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阳光明媚的午后,浸染着丝丝沁凉花香的店里,年轻男人的目光落在花店老板的身上,一时间看得出神。
杨璐被他看得有点尴尬,她站起来,目光落到被任非放在一旁的福来玉上,笑道:“怎么又拿回来了?”
任非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上面长了白色的东西,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想着拿过来给你看看。”
杨璐看了看:“水大了,有点‘二脱’的迹象。没事,你可以回去控制一下浇水量再观察看看,或者你先放我这儿,我再给你养一阵子,等花缓过来你再拿回去。”
“不用不用,”任非忙摆手,“我回去自己折腾就行了,哪好意思再麻烦你。”
“你知道怎么‘折腾’?”
杨璐微微偏头笑着看他,比起动了邪念的任非,她反而大方主动。她把手机拿过来,打开了自己的二维码,“你加我微信吧,我存有养福来玉的链接,那个说得比较简单,做法也相对专业,回头我发你,你照着养就可以了。”
于是任非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同时,肚子咕噜一声在静谧的室内突兀地响起,尴尬得不行,杨璐也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她转身从桌子里面绕出来,走到柜台后面拿出钱包,“走吧,上次说请你吃饭的。”
“不用,真不用,杨……老板。”任非差点就要直接喊杨璐的名字,脱口之际才惊觉这样不太合适,硬生生改了口,就跟喝多了似的,舌根硬得不像话,“我真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过来让你帮我看看这花。”
杨璐动作不紧不慢却毫不拖沓地把钱包和钥匙装进一个小巧的拎包里,又拿了把伞。大概是觉得他这样子有趣,忍不住也调侃他:“没那个意思?大中午的,不吃饭就往我这儿跑?你们局里不管饭?”
“管是管,今儿个的不好吃……”
“所以啊,带你吃好吃的去。”
于是平时大大咧咧,此刻却画风突转成扭捏男的人民警察,顶着一张腼腆的脸,揣着一颗雀跃的心,跟在杨璐身后一起出了花店。
屋外热气糊脸,任非同志却觉得有汪清泉缓缓渗进了心底,凉丝丝的,舒坦得要命。
杨璐说对面那条街的巷尾有一家味道不错的私房粤菜,两个人本来正往那边走,任非反复纠结过后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从女神手里把伞拿过来替她打着,然而伞刚到手,任非就猛地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那样子活像有人趁他不备从背后捅了他一刀,极度的震惊、疼痛和恐惧瞬间席卷而来,让他浑身僵硬到不行。
火辣辣的太阳死命地烧烤着一切,任非的脸骤然变色,瞪大眼睛、满脸惊悚,他整个人都在转瞬之间透出一种如临大敌的严肃。
杨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去拽拽任非以便让他快点回过神来,但是手伸出去,却在半路停了下来,最终她还是垂下手,用发紧的嗓音不确定地问:“到底怎么了?”
任非吞了口唾沫,心里控制不住地直骂娘——他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又死了个人!
这个人是谁?在哪里死的?他为什么被杀?是谁杀了他?
每每这种该死的预感袭来,这些问题就跟滚雪球似的在他脑袋里越转越大,眨眼之间,就如同海底骤然卷起的旋涡一般,足以将任非整个吞进去!
下一秒,任非把刚接过来的伞塞回杨璐手里。他眼神有点慌,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裤子,手心里黏腻的汗液却仿佛怎么也蹭不完,“抱歉,杨璐,我忽然想起来局里还有急事没处理——我其实很想跟你一起多待会儿的!但是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这饭真吃不上了,我现在就得回局里。”
因为没来由地心里发慌,所以连刚才不好意思叫出口的女人的名字,不敢说出口的内心的想法,也就这么直接脱口而出。
杨璐微微张着嘴,下意识地点头说好,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两句宽慰的话,任非就在她点头之后,一阵风似的向昌榕分局所在的方向跑远了。
任非脚下不停地一路冲到分局电话接警室,“有没有……哪里发生命案的报警?”
