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监区的副监区长竟然是死者亲属!
穆彦出事前就是被他叫到办公室去说服教育的,按说,穆副就是他们家里唯一看见穆彦最后一面的人。
亲侄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但是从头到尾,穆副跟警方接触的时候,谭辉就没在他脸上看见丁点儿悲痛的意思。
穆彦见了他之后没多久就死了,而穆副对他与死者之间的特殊关系只字不提。
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那天中午在办公室这位叔叔和他的亲侄子都说了什么?穆彦的死跟这位副监区长有没有关系?
一连串的疑问冒出来,联系之前所了解到的一切情况,莫名其妙,错综复杂,谭辉接完电话就觉得脑袋里有一根筋突突地跳着疼。
他看了一眼距离他们警车不远,正站在二院3号楼门口抽烟的几个狱管,脸色微微沉下来,正准备迈步上前客客气气地“请”这几个人到分局去喝杯茶,另一边任非的电话也在这时候好巧不巧地响起来。
在谭队的注视下,任非赔了个笑,翻出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就问:“关洋,你怎么这个节骨眼给我打电话?监狱又怎么了?”
于是被监区长命令再把刑侦的同事们叫过来的关洋,把在代乐山床上发现穆彦囚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任非始终一语不发地听着,直到挂了电话,他面如菜色地对着谭辉低声说:“监狱打过来的。我们要找的囚服,已经出现了。”
谭辉一句国骂卡在嗓子眼,把眼睛生生憋出了红血丝。
……
7月5日下午,东林监狱十五监区一大队五班服刑人员穆彦,经尸检确定死于谋杀,该案件在昌榕分局正式立案,成立了专案组,展开案件调查侦破工作。
因为案件发生在监狱,环境封闭,案情扑朔迷离,怀疑对象较多,牵扯甚广,昌榕分局必须慎之又慎,力图尽快破案。前不久刚被任非那份自作主张的减刑申请书闹得心有余悸的分局长杨盛韬亲自坐镇,把带了一票人回来喝茶的谭辉叫过去特地再三嘱咐一切行动必须按规章制度进行,有任何问题任何发现,必须立刻跟他汇报之后,才把人放回去。
穆副全名穆雪刚,40来岁,7年前从清义区看守所调到市监狱,两年后,又从第十监区调到第十五监区,职位也升成了现在的副监区长。
谭辉他们和监狱方面关系微妙,没有直接证据,就算对方是目前为止最可疑的人员,谭辉也不好真把穆副带到审讯室去一板一眼地问讯,于是就把人带到了接警大厅后面的会议室里,拿着从杨盛韬办公室带出来的一包茶叶,给对方泡了杯茶。
把茶杯放在穆雪刚前面,谭辉没去拿放在桌尾的本子,在他旁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穆老哥,您知道我为什么请您来。”
穆雪刚的国字脸微微一抽,继而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冷淡表情,“想问什么,你问吧。”
谭辉看着他说:“说说昨天中午,你和死者在你办公室里的事情。”
“没什么好说的。他惯常好勇斗狠,容易与其他犯人产生口角摩擦,我照常把他叫过来说服教育,教育完了就按照规定让管教把他带去关禁闭——你们不是已经去调取监控录像了吗?他全须全尾从我办公室里走出去,我门口的监控肯定拍到了。”
“之后他就死了。”
“但自他出门再到离奇死亡,这段时间我没有从办公室走出去过,监控可以证明。谭队,我建议,您还是派人去查查他是从哪里突然消失的,要比在我这里浪费时间的好。”穆雪刚话锋一转,似乎是照着谭辉脸上抽了下。
谭辉脾气恶劣得很,可是审案的时候,周旋刺探,耐心得可怕。他闻言倒也不恼,那张透着彪悍匪气的脸反而笑起来,“嘿!劳您挂心。您跟我们回局里的时候,技术组的同事们也已经把监控录像都从监狱带了回来,这会儿正做着技术分析呢。等会儿我一定得按您的意思知会那边的同事,您办公室门口的那个摄像头拍出来的影像,重点调查重点分析,好还您个清白。”
他把两个“重点”的字音咬得很重,然后就看见了穆雪刚神色起了变化,随后满脸轻松地把话锋一转:“亲侄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死了,你这当叔叔的无动于衷,到时候没法跟他爸爸交代吧。”
