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监区长带着谭辉他们去看现场的时候,穆彦的尸体早就不在工厂了。
出了事,监狱方面暂时把在这里做工的服刑人员安排到了别处,将这里封起来。工业染房里还保持着昨天出事时候的样子,从灰败的老旧大门走进来一直往里,没多远,就看见地上红色染料飞溅的、被拖曳的痕迹,那个吞噬掉两条生命的水泥浇筑的巨大池子中的一摊浓稠血红的死水里,仿佛蛰伏着不知名的怪物,转眼就要把人吞没。
染池的一侧,水泥地面上被人用白色石灰粉圈出来了一个人形轮廓,谭辉几个人看着那个圈圈,彼此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是穆彦尸体被从染池打捞上来拖到地上时,尸体所保持的一个形态。
那个人形圈圈里的地面透着染料的红色,旁边还留着从死者脖子上解下的同样被染红的布条,那些已经干涸的红色,就好像是死者身上流下来的血,触目惊心。
而更加让人打心眼里发怵的,是此刻染池上方,挂在房梁上仍旧在随风飘荡的半截白布。
真真就是三尺白绫荡在头顶迎风而舞,凄厉的白,如鬼似魅,站在下面稍微回想谭辉早上做的案情描述,就能立刻脑补出昨天穆彦被挂在上面荡来荡去的情景。
任非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有一个能感受死亡的第六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那反而就像个诅咒,冷不丁地冒出来,死死禁锢着他,让他夜不能寐。但是从警以来,任非在他的第六感指引下遇到的几起案子,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大多都不是在第一作案现场,要不就是现场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所以他没机会直观地感受到死亡现场的惨烈。
像今天这样,站在保存完好的第一现场,这样直接近距离地观察夺走死者生命的东西,还是第一次。
也不对,确切地说,这是他从警之后的第一次。最早的时候,是在12年前,他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案发现场是他妈妈邓陶然被杀的那一次。
当时是什么样呢?那么多血流出来,如果当时都流在这样一个染池里,是不是也要把一池子的水都染红了?
任非只要一想起当年的事情,状态就有点游离。他出神地看着染池边缘的水泥台子上飞溅出来的染料,出神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某个溅落的痕迹上抹了一把,薄薄的,略微有些黏腻和颗粒感的干涸物顿时沾了一些在他指尖。
池子里都是已经勾兑过的漂染水了,水状的东西干涸之后不应该是这种形态。任非抬起胳膊,将那根黏了些细碎红色干涸物的手指凑近鼻子,微微吸气闻了一下。
他原本混沌的目光一下子重新凝聚起来,他死死盯着指尖那一点点粉末状的东西,手指将那细微的东西轻轻捻开,紧接着又放在鼻子下面,缓慢地,悠长地,深深地吸了口气——任非的脸色完全变了。
这不是染料,这是血!
“老大!”任非猛地回头,那时谭辉正带人顺着角落里的楼梯往夹层上爬。任非震惊中的一声狂吼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那边谭辉几乎同时看过来,接着就毫不犹豫地问:“有什么发现?”