梁炎东他们监区今天中午不怎么太平。
东林监狱的作息制度比较人性化,午饭之后到下午出工之前是有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的,很多人习惯在这段时间去监区活动室。
梁炎东在监狱外头的时候是什么样儿,他的狱友们不知道。但至少他服刑的这几年,性子是有目共睹的清冷孤僻。
他不爱热闹,活动室里几乎看不见他,但是今天,十五监区活动室的其他犯人们,看着这个斯文的强奸犯走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由得都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十五监区是个关满暴力犯的大监区,因为犯人多,活动室的地方也大,即便如此,梁炎东进去的时候,棋牌桌、乒乓球桌、电视机……哪块地儿都没闲着,尤其其中一张棋牌桌周围聚集的人最多,梁炎东就坐在距离那个桌子不远的角落。
围着那桌子的人倒也没玩牌,而是在聊八卦。监狱里服刑的日子单调无趣,日复一日在同一个轨迹上行走的一群人,总是对那些新鲜事趋之若鹜的。
代乐山是个身材瘦小,略微有些佝偻的中年汉子,在入狱之前是个路边摆摊儿给人算命的。批八字、看手相、看风水,这些活儿他都能接,当时做生意喊的号子是“看得不准不要钱”,但实际上在他入行的那么些年里,算得准不准,都没谁缺过他那点儿嘴皮子上的辛苦费。
这是他以前谋生的行当,也是他现在混烟的资本。
在高墙之内关得久了,总有那些心有牵挂的人来找他看相,有问自己媳妇儿能不能等到出狱团圆的,有问自己爹妈是不是身体康健没病没灾的,有问自己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学将来成栋梁的……问什么的都有,而无论问什么,代乐山要的报酬都是一根烟。
把烟点上,这个瘦小的汉子端详着对方掌心深深浅浅的纹路,一番故弄玄虚的话说完,看着对方从皱眉到展颜,带着期待欣慰地离开——其实谁都知道,所谓的算命看相,也不过是对渺茫的未来求个心安而已。
但是今天代乐山没给谁看相,他那张似乎只会说吉祥话的嘴,今天吐出来的句子,平白无故地让人觉得瘆得慌:“我这两天总觉得,咱们监狱这阴气比往常重了。”
起初的时候,大家对于这话是并没怎么在意的。旁边凳子上还有个光头在开玩笑:“你的意思是说女人犯罪比重增加,咱隔壁女监的犯人越来越多了?”
“此阴非彼阴。”代乐山佝偻着的身体在凳子上不自觉地又缩了缩,“我是说的邪祟之物。这两天,我夜里做梦总是梦到死人和鬼。”
代乐山的目光落在牌桌摊开的扑克里那两张鬼牌上,那眼神有点执拗、疯狂,看着叫人莫名地跟着心惊,“死人是男的,鬼是女鬼。女鬼衣不蔽体凶恶非常,而死人身着囚服死状凄惨无比。”
监狱里是不允许说这些封建迷信怪力乱神的,因此代乐山说话的声音非常低,说话的气流从粗哑的嗓子里费力地吐出来,如猎猎阴风,无端地刮得人后脖颈子发凉。
人群后的梁炎东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这话,只是偶尔略略撩下眼皮儿,很快又垂下,身上有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将他与窃窃私语的人群隔开。
“左东右西地瞎扯什么,”光头摸摸自己锃亮的脑袋,冷笑一声,“你直接说,你梦见遭强奸而死的女人找那些畜生来索命不就完了!”
坐在旁边的另一个男人推推眼镜,“代大哥,你说你这梦有几成可信度啊?要是真的,那些花案子进来的可是要倒霉了。”
光头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一声哼哼:“那些个人渣,被鬼吃了也活该!”
桌子周围的目光,全都心照不宣地看了后面角落里的梁炎东一眼,又同时转头向隔壁桌正跟同班打牌的一个高瘦男人身上瞄去。
梁炎东不动声色地眯着眼,而早就注意到这边谈话内容的高瘦男人却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他是一大队五班的大铺,叫穆彦。他一站起来,跟他同桌打牌的三个小年轻也一起站了起来。
气氛毫无预兆地骤然绷紧,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室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啪”的轻轻弹了一下,继而整个活动室突然瞬间安静了——停电了。
关在东林监狱里的犯人们从进来那天起就没遇见过停电的状况。不只犯人们没反应过来,连狱警都有一瞬间的发蒙。
外面阴风阵阵,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从开着的门窗外拍进来,然而打破沉默的,是光头摸着脑袋惊疑不定吐出来的那句:“不是说着说着,那些冤死的姑娘就来找色鬼们索命来了吧?”