穆雪刚的手倏然不受控制地一颤,碰到旁边的茶杯,几滴滚烫的茶汤溅到手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而与此同时,任非、李晓野,连着今天本来请假休息,中途又被叫回来干活儿的马岩,三个人都围在他们技术组的办公室里等结果。
没人说话,除了偶尔敲键盘点鼠标的声音,这办公室里唯一的动静就是闷热的天气里老旧空调的嗡嗡声。半晌,坐在任非旁边戴眼镜的哥们儿就伸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办公桌上四处划拉,同时另一只手动着鼠标,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显示器。
但是他划拉了半天也没摸着自己想要的,任非把他的保温杯从桌角递到他手里,他下意识地拿过来就往嘴边放,凑近了嘴边却又忽然停下来。
他机械地放下水杯,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一边点着鼠标一边在键盘上快速敲了几下,而后,因干渴而滞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一室沉默——“这影像被人剪过。”
眼镜技术男一言道出,满座皆惊。
任非离他最近,正看着他查一大队监仓走廊的视频,播放被技术男暂停了,画面记录的时间定格在06:48:35。
几个同事闻讯都赶忙围了过去,只见眼镜男抬手推推镜框,没再说话,他滑着鼠标把播放箭头往回退了一点。
这一退就退出了问题。都不用解释,因为紧接刚才那一帧画面的时间是06:45:35。
从监狱带出来的这部分监控影像,缺了整整三分钟。
马岩和李晓野面面相觑,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悚然。
半晌,李晓野咽了口唾沫,似难以承受内心震惊,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马岩弯腰把那监控的前后两帧画面反复确定了三遍,随即摸着下巴站起来,磨了磨门牙,“难不成还真是……兔子啃了窝边草。”
能有机会摸到监控室,对监控录像做手脚的,一定不会是监狱里面被层层围困、严密看守的犯人。
而且按十五监区临时调整的作息时间,早上6:30是犯人们集体出早操的时候。管教全程看守,监仓内不留人,所有人都要去,不能中途离场。
所以,很简单就能得出结论——监控视频是被监狱内部的公职人员剪掉的。
那缺失掉的三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凶手是不是趁着这三分钟,将穆彦的囚服送到了代乐山的床上,借此混淆视听,掩盖可能在囚服上留下的犯罪证据?
答案是非常可能。如果是监狱内部的管理人员在搞鬼,那么在早上6:30到7:00之间,的确是最方便下手的时候。但是,怎么才能证明这件事?
任非黑白分明的眼珠提溜转了一圈,计上心头,扔下战友,一个转身就头也不回地往接警大厅走。
仓促间任非突然想起来,有个现成的、可以信任的“知情人”,现在就在他们分局——关洋。
关洋是监狱方面第一个发现穆彦衣服,又打电话给昌榕分局求助的人。谭辉安排人去取证据,去的人直接把当时拎着裹囚服的被单的关洋也一起“打包”带了回来,现在就跟曹万年以及另外两名一起被“请”过来的同事一起坐在大厅旁边的那排椅子上。
会议室里谭辉跟穆雪刚还没谈完,他们那个角度只能看见穆雪刚的背影,虽然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一概不知,但是在场的谁都知道,等穆副出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要像穆副那样,到会议室里去跟赫赫有名的谭队喝上一杯茶。
那感觉怎么说呢……不是紧张,就是有点犯膈应,隐隐有点自己一个狱警竟然被当嫌犯怀疑的耻辱难堪。
任非三步两步跑过去的时候,看见关洋手里攥着手机,目光凝滞在脚下不远处的一块地砖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关洋天生老实胆小,现在看上去仿佛嫌犯害怕被拆穿的样子。任非走过去,瞥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曹万年等人,把关洋从椅子上拉起来,“你跟我来。我有事问你。”
任非着急的牛劲儿上来,关洋几乎被他半拖半拽到了对面,走廊尽头马岩和李晓野远远地跟过来,任非瞄了他们一眼,对关洋径自说道:“就你们一大队监仓的走廊,从外面进来走到头,多少米?”
