今。
“没人敢拦,”胜雪若有所失地看着地面,“没人敢说一个字,尔岚的两个侍女倒是上去拦劝了,可转眼就给埋了,谁敢多事?她在屋里……喊破了嗓子,他们只是……站在门口听,妈妈,管事的,其他姐妹,伙计,还有我……”
她说着说着没了声,哽咽了,似乎在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姜见鱼默不作声地听着,手中掐出了鲜红的指印,越承弼脸上也罩了层浓厚的阴霾,沉重地耷拉着脑袋。
三人默然低着头,良久无一人说话,胜雪忽然吸了下鼻子,抹了下面颊,望着房梁把一汪留在眼眶中,庆幸又悲哀地说道:“……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他会现在才想杀我,倒是有些意外,于他算是仁慈。”
姜见鱼和越承弼缓缓抬头去看来,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胜雪:“早先中秋花车巡游,陶益当街被人刺杀,四爷对尔岚有所怀疑,继而问我有没有发现尔岚的异常之处……”
姜见鱼心神一紧,警惕地凝眉。
胜雪瞥她一眼:“看你表情,我现在确定了,尔岚的确参与其中,对么?”
“你都跟他说了什么?”姜见鱼问。
“放心,”胜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尔岚当时的行为的确镇静得出奇,应该是早有准备,我感觉得到,可陶益该死,他——”
她忽然收了口,把后半句“毁了我进入赵王府的机会”,生硬地转了话道:“他是恶人,该死,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姜见鱼轻轻松了口气。
胜雪又道:“可四爷生性多疑,他的直觉向来很准,那次虽然暂信,但已经对我有了猜忌,许多事情也不再说得明白了。
“后来,从西蜀回来后,又让我偷尔岚的字,我不知其用意,对他的决定也从不过问,只管尽心去做,可是……尔岚几乎不在人前书写,房中也无字画,非是缠着她给写了些只言片语,拿去给四爷过目,他似乎并不满意,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但很清楚,四爷留给我的宽宥真的不多了。
“这回是第三次,他昨夜算是在人前失了态,高雅傲慢如他,终归也还是免不了男人最近乎禽兽的想法,他也绝不会容忍有人看见过他那副样子,所以我必死无疑。昨晚在屋外的那些耳朵们也都得死,妈妈也只是比我多活两日的命,绛云楼要翻篇了,没人能逃得了,逃了又能去往何处?以后整个东齐都是他的,再无我们容身之处。
“像我这种蝼蚁,能被他那样的人用正眼看过便已是积了大德,然而那样的人,看在皮相好的份上,要用你时能献出百般温存,千言万语顺着你心,可一旦嫌你碍手碍脚了,昔日枕边相惜之人转瞬也能弃如敝履,齑粉一般,随手扬去……”
胜雪正欲哭无泪地说着,门口突然传来话音:“先前那番话,姑娘能否面圣作证?”
三人闻声,齐齐抬头望去,见越明弛拖着忧伤的病容站在门边,语气平淡而坚定,气息低缓难掩喷勃而出的杀机:“我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