“我叫你危言耸听!”毫无预警,阴沉沉的天幕中,先前站起来的穆彦恼羞成怒地抡圆了拳头朝算命的代乐山砸过去,愤恨和怖畏的脸上,是与身型截然相反的凶悍。
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停电的那十几秒钟里。
高瘦的男人动手,场面一下子骚动起来,狱警吹着哨子提着警棍冲过来,所有人抱头蹲下,监狱备用电源被启动,活动室乍然亮起,代乐山被高瘦的男人一脚踹倒在地,也不知道踹到了什么要害,佝偻着身体脑门沁出冷汗,半晌没爬起来。
暴力犯聚集的监区,哪个班都不是善碴儿,冲突摩擦时有发生,犯人们司空见惯,狱警们反应迅速,把受伤的代乐山带到医务室,把打人的高瘦男穆彦带去说服教育关禁闭。雷厉风行,毫不含糊。
对东林监狱的人来说,这只是个小摩擦小冲突,也就是给大家茶余饭后多个谈资八卦而已,没人会真的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但是就是这么个没人“放心上”的小插曲,到了下午的时候,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演变成了一场高墙之内突如其来、诡谲至极的可怖浩劫。
本来应该在副监区长办公室接受全面思想教育的穆彦,死了!
仿佛在印证代乐山那个“女鬼索命”的梦一样,穆彦死得蹊跷,朝夕之间,闹得十五监区人心惶惶。
可能是中午突然断电之后紧急抢修没修好,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正在监区内的工业粗染房做工的犯人们,干着活儿的时候又遇上了一次突然断电。
这个工业粗染的厂房是在东林监狱扩建的时候向周围征地留下来的。工业粗染不是什么赚钱的行当,工厂的老板本来就是要死不活地经营着,正好碰上那个时候政府给厂商征地,老板拿了钱,连设备都留在厂房,欣然拍屁股走人。他一走,监区领导看着留下来的现成设备,本着节约成本不浪费的原则,当即拍板,把工厂原封不动地留下来,改成了监狱做工的一个项目,让它继续为社会做贡献。
按照东林监狱有关劳动改造的规章制度,监狱里边的劳动项目是各监区大队半个月换一次,比如上半个月你在穿手串抠核桃,可能下半个月就会被分去做针织裁衣服。
梁炎东所在的一大队是前几天才被换到粗染工厂的,反正他们这些人,最晚归到一大队的也有个一年半载了,都是熟手,换到哪里也不用废话,说干就干,带着这帮人的管教们除了每天要提防这些人动手,其实相对其他监区省心不少。
可是无论平时再怎么省心,人命的官司碰上一次,那都是个极大的心理阴影,以后想甩也不太容易能从记忆里甩出去了。
何况,他们今天碰上的,还是这么一起匪夷所思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命案现场。
工厂里面本来就阴暗,加上天气不给力,场地更不比一目了然的活动室。刚一停电,几乎在同一时间,管教就乍然吹响了集合哨,那哨子尖锐刺耳的声音震得人耳膜跟着发颤,手上多多少少都沾着染料的犯人们迅速放下手中的工作,小跑着到管教面前去集合。
哨子停住,吵吵嚷嚷的工厂一下子静下来,只听见管教中气十足地点着一个个犯人们的名字,一声声“到”从排列站好的灰色囚服方阵里此起彼伏地响起,起起落落的音节几乎在无形中连成一道流畅的波浪线,直到管教点“穆彦”的时候,波浪线乍然断开,管教抬头,目光中透着严厉的审视,在眼前的囚犯中飞快地搜寻一圈,“穆彦?”
中午围在代乐山旁边听八卦的眼镜男犹豫着举手,“报……报告!穆彦中午不是被狱警带走了么?一直……一直没回来吧?”
他这么一说,点名的管教才想起来,对于穆彦这个寻衅滋事的惯犯,今天的事儿,没有三天的禁闭他回不来。
管教吁了口气,了然地点头,像是放下心来,没再说话,低头看手里的本子,准备找到排在穆彦后面的那个犯人,接着点名。
就在沉默的这么几秒钟,在场的好些人,都听见了仿佛吊着重物的粗布不堪重负左右摇摆晃荡的声音——嘎吱……嘎吱……
那声音一下一下非常规律,却无端地让人牙酸,隔了几秒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偷偷转头四下寻找声源。
这一找不要紧,找到目标的刹那,有人突然极尽恐慌地猛打了个哆嗦,惶惶大叫起来:“穆穆穆……是穆彦!他在上面!”
