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特殊存在
千羽之城2019-10-19 16:3310,877

  监狱后门,殡葬车已经等在外面。管教和医生们抬着死者从监狱出来,没人说话,场面显得凝重而紧张。

  医生们从管教的口中得知,死者被判的是无期,如无减刑条件,就要把牢底坐穿。

  注定是活生生地走进去,到死的那一刻,才能被抬出来。与其行尸走肉地活着,选择这样死去,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只是,蒙在死者身上的白布逐渐被死者衣物浸透的红色染料浸染出斑驳的血色——就算生无可恋,选择溺死在染池的化学制剂里,这样的方式,也实在太惨烈了一些。

  任非紧赶慢赶绕到后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管教跟着殡葬人员一起把死者运上殡葬车,出于对生命的敬畏,每个人脸上凝重的神色,让场面有一种别样的肃穆。

  “等一下!”眼见着殡葬车的后门就要关上,任非一声断喝,在场所有人随之看过来,管教下意识地警戒。任非一边跑一边从兜里掏出自己的证件,“警察!”

  他跑得太急,冲过去的同时一把将自己的公安证拍到一名40多岁的管教手里,“你们准备把尸体带到哪儿去?殡仪馆?”

  管教低头仔细查看了他的证件,“昌榕分局刑侦科……”男人犹疑地嘀咕着,抬头皱着眉上下打量任非一眼,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事?”

  任非有了上次私自行动的教训,这次到底是知道收敛了。知道刚才自己的语气太冲惹人家不高兴,喘了口气,他带点歉意地赔着笑,因为找不到说得通的借口,干脆就实话实说:“我今天过来探视朋友,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见你们抬着蒙白布的担架往外跑,我怕出什么事儿。嘿,您看,职责所在,总不好视而不见。”

  管教狐疑地紧锁双眉,拧出很深的沟壑,毛孔粗大的鼻子在阳光下冒着油腻的汗渍。他似乎在很严肃地思考什么,半晌之后,他似乎想通了似的点点头,把手里的公安证件还给任非,并且回答他:“人是自杀的,正要送去尸检证实这件事。”

  任非眼底一亮,“我可以跟过去一起看看结果吗?”

  管教犹豫一下,他环顾四周,目光从一个个人头上一一点过,“去是可以去,但是车上应该没有你的位置了。”

  “啊,不用担心这个!我自己开车来的。”

  任非一路驱车跟在殡葬车、救护车和一辆监狱公务车后面,没人跟他说人要送去哪里做尸检,他也没问,路上抽空给关洋打了个电话,这才知道前面的救护车是东林二院的。

  关洋说他们监狱跟二院是长期合作的关系,监狱里偶有犯人之间寻衅打架受伤或者病重的情况,不管是做伤情鉴定还是住院治疗,他们都是把人带去二院。

  二院门诊楼后面有一栋单独的二层小楼,挂着“法医门诊”的牌子,是专门做司法鉴定的。

  专门做伤情鉴定的地儿,做尸检到底靠不靠谱?任非心里犯嘀咕。跟尸体打交道的法医,他只信他的狐狸姐,但是这是别人家的地盘儿,他插不上这个手。坐边上眼睁睁地看着两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戴口罩男法医围着尸体忙碌,从烈日初升到夕阳渐落,最后终于听到了初步尸检分析结果:“死者身体表面无明显外伤,口腔与鼻孔有蕈样泡沫,气管、支气管有泡沫并附着化学漂染制剂沉淀,肺脏呈水性肺气肿,解剖后切面有泡沫和溺液流出——以上特点都区别于被抛尸入水后的尸体现象,所以基本排除死者是死后被人抛尸入水的可能,从而可以断定,这个人的确是溺水死的。”

  虽然可以判断死者是溺水而亡,但是溺水并不等于自杀。

  任非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越过旁边的两个法医,看向解剖台上那具尸体。

  死者身上的化学染料在尸检之前就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是染料的浸入性和腐蚀性太强,即使皮肤表面的液体都被擦干净了,还是有一部分红色的染料腐蚀体表,以至于死者从头到脚所有皮肤都呈现出了淡淡的桃红色,乍看之下,如同被蒸熟了一般,可怖得让人作呕。

  而从得知这个人死了的那一刻开始,始终困扰着任非的诡异和不安的感觉,并没有因为法医给出的结果而减弱半分。

  他的死亡第六感通常在发生谋杀事件的时候才会起作用,没道理会因一起自杀事件一个劲儿地给他鸣警钟。那么,是这个人的死另有隐情,还是他从没出过错的第六感忽然有了问题?

