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隐 痛
千羽之城2019-10-19 16:3214,356

  张帆的案子很快结案了,让所有知道底细的人感到惊讶的是,张帆的供词几乎与当初任非的推断完全一致。

  市局那边传来了话,说准备开个表彰会,给昌榕分局这边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先进集体必然是刑侦大队,至于先进个人,对方话里话外都没透,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非得是任非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浑小子不可。

  一声声恭喜祝贺,听得任非头皮都发麻。先不先进其实他原本也不怎么在乎,何况这个表彰他受之有愧,在他的逻辑里,立功的是梁炎东,囚犯立功理所当然地可以申请减刑,所以这个头衔他说什么也不能领,在听见风声的第二天,他就拿着减刑申请书敲响了杨局办公室的门。

  大案之后难得的清闲时光,杨盛韬正在办公室里摆弄他养的那一大盆郁郁葱葱的文竹,玻璃杯里的云雾青芽绿得通透,空气中也浸透了淡淡茶香。

  分局长办公室什么都好,就是没开空调。任非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被这屋子里闷得出汗,还是心虚盗汗,总之捏着申请书在老杨办公桌前站了半天,话没说出来,豆大的汗珠倒是从脖颈滑进了衬衣里。

  他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反常了,印象里,他上次出现这种心里没底身体没魂的样子,还是刚进队不久的时候。那次跟着谭辉他们一起出警,遭遇持枪歹徒,他一时激愤冲上去徒手夺枪,结果导致枪支走火,差点伤了旁边的群众。如果不是有人暗中保他,当时还是实习身份的任非,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跟刑警这个词儿挂上钩了。

  杨盛韬放下手里给文竹浇水的喷壶,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看向任非的同时屈指敲敲桌子,“说吧,又怎么了?”

  “我就是……来跟您坦白个事儿。”任非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才来的,但是他没想到,真到了杨老头儿跟前,准备好的说辞到嘴边竟然溜不出来了。没别的辙,只能认尸从,他老老实实地把手里的申请规规矩矩放在杨盛韬的桌案上,“要不,您先看看?”

  抛开让他头疼的时候不谈,杨盛韬大多数时候其实挺喜欢这个生龙活虎的浑小子。他把端端正正放他眼前的文件拿起来,“也算有长进,犯了事儿知道主动坦白写检查了?”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任非眼看着这位老局长的目光扫到文件上的时候猛地一顿,紧接着嘴角抽搐着话锋一转,“减刑申请?还是梁炎东的!你跟他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任非想说,就是为了破张帆的案子扯上关系的,要没有我跟他扯上关系,兴许杨局您现在就因为市局限期破案的军令状被退休了。

  要是搁平时,这话他非得说出来不可,然而现在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没法统一,实际上他说出口的,就只有干巴巴的一句:“里面都写了,要不您先看看再说?”

  他是怎么找上监狱里那个无期罪犯的,梁炎东是怎么协助破案的,减刑申请书上面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楚明白。杨盛韬看完恨不得把那叠纸甩在任非脸上。

  “你小子……你可真给我长脸!”老爷子气得把文件扔回桌子上,哐当一声拍着桌子猛地站起来,“这边热热闹闹地要给你评先进,你倒好,自己先在怀里揣了个雷!现在拿出来,是想炸死谁?你说!”

  “杨局,您别生气。”任非眼见着杨盛韬拄在桌子上的胳膊都有点抖,连忙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扶却又不敢,就这么虚虚地举在半空,动作尴尬怪异得不行,“当时市局就给了三天,我这不就是……想了个或许能破案的办法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盛韬一把挥开他的手,“违反纪律!你还有理了?就算你认为梁炎东对案件侦破会起到作用,为什么不提前打报告?为什么擅自行动?”

  任非低着头挨骂,自己小声在下面嘀咕:“那我要提前跟你们说了,你们还能让我去吗?”

  “你说什么?”

  “没,”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这会儿在他们局长面前硬着头皮赔着笑,“我就说我不评先进了,反正实际立功的那人也不是我,我顶多就是起了个传话跑腿的作用。真正立功的人是梁炎东,所以杨局您看能不能……把这个减刑程序给走一走?”

  “我怎么走?我拿着一纸文书到监狱,到检察院去跟他们说,这案子是梁炎东帮忙破的,梁炎东立功了,你们给减减刑?”杨盛韬说着拿起先前被他摔在桌案上的申请书跟任非比画了一下,“他是怎么立功的?我们是怎么给他提供便利让他立功的?前期申请在哪儿?相关文件又在哪儿?”