犯人连着管教,在工厂里紧急集合点名的所有人都转头,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看还好,一眼看过去,如同冷水被浇进了油锅,所有人立刻就炸了!
本来应该在副监区长办公室接受教育,然后被狱警带到禁闭室关押的穆彦,竟然赤身裸体被一根还没染色的粗布绕过脖颈吊在了房梁上!
他头颅低垂,四肢自然地向下垂着,没有任何要挣扎的迹象,整个人如同一个苍白而破败的布偶,身体随着勒住他脖颈的那根布条机械性地晃动。
除了布料摩擦木质房梁的声音,布料不堪重负而被一点点崩断的声音,丝丝缕缕地夹杂进来,叫人浑身发抖,脊背发寒。
在穆彦身体下方,正好是之前溺死了钱禄的那个沁满红色染料的染池。如果布料崩断,一丝不挂的穆彦,将直直地朝染池坠下去。
穆彦怎么会在这里?无论是副监区长办公室,还是禁闭室,甚至是去往这两个地方的途中,不都应该是有管教全程押送,狱警层层看守的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霎时间人心惶惶,场面几乎乱了套。
管教们不约而同按响身上的警报器,拔腿就往被吊起生死不明的穆彦方向狂奔,犯人们在震惊之余勉强忍住脚步留下来的两名管教的厉声呵斥下,停住脚步收了声音,一个个心惊胆战地看向穆彦。
三班的二木趁乱挤到梁炎东身边,用胳膊肘顶他:“……梁教授,这事你是行家吧?你说,绳子上的穆彦,是死是活?”
梁炎东也跟其他人一样,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如摆钟一样在半空晃荡的高瘦男人。二木等了片刻,他却始终没有反应,然而就在对方觉得他会一如往常般对一切都不予置评漠不关心的时候,却见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二木问:“你这是在说没死还是不知道?”
二木最后一个字音未及落下,系在房梁上的白布终于不堪重负,从中间轰然断裂!
原本为了方便工人漂染,厂房两侧砌了楼梯,是可以通到房梁夹层的。管教们不要命地顺着楼梯往上冲,试图冲上去抓住白布把穆彦拽上来,然而他们刚上到一半,就听见令人心悸的“扑通”一声。管教们猛抽一口凉气,如同被钉子钉在原地。
犯人们的尖叫和骂声混杂在一起。
被赤条条挂在房梁上的穆彦,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脖子上套着剩下的半截白布,如献祭一般,直直地掉进了下方血红色的染池里。
染池里殷红的颜色因此飞溅出来,像血,冷冰冰地落在场内每个人的心里,瞬间叫人遍体生寒。
短短几天,在戒备森严的监狱里,莫名其妙丢了两条人命。如果说跳染池溺死的钱禄只是一次意外的自杀事件,在管教三令五申的警告下,目击者人人对此讳莫如深无人敢言,那么穆彦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布条悬空吊着坠入染池的事件,则混着先前的人命官司,让流言蜚语瞬间拔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众口悠悠,管教再怎么严令警告,私底下的窃窃私语,是再也拦不住了。
代乐山中午在活动室说的话如同在每个人心中都种下了一根刺,人人都知道,一队五班的大铺穆彦,那也是因为千夫所指的“花案子”进来的。
但是这人跟其他的强奸犯又有些不同,他是职务性侵。在进来之前自己经营着一家模特儿经纪公司,据说那时候公司效益不错,也是这个公司,为他的兽欲提供了无比顺畅的条件。
但是这些潜规则的事情,原本就讲究个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穆彦深谙此道,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但是坏就坏在他脾气不好,人又执拗骄傲,某年某月,突然就对一个自己公司还没出道的小嫩模一见倾心了。
车接车送,送首饰买名牌,他难得上心真正追求一个姑娘,对老板过往还不了解的小姑娘开始还含羞带怯,谁知道后来不知道哪个人欠嘴,就把穆彦以往的风流韵事跟小姑娘从里到外地都抖搂个精光,姑娘一听,当时就心灰意冷,跟穆彦提了分手,从此也不再去公司了。
穆彦什么时候被拒绝过呀?生生碰上这当众被打脸的事,再去公司只觉得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是在看笑话。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开车到了小姑娘出租屋的楼下,堵在了楼道里,浑浑噩噩地就把哭得伤心不已的小姑娘拽上车,开回去,扔到了他家那张曾经不知道跟多少女人发生过风流韵事的大床上……
