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益从二楼掉下,一头栽进弥漫的浓烟中,重重摔了个大马趴。
刚养了个半好的身子又要散架,背后也不知挂了什么东西,紧紧地勾在肩背上刺得生疼。
他终于回头瞥了一眼,悚然发现自己背上钉着的竟是个爬墙钩一样的东西,扒女墙似的死扒着血肉做的后背。
尖头深深陷进皮肉,直戳骨头,赫然渗出了腥红的鲜血,钩子一边还拴着不知通向哪里的铁索。
他头皮一下炸开,第一反应不是爬起来跑,而是张口开骂:“我日——”
“日”字刚蹦出口,立刻就被两道急掠而过的身影给扯着铁索拖出二三十步远,肚子在地上蹭得要冒烟。
拖走他的两人双双蒙着面,身手快如梭,似是有无穷大的力气和默契,在黄烟中蛮力冲开了挤挤攘攘被烟雾缠住的人群。
“哪里来的烟?”
“什么东西撞我?”
“别踩我啊,谁啊!”
人们被烟呛得睁不开眼,看不见状况,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撞了自己,只觉得身边有如长蛇过草一般经过了一些很长的东西,还听见铁索簌簌颤颤的震动。
陶益的肩膀几乎要被抓钩扯碎,惨烈的嘶嚎淹没在一片的杂沓的叱骂声中。
只有近处的少部分人察觉到一二不对劲之处,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地挥了挥手赶烟。
等能慢慢看清周围人时,那惨叫的动静早就被拖远,无处追寻。
不远处传来隆隆的疾鼓声,那是望火楼上发出的警报,铺兵们下意识地把浓烟视作火灾的表现。
人们被鼓声吓得乱作一团,没头苍蝇似的要跑。
紧接着,不知是谁在混乱中扬手一抛,天女散花般边跑边一把一把地撒钱,噼里啪啦落玉盘似的掉在地上。
“散财咯,散财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铜钱,财神爷下凡咯,他叫大家快来捡啊。”
真金白银砸到眼前,一串铜板滚到脚边,财帛动人心,谁也不是圣人。
况且人家不是说了财神爷下凡让大家捡钱么?
若光是铜钱其实也不值得掉份去弯那个腰,更别说周遭还可能起了火。
但这掉在眼前的竟是足两的雪花碎银,居然还有人喊着说捡到一把碎金子,火又还没烧过来,这好像就可以折个腰来捡上一捡。
刚刚还在被迷烟惹得恼怒的人们,纷纷弯下腰背,在海边拾贝壳那样全神贯注。
还有为了一两银子争抢起来的,一个推一个,动静如海浪般扩散开来,场面一时混乱得无以复加。
此时距离黄烟冒起也不过几个转瞬的时间,陶益的脑袋还没从大马趴的嗡嗡乱鸣中回过神来,就被一个突然来到面前的虬髯男人揪起了衣襟。
男人正是袭风,他劈头盖脸地冷声质问:“陶益,两年前,益都万花楼,顾晓灵,你可还记得?”
他的声音努力保持冷静,把直面仇人的愤怒用力压在了心底。
可话间仍带着几分微颤,尤其是在提到妹妹名字的时候。
陶益背后疼得冷汗直冒,全无心情回答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只想喊护卫来护驾,自己恐怕又遇到鬼了。
可斜眼一看周围,周围人都跟穷了八辈子没见过钱一样在埋头捡银子,一边还用袖口捂着口鼻。
人们要么弯腰、要么蹲着,又隔了浓密的烟雾,只能隐约看见残缺不全的小半个人影。
更别说旁边还有两个应该是刚才拖拽铁索的人,正在把企图往这里走的路人挡开,又继续放出一地的黄色烟丸,把他俩和外人完全隔离,根本就不会有人过来。
“说话!”袭风一把摁住他背后的抓钩,“顾晓灵,记不记得?”
剧痛强袭,陶益猛然想了起来,连连点头:“顾、顾顾、顾晓灵!记得!记得!一个在青楼卖唱的,我带她到建安来、来——”
“卖唱的”三个字如带倒刺的鞭子一样重重抽在袭风心头。
晓灵那银铃般的音色和绝美的声线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样可以随意买到的物件,弃之如草芥。
他怒目切齿问道:“那她人呢?”
“她……”陶益低下头,眼神躲躲闪闪,恍然醒悟过来自己是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番境地,有点猜到缘由,立马怂得肝颤,“你、你是什么人?是为她来的?我、我赔你钱你不要杀我好不好?给你很多的钱!”
他以头抢地连磕三个响头,恨不得把鼻子砸扁。
鼓声仍在持续击响,此时有一人蒙着湿漉漉的面巾冲破滚滚黄烟,一跃来到袭风身边,开口是个女声:“快!军巡铺来人了,你必须回到车上去!”