  任非思来想去,在两种可能之间犹疑不定。他不敢完全相信直觉,也不想彻底否定它。

  任非舔舔干燥的嘴唇,思考片刻,他对上法医的眼神,“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有人先在他身体里注射了什么药物,致使他自己跳入染池?能不能检查一下血液和肌肉中有没有药物残留呢?”

  他说完,被问的法医就用揶揄的目光笑着看了他一眼,“相关的体液样本已经采集完送去化验科了,分析结果最快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出来。不过,据说有监狱的管教和囚犯全程目击了死者从走上高台到溺水自杀的全过程,按照管教的描述,死者全程行动自如,被药物控制的可能性不太大。”

  任非环抱双臂,微微偏头,挑着眉梢睨了对方一眼。

  像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放胡雪莉嘴里她是绝对不会说的。不过他也不好吐槽,点了点头,拿上东西准备撤,临走的时候,死乞白赖地跟刚才看他证件的那名管教说:“曹哥,明天化验结果出来了,麻烦您跟我说一声哈。”

  市公安局局长家的小公子,性格里有个不好不坏的特点——大咧咧的自来熟。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监狱管教名叫曹万年。

  再三嘱托曹哥明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任非的手机微信响了几声,他打开一看,是刚才托石昊文帮他查的事情有结果了。

  “钱禄,男,38岁,4年前因强奸和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一年后因表现良好被减成无期,后来一直在东林监狱服刑,为人孤僻,没有直系亲属。”

  这条消息下面,是石昊文用手机从显示器上拍的一张照片。本来就年代久远,资料库里存的报纸扫描件再用手机拍出来,画面模糊得像是打了马赛克。

  即便如此,刚才在法医门诊里看完全身泛红的死者就开始隐约反胃的任非,此刻差点翻江倒海地吐出来。

  图片上是个赤裸的女人,仰面朝天地大睁着眼睛,双手被木楔钉死在地上,从大大张开的两腿之间,红的黄的肠子被掏出来,流了满地。

  那个场面,骇得任非差点没甩了手机。

  他心里一个劲儿地骂,闭了闭眼睛,稳定了下情绪,才又深吸口气往下看去。图片下面,还有石昊文发来的一句话:“之所以当初判死缓,就是因为这起案子社会影响极其恶劣。钱禄活生生从被害者下体中将内脏掏了出来,死者是在极度的痛苦中逐渐丧失生命的。据当时的报道说,从女人下身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她身下好大一片土地。”

  “妈的!”任非看完,猛地闭上眼睛,他死死握着手机。

  任非不知道这死者竟然有这样一段犯罪经历,如果他早点知道的话,或许他压根就不会在这里枯坐大半天浪费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那种人渣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死了……这种死法,太便宜他了。

  梁炎东是在医务室醒过来的。

  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直到嗅着双氧水的味道,确定自己在医务室内的时候,他才慢慢有了动作。

  他尝试着转头——脖颈没有问题,脖子上被绳索勒伤的地方随即传来钝痛和毛针刺入般的麻痒,微微倒抽了口气后,他本能地抬手要摸摸脖子上的伤痕,一动之下才发觉,自己的一只手是被手铐锁在铁床栏杆一角的。

  他试图坐起来,手铐与栏杆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正在整理医疗用品的医生疾步走过来查看。男人泛着血丝的眸子迎上去,狱医韩宁宁脚步微顿,随即笑起来,“你别这么看着我呀,怪吓人的。”

  梁炎东沉默着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深邃的眸光微微收敛,习惯性地扫了眼所处的环境。

  十五监区的医务室跟两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靠窗的那边放着狱医的坐诊台,坐诊台左面靠墙是两个放资料的大柜子,柜子上面挂着四个写着各种规章制度的宣传板,柜子对面就是梁炎东此刻坐着的病床,两张床并排放着,坐诊台的正对面,靠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备忘用的白板,上面的告示板上一个贴着值班医生的名卡,一个写着医务室工作制度。