关洋茫然地眨眨眼睛,虽然不知道任非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还是下意识地回答:“大概……150米吧。”
任非一双闪着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别大概,你想想,给我个准确的数。快点儿的,我有用。”
“我又没量过!”关洋挠挠脑袋,半晌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却还是对任非摇摇头,“我只能估摸个数,确切的我真没法说。反正就按我平时往二班走的正常速度的话,就是一分半钟左右。”
路程一分半钟,来回三分钟。走得急点,加上把衣服放在床上的时间,似乎……刚刚好。
关洋只看见眼前这个平时飞扬跋扈的混世魔王现在愁眉苦脸的,有点不适应地又接了一句:“你要准确的,要不等我回去了,我拿个尺子量量再告诉你?”
“好的。”任非无暇他顾,顺溜地接了这句话,提手用力拍了拍关洋的肩膀,“你回去等着谭队跟你说话吧。”
“啊?”
任非又对关洋点了点头,“去吧,别担心,我相信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还有,刚才我问你的,对那几个同事,你谁也别说。”
他把关洋推走,一转头,就看见他们队里那一个锯嘴的葫芦和一个嘴贱的大仙儿,正在距离他不远处站着。他走过去,对两人耸耸肩,“你们都听见了?”
李晓野靠着旁边接待台,“看着倒挺像那么回事儿。”
任非懒得理他,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看见旁边马岩用胳膊肘碰了李晓野一下,转而问他:“你怎么看?”
“目前所掌握的线索全都指向监狱方面,而且能在监控视频上动手脚的绝对不可能是囚犯。可是我又觉得,如果这起凶杀真是里面公职人员做的的话,”任非说着顿了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这智商可有点欠费。”
他说完把手放下来,那条胳膊就势撑在接待台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台面敲了几下,他猛地停下来,眼底迅速滑过一抹来不及被人捕捉的光。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几根手指按顺序反复敲击桌面的动作似曾相识——自己竟然在无意识当中,本能地模仿了梁炎东。
任非收回手指,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梁炎东”这三个字,就怎么也抹不去了。
东林监狱十五监区一大队就是梁炎东所属的监区,梁炎东又是因“强奸杀人”被判入狱,跟死者具有相似性。
穆彦的死会不会演化成连环案件?梁炎东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这起命案离他那么近,他会有什么特别的猜想和发现吗?
一连串的问题冒出来,在脑子里萦绕徘徊不去,直到案情调查告一段落,从分局出来的时候,任非依旧有点心不在焉。
这种心不在焉使他在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踏空,差点在梯上磕掉两颗门牙,还好他们老局长一把拽住了他。
“强度太大,吃不消了吧?”
杨盛韬语调轻松,声音却透着疲惫。任非站起来,看见老爷子略显浑浊的眼底爬上了道道红血丝。
那时候已经晚上快11点了。晚饭之前杨盛韬跟着他们开完案情讨论会后,法医组那边的尸检结果还没出来,他们几个小年轻留在会议室想再等等,杨盛韬没说什么也就走了,大家都以为他先回去了,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留到现在。
任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跟着杨盛韬一起往楼下走,顺便活动了一下刚才抓栏杆时扭到的手腕,“我有什么吃不消的。倒是老爷子您,一把年纪了,悠着点儿。”
“你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
“关心您也不对了?”任非远远地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锁,一串钥匙在他手里随着走路的起伏被晃荡得叮当直响,成了这寂静深夜里唯一的声音,“这么晚了,我送您回吧!”
“两天一宿没睡了吧?典型疲劳驾驶、违章乱纪。”杨盛韬说归说,但到底还是拉开车门,坐在了任非那辆CRV的副驾上。
从任非第一天上班开始,他就是开这车来的,但是杨盛韬还是第一次坐。任非跟他爸之间的紧张关系他是知道的,而人上了岁数,总是爱撮合些什么。他坐在上面,看着任非打着了火。他是把任非当个小辈儿看的,因此也没什么铺垫,直接就说:“你一年到头又租房子又不回家的,好像跟任局有关的一星半点儿你都不想沾,爷俩儿闹得水火不容的。这车,你老子给买的吧?”
