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见鱼是第一次来越承弼的魏王府,他虽未及冠,但已被封王就可以开府别住。
又因为得东齐帝盛宠,门头建造得相当恢弘阔气。
光是一道门就可自成一座殿,低调的秦王府在相比之下竟像个简单朴素的民宅。
进门后路过一座院子,院中一棵参天的榆树,得五六人合抱,树下挂了个秋千,有三四个年轻漂亮的少女在那儿推推荡荡,罗裙翩跹,长袖飞舞,银铃般地欢笑着,好似天宫里欢闹的仙女儿。
“她们是谁?”姜见鱼问向管家,“是魏王的妹妹吗?”
魏王府的管家是个三十多的中年人,闻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又朝她恭敬一礼道:“回禀公主,那些是魏王的侍妾。”
“啧啧啧,”姜见鱼皱起眉,无由来地以一种长辈的语气评论道,“他才多大就纳妾了?”
管家躬身解释:“这侍妾不是妾室,魏王殿下尚未成婚,还不能纳妾,这几人只是……供殿下……消遣的。”
“消遣?”
她一道目光投来,把管家盯得莫名紧张,像是在严厉地盘问,管家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不知哪里有何不妥。
姜见鱼看着那边欢快的“小仙女儿”们,脑中浮现了越承弼与她们在酒池肉林中奔跑嬉戏的奇妙画面……
貌似比今天中午失手用了越无疆的碗筷吃饭还要令人头皮炸裂。
她顿时发觉原来老六这狗东西浪得冒烟,自家这么多消遣的,还在绛云楼里装什么纯真少年?藏得够深啊。
“那秦王怎么就没有?”
她随口一问,管家头更低了,几乎在用头顶上的发髻冲着她,小声回道:“这个……各位殿下各有喜好……那个……”
秋月在后面“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假咳”地假咳了两声,提醒姜见鱼听听自己问的都是什么鬼话。
这一咳倒让她想起来了, 秋月和冬阳把自己丢给越无疆的旧账还没算呢,心里堵了口气,此时故意呛声道:“改日我也给秦王找两个这样的,让他也消遣消遣,省的整天把眼珠子放在我身上贼溜溜地转来转去。”
她宁阳公主的体面不要了,还顺带把秦王的脸皮给扒下来踩了踩,宁可自损也要气人,秋月气得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扶了下胸口,感到一阵眩晕,打了个趔趄。
冬阳见状赶忙扶住她,两人活像受了伤的无辜小鸟,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自省着再也不能跟姜见鱼耍那种午饭时的小聪明了。
几人在书房等了一会儿,越承弼才风尘仆仆地赶来。
一进门就露出那副人见人爱的阳光笑脸,讨好地说道:“不知三嫂驾到,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哈。”随即朝旁勾了下手:“上些茶点,峨眉雪芽。”
他低声对管家嘱咐了几句,又朝姜见鱼道:“这是西蜀产的绝顶好茶,只生长在云雾缭绕的高山上,三嫂从前在蜀皇宫里一定喝过不少吧?”
他还是不长记性地把“三嫂”挂在嘴边,姜见鱼已经懒得纠正,就算喊她“娘”也不管了。
不过她从前在西蜀可没喝过那么好的茶,觉得段子初在宫里应该是喝过的,便“嗯”了声含混过去。
而自从见到那几个荡秋千的姑娘,她现在对眼前的老六又多了几层放浪形骸的看法,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刚刚像是在哪儿风流了一场才过来的。
“三嫂怎么亲自上门了?有事差人来知会一声,我到三哥府上去便是。”
姜见鱼往椅背上一靠,挑了个李子啃一口:“你我就别穷矫情了,我是来找你问些事的。”
她说完这话,没再多讲一句,只是细嚼慢咽吃着李子目视前方。
越承弼当即屏退两边,除了秋月和冬阳,其他人鱼贯而出带上了门。
他坐到了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倚着扶手低声道:“人都走了,你说吧。”
姜见鱼掐指放下果核,一边擦手一边问:“你知不知道建安城内有哪个贵家子弟曾在两年前去过西蜀益都?”
“益都?两年前?”越承弼垂目看着青灰色的地砖,脑中飞速闪过一些关于这两者的信息,若有所思地反问:“怎么了?”
她本想说“告诉我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嘛”,可转念一想这样反而会引人无端猜测,便将事实改了个半真半假的由来说道:
“这些天在城中,遇到了一位益都的朋友,他是来找故人的,说那位故人曾在两年前于他有大恩,之后一别就音讯全无,我那朋友想要报答,可只知他是建安的官家贵子,却不知究竟姓甚名谁,我便主动说帮他问问,这才来找的你。”
她见越承弼神情严肃,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别有想法,怕他不帮或者帮不了这个忙,就加上了一句客套话:“不知六弟可愿看在你三哥的面子上,帮……你三嫂打听一番?”