  不同的是,印象中两年前从资料柜上方到门角之间是拉了一条晾衣绳的,如今晾衣绳没有了,一些需要及时清洗的医用物品零零落落地挂在医务室各个有棱角的地方。

  韩宁宁是这所监狱里少数几个与梁炎东有过较多交集的人之一。当初梁炎东被诊断为失语症,很长一段时间,就是韩宁宁在给他做心理疏导和复健治疗。虽然没有效果,但是接触得久了,偶尔这男人眼神想要表达的意思,她看得懂。

  黑溜溜的眼珠随着梁炎东的目光在自己的工作区转了一圈,韩宁宁努努嘴,抬手在资料柜和门框之间比画了一下,“你在找之前搭在这里的那根晾衣绳吗?”

  梁炎东沉默着点点头。

  “可能是前几天挂的东西重了,固定绳子的那个钉子掉了,还一直没得空请工程队那边过来重新打孔。”韩宁宁知道他有话说不出,一边解释一边转身去隔壁的处置室里拿了碘伏、药膏和医用药棉回来,然后一股脑放在他床头的小柜子上,“你脖子上的勒伤挺严重的,现在天热,回去以后你记得按时消毒上药。”

  梁炎东深深地看她一眼,略微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

  他太久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已经快要忘了该怎么笑。但即便如此,他看见韩宁宁的眼神还是亮了起来,可一瞬之后,又迅速地晦暗下去。她微微偏着头,探究地打量着他,单纯的眉眼,逐渐浮出纠结和不理解来,“梁炎东,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女孩发问的语气自然,而梁炎东却在听见之后赫然抬头,锐利的目光在转瞬之间牢牢钉进女孩清水般的眸子里!

  男人眼底的震惊让韩宁宁下意识地迅速把刚才说的话回想了一遍,确定没有说错什么之后,狐疑地眨眼睛,脸上有点不明所以的震惊,“你不会把昏迷前的事情都忘了吧?”

  当然不可能忘。他从监舍出来,在走廊里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情急之下他踹向监舍的铁门——他甚至能够想象,他濒死的时候踹门的动静一定非常大,以至于昏迷之际引来了狱警,他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从醒来到现在,梁炎东一直认为他之所以在这里,是狱警及时赶到,从背后对他下毒手的那个人已经伏法。

  他怎么会被人认为是自杀?当时对方那么明目张胆地对他下手,就算狱警后来没有抓到人,也应该从监控中确认对方的身份才是。毕竟那是监舍内的走廊,根本不存在监控盲区!

  男人的眼睛习惯性地慢慢眯起,那张表情寡淡的脸上,除了轮廓深邃的眸子透出暗沉的幽光外,漠然平和得就如同一尊石头雕像。他的手指在腿上轻轻敲打,那是他陷入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韩宁宁没等到他的回答,条件反射似的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到点了,她今天有事,着急下班,何况犯人醒了,她也有责任立即通知负责的管教过来,“总之你别再起轻生的念头啦!就算你身上背的是无期,但是人活着才有希望啊,你好好表现,万一再过几年就能减刑了呢?死了可就什么都没啦!”

  梁炎东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睁开眼睛,微微颔首,在镣铐叮当作响中换了个让自己更舒服些的坐姿,然后朝看诊台上面摆放着的笔筒抬了抬下颌,又看了韩宁宁一眼。

  韩宁宁几乎秒懂,“你要纸笔?”

  梁炎东很轻地点了下头。

  “我要下班了,你们队的王管在外面等着呢,我去叫他进来把你接回去。”姑娘如他所愿,把笔和一个带夹子的本子放在他能够自由活动的那只手里,一本正经地嘱咐,“你要是想跟他说话,纸笔都随便用,但是有一样哦,不许带走!”

  韩姑娘风风火火,医务室的大门开了又关,出去一个美女,换了个穿监狱警服的彪形大汉进来。

  梁炎东不动声色地看着负责管理他们班的男人,看得出来,男人虽然气势汹汹,但是已经在努力克制情绪了。

  只是观察着对方这个表情,梁炎东的心就倏地往下一沉。

  狱医说的是个事实,一个啼笑皆非但所有人都认为真实的“事实”——他们认为他要自杀。

  王管走到床边,先是一言不发地掏出钥匙打开手铐,随即把梁炎东的两手铐在一起,直起身的时候,晒得黝黑的管教顶着一张犹如钟馗的脸,瓮声瓮气地冷声嘲讽:“刚进来的时候是受刺激得了失语症,梁教授,请问您现在拿着根绳子勒自己,勒到一半又叫人救命这碴儿,是被害妄想了,还是精神分裂了?”