任非撇撇嘴,一脸矜傲地嘲讽道:“车是我老子买的,但不是我那个日理万机的爸,算是我妈留给我的礼物吧。……她出事之后赔的保险。”
杨盛韬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沉默片刻,因为夜里温度降下来,老爷子把副驾的窗户开大,靠在旁边吹风,“任非啊,你母亲的事,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当初任道远的妻子被人当街取走了性命,这在他们公安内部传得沸沸扬扬,不是什么秘密。
老爷子说着顿了顿,任非这回不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却立即打断了他,“这么多年了,也还是个悬案。”
“我很抱歉。”
老局长黯然的一句道歉,让在那一瞬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任非反应过来,“不关您的事。”他说着,踩着油门提高了车速,白色的车子在漆黑夜幕中如离弦箭矢一般冲了出去,而驾驶着它的年轻人冷淡而压抑的脸上,在夜色中逐渐透出鲜活的信念、孤注一掷的笃定,“凶手,早晚会找到的,无论是昨天的那个,还是12年前的那个。”
杨盛韬没看他,他把车窗又升上去一半,点了根烟,指尖火光明明灭灭,“今天这案子,你什么看法?”
“该说的,大家会上都做总结了。以我的能力,也看不出什么其他的了。”任非说着,把车拐进老局长家那个市中心的旧小区,路上光线陡然暗下来,任非握方向盘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我就是感觉,穆彦的死,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杨盛韬在任非那个装烟灰的口香糖瓶子里弹了弹烟灰,“感觉的依据?”
“没依据,就是感觉。”任非有点头疼,抬手揉揉眉心,“硬要说个依据,就是钱禄的死和穆彦的死,相似点太多,这么巧合的事情,说不是人为,我不信。如果他们俩的死能做并案处理的话……”
杨盛韬打断他,“那至少需要有证据证明钱禄死于他杀。”
任非低着头不说话,把车停老爷子家楼下,杨盛韬看着他,把烟在口香糖盒里掐灭了。短暂的沉默后,老局长似乎有了什么决定,在任非紧绷的肩膀上拍了拍,“有怀疑就去查证据。凭感觉,再怎么也当不了呈堂证供。钱禄不比穆彦,尸体都火化了,几天下来,监狱那边该处理的处理,该让家属领走的也都已经被领走了,你们去取证,能找到的直接证据非常少,最多只能通过钱禄生前接触过的人排查了解一些情况——工作量非常大,接下来,做好加班的准备吧。”
听见杨盛韬的话,任非猛地抬眼,嘴角都有点掩不住的惊喜,“您这是给授权,同意让我们去调查钱禄了?”
杨盛韬拉开车门,临下车的时候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任非,警告道:“把你分内的事干好。再敢给我惹是生非,就趁早给我卷铺盖回家。”
任非赔了个笑,“老爷子,瞧您说的,哪儿能啊。”
“私自去监狱找梁炎东的不是你?”杨局关上车门,隔着车窗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那个梁炎东,你趁早给我离他远点。”
“……那万一他要是凶手呢?”
“你要是能查出他来……”任非对梁炎东有种莫名的认可和信任,他刚才就随口说个假设,拿来堵他们老局长的,没想到杨盛韬对此竟然丝毫不以为意。老爷子话没说完,任非搁嘴里仔细咂摸他这句话的味道,觉得他虽然貌似认可自己的猜测,但更好像是在否定任非的能力,肯定梁炎东的清白一样。
任非莫名地有一种自己的思路被其他人认同的兴奋。他张张嘴,然而还没等他再问出什么来,就被杨盛韬后面的话硬生生堵回去了,“正好枪毙,也算是给社会除害了。”
任非:“……”
……
第二天一早去东林监狱,任非还是见到了梁炎东。
但是跟前两次的偷偷见面不同,这次他来得正大光明,踏着昨天跟谭辉他们走过的路,跟乔巍、石昊文一起,被监狱方面带着往监狱内的审讯室走。
调查的过程冗长而烦琐,他们跟监狱方面协调,跟死者生前有过接触的犯人一个个拎出来问,除了狱中生活上的鸡毛蒜皮,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时间却从早上一直耗到了下午。
任非那时候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他把目光从自己写的问讯记录中移开,头晕眼花地单手用力掐了掐两边的太阳穴。
梁炎东就是在这时候被三班的王管教带进来的。
可能存在嫌疑的,可能提供线索的,这几天以来跟死者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已经审完了,这时候带过来的人可以说就是在例行公事。王管也没觉得分局的人能从一个入狱开始就得失语症的人嘴里得出什么结论,轮到他们三班的时候,他把梁炎东带过来,纯粹就是觉得这个人邪乎,比三班的其他犯人嫌疑更大而已。
“他叫梁炎东,三班的。三年前因为奸杀幼女被判无期。”王管说到这里,就看任非和石昊文脸上都显出了古怪。
王管对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此刻坐在这里的人,曾经是东林的风云人物。三年前声名赫赫的梁教授,如今落到这个境地,任谁看见,都要难免侧一侧目。
迎着对面两名刑警的目光,王管接着说道:“不过他进来后精神受刺激得了失语症,你们要他回答什么,可以让他写在纸上。”他说完,把一同带进来的纸笔放在了梁炎东面前的小桌上就出去了。
可是梁炎东怎么会不能说话了呢?当初罪案现场心理侧写时慷慨激昂,法庭辩护舌灿莲花的鬼才教授,竟然得了失语症?
