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
井陉关的羊肠小道近几年愈发熙熙攘攘了起来。
此处位置绝佳,位于太行山北,北出即北凉草原,难接青岩山,青岩山西面为西蜀,东侧是东齐,井陉关地处三国交汇之地,便是出入中原的要塞。
许多年前,南北起了战事,这里曾经封死关门不许任何人通行,形势一度严峻,而今关门大敞,凉人汉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南来北往商旅交融,车车满载着山货皮货,都在排队等待差役查验文牒与货物。
凡交通繁荣之处,便会滋生出许多附属的行当,吃喝住行,贩夫走卒,揽客喝街,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各有一方经营。
一座简单的小茶摊请来一位当地有名的先生来说书招揽生意,惊堂木时而起落,引得路人驻足围观,棚子四周坐坐站站围满了人,无一出声,都在静静听老人道来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
“……北凉王早将兵马派去南攻,却怎料到东齐大军走偏门长驱直入围到了上京,兵马悬殊,若正面交锋,北凉绝无胜算,可那一役,两国大军虽临了阵前,却均未折损一人,北凉王也因势所迫、甘愿放弃南攻而议和,这一切与两位女子脱不开干系,便是众所周知的,那一对双生的宁阳公主。
“讲到那双生的公主,说来也奇,原是西蜀皇当年风流所种之因,他与一民女生了情意,据说那民女还是一山寨的寨主,虽为匪寇,但容貌有如谪仙天人,让蜀皇一见倾心,死缠烂打之下,女子终为他诞下一对双生女儿。
“而后姻缘莫测,两人因事生间分离,蜀皇将另其中一女带回宫中养育,而另一女则随其母回到山间为匪寇,如此过去一十八载。
“到了那年,西蜀遭北凉入侵,欲与东齐联盟以抗,便指定母家没有靠山的宁阳公主与那秦王三殿下联姻,哪知那小女子临阵逃婚出了宫去,蜀皇派人搜索多日竟都未能寻得,而后想起了他遗落在民间的另一个女儿,与此宁阳同胞双生,模样想必也是一般地相像。
“蜀皇便派人去将这女儿寻来,偷梁换柱送去了东齐,而她所嫁与的秦王三殿下,正是当今东齐帝,那位爷曾被关入过宗正寺,若将他的故事单拎出来,又能成一书,今日便不赘述了。
“而他怕是早已得知了真相,有心隐瞒,听闻当时正是由他主动向众臣和盘托出,若非与北凉有战而必须将两女子置于军前,这双生公主的秘密恐怕至今都还将世人蒙在鼓里。”
有人问道:“诶?那两位公主到底是怎么的跑去了对方阵营?”
说书人继续说:“真宁阳逃出宫后,自然颠沛于市井,想必吃了许多苦头,最后竟被一歹人捉去了北凉,成了北凉王的阏氏,也正是现在那位吉雅阏氏,北凉王见其美貌过人,毫不介意她已有一子,对她专宠尤甚,不久就与之有了自己的儿子。
“而在关内,成为了东齐后的假宁阳惦念姐姐,独自一人出关去寻,结果被北凉人抓了个正着,留下为质,又派真宁阳伪作她的身份回到关内谎称军情以诱敌,哪料东齐帝早有部署,并未上套,水门关下游百姓得以存活则全都仰赖他的独断。
“而上京却遭遇了叛军宫变,那晚可真是刀光剑影,火血纷飞,北凉王妻儿尽死贼手,只余这对母子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又因签立了和谈通商的盟书,曾经身为宁阳公主的吉雅阏氏自也作为连接中原与北凉最重要的纽带而备受重视。
“在那之后,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北凉王的大阏氏,也就是王后,而他们的儿子,如今该有十多岁了,前不久才听闻的消息,被明文指定为下一任的王,唉,这也不失为错因结善果。”
“先生,”有人高声问,“既然咱们的帝后娘娘是假宁阳,那是不是西蜀骗人?朝中大臣岂不闹翻了天?”
说书人点点头:“可不么,帝后二人共同回到建安,东齐帝当即便要改谱牒、更名籍,为妻子正名,将昔年宁阳公主段氏之名改换民女姜氏之号。
“此举弄得民间流言四起,朝中谏书不断,大多数人要求西蜀为当年的蒙骗登门致歉,但念及姜氏其人也为蜀皇亲生女,是根正的皇嗣宗室,且打从一开始,与秦王行大礼而成为秦王妃的便是她,刚来的那年在建安还获得了不少名望,街头巷尾的民意对她多有褒扬,魏王楚王都站在她那边,许多臣子也就默认了。
“不过,那御史陈平大约是最为激进的一个,认为山匪出身的东齐后实在有失国体,甚至提出要废后罢盟,彻底与西蜀断却来往,东齐帝召集重臣商议了几天几夜也未能说服。
“而听闻那东齐后是个脾气暴躁的,见这人顽固不化,就直接冲去陈御史的家中给了一顿教训,叫那陈御史再也不敢拿此说事,唉,毕竟山匪出身……”
“后来,西蜀那边主动表示,给此姜氏女赐名‘子裕’,册封宁安公主,这才重新录入了东齐宗谱,事情方才落定,总之是好一番的费事。”
说书人喝了一口水,听众里低语了几番。
有人问:“先生,我在城里听人说起过那北凉冷丞相,他真是当年被废黜流放的燕王二殿下吗?”