当时那女孩儿挣扎得厉害,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觉得自己的真心也不过就是配合了穆彦的一场游戏,她片刻也不想多待,穆彦松开她的手她就要走,如此反复几次,穆彦双目赤红,血液里那些暴躁的、残酷的、不能为外人道的癖好全都被她激出来……
那一晚上没人知道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楼上邻居听见男人撕心裂肺的狂吼恸哭。目睹小姑娘被穆彦拖走的室友带着警察找到那里撞开门的时候,活泼好动的女孩已经成了床上一具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的尸体,而跌坐在窗根的穆彦,面如土色失魂落魄,握紧的拳头生生揪下来额前一大绺头发,头皮渗出血来。
人人都知道他后悔了,可后悔有什么用,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他背着奸杀的罪名入狱服刑,最受不了的,却是别人用那种看强奸犯的眼神看他。
他对那姑娘是真心的,可到后来,一切都不受他控制了。
“我跟你们说个事,你们也就是听听就完了啊。九班的钱禄,你们都知不知道?三天前,就是自己溺死在这个池子里的!”被管教遣散带离事发现场的犯人中,有个跟代乐山同班的,按捺不住在人群中心有余悸窃窃低语。
正好经过的梁炎东闻言眉梢抽了一下,稍稍放慢了脚步,却始终低着头,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去。
有人开了这个头儿,那些平静表面下的暗涛汹涌,就再也藏不住了。
“是真的,那天我亲眼看见的。好好一个人,莫名其妙就自己跳里面去了!”
“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了,别真是代乐山那个劳什子的梦应验了吧?真有女鬼回来索命?这多玄乎啊!”
“难说,你看九班的钱禄,和今天的穆彦,要说关系,他们八竿子也打不着吧?唯一就那么一个共同点……”
“你说是……强奸杀人?”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要没那么点儿玄乎事儿,那为什么犯别的事儿的人不死,非得死他们两个背着‘花案子’的呢?”
“你要这么说,我也忽然想起来,就三天前,三班梁炎东不也……”
话说到这里,窃窃私语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朝梁炎东的背影看去。
男人的脊背挺拔,只是步子略显沉重似的缓慢。看梁炎东脖子上那道明显的勒痕,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犹疑表情,方才起头儿的那个人又说:“管教说他要搞事情,自己拿着根儿绳子差点没把自己勒死。现在这么看,哼哼,被死在他手里的女鬼盯上了也不一定!”
正说着,一个年逾50头发花白的男人拨开他们,颤巍巍地走进了自己的监室,那被劣质烟草侵蚀多年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是在砂砾上碾磨过一般,“善恶到头终有报啊……”
方才说话的那人愣了愣,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田叔。”
田永强摆摆手,眼眉下眼珠露着涣散而浑浊的光:“都散了吧。议论这些给人知道,又是麻烦事。”
梁炎东推开他们班的门,在即将走进去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往刚才议论他的人堆里看了一眼。监室的门被他反手关上,阴沉沉的监仓里,那双敛着光的眸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再没有人能看得清。
当天晚上,任非跟同事换了值夜班,他始终守在接警室,从下午2点到5点,再到第二天凌晨,电话铃声每响一次他的心就跟着收紧一分,可直到第二天上早班的同事陆续进来,任非也没有等到他要等的那通命案报警。
谭辉一边打电话一边风风火火拉开接警室的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个神经病一般双眼赤红直愣愣盯着电话机的任非。见他目光呆滞、脸色蜡黄,谭辉忍不住张嘴问道:“怎么了这是?”李晓野从谭辉身后冒个头看一眼,当即摆了个极度夸张的嫌弃表情,“任非,该值班不值班,跑咱们小警花的位置上干吗?”