在出事地点发现可疑血迹,对目前毫无头绪的案情来说的确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一同来的胡雪莉不用谭辉吩咐,径自走过去,用戴着手套的手拿着工具把那一滴干涸的血迹从池子边上铲起来封好,准备带回去化验。
他们在案发现场搜寻一圈,疑点很多,从现场能直观看出的线索却寥寥无几。
“夹层那边属于工作区,鞋印凌乱已经失去提取价值。”胡雪莉一边说一边在石昊文的协助下把那条半挂在房梁上的白布取下来封存。说话间,带着任务去钱禄那边的老乔给谭辉打来电话。
老乔在电话里说了几句,谭辉听完一语不发地挂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微微垂眼吐了口气,一时间脸上晃过一丝难以描述的神色。
看着他这个反应,队里的其他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怎么回事儿了——钱禄的尸体肯定已经不在了。
果然,过一会儿就听见他用低哑的声音说:“家属前天就已经把钱禄的遗体火化下葬了。就算我们怀疑钱禄也是死于他杀,但那边的线索已经算是彻底断了。没别的辙,玩命往深了挖吧。”
什么叫“往深了挖”?就是死者生前接触过的人、遇到过的事、监狱外面的社会关系、监狱里面的服刑表现,从头到尾,一个个走访,挨个排查,力求找到任何一点能证明他们猜测的蛛丝马迹。
这是个相当庞大而琐碎的工程,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头疼。
但是头疼的也不只是他们几个,在场陪着他们的穆副从始至终听着他们云山雾罩的对话,头疼得都快有两个大了。
“谭队,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好歹给我说一下情况啊……您看我们报案报的是这起‘工厂上吊’事件,您怎么不问这个,反而来了就去查钱禄的情况?钱禄是自杀,虽然我们监区必须要为此负看管不力的责任,但法医也鉴定过,钱禄的死因是不存在疑点的。”
“是个在二院做伤情鉴定的法医。”任非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张嘴吐槽,末了特意重重咬了结尾那两个字。
副监区长本来从进到工厂之后,就已经保持相当难看的脸色很长一段时间了,听任非忽然在后面插了一嘴,当即眉毛一立,“你这是什么意思?”
“任非。”谭辉淡淡的一声喝住市局长家的小公子,话却是对穆副说的,“是这样的,钱禄和穆彦,这两名死者身上有诸多共同点。首先,他们都是隶属于十五监区一大队的人;其次,他们都是因为强奸杀人进来的;最后,又在短短几天之内死在了同一个地方。钱禄的死因也许会对穆彦的案子侦破提供线索和依据,因此需要多了解一些情况。”
穆副恍然大悟,“那勘查现场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吗?”
谭辉摇头,“暂时没有,搜集到的证据,要回去化验后才能知道结果。既然钱禄的尸体已经没了,当务之急,我们得去二院看看穆彦的。”
从监狱出来去二院的时候,记仇的任大少爷以“我们车里坐不下了”为由,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穆副和曹万年等人要搭车的意图,他们几个人跳上车,关上车门,从后视镜看着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隶属东林监狱的车辆,开始通过手台梳理案情。
依旧跟石昊文一台车的任非首先对现场做了简单的还原。他说的跟当时被所有做工犯人目击的现场基本上无甚差别,末了提出疑问:“但是这里面疑点重重。第一,关于看守问题。监狱方面一直强调在押送穆彦的整个过程中看守很严密,但实际上,就目前从押送穆彦的狱管那里了解到的情况,从办公室出来后,穆彦曾申请去了位于办公楼北角的厕所——问题就出在这里。在穆彦去厕所的过程中,起初并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当监区突然断电的时候,管教去里面揪穆彦,这个人就已经不在里面了。第二,凶手既然能做到这一步,那么说明当时他杀死穆彦易如反掌,可是他却偏要以这种近乎‘示众’的方式,让在场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穆彦死在眼前,这么大费周章地折腾一圈风险相当大……”
石昊文心不在焉地开车,他的脑子都在案子上,任非说完,他立刻把话接下去:“另外,凶手对十五监区的地形非常熟悉,所以初步应该可以判断,凶手就是这座监狱里的人。至于‘示众’,我觉得,如果联系前面钱禄溺亡的话,那么就完全有理由怀疑,凶手是个对强奸犯深恶痛绝之人。”
任非拍大腿表示对石昊文的赞同,“好石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得,你别这么夸我,我瘆得慌。”
“给队里打电话,再叫几个人到监狱去,先搞清楚穆彦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再去那个厕所查查,作为死者失踪的第一现场,看能不能捞着点有用的东西出来。”谭辉点了根烟含混地说道。
而他的那辆车里,胡雪莉的声音在他之后传来。因为坐后座离手台比较远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你们有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穆副监长跟穆彦,都姓穆。这本来就不是个常见的姓。”
“还真是!”旁边的李晓野用余光快速扫了他们队长一眼,眼底跃动着烈焰一般的光,“老大?”