还不及他做出反应,秋月一口气没升上来,惊讶到窒息,若不是在别人府上做客,她简直要尖叫出声。
她的熊主子是终于懂事了吗?
是终于认可自己的身份了吗?
是真的老老实实做她的秦王妃了吗?
而秋月心里这般强烈的欢呼雀跃无人知晓,惊喜不过一眨眼,面色很快又变得风平浪静。
屋内只有越承弼挠头的两下沙沙声,他对姜见鱼的这个含糊的故事只打算信三分,缓缓开口道:
“帮忙打听当然可以,就算是毫无头绪,我也会想办法找人查查,可你朋友怎么确定那位故人是官家贵子?这位朋友与三嫂你又是什么关系呢?”
“就是个朋友,”姜见鱼道,“除了官家贵子一条线索,还有一条,那人出手不是一般的大方,随手便是一沓千两银票,这样的人,应该不是寻常的公子哥儿吧,至少不可能满大街都是,凭你左右逢源的交情,打听出这个人想必不难。”
越承弼正要开口,这时,外面有人轻叩了几下门,来送茶点的。
冬阳和秋月去门口接过手,放到二人之间的高茶几上,四碟码放整齐的点心,两盏盖碗茶。
越承弼自己拿过一盏,将另一盏推至姜见鱼面前说道:“既然茶来了,就先品一口,免得过后茶凉白费了这么好的茶,来,峨眉雪芽,三嫂尝尝。”
姜见鱼道了声“多谢”,就像她在益都的三流瓦子里喝陈茶那样,揭开杯盖浅拨两下茶面,轻吹了一口。
而越承弼紧紧盯着她的脸,似乎在等待什么可能会出现的反应,而且已经观察到了一星半点的微妙之处。
秋月在姜见鱼身后,瞧见越承弼那奇怪的表情,再看看她手里的茶,心道不好,急忙俯身凑到她耳边几不可闻地说了些话。
姜见鱼登时停下刚到口边的杯,垂目看了眼鼻尖下深青色的茶汤,又将杯子连托带盏地放回高几上,淡定地了然一笑:
“六弟,看我这心不在焉的,净想着先前的话了,连这是垂云茶都没看出,也难怪,叶形与峨眉雪芽不分伯仲,若是不仔细瞧这汤色,就要错当成雪芽了。”
此时越承弼的表情有很些“阴谋被揭穿”而卡了壳的神韵,他强行勾起嘴角,局促地笑了笑,嗓子略显干涩地“呃”了一下:
“哦是么,我倒还没发现,三嫂好眼神啊,都是府上下人不会做,不是让他们泡雪芽的嘛,竟给泡错了茶,见笑了见笑了,我这就罚他们去。”
能在王府当差的仆婢都是讲究人,尤其是照管膳食的。
招待客人的茶,绝对不会弄错,要么是不想干了,要么就是主人的意思。
垂云和雪芽的汤色一深一浅,区别得不算明显,但对于懂茶之人来说也很少混淆,身为西蜀公主,又怎会认不出产自峨眉山的茶?
若非秋月提醒了那一下,姜见鱼怕是今天就要被越承弼这兔崽子给套进去。
她心里愤愤道:好啊你个老六,不学无术、放浪形骸就算了,还满肚子坏水,没准就是你那好三哥叫你来用这狗屁倒灶的伎俩试探我,真是贼坏坏一窝。
而她那张皎白可人的脸上则依旧扬着一抹恬淡的微笑,用好听的声音说道:“不碍事,垂云也是好茶,下次注意就好,别苛责下人而落了个刻薄主子的坏名声。”
“三嫂说的是。”
尽管越无疆说了暂且别管宁阳的事,但越承弼就是忍不住想要使个小坏。
然而他察人还欠几分火候,尚且琢磨不透面前的宁阳公主到底是真没看出还是只是走了神,而可以确定她的转变都是经由秋月的提醒。
那是个厉害的丫头,如果还有机会,得绕开她才能探到这个宁阳的虚实。
两人此时也没什么品茶的闲情逸致了,姜见鱼吃了两块枣糕垫垫肚子,又翻回到前篇的问题。
越承弼不再跟她卖关子,开门见山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正好想到一个可能的,既符合一掷千金的大方,也在两年前去过西蜀,而且他的名字最近还常在我脑中冒出,也不知是怎样的巧合——”
姜见鱼不想听他绕弯子,打断道:“说名字。”
“你应当是见过的,在绛云楼那晚,”他顿了顿,报出一个完整的身份,“镇北厢军东路指挥使,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