任非熬了一宿也没等来个结果,一颗心被不上不下地吊着甭提多难受,这时候又困又乏又焦躁,听见李晓野那张贱嘴在门口嗡嗡,如果不是有谭辉站在前面,他当即就能把手里的那部电话机撇过去,恨不得砸死这丫的。
“行了,一大早就听你那嘴跟个机关枪似的哒哒哒没个消停。”谭辉朝后面怼了李晓野,继而朝任非扬扬下巴,“不让你值夜都不行,非得横插一杠子。等什么,走吧,回去歇着去。”
任非虽然没有破案的天赋,但他好歹有职业的敏感,平时没事儿的时候顶着一头鸡窝不修边幅地来局里打卡,直到吃完早饭才能完全清醒的谭辉,今天清清醒醒整整齐齐地站在这儿来找他,身后还跟着个同样整装待发的李晓野,他都不用问,就知道队里这是来活儿了。
他推开凳子站起来,狠劲儿搓了把脸,甩甩头,边活动着僵硬的肩膀腰肢边走向谭辉,“我没事。哪里出事儿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他们队里谁都知道任非执拗得很,犟起来九头牛都把他拉不回来。谭辉也不跟他啰唆,只是说起出事的地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表情霎时间有些古怪。这古怪从谭辉脸上一直蔓延到任非心底,把他刚刚放回去的心又提溜起来,吊在了嗓子眼里。
“这回倒真是稀奇,案子是发生在市监狱的。按说他们监狱自己是有侦查权的,监狱里边有个风吹草动的,跟我们也扯不上关系。但今儿一大清早的,市局那边的领导电话直接打到了杨局那里,说是东林监狱反映,昨天下午做工的时候死了个服刑人员,已知案情比较复杂,体系内处理不了了,请求刑侦方面支援。市局刑侦那边支队长不是在接受组织调查吗,副队手术住院了,没人主事儿,正好市监狱属于咱们区,就把案子给咱们了。”
霎时间任非猛地睁大眼睛,从昨天下午开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那团阴云乍然散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死亡时间是在昨天下午,这就对上了!
怪不得他一直守在这里却没等到任何消息,原来这次的命案现场在高墙之内!
驱车往东林监狱去的路上,谭辉照例通过手台把现阶段掌握到的情况跟大家做简明扼要的说明:“死者名叫穆彦,男,是东林监狱十五监区一大队五班的服刑犯,两年前因为强奸致人死亡入狱,判处15年有期徒刑。这个人入狱之前社会关系就比较复杂,入狱之后仗着身手不错,好勇斗狠,在里面也结了不少梁子。昨天午饭后,穆彦跟人又有摩擦,打伤了人,被带到副监区长办公室说服教育,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受教育后本来应该被带去关禁闭的穆彦,在下午2点左右却被吊在了监区内的工业粗染房的房梁上。当时吊在他脖子上的就是等待漂染的布料,后来布料断裂,一大队众多正在做工的服刑人员就这么集体目击他坠到了染池里。等管教们想办法把人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李晓野听着就忍不住插了一句:“这是昨天下午的事情,怎么今天一早才想起来找我们?”
“监狱那边原本是打算按自杀处理的,但是后来尸检,发现疑点颇多,这才又报上去,等到他们上级领导知道其中内情再派人去看,就已经是今天早晨的事情了。”谭辉说着沉默了片刻,用那种让人分辨不出是嘲讽还是辩驳的语气,接着又道,“无论如何,自杀也好他杀也罢,监狱里平白无故死了个人都不是小事情,他们想着把事情压一压大事化小,也是人之常情。”
后面谭队和李晓野说了什么,任非通通都没听见。他坐在石昊文车里,回想着谭辉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几天前钱禄的死相仿佛一根被烤红的钢针,骤然间刺进他脑子里某根始终紧绷的神经,瞬间他就已经把这两起死亡案件联系在了一起!
强奸致死,坠入染池——如果一个人死于染池是意外,那么两个因同样罪名而入狱的人都在池子里殒命,就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石头……”任非叫石昊文的声音有点发抖,“你还记不记得几天前你帮我查的那个……”
石昊文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当然记得,当时资料上那个惨烈画面即使只是随便一眼看过去,也足够他心有余悸半个月。
石昊文飞快地转头看了任非一眼,探究的目光里是不言而喻的询问,“你到现在还没跟我说呢,你让我查他到底怎么回事?”