随后,谭辉的声音传来,很沉很稳,毫不犹豫:“去查吧。我们看看,这位副监区长跟死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谭辉把人都派了出去,李晓野中途开车回了分局,谭辉换到任非他们那辆车上,加上胡雪莉,4个人接着往东林二院开。
他们从分局出来得早,一路上畅通无阻地到了监狱,但是从监狱穿越中心城区往二院去的时候,却正好遇上了早高峰。
东林虽然是个省会城市,但只能算是二线,没有限号,也没有地铁,好几条主干道都是四车道,在这个大家有事没事送个孙子买个菜都要开车的年代,早高峰的路上再有那么几辆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三轮摩的加塞乱挤,那基本就是水泄不通,没半个小时都别想从这条路上出去。
他们头顶上的警灯明晃晃地闪着光,但是没人给面子,车跑得比驴拉爬犁都慢,边上路过的某个大爷骑着载客的小三轮左冲右突地从他们眼前挤过去,后视镜上挂着的小红旗随之迎风招展,活像在跟各路堵车大军炫耀,老子这个体量的,那才是轻松应对各种状况的城市小精灵。
石昊文在车里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也出不去这条拥堵路段,末了看着那三轮车上的小红旗,狠狠砸了下方向盘,气得连痛骂都卡在嗓子眼儿,一个劲儿地喊任非:“任非,快快,赶紧掏手机把那小红旗的违章拍下来,拿回去给隔壁队的哥们儿到时候抓典型用!”
“抓个毛线球,就这车,你在咱们昌榕区这一片儿搜罗搜罗,眨眼能揪出个百八十辆来。”任非头也不抬地随口回答他,手上却不停——他习惯性地把今天知道的所有案件信息都简明扼要地在手机的备忘录里记下来,方便他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捋一捋。
“其实你们没必要跟我过来,医院那边我一个人也搞得定,与其在这儿堵着,还不如抓紧时间在监狱了解情况。”胡雪莉坐在他后面,她很少笑,不说话的时候,那张瓷白细腻的脸上会透出点生人勿进的冷艳味道,眸子里如藏敛了一幅黑白的水墨画,深沉悠远中透着让人着迷却猜不透的神秘。
闻言,任非正在摁手机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终于抬起头,看着石老司机从一条两车留出的小间隙里七拐八扭直冲向前,他微微吐出口气,解释道:“本来谭队是说让我留在那边的,但是我想……看看死者的样子。”任非微微抬头,看着窗外逐渐刺眼的阳光,微微眯了下眼睛,“钱禄火化已经死无对证,但我是咱们这里唯一见过他死相的人。我想看看……穆彦的死相,跟他一不一样。”
当一行人终于到了东林二院,在停尸房里看见死者的时候,任非发现,乍一看,穆彦跟之前的钱禄,其实是差不多的。
穆彦身上的化学染料显然也已经被清理过了,但是跟钱禄一样,一部分染料沁入表皮,尸体浑身上下都染着一层淡淡的桃红,就好像整个人是被塞在蒸锅里蒸熟了才死去一般。
带他们过来的法医还是那天给钱禄做尸检的那两个。在几个人简单看过尸体之后,当天跟任非说尸检结论的那个人对正从工具箱里掏手套戴上的胡雪莉说:“该检查的该化验的我们都已经做完了,现在就是有几个疑点想不通。报告在这儿,要不你先看看?”
