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
“这么说来……”
越徽神情凝重地抱着一碗盐水毛豆,看向越无疆:“那绛云楼的琵琶女是没死成的了?”
他轻点一下头,从碗里摸走一条豆儿,边剥边说:“她自己饮下鸩酒,宁阳于心不忍过去制止,硬是替她抠喉催吐、灌水洗胃,才总算捡回一命……”
他停了停,吃掉几粒豆子,把豆壳往炭盆里一扔,拿布擦擦手,接着说:“……所幸当时毒性刚刚发散,人只是晕厥,未伤及脏器,之后休养一日,宁阳费了不少口舌,她终于被说服,决定来指认四弟强辱尔岚的罪行。”
越徽听罢,看着豆壳烧焦的细缕青烟愈发来火,攥拳往膝上重重一捶,愤愤而叹:“想不到我越氏竟出如此蛮恶不堪之人,当真是帝族大耻。”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旁边的老人优哉游哉地调侃,伸来一只骨瘦如柴的枯槁老手,从碗里抓走一大把毛豆,不紧不慢朝口中送进一条,合牙咬着缝,把豆壳往外轻轻拽出,里面的豆粒儿就挨个进了嘴,用不着剥,也毫不费事。
他心满意足地砸吧几下,不一会儿手中多出了一把空豆壳,似乎有些得意地往越无疆面前摊开手,向晚辈展示他轻松吃毛豆的精湛技艺。
越无疆微微颔首:“受教。”
此时此地,宗正寺的这间软禁牢房,不知何时变成了围炉夜话的小屋,老中青三人围坐在炭盆边的小马扎上共吃一碗浸了酸梅汤的盐水毛豆。
一老一青吃得有滋有味,闲适的气氛令人暂时忘却了外面的风雨大作。
只有越徽放松不了,全无吃毛豆的闲情雅致,坐不住腚地往旁挪了挪:“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请快随臣入宫吧,迟了难保不生变故,若真被那赵王——”
越无疆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横着伸来手,抓走两条豆子,边道:“现在宗正寺外边儿都是四弟的人,看得紧,我一出去,他们就知道事情有变,定会想方设法以最快的路子去通知北岭大军……”
他话没说完,学着老人刚才吃豆的模样,果然,一列豆粒儿顺溜地排队进了嘴,还咬挤出了汁水,尝到了毛豆皮酸酸甜甜的味道。
越无疆扬眉品着,冲老人点了点头,表示味道不错,边嚼边说:“我虽有君命遗诏,但尚未公开,知情的也只你一人,在朝中势单力薄,没有兵权。
“而陶如谦在军中声望颇高,各路守军也暂未获知遗诏立储一事,他若领兵强势压来,一路必获通融而直抵建安,我们手中的真遗诏也很可能被诬为矫诏,一旦被他们咬住这点,则极易陷于被动,到时百口莫辩、毫无斡旋之地,暂且只得潜伏不出,要出,则一击制胜。”
越徽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仍有疑虑:“话虽如此,可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放纵、任由宵小作乱?那厮若趁此机会篡谋帝位,赵党人心向之,必众起而捧,到时不光帝位被夺,连殿下的性命也岌岌可危,仅凭陈平那几个小子,未免有些螳臂当车,怕是镇不住赵党那帮老狐狸。”
越无疆:“千万别因年轻历浅就低估其人,眼下我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吃着毛豆和你俩聊天,全仰赖他们在宫中应对,而且……”他目光笃定,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有她在,大殿且镇着呢。”
越徽与老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谁?”
越无疆眸光闪烁,言不尽意地说道:“……未来的东齐后。”
……
……
大昭殿。
“未来的东齐后”带着一帮山里的土匪,早在越良弘恬不知耻地以父之名高谈阔论时,就已伏在高耸的大梁上多时了。
宫禁森严,铜墙铁壁难以逾越,而这世上还没有姜见鱼想进却不能进的地方,只是人多就麻烦一些。
可带着弟兄们潜入大昭殿却远没有她想得那样困难。
本还借助大雨的掩护飞檐入宫,进来之后才发现原本林立的宫卫早已被尽数替换成身着黑色劲装的冷面打手——全是越无疆的死士,足有两三百号。
姜见鱼暗中为他捏了把汗,私自豢养这么死士本就已经犯忌,竟还明目张胆地安排到宫内,就算老爹死了也不能这么行所无忌吧。
死士们见了姜见鱼一行面无表情,不阻拦也不行礼,就跟瞎了没瞧见一样,无视一帮山匪从大昭殿屋檐的气窗里鱼贯翻了进去。
山匪们静静等着陈平撂出赵党官员的罪行,让他们的人心自内瓦解,再待时机合宜,吊下绳索操纵白练,配合着上演一出女鬼索命的戏码,给越良弘以重击。
这回从归云寨召集来的都是身手顶尖的弟兄,连柳三娘也出动了,众人持着形形色色的刀枪弓捶围聚在四周,将冠冕堂皇的朝臣们拢在中间,场面活似饿狼捕羊。
“你、你们!”越良弘挣扎着站起,“你们想反?”
“我看想反的是你!”姜见鱼立刻硬声顶了回去。
她眉目凶神自带杀气,瞪得越良弘不敢直视,便只能挑软柿子去捏,他又指着胜雪怒道:“你诈死欺骗本王,罪该万死!”