  向来嘴上不吃亏的任非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没考虑那么多,事实上,在他敲门进来之前,对这件事抱有比较乐观的态度,因为就算出发点违规,但结果毕竟是好的。梁炎东帮忙破了案,这是事实,法外还有人情在,道理一说,他觉得还是能讲得通的。

  可是终究没想过,减刑的流程要从监狱一路走到东林市高级人民法院,真论起来,个个都是讲法不讲情的地方。他让杨盛韬两手空空光凭一张嘴去给重刑犯申请减刑,这本身不光是为难老局长那么简单,这是拉着他一起违纪。

  任非汗颜地不敢抬头看杨盛韬,老爷子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只是拉上我违纪吗?整个刑侦队,侦破案件却是背地里靠了重刑犯指挥,你一个刚入职的警员这么胆大妄为,是不是别人指使的,有没有上级授意?”

  任非一听猛地抬起头,“杨局,这跟谭队没关系!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呢!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有什么责任我自己担着。”

  “我信你别人也信?就谭辉那个脾气,这些年明里暗里得罪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暗地里等着看他出错?否则他立了这么多功,为什么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大队长?这些事,我不明着跟你讲,是不是你这辈子也看不明白!”杨盛韬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围着办公室踱步,一边想办法收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烂摊子,一边怒不可遏地朝任非吹胡子瞪眼,“毛毛躁躁为所欲为屡教不改!你自己担着?——你就不能想一想,你不是孤军奋战,你们是一个团队!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这种事,你说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实际上哪个不得跟着你一起吃瓜落儿!”

  “……我错了。”任非脸上阵红阵白,他刚才是不敢抬头,这会儿是真的没脸抬头了,“杨局,您别着急,这事是我闹出来的,我想办法解决,处分什么的,我都受着,不会让其他人受牵连的。”

  杨盛韬脚步猛地顿住,他转身朝任非看过去,这小子到队里半年多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任非这样正儿八经地道歉。其实他知道,任非虽然经常性地冲动妄为,但本质并不是那种有劣根性的孩子,他也相信任非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希望队里能在市局的限期内尽快破案。

  仅此而已。他冒进,但是没想贪功。

  半晌,老局长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先回去吧,这事跟谁都别说,其他的交给我处理。”

  任非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欲言又止地问:“……您打算怎么解决?”

  杨盛韬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几步走过去,把那份减刑申请书拿起来拍进任非怀里,“单我一个,我不怕被谁牵连,但我得对其他人负责。你觉得我胆小怕事也好,自私官僚也行,总之很抱歉,我没法对其他人说这案子是你违规找梁炎东破的。至于表彰会,我会跟上面说取消,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任非直直地看着杨盛韬,“这对梁炎东不公平。他只是——”

  “够了!”杨盛韬很少会这么断然打断谁说话,但是如果不打断,老爷子觉得自己的血压马上就要不受控制了,“你要觉得良心不安,非要把这事闹出来,我也不拦着你。但减刑这事找我没用,我办不了。你要非得闹,就去找那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吧。”

  任非一怔。他没想到,从他入职那天起就知道他底细,却从来三缄其口的老局长,这会儿竟然会把那人直接抬到面上来说。

  任非灰头土脸地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手里的那份减刑申请书怎么拿进去又怎么带出来,他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渍,往回走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老爷子最后说的那句话,纠结着要不要给那个“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打电话。

  好巧,他正犹豫不决,手机偏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那个让人听了就讨厌的铃声。

  任非这回接得比往常快,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个位于市里一家购物中心顶楼的中档餐厅的地址,理由是:“非非,你快俩月没回家了吧?晚上出来吃个饭,咱父子俩聚聚,顺带给你庆功。”

  没错,父子。

  任非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代,市公安局的“大老板”任道远就是他亲爸,而他则是那个不靠关系路子,在亲爸一万个反对下打死也要进刑侦队的不肖子。

  打从任非进警队的第一天开始,任道远就私下里嘱托杨盛韬照顾着点他儿子,但是市公安局局长家的小公子,除了之前夺枪差点伤及平民的那次,在他们分局混到现在,真没靠过他老爸什么。

  对任道远,任非心里始终有个死结打不开,所以看不上他爸,更不愿意求他爸,这么多年来,上次差点被撸掉警籍是第一次,而今天为了履行对梁炎东的承诺,他豁出去了,准备去求第二次。

  父子俩的饭局这些年来第一次没费什么周章地简简单单就约成了,但是任非怎么也没想到,晚上这顿饭,不是父子间的家长里短,而是他爸想方设法给他安排的相亲宴!