胡雪莉戴手套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把戴上一半的手套又摘下来,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那薄薄的两页纸,一行行看下来,她很快就发现了对方所说的“疑问”。
按照监狱现场的情况和相关目击证人的陈词来看,穆彦是被吊在工厂房梁上的,刚才在监狱的时候,当时在场的管教说,穆彦被吊在上面毫不挣扎一动不动,所以他们无法分辨被吊上去之前,穆彦是不是就已经被勒死了——这一点从尸检报告和尸体情况来看,死者是不可能被勒死的。
一般被勒死的话,勒绳在脖子上留下的索沟呈水平的环状,索沟的深度均匀而结扣处有压痕,死者颈部肌肉有断裂或出血,并且多见抵抗伤。
但是穆彦的脖子上,索沟着力处水平两侧斜形向上,索沟的位置在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索沟中间着力处深而两侧浅,颈部肌肉不见出血——从这几点上看,死者脖子上的伤痕是符合缢死典型特征的。
但是让胡雪莉感到奇怪的是,尸检报告上还写着一句:死者舌骨大角及甲状软骨无骨折,颈动脉内膜有少许断裂伤。
这与缢死的特征却是完全相悖的。
舌骨大角和甲状软骨骨折,颈动脉内膜断裂,这是缢死之人的致命特征。可是在眼前这具尸体上,却没有。
那么从上其实可以初步得出结论,死者被吊在布条上的时间尚短,掉进染池的时候,致命伤还没有形成。
可是,如果他不是缢死的,当时死者手脚皆没有被束缚,他掉进染池的时候为什么不挣扎?真的是自杀?谁会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跑到工厂去,让诸多狱友目睹自己吊在房梁上,再挣断绳子落进漂染池里淹死?除非穆彦是个怪异,有暴露癖,否则稍微正常点的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然而,再往下看那份报告……胡雪莉微微拧了下浓黑的秀气眉毛,表情变得越发难看。
死者的口鼻检测出蕈状泡沫,气管、支气管、肺泡和胃内皆有少量溺液——这是溺死者的特征,可是这些特征非常不明显。
刚才说话的那个男法医始终观察着胡雪莉的反应,看她脸色凝重起来,这才又开口:“就是这样的。照目前的尸检结果来看,我们无法确定死者究竟是缢死还是溺亡。”
他说话的时候尾音微微上挑,态度有点儿轻慢,任非当即眉毛一立,有点想揍他的意思。
但是没等到任非出声,胡女王先是眉毛一挑,瞥了说话的法医一眼,随即反问了一句:“无法确定?”
“从目前已知的信息看,就是这样的。”男法医摊摊手,“得等解剖之后才能得出更加深入确切的结论。但是之前你们没人过来,我们不方便就这么把尸体打开。”
胡雪莉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把那份尸检报告往谭辉手里一塞,径自戴上手套口罩,直接越过站在前面的二院男法医,轻车熟路地朝尸体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捏着死者的下颌稍稍抬起,同时毫不客气地指挥旁边对男法医一脸不爽的任非,“任非,我说你记。”
“好嘞!”
“死者脖颈索沟3.5厘米,从伤痕来看,与我们在现场看见的布条吻合。索沟着力处及两侧有轻微摩擦痕迹,由此可以推断死者生前被吊在房梁的时候曾有过短暂的小幅度挣扎。”胡雪莉说着微微顿了一下,她小心扭过穆彦脖子的时候,在穆彦右侧颈动脉上发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在染料颜色的掩盖下显得非常不起眼的、类似于尸斑样的痕迹。
她抬头看了一眼谭辉,想说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右侧颈动脉有一处不明瘀痕……”正说着,她的话忽然又顿住了,紧接着她的眼睛亮了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处瘀痕,继而一把拉过旁边的谭辉,把他拇指掰开,然后摁着,在距离尸体皮肤表面不到毫厘的位置,虚虚地停下来,左右对比了一下。
半晌,胡女王放开谭辉的手,语气非常笃定地说:“不对,不是不明瘀痕。”
她说着,思索片刻,小心地稍稍抬起穆彦僵冷的左手,果然如她所料,掩盖在红色染料之下,有一道细细的割痕,她在伤口边缘摁了摁,使得因僵冷而闭合的伤口随之再度裂开,胡雪莉抬头又看了任非一眼,“伤口深约0.5厘米,已经伤及静脉。”
胡雪莉的那一眼含义非常明显,几乎让任非立刻就想起了他在漂染池边上偶然发现的那滴血迹,“所以那滴血是死者自己的?”