任非几次三番往监狱里面跑,在头顶上两个大老板三令五申的警告下,仍旧假借“探监”的名义拖着关洋冒着违纪的风险打探梁炎东的消息,别说是任非这么个精怪的猴子,就是换个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他也知道这事得背着人、在私底下偷偷摸摸地搞。
所以他那天虽然撞见钱禄的尸体被抬出监狱,但是找石昊文帮他查这个人的时候,任对方询问再三,他仍旧咬紧牙关没松口。
他们队里没人知道他去过监狱,更没人知道,几天前他刚刚目睹了一个同样死在漂染池里被捞上来的强奸犯被送去医院做鉴定。
鉴定的结果还是自杀的。
任非想到这里就禁不住地腹诽,就知道那个含糊其词的法医不靠谱。
杂乱的信息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绕了几圈,任非的脸色也跟着不断变幻,石昊文开着车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音,没耐心了,“嘿,我说你小子,别给我装傻充愣当听不见啊。我要没记错的话,市里那些犯了事儿的重刑犯可都在东林监狱蹲着吧?你让我查的那个钱禄是不是也在那儿?虽然市监狱处于咱们昌榕区的这个辖区范围,但是就算退一万步,哪怕你跟着片儿警去巡逻,也不可能那么巧就走监狱去了吧?哦,还那么巧,你去了那儿就死个人,偏又让你看见了?”
石昊文这前前后后兜了一大圈子的推论简直让人细思极恐,偏老司机自顾自分析情况的时候车速半分不减,任非一边把着副驾上方的安全扶手,一边用余光扫着道路两侧飞速向后掠去的景物,在狂鸣不止的警笛声中看着石昊文磨磨牙,“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啊?哦,我柯南附身,走哪哪都得有场命案伴我左右是怎么着?”
那边石昊文头哼哼两声,心虚地摸摸鼻子,“你自己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们谭队冷凝严肃的问话打断了,“石头,把车速给我降下来。”
谭辉原本是坐在头车里的,眼见着石昊文开车飞速越过他们,一副打算飞起的样子,谭辉先是控制了老司机的条件反射,转而用同样的语气问他们两个:“你们刚才的对话是怎么回事?钱禄是谁?任非,把你知道的给我说一遍。”
速度慢下来的车里,任非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刚才忘了关的手台,深吸口气,隔着玻璃对着后视镜扯了个虚伪到不行的假笑。
他是活够了才会想跟他们脾气火爆的队长坦白从宽,说自己去监狱是为了去找梁炎东。漆黑眼珠一转,他扯着嘴角在手台里干笑了声,“那个什么,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在东林监狱里当管教,我那天是去给他送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管教们把一个在染池里溺死的人抬上车,准备送去医院做尸检。我怕有什么事儿,就跟过去看看……”
接下来,不用谭辉问,任非把剩下的、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经过和结果都跟队友们汇报了一遍。
听完之后,几乎车上的所有人都把这两个人命官司联系在了一起。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半晌没有动静的沉寂中,突然只听任非一拍大腿,吼了一声:“坏了!”
石昊文离他最近,听着骤然一声吼,被吓得握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怎么了,怎么了!”
“现在说,钱禄的死都已经是4天前的事了,但是按普遍的习惯,人死第三天就该被家属推进殡仪馆火化了啊!” 任非整个人都有点蒙,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上车门把手,“当时二院给钱禄尸检的那个法医我看着就不靠谱,他非说钱禄是自杀的……但就算不是死于自杀,尸体一火化,也就无迹可寻了啊!”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东林监狱,十五监区的副监区长早就带着人等在那里了,任非抬眼看过去,一眼就从副监区长身边认出了那天带钱禄尸体去做尸检的曹万年。
见他们下车,副监区长搓着手几步迎上去,看着谭辉的脸上表情一言难尽,“谭队,你看这……”
昌榕分局和东林监狱,虽说不在一个山头,但都在昌榕这一片儿,偶尔工作有交叉,开个会办个案之类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都能混个脸熟,奈何谭辉这么多年来始终学不会称兄道弟握手寒暄那一套,刚才任非车上说的话他也着急,副监区长迎上来,他记起来这人也姓穆,却没在意这个,当即一摆手,开门见山张口就问:“4天前,你们这里是不是还死了个叫钱禄的犯人?”
“这……管教们一眼没顾到,那人自己溺死在漂染池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先别管这个,您先回答我,能不能找到钱禄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有啊,都有备份的。”
谭辉一听,当即头也不回地朝身后喊乔巍:“老乔!你快跟人去把钱禄家属的联系方式找出来,联系他家里!看人入没入殓,没有的话赶紧把人给我拦住喽!”
副监区长一愣,“……谭队,您这唱的是哪出儿啊?”
“唱哪出儿?”谭辉眯眼望向炎炎烈日下监狱里高高耸立的灰白塔楼,嘴角勾起一个匪气十足的笑来,让他整个人的气势显得更加冷峻凌厉,“怕是监狱里有人想要唱一出瞒天过海。我们几个,正准备找找材料,给他搭个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