石昊文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他不太相信地看了任非一眼,试图在他那里找到同样的怀疑以肯定自己心里某个甚至还没有成型的猜测。但是他脸转过去,却看见任非整个人就仿佛是被钉子钉在了凳子上一样,那双因为没睡好觉而浮肿得跟熊猫没差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那个身穿囚服的男人,目光灼灼,仿佛恨不得在他脖子上戳两个洞出来。
石昊文狐疑地顺着任非的视线看过去,下一秒,他也钉在了梁炎东的脖子上——男人囚服最上面没系的领口里的脖子透出一截非常明显的紫黑的痕迹,极细,不仔细看的话可能会忽略,但是一旦发现,就能看出来,那是被用细而柔韧的东西,生生地在脖子上勒出来的。
“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话问出口,任非才把视线勉强从梁炎东的脖子移到对方的脸上。
他们系统里除了杨局和任非他爸任道远以外,还没有人知道他前不久私下请梁炎东帮忙破了案子的事。石昊文在他身边,老乔在那面单面可视大玻璃的后面,他没法熟稔地跟梁炎东打招呼,更没有办法把一直哽在心里的那个减刑申请书的事情,当面跟梁炎东解释一遍。他只能发问,激烈而急切,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人跟他们提过几天前梁炎东“自导自演”玩自杀又踹门救命的事情。在连续出了两场人命官司的监狱里,狱警、囚犯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到了穆彦的死上面,连钱禄的自杀都甚少有人再提起,何况是梁炎东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任非怕自己所谓的感觉真的应验,他怕凶手真的还准备对谁下手,也怕同样背着强奸杀人罪名进监狱的梁炎东,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可是他话落良久,梁炎东却一直没理他。
他兴味索然地垂着眼,轻抿着的削薄嘴角,透出与任非第一次见面时相似的、对任何事都毫不关心的漠然,被手铐铐着的手就交叠着放在纸笔边上,可是他却一点拿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任非知道,梁炎东这个样子,肯定是在想什么。他急躁的性子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就像是被上了一个紧箍咒,无论他再怎么急,也得按捺下来,坐在这儿等。
石昊文的眉毛都快拧成疙瘩了,他等着任非追问,可是目光在同事和囚犯身上来来回回逡巡半天也没等到任何一方的结果,他等不了了,就抬手敲了敲桌子,“梁炎东?”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仿佛一尊颓败却依旧威严的石像般的梁炎东,仿佛终于在一番权衡后拿定了什么主意,他手指动了动,把旁边的签字笔拿在手里。
任非几个箭步走上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梁炎东的答案。就在他走到梁炎东身边的同时,那男人已经放下了笔。
王管留下的笔记本上,此刻已经有了几个笔力刚劲的字,只看着那几个字,仿佛都能从中嗅到那种没有半点犹豫的笃定。
任非打眼看过去,只扫了一眼,当即心中巨震!
梁炎东写的是:
有人要杀我。
梁炎东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着沉静而幽冷的光,在任非看清笔记本上字的同时,他定定地看着任非那张年轻的、神情讶异的脸。
大概有十几秒,任非就这样被梁炎东看着,心里犹如翻滚着惊涛骇浪,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石昊文按捺不住,从审讯桌后面站起来,朝这边走,询问的声音因为急于知晓答案而显得异常急切,“任非,怎么回事?”