说书人“咕噜”咽下一口水,想了片刻后慢慢摇头:“此事我倒不甚详知,便也不好胡说,等哪日多做些了解,再与诸位细细道来吧。”
看客唏嘘而散,继续上路,有人往他桌上给去几个赏钱,老人连连道谢地收下了。
忽然,一锭十两银被递了过来,老人心中一惊,顺着那白皙纤巧的小手瞧了上去,见是一豆蔻少女,眉目水灵如画,扮相英朗清新,服饰样子低调,但用料极好,腰间坠一羊脂白玉,除了没有兵刃,其他都似一派初生牛犊的女侠风范。
“我娘说你讲得不错,”少女说,“至少没有乱讲。”
她撂下这话和银锭,转身走了。
老人追在后面连声道谢,见她回到一队有卫兵守护的马车前,想必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孩子,便没再继续跟去,只道遇上了贵人,对着银锭哈气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揣好,转身收拾摊子去了。
少女轻巧地走回,隐约听那车厢里面,她年近四旬、向来以威严示人的父亲正在以一种堪称撒娇的语气对她的母亲说话。
“你的眼睛真好看,里面有日月、山川、江河、云雾、花鸟……”
“……”
少女在车外闻言,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陡然拎起脚步,大气不敢出地靠到了窗下,睁大眼睛屏息静听,做贼一般心虚。
而她车中的母亲似乎也被这话吓得不轻,浑然一愣,笑骂她爹:“这土里土气的情话,你又作什么妖?”
“可我的眼睛更好看……”男人厚颜无耻地继续说道,“因为我的眼里,有你……”
“噗——”
少女忍不住喷笑出来,车里的你侬我侬戛然而止,帘子一掀,露出了她爹不高兴的脑袋,不发一语地瞪了出来,胡子都气歪了。
“呃,那个……”少女笑得脸色通红,被爹爹怒瞪,立刻匆忙解释,“女、女儿刚回来,什么都没听到……嗯,是的。”然后赶忙转了话题,指着茶摊说,“哦,那个……阿娘让赏的钱已经给了。”
她的母亲三十出头,望之仍如二十许人,比当年更多了些沉稳的气韵,正是说书人口中那宁安公主段子裕,不过身为东齐帝的父亲更常叫她“鱼儿”。
姜见鱼笑着招呼女儿上车:“宁儿,方才前面来了信,你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与我生得一般模样的姨娘么?喏,出了井陉关,再行车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到那行辕,她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越长宁刚刚被父亲很凶地瞪了一眼,不敢看他,紧挨着母亲坐下:“要是弟弟来就好了,爹爹就不会凶我一人了,他还小呢,如何监国?”
越无疆正色道:“长风虽小,但身为太子,自有监国之任,这便要从小教养,你五叔六叔和一班大臣辅政,我也放心,此行是特地推开了事情陪你阿娘来的。”
越长宁点点头,偎在母亲身边,心说以前那个让自己骑在肩上的好爹爹怎么越来越严厉了呢。
一家人乘车缓缓出了关门,越长宁耐不住寂静,很快又问了起来:“阿娘,刚才在茶摊,女儿听人提到北凉的丞相,说是什么燕王的,先前也听过一些,说那是一个终日戴着面具的怪人,谁也不知他的真面孔,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
姜见鱼和越无疆对视一眼,而后说:“那是一个因恨而误入歧途的人,因被奸人诬陷而遭到流放,对家乡心怀恨意,投奔了敌人助纣为虐,做了许多错事,不过最后也算良心发现,舍命救了你姨娘,也算功德一件。”
“那阿娘见过他的真面目吗?真的是燕王吗?”
姜见鱼回想起许多年前亲手摘掉的面具下的那张脸,哪里还能瞧出是个谁,皮肤早已被一道道刀疤损毁得面目全非。
那也许是他曾拼命想划掉额头上流犯的印迹而毁去了的容颜,最终让人记住的,就只有浑无表情的森白面具,和仿佛空洞无物的眼睛。
越无疆也没能亲眼看到,即便见了,恐也难以辨认。
“他是谁不重要了,”姜见鱼叹息,“总之,现在的北凉丞相是你萧郁爷爷,南北通商往来也多有他的建策,如今边境平静,商贸繁华,正如你爹爹说的,齐、蜀、凉三国互融互通共同繁荣才是安邦立国的长久之计,过往的仇恨必须铭记,但切不可陷入而自困不拔,人是要向前走的。”
“女儿明白。”
车行不久,一队人马来到了简朴大气的行辕别馆,由东齐出资,专为此行所建。
一家人鱼贯下了车,见一雍容女子在一众侍从的跟随下步出大门,被一个少年陪着,那应是她的长子思南,与母亲颇像。
女子朝姜见鱼微微一笑:“鱼儿,终于又见。”
“来了,”她朗声唤道。“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