  梁炎东自始至终都没有跟管教的眼神对上。他在沉默中让管教把他的两手铐在一起,等对方说完,动作有些困难地把韩宁宁留在手边的本子拿过来放在腿上写了几个字:

  没有自杀,有人袭击我。

  “哦,有人袭击你。”王管冷哼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团极其柔韧的棉线,看得出是几段接在一起的。他拎着这团棉线到梁炎东眼前晃了一下,“是不是用这个袭击的你?”

  梁炎东认出,对方手里的棉线是从水泥编织袋上拆下来的,是用来缝底袋的特制粗棉线。回忆当初被勒住脖子的感觉,梁炎东知道,这的确就是当时打算置他于死地的工具。

  但是梁炎东没点头。

  他忽然想起来,三天前,监区曾抽调他们三班和隔壁四班、五班的人去修缮监区建筑外墙,当时他干的就是拆袋子倒水泥灰的活儿。

  当时分工明确,除他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有机会能通过这个活儿摸到那些缝边儿的棉线,而他完全有机会趁监管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拆掉的棉线藏起来。

  王管的猜测有理有据,梁炎东闭了下眼睛,几乎在看见这棉绳的同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因果的情况下,完全被动地走进了对方早有预谋的一个局。

  为什么这么做?杀人之后好伪装成自杀?

  不对,这说不过去。

  当时他被勒住时的样子,只要智商不是为负的人都能看出挣扎的痕迹。何况还有监控器。

  再好的伪装,在这个高墙之内没有隐私的地方,如何能凭一根绳子就逃过天网恢恢?

  梁炎东一时木然,毫无反应。王管把棉绳又塞回自己的裤兜里,“怎么,看见物证,这回不狡辩了?”

  男人话音刚落,梁炎东忽然抬头扫了他一眼。梁炎东双目炯炯,目光极为豁亮,可是眸子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显露。

  管教被看得竟有一瞬间的愣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梁炎东已经重新低下头,以一个囚犯的姿态,执笔在纸上对管教写下请求:

  王管,方便的话,请带我去监控室看看。

  王管目光随着他写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末了从他手下把夹子和笔都拿过来。梁炎东没有任何抵抗地看着他把写字的那张纸撕下来丢进垃圾桶,然后将夹子和笔重重摔在医务室的坐诊台上,“走吧,带你去看,我也想知道,你这高智商的罪犯,又准备耍出点什么新花样。”

  走得急,梁炎东走出医务室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拿韩宁宁放在床头的药。不过,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惦记那两瓶药了。

  王管带他去了监控室,应他的要求,回放了当时走廊里的全部监控视频。

  因为设备较老,无声的图像里画面有些模糊,但是也足够看清监控之下行人的一举一动。

  监控室里,梁炎东看着自己通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进监舍很快又走出来,然后在没走出多远的时候,忽然他脚步一顿,抬手抓向自己脖子。这个时候正在看着录像的梁炎东自己是知道的,他已经被绳索缠住了脖颈,但是棉绳太细,在不够清晰的画面中看不出来。在监控里,他整个人骤然仿佛上了弦一样发疯地用力扭曲挣扎,片刻之后,他似乎就要虚脱了,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在拼命挣扎中的身体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抬脚轰然踹向身边监舍的大门!