胡雪莉略一颔首,将死者的左手轻轻放下,直起腰来,“极有可能。不过准确的结论,还要回去做化验比对才能出来。”
她想起二院的尸检报告上写明的,死者背部有摩擦伤,当即毫不犹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姑娘,竟然一个人俯身弯腰半抱着尸体翻了个个儿!
穆彦被吊在工厂房梁上的时候就已经未着寸缕了,死后更没人给他穿衣服。而作为一个未婚女性,面对这样一个浑身透着诡异桃红的裸体男尸,胡雪莉竟然能面不改色地一手扳着他的肩,一手托着他的腰,目不斜视地把人翻过去!
而就在在场男人们震惊的时候,胡雪莉已经检查完了尸体背后的伤痕,又把人正面朝上放好了。
完事后,她稍稍松了口气,“背部创伤跟二院给的尸检报告内容一致。不是致命伤,应是在石台阶、质地较硬棱角锋利的木板或者铝合金一类的坚硬的东西上拖拽磨砺所造成的。”
按目前初步尸检所掌握的情况来看,机械性窒息和溺亡的特征都不明显,无法确定真正的死亡原因。别说是任非那有限的从警经历,就算是胡雪莉,从事法医这些年,也鲜少遇到。
接下来再要有进一步的结论,事情就比较麻烦了,要解剖要化验,等结果出来,最快最快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当务之急应该是让法医方面立刻着手对尸体做进一步检查化验,但是谭辉和胡雪莉是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了,谭辉那双微微眯起的眸子淡淡往对方脸上扫了一眼,当即就察觉出,胡雪莉有话含在嘴里没说完。她现在不说的,多半就是跟案情有着密切联系,但是需要保密,不方便在闲杂人等面前讨论的。
谭辉那双天生透着一股子匪气的眸子快速地在停尸房里的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后毫不客气地对他们队里的人招招手,“石头、任非、小狐狸,走,你们跟我回车上,咱把目前掌握的线索梳理梳理。”
等他们都走了,姓穆的副监区长一脸晦气地从停尸房快步走出来,在门口跺了跺脚,吐了三口唾沫,朝着走廊尽头昌榕分局刑警大队一行人消失的楼梯又啐了一口,“我呸!怪不得谭辉这些年立了多少功也还是个大队长,就这样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活该他一辈子升不上去!”
隶属昌榕分局的警车里,“活该一辈子升不上去”的谭队长,关起门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直接问胡雪莉:“你有什么发现?”
“尸体脖子右侧颈动脉处那个手指压出的瘀痕,我怀疑是凶手在死者生前曾用力按压此处致使死者昏迷所留下的。”
胡雪莉一边说,任非在旁边一边按照她的想法模拟了一下凶手作案的手法——他用右手朝着石昊文脖子掐过去,直到石昊文后脖颈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才若有所思地把手收回来,“但如果是我想让谁窒息昏迷,就算是对自己的手法非常有自信而只用一只手,我也一定会从前面把他半个脖颈都掐住。相比于后脖颈,前面才是要害。这样的话,穆彦脖子上应该至少有半圈掐痕才对……”
“未必是窒息昏迷。首先,按压颈动脉的话,最可能引起的是低血压、脑供血不足而造成的休克。其次,这一根手指就可以办到,留下的痕迹少,不容易被发现。最后,一旦被害人落入染池,事后尸体清理染料之类,指纹随之淡化消失,法医也无法从中获取更多信息。”胡雪莉摇摇头,她正盯着任非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刚才任非根据她的结论记录下来的信息。
她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注意力却好像游离在屏幕之外,半晌,车里的三个男人听见她慢慢地说道:“联系一下死者身上其他几处伤痕……我觉得,死者很有可能是先被凶手按压颈动脉致昏迷,随后凶手从什么地方把他拖拽到某处——死者背后的伤痕可以明确证明这一点。凶手将死者拖走,再将他的衣服扒光,套上那种等待漂染的布条。然后在吊到房梁之前,在死者左手腕静脉上割了一刀放血。在整个过程中,死者应该都是处于昏迷状态的,这是因为在死者身上,我没有发现除这三个伤痕外的其他痕迹,证明死者并没有与凶手正面进行过抗争。”
谭辉在腿上来来回回转着他的打火机,“结论呢?”