下一秒,梁炎东倏然收回目光。他脸上无甚表情,手下动作却极快……将那页写字的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递给了任非。
任非下意识地接过。
石昊文走到跟前,作势要去拿任非手上那张纸。而任非在那瞬间猛地一收手,略厚的纸张被他团在手里,迅速收进了衣服口袋,“没什么。”
石昊文朝单面玻璃扫了一眼,他知道老乔在玻璃后面肯定对任非的这个举动有了一系列的腹诽,他不想让乔巍对任非的印象更加恶化,所以隐隐地挡在了玻璃和任非之间,“你干什么?他写什么了?给我看看。”
任非放在口袋里的手把那张纸紧紧攥成了一团,半晌,才慢慢地坚定地摇了下头。
“任非。”石昊文脸色陡然严肃起来,他警惕地盯在任非脸上的目光近乎逼视,然而他还没说完,却被任非打断了。
年轻的刑警回应他的时候,目光清冽明朗,那双眸子里含意复杂,仿佛坦坦荡荡,又好似急切焦躁,“石头,你先出去,我想跟他单独聊几句。”
石昊文此刻的表情简直比他审讯犯人的时候还严厉,“理由?”
从进队到现在,石昊文还是第一次听见任非用这种妥协的甚至是恳求的语气说话,“我有理由,但现在不能跟你说。你先出去,我之后跟你们解释。”任非说着,目光极快地向审讯室里的监控摄像头扫了一眼。
这一眼好像提醒了石昊文什么,他微微皱眉,用探究的目光在任非和梁炎东身上逡巡一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单面玻璃,犹豫半晌,还是出去了。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外面的空气短暂地流进来,顺着任非的鼻腔钻进脑子。
他为什么要配合梁炎东藏起那张纸条?他凭什么认为眼前这个囚犯接下来要向他透露至关重要的信息?他怎么会仅凭对方写的几个字,就这么笃定地相信了这个人并打发走了自己的队友?
没有理由,但很可怕。
站在主导位置的明明是他,可是每次碰上这个男人,任非都不可避免地被牵着鼻子走。
想到这些,他心跳比平时快了些许,隐约的戒备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窗户,之后却还是像刚才石昊文挡住他那样走到梁炎东和窗户之间。
他张口,声音很低,但还是能从审讯室清晰地传到隔壁乔巍和石昊文的耳朵里,“……梁教授?”
视线被任非挡住了,梁炎东说不了话,隔间里的乔巍和石昊文既听不见犯人的回答,也看不见他落笔写字的动作。
老乔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他把手里的笔重重摔在桌子上,“这小子又在搞什么?”说完,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要往审讯室里面走,石昊文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乔哥,再等等,兴许任非真能从梁炎东那里得出什么线索也不一定。我看他们那样,好像是之前就认识。”
而这个时候,低头写字的梁炎东,又一次放下了笔。
在笔记本上,他这次写的是:
监控有问题。
任非站在他面前,目光随着他的笔,一字一字地看完。他是担心审讯室这个监控的后面,此刻正坐着真正的凶手,因此说话简略而含糊:“查过了。”
梁炎东点了点头。
任非等了又等,他以为接下来,梁炎东会接着这个“监控有问题”,像上次那样,写下一系列凶手的侧写画像或者明确线索,但是没有。之后,这个失去了说话能力的男人就又一次沉寂下来,交叠的手指轻轻放在桌上,一副仿佛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甚至让任非有一瞬间怀疑刚才自己看错了他写的字——有人要杀我。
可是,性命之忧如鲠在喉,为什么他现在能这样冷静,仿佛那条命不是他的一样。
任非等了等,这话不好直接问,所以他弯腰俯身在梁炎东面前的那个小桌子上,拿过笔记本,急切地写下了一行潦草的字:
你脖子上的伤是凶手勒的吗?你逃脱了?那有没有看见是谁要杀你?有什么线索吗?
任非写完也没直起身,就着半趴在小桌上的姿势转头看梁炎东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然后,他就看见梁教授摇了下头。
那一刹那,任非只恨自己没去学唇语。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但是这会儿即使恨不得挠墙,也不得不沉下心来琢磨梁炎东的动作。半晌后,他试探着又写:
没看见人,也没线索?
任非写完,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考量——如果他说没线索,那一定是在说谎。
他不相信梁炎东那样的人被凶手勒了脖子,又目睹了穆彦死亡的整个过程,却半点发现都没有。
可是这次梁炎东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接着,在他视线之下,梁炎东接着写了石破天惊的几个字:
尽快破案。还会有人死。
任非如遭雷击,一口气骤然提在气管里,将他那颗本来就紧绷而警惕的心猛地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