  一切都只是静默的画面,梁炎东无法从中得知自己的那一脚到底使铁门发出了多大的动静,他站在屏幕前看着自己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片刻之后,手持警棍的王管和另外两个管教一起冲了进来。

  从事发到结束,走廊里,除了梁炎东自己外,真的再没有其他任何人的身影。

  而那个想要弄死梁炎东的凶手,竟然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监控拍下来的画面有问题,就真是梁炎东精神错乱、被害妄想。

  梁炎东当然知道他自己的精神状态,所以被押回监舍的一路上,他都在考虑监控录像的问题。

  但是刚才站在屏幕前面从头看到尾,就那么一遍,匆匆一瞥,对于此时此刻行动、自由处处受限的犯人而言,实在无可奈何。

  那种感觉就是,他明知道肯定是监控录像被人动了手脚,但是他看不出来破绽,没有证据,无法锁定怀疑目标,所以他只能顶着一个“故弄玄虚,耍花招或意图炸号”的嫌疑,无从辩解。他隐隐觉得今天这牢里不太对劲,沉寂了3年,终于有大事要发生。

  回去的时候,刚过了做工的时间,晚饭的点儿还没到,十五监区一大队三班关着的那几号人都在牢号里。里面咋咋呼呼的交谈声忽然就断了,大家盯着梁炎东脖子上那道青紫的勒伤,听管教语气严厉地说道:“1537,警告你老实着点,少给老子扯幺蛾子,这次就算了,再有一次,信不信老子关你一个星期的禁闭!”

  王管一边说一边把梁炎东的手铐解开,知道这人说不出话,于是抬眼逼视着他,那架势,似乎非要眼前这男人当着全班狱友的面,给他认个错、服个软才算完。

  进了监狱这个浑水缸,人的确没有什么尊严可言,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会想不开跟管教犯横。梁炎东没看王管,视线落在自己被手铐磨出红印子的手腕上,抬手在上面来回搓了一下,随即抿成一条线的嘴微微勾着,赔了个笑,点点头。

  王管走了,监舍里,一双双好奇、探究的眼睛时不时地落在梁炎东身上,伴随着他走到紧靠里的下铺,直到他躺上去。

  斜对面坐在铺上的一个精瘦男人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管药膏递给他,“咋不跟大夫要管药回来?看你就没事儿找事,就落单这么一会儿也要整幺蛾子,还真下得去手,把自己勒成这样,真死了还好,现在没死成,不还是自己活遭罪。”

  这人姓林,是他们三班的二铺,所以狱友们都习惯管他叫二木。二木虽然说话语气不咋样,但是药膏却是实打实地扔到了梁炎东枕头边上。

  牢号里先前吵闹的氛围在二木说话之后恢复。梁炎东拿过药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狱友看来,始终有点麻木不仁。

  他在这里三年,跟谁都没交情,也没谁愿意来招惹他。从入狱那天开始,就是东林监狱十五监区里特殊的存在——监狱这个地方,集合了众多作奸犯科、罪行累累,为社会所不齿的恶徒,但是除了监区明文规定的管理条例外,犯人们之间,暗地里很有些不成文的规矩。

  比如监狱里约定俗成的,相比那些扎堆蹲在这里没上过什么学的大老粗,那些有学历有文化的高智商罪犯反而是个新鲜物种,大家都会对他感到好奇,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些跟他们这些人完全不同的故事,也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别人不知道的“知识”,方便以后跟人唠嗑的时候吹牛用。

  但梁炎东的情况却比较特殊。他们监舍里10个人,除他之外,9个人中只有一个是勉强把高中读完了的。而梁炎东呢?说文凭都寒碜了他,他是大学里的教授,还是专门教研究生的那种,可是刚到这里的时候却没落着什么好。

  理由也简单,一个是他以前在外面是跟警察有合作的,干的事桩桩件件都在跟犯罪分子做斗争,东林监狱里有几个人就是被他亲手送进来的,犯人们对这类人通常都有点同仇敌忾。再一个,他入狱的那天,狱警着重跟三班的其他人介绍了一下,说梁炎东是奸杀了幼女进来的,判的是无期。

  在监狱里,另一个潜规则是:犯了强奸罪这种“花案子”进来的人,猥琐又龌龊,跟动刀动斧斗狠拼命进来的纯爷们儿完全不一样。哪怕进了监狱,也被人戳破脊梁骨,活该被人骑在脑袋上摁着整治。

  而这位不只是强奸罪,也不只是奸淫幼女!而是把孩子先奸后杀,这简直就是畜生干的事儿。所以梁炎东刚来的那几天,所有人都憋着劲儿地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梁炎东开始也忍了,身上带着新伤混着旧伤的见天来往在医务室和牢号之间,直到两个星期后,也不知道究竟是想通了还是受了更大的刺激,一次三班的大铺的故意找碴儿,梁炎东忽然就动了手,几根手指铁钳子似的既准又狠地差点掐断了大铺的脖子。

