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阁,云霄殿。
合欢阁是建安城北郊一处坐落在山坡上的宫苑,依山傍水,亭台楼阁,是东齐国的皇家园林。
主楼巍峨恢弘,云霄殿便是楼阁最顶层的宴厅。
面南有一座开阔的露台,可俯瞰整座城池,但即使身在至高处,也难以揽尽建安城的宏大和辉煌。
中秋入夜后的建安城灯火通明,万人空巷。
目及之处每条街道都是彩灯如龙、人流如织,宝马雕车,玉壶光转,绚丽的鱼龙要舞上整整一夜。
此时灯火最密集之处得数城东青龙门前,那里正在公布今日花车巡游而选出的两行魁首。
每逢佳节,帝王与民同乐,越征的中秋宴如期在戌时举行。
宾众都是东齐国的顶级权贵,远远近近的各种亲朋,有越氏宗亲,有几个贵妃和她们的外戚,一些受到器重的大臣和家眷。
越征一人坐在最中间的雕龙宝座上,一手端着酒,一手端着药。
药是止咳的枇杷露,一旦他开始“抽风箱”,就灌下一口枇杷露,大概也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肺病而扫了大家的兴。
他两边坐了几个得宠的贵妃,陶婉容自然坐得最近,贵妃再往下就是按辈分排列的一众儿女。
越征这个老不正经的,年纪一大把了,生着病,还能有一箩筐的黄毛小孩儿。
孩子们排着队去他跟前,大的敬酒,小的就说些吉祥话,到后来,简直让人不知道是在敬爹爹还是敬爷爷。
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乍看也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每个人天生带着一副讨喜的微笑,好似出生时便长在脸上。
姜见鱼就显得与这帮假脸精格格不入,她穿着碍手碍脚的华服大袍,在越无疆身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一些敬酒、敷衍一些问话。
其余时间就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不与人说笑,更不会主动搭话,隐隐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
胆小的小辈见了她,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便赶紧闭上嘴,像是看见了什么吓人的黑脸金刚,赶紧绕道走开。
宁阳公主与秦王新婚不过三个多月,仍属城中的话题人物。
又因为“江公子”的种种堪比纨绔的事迹而引起了许多争议,后宫中、大臣的女眷中都七嘴八舌地传疯了。
姜见鱼这会儿也没少挨人侧目和偷看,尽是些带着贬义的目光。
她心大得没边,全然不在意这些灼热似火的鬼祟目光,淡然垂眼盯着饭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看在别人眼里,却是脸皮比城墙还厚。
如果这王妃只是出身臣子之家,那这么招摇的行事作风一定会被拎到宫里责问,还会被陶婉容严辞警告。
在她的管束之下,赵王越良弘和楚王越明弛的妻子都是极致地温顺乖巧、俯首听话。
可秦王的妻子是西蜀来联姻的宁阳公主,政治地位与秦王平起平坐,管不了,骂不得,打就更不可能。
更别说西蜀还有好几位使臣在建安城中,公主若是有了什么委屈,益都那边很快就会知道,正值两国共同御敌之际,任何嫌隙都最好尽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陶婉容便只能给越无疆施加压力,此时见他在殿中与人来往酬酢,就一招手,唤他到近前说:
“上次与你说的宁阳的事,你回府跟她说过没有?本宫怎么听闻她依旧三天两头地往外面跑?有时还带着文安公主一起?”
越无疆嘴巴张开一条缝,刚要出声,她又说:“为人妻者,其夫为大,不论她在西蜀是何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但既然嫁到了你府上,那方方面面就都得为了你这个丈夫考量,怎么还能随性而为?不过依本宫看来,她若是在西蜀备受宠爱,也不会被千里迢迢地嫁来。”
越无疆刻意等了一会儿,觉得她不再有话后才说道:“儿臣记住了,贵妃若是没有别的事,那请容儿臣就暂且告退,还有几家没去敬酒。”
“慢着,”她蹙眉一抬手,“你这孩子,护短也不能这般敷衍长辈,可怜你母后走得早,宗正寺里也没人在规矩礼节上提点,现在教导的确是晚了,想必不大能听得进……”
她“苦口婆心”地说着,越无疆低头沉下目光,拇指抠了下杯壁,生生抠掉一粒装饰用的金米,“啪嗒”轻轻一声掉在地上,无人发觉。
“……另外,”陶婉容说道,“成婚三月,你们夫妻依然分房而住,早先你说是感了风寒怕会过病给宁阳,如今也早该好了,到底什么问题?”
越无疆抬起头便是一副恭顺的微笑脸:“儿臣公务繁忙,父君交代的事情万不敢怠慢,又因资质愚钝,且在宗正寺过了九年虚无时光,许多事务多有难通难晓之处,也不敢烦扰父君,只能闷头研习才不会枉顾嘱托,这才在书房留宿。”
陶婉容不以为然:“什么公务?还不都是陛下见你无所事事,随意安排了些的,也不必事必躬亲,差使得力的人去做就好,那本也不是你的分内事。
“你作为帝子,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老四老五都已经开枝散叶,老五虽说身子不好,但好歹也有一个儿子,老六的侍妾据说也有了身,你这个做哥哥的又怎能落于人后?”
越无疆这会儿真的委屈,他也不想落后,但有人“拖后腿”,那能怎么办?
