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烟骤起之前……
时至黄昏,花车巡游进入了后半段。
琼华班的花车也抵达十字街道口,正在演第三出戏,《单刀会》的第四折,刀会。
袭风扮的关二爷与林班主扮的鲁肃,在花车一上一下来了场激烈的唇枪舌战。
再来几番走转腾挪、挥刀移位,一把关刀舞得呼啸生风,镲锵锵,鼓镗镗,苍凉激越,神仙打架般惊心动魄。
最终,“关羽”凭他的神武正义击破了“鲁肃”的三条计谋,安然得返,离去时登上亦如船头的花车高台,面对人流如潮的滔滔“江水”,凝足了中气,声似洪钟道: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注)
人群把道口堵了个风雨不透,目及之处尽是翘首的脸,平日里很难想象建安城居然有这么多人。
而在场却无一人出声,全都屏息听着那段唱词。
一双双眼睛殷切地盯向花车顶上的袭风,不,那是关公本人。
他把关二爷这一腔襟怀念得是气吞山河、威风盖世,仿若二爷真的驾临建安,越众于茫茫人海中,乘舟江上,一抒胸臆。
袭风昂首阔肩,撑掌一捋长须,望着前方半里路前的道口处、同样被簇拥在人山人海中的绛云楼的花车,沉了沉目光,长吟出这戏的最后一句:“好一派江景也呵!”
鼓点止,腔声落,四面八方的人群陷入一片沉寂。
两息之后,陡然爆发出冲天的呼喊:
“好!”
“彩!”
“关二爷!那就是关二爷!”
“袭风!袭风啊!啊啊啊!”
男人欢呼,女子尖叫,无数的鲜花彩带被抛了上来。
后排的人扔不到就递给前排,一个传一个,一支接一支,很快就盛了满满一车。
越安纯演了个扎头巾的小兵,站在花车二层痴呆呆地仰望着袭风凌人的英姿。
她根本就没好好演,全程都在自顾自地沉迷男色。
还觉得这买花车的钱可真没白花,不过花钱找托来扔花的确是有点多余。
底下有个疯狂的女人,头上顶着一个大花篮,高声喊着袭风的名字,一路破茧似的穿过人群,把整个花篮都砸了上来:“袭风!别唱戏了!我养你!”
袭风正在向四方群众鞠躬谢幕,在喧天的欢呼声中隐约听闻有人要养自己,循着声音低头看来。
见到女子略显疯狂的面容,淡然一笑,单独朝她施了一礼致谢,温言道:“多谢姑娘好意,袭风心领了。”
那女的瞬间满眼飙泪,涕泪横流,勃然炸出一声癫狂惊叫,捂着嘴巴直蹦跶,已然濒临失智。
下一刻竟一扶额头晕了过去,随即被她的几个随从和丫头匆匆抬走。
越安纯靠着栏杆撑着下巴,望着在人群中逐渐挤远的那一行人,心中顿生出一股爆棚优越感,笑着摇了摇头:你来晚了,袭风早被我养了哦。
花车缓缓驶动,一路收获鲜花,接着便要去下一处道口表演最后一出戏,蓬莱阁的挑梁大戏,《会稽山背水战》。
万百戏可没少为这场巡游掉头发,袭风和琼华班挣了名,也就是为他的蓬莱阁扬名立万。
每一出戏都是在立体的花车高台上,角与角之间不再局限于一个平面的戏台,而是上层与下层的纵向关系,所有的走位和动作全都重新编排过。
虽说早已排演了许多遍,但这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前表演,他这亲力亲为的性子放心不下,非得亲自来盯着。
万百戏跟在推车壮汉的队伍中与花车一道走,好似野牛群中的小猪崽,他边走边擦汗,不时喊上两句来调度指挥。
袭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顶上高台一跃而落,稳当地落在二层。
再背手撑着栏杆翻身一跨,灵巧的猴子一样,眨眼之间便钻进了车厢的小门。
他要在抵达下个道口之前完成新戏的换装。
《会稽山》的主角原型是东齐帝越征,与关公扮相相去甚远。
但为了巡游方便,所有的妆容都进行了简化。
只要稍稍改个眼窝和眉形就能变一张脸,再换上不同的头饰服饰,老练的戏子能在几步路的时间里改头换面。
袭风躬身进了车厢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脱掉外袍,拆掉假长须,对着镜子准备变妆。
越安纯这个小拖油瓶子也跟着进厢,不分场合,不分时间,也看不出人家在忙,借着近水楼台之便,竟隔着帘子羞涩地跟他表起白来:
“袭风啊,那个……等过了今晚,夺到戏魁,你就与以往不同了,是城里炙手可热、家喻户晓的名优,蓬莱阁也会一座难求,各大门户都抢着要你上家里去演,那日后我若是想要见你也就很难了,我想……我是想说……我也可以养——”
“安姑娘,”袭风在里面说道,“有话进来说。”
越安纯一颗纯情小心砰砰跳到了嗓子眼儿:袭风让我进去看他换衣服!