  偏就他动手的时候还非常讲究技巧,把大铺堵在卫生间的门口,那是个监控死角,掐上去的时候,手上还抓了块毛巾垫着,真要较真儿找证据的话,大铺脖子上连他一个指纹都不沾。

  这事儿是个转折点。在那以后,他们班所有人都知道了,梁炎东是个高智商的疯子,不能随便刺激他,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炸那么一回,炸一回,他就能要你的命,并且还不留证据。

  梁炎东的日子就是从那时开始逐渐清静下来的。狱友们不待见他,也没人敢轻易惹他,独来独往,没人能看明白这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时间久了,三班这3年来始终是他们10个人,没有新人进来也没有老人出去,潜移默化,大家也就都习惯了这么个人存在。甚至因为他从不说话的特点,有的时候,狱友们愿意背着人对梁炎东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把梁炎东当成一个锯嘴葫芦,满腔负面情绪倒进去,也不会担心再被吐出来,被不该听见的人听见。

  就像今天,他们做工回来就看见管教过来查梁炎东的东西,没翻出什么可疑物品,临走的时候反而训斥他们:“把你们那些花花肠子都给我收起来!都盯着点儿1537,他要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一早来跟我汇报!”

  后来他们才知道,梁炎东下午的时候在走廊里自导自演了一场自杀的戏。他们实在想不明白高智商的1537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虽然好奇,但是没人问,因为知道问了也没有答案。

  但是之后吃饭的时候,他们发现今天的梁炎东的确跟平时不太一样。男人面前的东西没吃几口,一双细眯的眼睛时不时来来回回地在其他桌的犯人身上逡巡,那一脸的讳莫如深,眸子里偶尔闪过的光却跟X光似的犀利得要命,仿佛要把人骨头都看透似的。

  全桌的人一边扒饭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瞅他两眼,然而完全陷入自己思绪当中的梁炎东对此毫无察觉。直到后来他们班长,也就是大铺周志鹏把筷子往饭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出言警告:“差不多得了啊,我不管你怎么想的,要死也别牵连上大伙儿。”

  梁炎东收回目光。按着记忆里的顺序,他趁着吃饭的工夫,把他们一大队所有狱友的人头儿都对了一遍。

  对完了,终于知道了,他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今天来吃饭的少了个人,九班的,叫钱禄。梁炎东记得他也是犯了强奸杀人案被判无期进来的。

  他自己和钱禄的罪名、刑期都是一样的。他今天在走廊里差点被人勒死,而钱禄,却不见了。

  他刚从医务室回来没多久,钱禄不在那里。做工回来后管教会挨个点一遍名,发现谁不在,那是一刻都不能等的事情,为了找人,势必要声势浩大地把监狱翻个底朝天。

  但是狱警们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这就说明,钱禄的失踪,狱警都知道。而狱警们知道了却不声张,就只有一个可能——他死了,死得蹊跷,所以不能说。

  钱禄尸检后的第三天,看上去不怎么靠谱的狱警曹万年,倒是真给任非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说昨晚下班之前,二院法医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死者体内没有药物残留,已经可以肯定,是自杀无疑。

  任非听着钱禄这个名字就想到那天石昊文给他发的照片儿,当即心里发堵,在电话里嗯嗯啊啊应了几句,挂了电话,对着眼前刚从食堂打回来的红烧肉,胃里翻滚,咽不下去了。

  对钱禄这号人,他已经倒了胃口,既然法医都已经认定确系自杀,几天前他心里再感觉古怪,此刻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真倒胃口……丧尽天良的人渣。”任非拧开水龙头把饭盒里最后一点肉汤都涮干净,满心不爽的嘟囔让上完厕所过来洗手的李晓野听见,嘴炮男立刻起了八卦心,“哟?这话骂的,是哪个女子占了你便宜还没对你负责啊?来来,小任,跟哥说说,哥给你评理去。”

  “走开。”任非把面前拦路的一座山扒拉开,“你才是小人,你全小区都是小人!”