  一张靠窗的桌子,一个长相酷似某网红的姑娘坐在他爸斜对面,姑娘坐的那一侧外面留出来的位置不用想也知道,是给他的。

  餐桌几步远之外,任非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当了多少年的公安局局长,任道远的职业敏感,对周围情况的洞察力不是盖的,任非转瞬之间从愣怔中缓过神儿来,二话不说转身要走之际,被他逮了个正着儿,“非非,这儿呢。”

  任道远好脾气地对儿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知道任局底细的人都清楚,在局里说一不二的大老虎,跟他儿子是没有半点“积威”可言的,他把任非这根独苗当眼珠子疼,然而“眼珠子”不领情,总是变着法跟他杠。

  至于任非跟他“作”了十几年的原因,他自己也知道。也是因为这个,他愧疚,他觉得自己欠儿子的,所以这些年来由着任非跟他杠,能忍则忍,忍不了父子俩偶尔也会吵得不可开交,吵完任非摔门而去,他听着下楼的动静儿,一边骂“小兔崽子”,一边嘱咐任非“开车小心点”。

  听见任道远喊,任非刚转了半个脚跟便顿住,暗自摸了摸自己那个装着一叠文件的单肩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服自己,走到姑娘的身边坐下了。

  落座之间,目光不经意跟姑娘的眼神碰在一起,年轻的刑警同志触电似的收回目光,眼角一不小心又瞥到姑娘雪白的大腿,顿时浑身不自在。

  这都什么年代了,老爷子领着姑娘来给自己儿子相亲是什么鬼?

  他还不能说走就走!都是这个减刑申请给闹的!

  任非心里咆哮着,表面上垂着眼睛,目不斜视地把自己的挎包摘下来,进退之间,自己的目标也很明确——他是为了梁炎东才坐在这里的,至于相亲什么的,想都别想。

  打定主意,他悠悠地拿过茶壶给自己面前的茶杯倒满了,至于对面他爸在介绍旁边姑娘的时候都说了什么,他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等任道远说完,他已经慢条斯理地喝光了一杯茶水,放下茶杯,吸了口气,终于转头重新看向自己旁边羞答答低着头的姑娘。声音虽然透着些掩饰不住的不耐烦,但是胜在娓娓动听,“小姐,我想我们大概不太合适。我这人性格不太好,脾气暴,还毛躁,再说我现在也没有定下来的打算。而且我吧,现在就是一个小警察,工作平时也不得闲,我觉得你条件这么好,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来照顾你,你说呢?”

  他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贬自己捧对方,兼之还隐晦地说明了,今天这个相亲完全是他爸安排的,他不知情,所以就算姑娘觉得打脸,也跟他没关系。

  前前后后,几乎滴水不漏。同样的话让他队里的同事们听见,一准儿得认为这浑小子吃错了药。

  姑娘垂着眼双手握着杯子不说话,全景窗外面夕阳的颜色洒进她的茶杯里,在水面铺上一层淡淡的暖色,映得女孩的双颊更加绯红。

  那边服务员在陆续上菜,骨瓷杯摆在红木桌面磕出的轻微声响,反而让饭桌上沉默的一对小年轻更显尴尬。任道远皱眉清清嗓子,拿着公筷给姑娘碗里夹了块酱汁浓郁的红烧排骨,话却是对自己儿子说的,“男子先齐家而后平天下,终身大事定了心才能定。工作再忙,跟找女朋友也不冲突。”

  “那齐家之前还得修身呢。”任非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嘴角勾起那种摆明要跟他爸对着干的神态,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块排骨,耸耸肩含糊着说,“我身都没修好,怎么齐家?”

  任道远闻言一扬眉毛,“你身上哪儿坏了,说出来我给你修!”嘴上训斥着,手下却是很诚实地又往任非碗里夹了一筷子那个排骨——他儿子爱吃。

  任非任由他爸夹菜倒也不拦着,只是碗里香气诱人的排骨浓油赤酱,他却偏偏就把筷子放下,不肯再动了。咂咂嘴,刚才对姑娘的谦和早就在跟他爸的一来二去中灰飞烟灭,明知道他爸看不上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偏偏痞气全开地靠到椅背上,跷起二郎腿抖着,故意噎对面那只市局没人敢惹的老虎:“我功能不全,您也给修得好?”