陶益还未及去看清女子是个谁,却见寒光闪过,胸口被扎入一把锋利的小刀,直戳心门。
他惊惶失色地抬起头来,似乎对这不由分说的一刺感到意外和困惑,脸色也煞白了七分。
袭风扯下假虬髯和假脸皮,露出一副关公戏妆的面孔,“我是她哥哥,顾晓生,给我记住这张脸。”
“关……”陶益的五官更纠结了,“二爷?”
袭风终于亲手往仇人胸口送进一把刀,但没时间等他死透,起身就走。
走时匆匆看了女子一眼,两人交接一般,点头示意。
他囫囵贴上虬髯,闷着头,沿着坊墙一路冲进了黄烟,往半里路后面琼华班的花车疾奔而去。
陶益背上的抓钩被人收走,好似游蛇簌簌消失在浓烟之中。
他胸前顶着一把刀,只插了一半的刃,没敢拔,眼睁睁看着伤口开始往外洇血。
匍匐挣扎地往前爬了两步,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二公子”的呼喊,大概是护卫们找来了。
得救了……么?
他痛得发不出半点叫唤,只能低沉地闷哼两声,希望那群废物赶快找到自己。
一双黑色的平头靴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陶益艰难地顺着衣摆朝上看去,发现是个女子,是刚才来通风报信的那个。
面对刺客的同伙,本该是愤恨或者恐惧的濒死时刻,陶益却直勾勾盯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觉得曾在哪里见过。
女子一语不发,单脚挑着他的肩,稍稍用力就将他翻过身,让他仰面躺着。
护卫们的喊声越来越近,浓雾也慢慢变得稀疏飘散,周围人群逐渐显现,她也不为所动,依然低头看看陶益。
“救……我!”陶益艰难地憋出两个字,“给你……荣华富——”
下一刻,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与他无关了。
女子抬脚踩上他胸口的刀柄,一点一点向下。
只花了踩死一只蝼蚁的力气,就将整把小刀的锋刃完全踏了进去。
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呲”——心脏被戳破的声音。
陶益目眦尽裂,额头爬满青筋,惊魂失措地望着她,四肢抽搐了几下。
很快,像被放了气的气囊,头歪向一边,没了动静。
黄烟渐散,陶家的护卫拨开人群终于赶至,看见陶益死不瞑目的脸,脑子一炸,大事不好,焦急地连喊数声“二公子”。
陶二公子睁着双眼却毫无反应。
就在他瞳孔逐渐散开的那半个瞬间里,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叫作顾晓灵的脸,以及顾晓灵被自己打死的样子。
还有她那长了一张关公脸的哥哥。
以及远处,那个正在走远的、隐没在人群中的女子。
想起来了。
她是那个女扮男装的江公子……
那就是……是宁、宁阳……
……
……
半条十字大街百姓的目光都被南路的弥天黄烟给吸引了过去。
袭风沿着墙根一路疾走低蹿,不多时,回到了琼华班的花车旁边。
那里的《会稽山背水战》还在上演,顶替的“袭风”在高台上挑着凤嘴刀,已经唱到了第三折。
人们时而仰头看看戏,时而眺目聊聊远处的浓烟,没几个低眼看腿边的。
袭风豁着背从他们之间一晃而过,一个仰面滑步躺到了花车车尾的底部,打开一处暗门钻了上去。
越安纯还在沉睡,他麻溜地换下自己的衣服,卸了关公脸,扑上《会稽山》的妆。
然后坐在镜前竭力止住颤抖的双手,闭眼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静静等着第四折的终结。
不多时,那替身师弟迎着众人的喝彩声回到车厢,脱下戏服和靠旗给袭风穿上,自己则恢复了寻常小角的打扮。
街上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台戏若是足够精彩,谢幕两三回是常有的事。
且不说这还是中秋节花车巡游的最后一出,家家都拿出了压轴的看家本领,各大戏班的名优非得受人们三呼四邀才会再次出场。
建安城里的欢闹声此起彼伏,浪潮似的在城中铺张开来。
受到黄烟影响的似乎只有十字街南路的那一段路,别处依旧是纷呈的珠歌翠舞、具食与乐。
袭风此时带着晕晕乎乎的、被他掐人中掐醒的越安纯一同从前门出来。
在高亢的欢呼声中重又登上高台,一遍遍地向四周施礼致谢,沐浴在隆盛的掌声和簇锦鲜花中。
所有人都疯狂地往车上抛花扔带,头绳铜钱漫天飞舞,甚至连肚兜都被扔了上去。
唯有万百戏拧起了狐疑的老眉头:刚才那种唱腔,怎么感觉不是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