她满面通红地掀了帘子进去,那仰慕之人只着一身白色底衣,背对她跪坐着,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物件。
越安纯正要走近继续说话,却忽觉头脑一晕,两眼一黑,踉跄一步昏了过去,软身倒在车厢里。
袭风转过头,取下口中衔着的迷香小竹管,低声道了句“得罪”,便将她稳妥地安放到车厢墙边不碍事的地方,给她盖了件戏袍。
接着,他飞快地裹上头巾,穿上一件朴素的短衫,往下巴贴好一圈假虬髯,在眼周糊了一层薄薄的假脸皮来盖住戏妆,再往袖子里藏进一把小刀。
最后,扶着墙壁定了定神。
这时,一个身形和袭风颇为相像的琼华班弟子从另一端的隔间里猫腰走了过来。
他已经换好了《会稽山》的主角装扮,乍一眼瞧去,与袭风本人别无二致。
“师兄,”那人拍拍他肩,“一会儿你就放心去吧,这里有我,还有弟兄们。”
袭风冲他一点头道:“有劳。”
假虬髯蓬蓬松松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假脸皮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再加上披落两颊的头巾,只让人觉得这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糙老头儿,转眼便会遗忘。
……
……
前方半里路的地方,绛云楼的花车正在缓缓驶过十字街南路。
路边有家幌子成片的高档酒楼,二层包厢的阳台可以与经过的花车来个“擦肩而过”,也早已被各大公子给占领。
其中一间里,几个纨绔凑了一桌打马,坐在阳台上边玩边喝,偏头就能尽揽街面上的盛况。
一人摸着牌问道:“刚才过去三辆花车里的头牌,你们觉得哪个不错?”
“雪宁小馆那个就挺好,模样娇俏,小樱桃小嘴的,模样新鲜,是新来的吧?不过年纪小了点,竞花魁还太早,比不过其他那些风情万种的妖精啊。”
“啧啧,我还是看中玉风苑的千柔,瞧瞧那樊素口小蛮腰,这姑娘够意思,我娘说了,要纳青楼女为妾就必须得是花魁。我去年就给她买了五百支花,可最后还是差了绛云楼十二支,着实可惜,今年一口气买了两千,我看谁还争得了这花魁。”
“诶,方才瞧见雅风庭的夜雪了,他们家怕是没人了吧,夜雪年纪也不小了,竞个花魁已经竞了五六年,我及冠前就喝过她的酒,怎么到现在还是没选上?”
“这得看运,光自己出众有什么用?金子再发光,没人捧没人捞,照样金沉大海,你瞧她脸上都有褶子了,没几年喽,改行去当鸨儿算了。”
“噫?快看快看,那来的不是绛云楼的车么?嚯,瞧那妮子美的,是叫尔……尔岚吧,好像也是个新人,才来半年就上了花车竞魁,听说她背后就有人托着,什么江公子的。”
另一人掩嘴凑过来低声说道:“嗨,你个外地的不晓得,那哪是什么公子啊,那是西蜀来的宁阳……”
他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听话那人难以置信地看来:“竟有此事?你们建安人真会玩。”
两个男人窃窃私语地笑起来,旁边的陶益冷哼一声,往嘴里舀进一勺彩色粉末。
一个同伴看了眼他碗里的东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陶二啊,这五石散可是个好玩意儿,那儿地方受了伤,有了这个保你恢复到以往,效果极佳,用的时候悠着点。”
“我呸!”陶益粗野地喷出半口粉,“都是在绛云楼里摔的,就为了听……”他伸手朝后面的花车指去,点了点,“就为了听那娘们唱曲儿,喝高了差点没把自己赔进去。”
同伴笑着劝道:“这你不能怪人家姑娘嘛,难不成还能是她细胳膊细腿打的你?四殿下不已经查过了么,那晚没有刺客,八成就是你喝高了醉性大,做了什么事想不起来,搞得现在惊惊乍乍弄了那么多护卫,叫哥儿几个好不自在。”
此间包厢外厅里,站了几个顶天立地的便衣佩刀护卫,身形如松,目光如炬,面向门口戒备森严。
“他们在外间,”陶益厌烦地摆摆手,“别看不就行了?”
“你不是在北境灭了三百北凉军吗?军功封赏不小哩,怎的还这般怕神怕鬼的?”
陶益心虚地转了话茬:“真他娘的是见鬼了!我摔成那样,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可以出门,你以为我想带那么多人?碍手碍脚的,还不是我家老太太非要我带,不带不许我出来啊。”
话音刚落,绛云楼的花车已至楼畔,清脆的鼓声由弱渐强,强到盖过了整片路面的喧嚣,一里地外都能听见。
尔岚粉黛秀眉,额上三点红梅瓣,轻纱舞袖,飘然绝尘,美得睥睨无双,只凭一眼便艳压群芳,让人无不在心里感叹:这肯定是今天的花魁了。
她踩着鼓点,优雅韵动地舞了起来,翻手挑起一只酒杯,随着舞姿一滴不洒地倒满酒,对着陶益轻柔举杯道:“陶公子,许久不见,尔岚敬公子一杯。”
随即仰颈饮下,人群里一片静默,男人们两眼瞪直,目光能把她给盯成筛子。
陶益揣着一肚子气,本不想理她。
但那嗓音实在诱人,又见同伴和楼下路人羡慕到眼冒红光的神情,便腆着一脸油腻的笑容,憋了一串下流话,倚着栏杆站起身,正要出口当众调戏几句狠狠损她面子。
突然,四地黄烟乍起,从密密麻麻的人腿之间疾速蔓延开来,毒蛇一样打着妖娆的旋儿盘旋疾升。
人们还在惊异之刻,尚未反应之时,黄烟顷刻便遮天蔽日地笼罩上来,连包厢里也充斥的呛人的黄色浓烟。
几乎是在浓烟裹袭的同时,陶益忽觉后肩一阵剧烈的撕痛,似有利齿嵌进了身体,死死钉在两片胛骨上。
不及他咬着牙去看,转眼便被猛力拖拽,一个翻身倒栽,直直往楼下坠去……
……
……
(注:《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关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