  “说的什么混账话你!”

  任道远一声咆哮,旁边的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任道远的嗓门吓的,还是被任非的话骇的,刚夹起排骨的筷子一松,桌边的盘子也跟着掉下去,一溜鲜艳的油亮酱汁印在她的白色包臀连衣裙上。

  姑娘“哎呀”一声,赶紧拿着旁边的湿毛巾往身上擦,可是为时已晚,好好的一朵白莲花似的小裙子,顿时脏污,狼狈不堪。

  “这可怎么办,我怎么回去呀?”姑娘手足无措,尴尬万分,又是着急又是狼狈,求助地看向任非的时候,眼圈竟然都已经微微红了。

  任非略略皱眉,目光从姑娘沾满汤汁的胸前一直扫到那盈盈一握的小蛮腰上。姑娘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情不自禁把手放在腿上挡了挡,任非才直截了当地问:“穿多大码衣服?”

  “啊?”他问得太突兀,女孩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下意识地回答:“……M。”

  然后任非就站了起来,从挎包里把钱包翻出来,离席之际,没管他老子,自顾自地给姑娘留下两个字:“等着。”

  姑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走又不敢多问,大概十几分钟后,他拎着一个很精致的黑色手提袋回来,在姑娘呆怔的表情中,把手提袋递到她面前,“拿去换上吧。”

  里面也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姑娘感激地道了谢,拿着手提袋挡在身前飞快地去了洗手间。餐桌上终于只剩下父子俩,任道远抽空点了根烟,品着他儿子的一系列反应,觉得今天这场相亲有门儿,“怎么样,这姑娘不错吧?”

  任非轻飘飘地瞟了他爸一眼,不痛不痒地冷哼:“您要喜欢您娶,反正我不要。”

  “少跟我扯淡!”这些年,任道远面对任非,修养都快要修炼到了第十层,嘴上严厉,态度却并未在意,“你要没那个心你给人买那衣服,我看那包装,一件至少花你半个月工资吧?”

  “这好歹是个姑娘家,被你骗来相亲,还得穿着脏兮兮的衣服灰头土脸地回去,有这道理吗?”任非翻了个白眼,“您要是看不过眼,那您把买衣服的钱还我就行了,反正我也是替您善后。”

  “越说越不像话!”任道远呵斥一句,这时候服务生来清理刚才被打碎的盘子,任非站起来给服务生让地方,顺势把包里的文件抽了出来。

  看见那一叠白纸,任老板的眼皮儿跳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今儿这么痛快地答应出来跟我吃饭,肯定有事。”

  任非吊儿郎当地梗了梗脖子,把文件递到他爸面前,“那您约我出来吃饭,不也是‘有事’吗?”

  任道远拿到文件看着上面“梁炎东”三个字,震惊之下连跟儿子拌嘴的事儿都忘了,“梁炎东?哪个梁炎东?”

  “还有哪个?就是前几年经常协助你们破案的那个梁教授啊。”任非奇怪地看了他爸一眼,“我就挺不理解的,他才淡出公众视野多久,你们怎么就都不记得这个人了?”

  任道远把还剩半截的烟重重地戳在烟缸里,一对透着严肃的刚正剑眉狠狠地拧成“川”字——梁炎东……三年前在自己最器重他的时候,干出伤天害理的奸杀幼女案、被判无期的梁炎东。

  任道远再没往下看文件,把它背扣在餐桌角落里,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你自己说吧,怎么回事?”

  任非也不犹豫,同一件事,下午跟杨盛韬说这件事时他嘴都张不开,现在对面坐的是他爸,因此没有丝毫障碍,“您不说这顿饭要给我庆功么?我就跟您说一声,这功用不着庆,因为立功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任道远神色微变,眉毛登时一竖,“任非,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于是任非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又说了一遍。

  讲到最后,他烦躁地抬手搓乱了自己的短发,“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您手边那个是我给梁炎东写的减刑申请书,您看看能不能把这事帮我办了?就当是我求您一回——我都答应他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你不能言而无信?”市局的大老板听完,怒不可遏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碗碟都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啊,我回去就把你这减刑申请变成你的离职申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今以后,你也甭想再给我瞎胡闹下去!”

  任非一听,眼睛也顿时一瞪,针尖对麦芒,父子俩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凭什么?我堂堂正正考进去的,您凭什么说撸就撸?”

  “凭你无组织无纪律,不知天高地厚,还自以为做得都对!”