  说完头也不回地从水房出去了,李晓野手指上滴答着水珠,愣了愣,在任非后面扯着嗓子叫嚣:“我小区人都是你情敌还是怎么着,还我全小区都是小人!……”

  “你小区有你一个能给我辟邪就够了,情敌什么的,不稀罕。”任非头也不回,无比高冷地摆摆手,话音刚落的时候,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在他们队里,李晓野嘴炮是出了名儿的,嘴贱,语速快,斗嘴的战斗经验也足,从他嘴里跑出去的火车能绕地球三圈,刑侦队里无人能及。而任非呢,即使他骨子里没有纨绔子弟的那些恶习,但是这些年来所处的环境也让他养成了牙尖嘴利、争强好胜、不肯吃亏的特质。两个人凑一起,嘴仗的炮声一打响,没人拉架,那俩能把人从天边儿挤兑到海底。

  但是跟拿斗嘴消遣的李晓野不同,任非其实不愿意这样。所以他前脚进了办公室干脆回身把门带上,身后的李晓野说没说什么他搁这儿再听不见了,这才舒坦地放下饭盒,拿起手机看了眼有没有漏接来电。

  他手闲不住地轻轻拨弄之前从杨璐那里拿回来的那盆福来玉,这一摸不要紧,抬手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指腹沾了略带点黏腻感觉的白色物质,再弯腰往生石花上仔细一瞅——得,就朝向阴面的那一边,好好的多肉表皮上不知为何起了一层一层的白,跟他手上的一样。

  刚拿回来还好好的花,没到一周,这就长毛儿了?任非有点崩溃,这要是他平时自己路边随手买的,倒也不觉得心疼,可是一想起这花是花店女神送的,任非就有点坐不住了。

  他想了想,把花盆拿起来抱在怀里,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反正是午休时间,正好赶这个空儿让杨璐给他瞅瞅,看看是什么毛病。

  相隔一条街,也没必要开车,任非顶着中午的大太阳,迎着同事们意味深长的目光,抱着一盆长毛儿的多肉往外走。到了“路口花艺”的时候,老板杨璐正枕着角落里临窗的那张桌子浅眠。

  一屋子娇艳欲滴的花,红白黄绿,女人一身麻衣布裙安枕其中,嘴角轻抿,柳眉微微蹙起,白得透明的皮肤,出尘得好似七月临水的荷花,美得不可方物。

  大咧咧的任非放轻脚步,是害怕打搅女人的美梦,却忍不住蹑手蹑脚地靠近她,想要更加仔细地看看她。

  等他走近,他注意到杨璐手边有本厚厚的精装《圣经》,书被合上了,而女人手里还保持着睡前的姿势,轻轻握着笔,笔下是一张素色便签,上面是一行娟秀的英文:For love is strong as death。

  看着这一串英文,他勉强能翻译个字面意思:因为爱情像死亡一样坚强。这是给客人写的,还是她自己有感而发?

  任非轻轻把手里的花盆放在一旁,他这辈子从没有对哪个异性产生过像此刻一样强烈的好奇心,他忽然生出想了解这个谜一样女人的想法,想知道她的过往,想听她的故事,想走进她的生活……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圣经》,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一眼看到了上面那段被铅笔勾画出的繁体字——“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他还未及细看,却被细微的响动打断,一低头,正迎上从午睡中醒来的女人懵懂而潮湿的眼睛,她脸色一红,有点不自在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捋了捋松散的长发,腼腆地笑起来,“不好意思,让你看见这副样子。”

  “啊,没什么,我推门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响了,你没听见,看你睡得挺沉,我就……”杨璐看了眼他手里的《圣经》,眼底流出轻浅的笑意。于是任非就像触电一样,尴尬地把书放下,“不好意思啊,我就……有点好奇。”

  杨璐也不介意,她的目光顺着被放回到桌上的书又落在自己写的字上,语气里带着些许期待的好奇,“你也对《圣经》感兴趣吗?”

  杨璐说的不是宗教,她只单指这一本书。

  任非听懂了,但是没有答。他搓搓鼻子,硬着头皮,跟复读机似的下意识附和:“还……还好吧,就好奇,好奇。”

  男人牙尖嘴利的技能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全部失效,而当任非朝着杨璐说“好奇”的时候,他忽然发觉,他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这本书,而是眼前这个女人。

继续阅读:第7章 死亡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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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局(原著《追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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