“在被吊起来的过程中,死者应该曾有短暂的意识,所以他试图挣扎,作为凶器之一的布条也在死者脖颈索沟周围留下了摩擦痕迹,但是那也不过就是短短一刹那,很快他就因颈间压力而陷入了更加深重的窒息和失血性休克当中,后来,布条断裂,他因此坠入身下染池,勒住自己的布条带来的压力消失,生命的本能促使他呼吸,但是没有多久他就死在了里面——这是为什么他口鼻检测出蕈状泡沫,气管、支气管、肺泡和胃内皆有少量溺液,并且肺脏没有呈现出溺死者典型标志的水性肺气肿的原因。简单地说,死者丧命应是布条、手腕伤以及溺水三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不过相关证据得等我回去做了化验和检查才能拿给你们。”
胡雪莉说着,露出一个充满嘲讽味道的淡薄的笑,“不过就算不检查化验,照目前尸检得出的结论来看,这起案件也百分之百是他杀。不知道报案的时候他们监狱长有样学样说‘无法辨明他杀或自杀’的时候,有没有自己去看过现场和死者。”
监狱长有没有看过现场没人知道,但是沉默半晌的任非再发声的时候,却让几个人同时注意到一个先前谁也没顾得上的细节,“穆彦的尸体到现在还赤条条的。之前监狱那边也说,穆彦被吊在工厂的时候未着寸缕。那么……他被扒掉的衣服哪儿去了?现场没找到,也始终没人提起。但是监狱这个地方,要把那么一大堆东西夹带出去,不太可能……”
任非说着,眼睛微微亮了亮,“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它上面有泄露凶手身份的蛛丝马迹,所以被凶手藏起来了?”
“有。”他的话音未落,谭辉立刻回答道,接着他啪的一声打燃了手里一直把玩着的打火机,淡蓝色的火苗燃起来,微微的幽光给他下颌的部分镀上一层诡异而沉静的幽蓝。他动动嘴巴,下巴上的那束蓝色火光随之跳跃,“而且,案发之后风声紧,凶手没法处理。所以此时此刻,穆彦的衣服,应该还在监狱的某处!”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声受惊丧胆的尖叫冲破监狱的重重罗网直冲云霄,东林监狱十五监区“算命先生”代乐山所在的二班里,一个刚满19岁的小年轻惊慌失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其中一个空着的床铺,脸色惨白如见了活鬼一般。
一大队里接连死了两个人,正值多事之秋,监狱领导下了命令,十五监区暂时进入严管,所有罪犯取消自由活动和放风时间,连出工也暂时停止,以往的做工变成了集体军训,由管教统一带领,大批人共同进出。
因为取消了自由活动,所以东林监狱原则上每周两次的早操在十五监区就变成了每天的活动,管教狱警多人联动严防死守,硬生生把整个监区守成了铁桶,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出了早操吃完饭回来,管教各自看管着自己辖区的犯人们回监仓整顿内务后再集体出去训练踢正步走方块,然而谁都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一大队里竟然又翻出个耸人听闻的事儿来!
小年轻号叫,左右狱友闻风而动,顺着脸色煞白的小伙儿指过去的方向一看,紧接着二班瞬间炸开了锅!
这天正好赶上关洋值班,那声石破天惊的尖叫声出来的时候,看似文弱的男人迅速反应,在喧哗骤起的同时拎着警棍狠狠敲在二班的铁门上,瓮声瓮气的动静把一时的骚乱生生压下去,然后他拎着警棍一个箭步冲进二班,抓着小年轻的衣服把他从地上薅起来,厉声呵斥:“喊什么?”