胜雪早已对此人心灰意冷不抱半分留恋,恶心自己当初怀过他的孩子、竟还想母凭子贵入王府,到头来不过是被他利用玩弄的工具,此时与他全然无话,万千委屈化作一声不屑的冷笑,极尽蔑意。
姜见鱼:“大言不惭,也不知是谁煞费苦心扮作下人混进来打探消息,许是那人看走了眼,带回去的消息出了岔子,把没死成的说成是死了。”
越良弘重咬牙根:“绛云楼是本王地界,你宁阳擅派亲卫包围,此事本王还没与你计较。”
“是么?绛云楼是赵王地界?我倒还不知呢。”姜见鱼睁着眼睛瞎扯淡,“天子脚下难道不都应该是天子的地界吗?赵王是何居心?”
越良弘气得牙痒痒:“……”
“也罢,”姜见鱼摆摆手,“既是赵王说是你的地界,明知被人包围,赵王又为何不派人前来告知交涉?把话说明白,大家都是讲理的,我一定当场撤人,但你迟迟未曾出面,连话也没差人带来,却叫人鬼鬼祟祟偷溜进去?这又是何居心呢?
“我看是心虚吧,还传密信让鸨儿毒杀胜雪,岂料她命大没死,你却当她是死了,就以为自己身后干净了,可没想到吧,她会站出来指证,让你自个儿招了供,而不光害死尔岚一件罪孽,以往的桩桩件件,你与陶家的,你与青州的,一切不可告人的脏事,凡她知晓,都已供述且在证词上按押,洗不脱的,你完了。”
越良弘全不否认,也狡辩不过,还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捅自己刀,立马把罪责全怪到别人头上,转了话锋说道:“鸨儿反水了?呵,不愧是下九流的贱民,收钱易主,狗一样的东西。”
姜见鱼:“鸨儿且忠着你呢,尽心尽力为你打探,得知胜雪没死,想方设法地要来通知你,什么法儿都用上了,真是条忠犬,现在还被捆着呢。
“至于你能传进消息,是我放的水,是我想让你的人有机可乘,这样才能把假消息带出去,是我想让你知道胜雪已死,如此,你便以为强辱尔岚致死之恶行就没了确凿的人证,胜雪是你的后顾之忧,她不死,你也不会做出今日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举!”
她一语甫毕,大殿中乍然亮起一片的惨白的光芒,一闪而过,把众臣错愕的面孔凝固在瞬息之中。
随即陷入阒然的黑暗之中,下一刻,沉重的雷鸣轰然而落,天被炸开了似的。
雷鸣把越良弘击得浑身往下一沉,心凉了大半截,失声吼了起来:“血口喷人!为何诬陷?越无疆已经这般无所不用其极了吗?”
众臣纷纷哑然,不知谁是谁非,半个字吱不出来,赵党一概面无血色,脑子嗡了大半,连陈平他们也露出“此事已超出意料”的惊讶。
姜见鱼浑然不睬,朝后招了下手,立刻便有两个归云寨的弟兄押来一个内官,越良弘定睛一看,正是他弑君时在旁边、目睹了全程的内官。
“你该当场把他也一并杀了,而不是留到事后。”姜见鱼推了下那人的肩,把单薄瘦削的内官推了一个踉跄,“把你和我说的话,再跟他们说一遍。”
内官哆哆嗦嗦地不敢看人,盯着地砖缝支支吾吾:“今、今日午后……陛下……”
“大点声!”姜见鱼厉道,“没吃饭吗?”
内官铆足一口气:“今日午后,赵王入宫觐见陛下,陛下醒了一会儿,喊的是秦王殿下的乳名儿,赵王听了,面色不豫,就用、用枕头……把陛下给……之后陛下就、就没了……”
越良弘怛然失色,心里彻底凉透。
姜见鱼:“用枕头把陛下给怎么了?说全!”
内官怕越良弘抄手来打,往姜见鱼身边靠了靠,满脸纠结得像吃了二两盐,好不容易才出口道:“给、给捂死了,陛下就是在那枕头下咽的气儿……”
这内官虽早已被越良弘收买、为他秘密传信告知越征卧病时的情况,但越良弘既然当着他面儿弑君,也就没打算留他活口。
而当时寝宫里不能同时出现两具尸体,不然没法跟外臣交代,越良弘便在之后寻了个时机,派手下趁内官独处之时再下杀手,伪装成意外了之。
现在内官没死,还落到了宁阳手中,一定是那帮窝囊废办砸了事。
越良弘被揭穿了最致命的谎言,知道大势已去,连狡辩都没再多说一句,就彻底歇了气,一屁股跌坐在地,埋着头不言不语。
他清楚这帮人是早有准备冲着他来的,多管齐下,赵党被搅和得人心具散,自己也已无力回天。
赵党众臣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彻骨的寒意簌簌爬上心头,为自己站错边、看走了眼而悔愧不已。
“你的人不行啊,”姜见鱼蔑视他道,“动作太慢,不利索,就你们这样的,还想谋位?”
“……那他呢?”越良弘缓缓抬起头,眼里充满疲累的血丝,“他凭什么?难道父君死前叫的是他,他就为储吗?”
众人默然,谁也没想到齐帝在病重时念叨的居然是被他两次亲手关进宗正寺的儿子。
越良弘怏怏抬起一只手,冷笑着指了一下周围:“你看看这大殿外面,私豢死士是死罪!犯了父君的大忌,他配得上那个位子吗?”
姜见鱼有些无法理直气壮,她也不知越无疆这些死士到底什么来路,竟公然入宫撤换宫卫进行得无声无息、丝毫没起波澜。
这正当,殿门被人从外稳稳拉开,黑衣死士披风戴雨位列两边,中间走来两人,一个撑伞的仆从和一个衣冠端正的文臣。
有人虚着眼睛认出他来:“是宗正寺卿越徽么?他可总算来了。”
来者正是越徽,他双手高端卷轴,大步迈过门槛,定身而立,正声宣布道:“此乃先帝遗诏,所有人等,伏首听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