陶婉容继续说道:“我知道那宁阳是个有脾气的,若是你与他不合,我家远房有几个及了笄的好姑娘,嫁你做妾也绝不寒碜,改日——”
“不必了,”越无疆笑着打断道,“谢过贵妃好意,儿臣与宁阳很好。”
“那你们可曾有过夫妻之实?”陶婉容直接问道。
他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向坐在位子上发呆的姜见鱼,确定她没在看这边,就冒着“若是被她知道就可能会被她打死”的风险,对着陶婉容轻点了一下头:“嗯,有过几次。”
陶婉容颇有些意外地“嗯?”了声:“可本宫怎么听闻你与她素不亲近?”
越无疆轻轻眨了下眼睛,心说:秦王府中的耳报神还真是敬职敬责。
“我与内子亲近,没必要大张旗鼓给旁人看到吧?”他说道,脸上笑容也减了三分。
陶婉容总算知趣,扬了扬兰指:“罢了罢了,孩子大了,这些事你自己有数就好。”
“那儿臣就告退了。”
越无疆又绕去别桌敬了一大圈,端着空酒杯回来。
看到姜见鱼面前的菜肴一筷没动,连爱吃的清蒸鱼也还是全尸,很不像这姑娘以往的作风,他不由觉得她大概是病了,便问:“你怎么了?”
姜见鱼不想理他,摇摇头,转而看着大殿入口处的露台。
外面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安宁平静,四周却黑云涌动,逐渐将明月遮蔽。
越无疆凑到她耳边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不舒服?”
她蹙眉摆了摆手:“不是。”
她在等一个消息。
秦王府与北郊的合欢阁相距较远,一路畅通的时候,马车也要行驶半个时辰,更别说今日路上堵满了人,得靠王爷级别的令牌才能通过重重关卡。
所以在十字街南路一结束对陶益的刺杀,她就穿近路、抄小道,匆匆赶回府里更衣换妆,出门时已经天黑。
最后,一路由亲卫骑兵开道,才奔丧似的赶至合欢阁,总算没错过宴会开席。
刺杀之后的事情她还不得而知,不过有曹黑二人和归云寨的耳目善后,也不必担心太多。
从露台上望出去,城中热闹依旧。
下午的黄烟插曲并没让中秋的花车巡游终止,大半座城的人依然洋溢在一片灯火升腾的热闹之中。
毕竟街面上涌动着大几十万的百姓,许多官员和家眷也在其中,要是因为取消巡游而引起不满引发骚动,一旦发生了无法控制的大规模踩踏,谁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陶益已经死了一个多时辰,死讯到现在还没传到宫里的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道路被阻塞,消息传递过慢。
姜见鱼撑着下巴,手指哒哒瞧着看向门外。
大殿上的一切欢声笑语都与她无关,她眼里也只有黑夜中那躲躲藏藏的月亮。
长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若有所思地颤动一下。
而怀揣心事的少女,总是令人忍不住地要去关心。
越无疆低头盯着她,再看看她左腕明晃晃的白玉镯,轻笑了笑,坐到旁边,随手搭着她的椅背,牛皮膏药一般不罢休地问道:“是不是来了月事?”
姜见鱼正盯着门外,闻言一愣,转过头来瞪着他:“你这人怎么——”
她鼻尖差点擦到他下巴,连忙朝后挪了挪身子,扁着嘴巴甩了脸:“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觉得闷,你离我远一点就好了。”
越无疆碰了一鼻子灰,不怒反喜,这才像她往常的样子,看来没病。
不过姜见鱼就是不理他,他也不再自讨没趣,百无聊赖地随意看向周围。
他余光瞥到后排留给越安纯的坐席,空空荡荡,满满一桌好菜很寂寞。
这丫头不知浪到哪里去了,竟连家宴也缺席。
这时,从云霄殿侧门快步走来一队大理寺的官员,满脸严肃,风尘仆仆,在和乐融融的宴会中显得像是一阵不祥的风。
姜见鱼神色一整,目光紧紧黏上他们。
接着看到那几人从偏殿绕行到宴席上的大理寺卿身后,伏在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大理寺卿脸色一变,低头思忖片刻,远远地看了正在咳嗽的越征一眼,就起身离席,悄悄喊走越良弘,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偏殿。
越良弘再露面时,顶着一脸震惊过后的苍白,神情凝重地跪在越征面前,带着哭腔高声道:
“启禀父君!大理寺来报,镇北厢军指挥使陶益,于黄昏时被歹人当街刺杀,刺客遁迹不知所踪,大理寺正在全力追查,儿臣望父君主持公道,为表哥、为陶氏做主啊!”
一语甫毕,大殿里哑然一片,静得落针可闻。
越征先是一愣,继而满面通红地咳了几嗓,好半天都没歇下。
陶婉容当场惊呼出来,两眼盈盈像是要哭。
陶家大哥震怒不已,几步过去揪着大理寺官员就是一通质问。
听到“刺客不知所踪”,姜见鱼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提筷夹起一块肥嫩的鱼肉兀自开始享用。
越无疆皱眉环顾一圈炸开了锅的大殿,这事确实意外,对陶家来说是五雷轰顶的灾祸,也扰乱了他要弹劾陶益的计划。
此间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或是惊恐,或是担忧,没有能吃得下饭的。
他视线落到身旁吃鱼的姑娘,看她若无其事胃口大开的样子,心不禁拎了起来:此事别是与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