小伙回头一看是他,甚至没在意男人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透露出来的警告和怒意,反而如同抓住了救星一般,反手一把抓住关洋,“关……管……”他舌头打结,关和管的读音已经分辨不清,但手还始终僵硬地朝斜前举着,原本没好气的关洋下意识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也愣住了。
在他们斜前方,一张被铺折叠整齐的空床位上,摆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囚服。囚服背后印着的编号朝上,4个硕大的数字清清楚楚:1559。
空着的床是代乐山的。上面的囚服是五班穆彦的。
那正是谭辉他们要找的东西。
昨天中午,因为寻衅滋事、散布谣言,代乐山和穆彦分别被带走,一个去医务室看伤,一个去副监区长办公室接受教育,但是原本,两个人昨天的最终归属地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禁闭室。
而现在,代乐山还待在禁闭室里没回来,而穆彦,已经在昨天下午死于非命。
至于代乐山和穆彦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是昨天中午代乐山说有女鬼来索强奸犯的命,随后他就被躺着中枪的穆彦忍无可忍地削了一通。
但是很快,穆彦就真的死了。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男人白条鸡一般赤条条被挂在房梁上,而现在,他的衣服竟然突然诡异地出现在了与之有过节的代乐山床上。
关洋怔住,眼睛直盯着雪白床铺上灰色的囚服,一股冰冷的凉意从脚底蹿起,逼得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他推开在面前挡路的小年轻,手指微微颤抖着朝代乐山的床铺走过去,等走近了,他才发现,那衣服是潮的,就好像被扔在外面草地上一宿沾染了深重的露水一般。
关洋稳了稳心神,扯过代乐山的床单,将那套标着1559的囚服包起来,拎在手里。
他转过头,正想对二班这几双眼巴巴盯着他的犯人警告点什么,这时候三班的王管安顿好他们班,从旁边过来,“怎么了?”
于是关洋把二班那几个被蹊跷出现的死人囚服震得战战兢兢的犯人交给王管,自己拎着这充满莫名惊悚的衣服,往监区领导办公室走,准备去打个报告。
他一路上心里乱糟糟的,几乎跟所有犯人那令人悚然的猜想完全一致:真的闹鬼?女鬼索命杀了穆彦?穆彦又因为代乐山的断言而怀恨在心无法释怀,所以死了之后又找上了代乐山?
他甩甩头,强行把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扔出去,铆足了劲儿往前走,直到差点迎面撞上了人,才恍然抬起头来。
十五监区的监区长,他们老大,正右手护着差点被他撞翻的茶杯,皱眉审视着他。
关洋眨眨眼,看着老大才想起来,他们一大队的穆副,今天配合警方调查去了。
“科长……”关洋张张嘴,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说着话把手里拎的衣服递过去的时候,口吻特别的沉重,“……又出事了。”
那个瞬间,监区长长着皱纹的眉角狠狠跳了一下,接着就严肃地厉声追问:“又怎么了?”
老实巴交又不善言辞的关洋,跟在他们监区长后面走进办公室,举着白床单做成的拎兜,隔着办公桌递过去,“……您自己看看吧。昨天死的穆彦,他的囚服……刚才……在代乐山的床上找到了。”
原本要坐下的监区长骤然睁大眼睛,仿佛座椅上被人突然塞了个针板,倏地一下子蹿起来,震惊之下,连声音都变了调儿,“什么?愣着干什么,调监控!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赶紧,让监控室的人把今天早上的监控都给我调出来查!”他说着,焦躁地从椅子前面绕出来,围着桌子快步转了两圈,末了脚步一顿,把正准备往外走去监控室的关洋叫住,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吼了起来,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一点哆嗦,“给昌榕分局打电话,把情况跟他们说,让他们再把人派回来!”
在十五监区查监控的同时,相互交流完意见,从警车里下去的谭辉接到了李晓野从分局打过来的电话。
电话里,李晓野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凝重,一板一眼地跟他们队长汇报道:“头儿,查到了。一大队那个穆副,是死者穆彦的亲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