  “那是谁逼我去找梁炎东的?还不是您么?要不是您给杨局定下三天破案的军令状,我怎么可能贸贸然地往监狱跑?”

  “军令状那是你上级跟上级之间的事情,你一个刚进队的兵,只需要服从命令,谁给你擅自行动的权利的?”

  “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您敢说几天前您说三天这个期限,不是对杨局蓄意打击报复吗?当初我考刑警你死活不让,百般阻挠,就因为杨局后来收了我,您心里不始终就有根刺儿吗?”

  “怎么说话呢!”任道远这下是动了气,盛怒之下嗓门大得引得周围的食客都循声望来,好不容易换了衣服捯饬好自己的姑娘刚走到近前,就又被吓了一跳,手里装着旧衣服的袋子差点没掉地上。

  这种事儿不方便当着外人谈,即使吵得再不可开交,这时候也必须偃旗息鼓了。任非粗喘口气,知道这事儿在他爸这里也是行不通的,于是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这儿跟他爸互相生厌。起身越过姑娘之际,被任道远一声断喝停住了脚步——“你给我站住!”

  堂堂东林市的公安局局长,这时候被儿子气得火冒三丈,根本顾不上体面,“人姑娘就站你面前呢,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转身就要走,上了这么多年学,连点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吗?”

  “有关系吗?”任非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没转身,回头看着他爸满脸的讥诮和冷意,“礼仪礼仪,我无礼你无仪,咱俩这不正好是父子凑一对吗?”

  任道远脸色一变,“你……”

  “爸,”任非抢在任道远要说什么之前打断他,比起刚才他现在已经非常平静,毫无波澜的语气,“您还能不能想起来,明天是我妈的忌日?搁今天给我安排相亲——您心可真大。”

  最后的几个字,任非说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重锤,将一根根钉子,重重刺进了任道远心里。

  任非说完,转头之际对旁边不知该做何反应的女孩子抱歉一笑,抬脚毫不留恋地离开了餐厅。

  而在他身后,任道远看着儿子消失在餐厅外的身影,仿佛浑身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一屁股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原本到了嘴边要训斥儿子的话,此时此刻,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任非他妈已经去世12年了。

  忌日扫墓应在阴历,但任非更习惯于用阳历来计算日子,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按阳历算,今年扫墓的日子比12年前他妈邓陶然死的那天,提早了两个星期。

  那时候已经入伏了,印象里,那是任非这么多年来经历的最难熬的一个伏天。

  仿佛半夜蒙着被偷偷哭落下的眼泪都化成了萦绕周身的水汽,黏腻腻地糊着他,被白天的太阳一炙烤,潮湿闷热得让他痛不欲生。

  从那以后,任非就对夏天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和畏惧,别人眼里阳光明媚欣欣向荣的季节,对他来说,却总蒙着一层厚重的阴影,充斥着黑暗和死亡的记忆。

  因为要去扫墓,昨天下班之前他就跟谭辉打了招呼请一天假,但是一大早,他还是开车往单位的方向去了,不过目的地不是他们局里,而是隔了一条街的一家小花店,上面挂着的木质复古小招牌上面写着两个字:路口。

  花店不大,胜在装潢风格清雅别致,最重要的是,这家店开得早。

  因为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在妈妈坟前跟任道远吵起来,让妈妈死也不得安宁,任非这几年来去给妈妈扫墓的时候总是不遗余力地避开他爸,所以他走得早,一般七点半左右就能到公墓。

  这个时间出门,想找家花店给妈妈孝敬一束她生前最爱的百合花实属不易。所以当他大四快毕业的那会儿发现这家花店之后,一到祭扫的日期,总是一早到这里来买一束百合,哪怕不是祭祀的日子,偶尔想老妈了,也会买花过去看看。

  算算,这习惯也保持了近一年了。一年时间,足够任非从当初买了花就走的过客,变成一个跟老板谈天说地的熟客。

  花店老板叫杨璐,是个温柔、和善、漂亮、年轻的女人。她有着一张清秀的脸,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纤细脆弱的脖颈下,齐腰长发格外柔顺。有的时候她会扎一根发带,映衬着她素色的连衣裙,秋水般的眸子里,潋滟着说不清的情愫,嘴角总是习惯性地轻轻抿起,素淡的表情,似乎永远都透着某种道不明的温存。

  这样的女人,仿佛有种奇妙的魔力,让人只是看着她,内心就会跟着一起安然平和。

  有的时候任非会觉得,这样宜家宜室的女人,才当得起“女神”这样的字眼。

  然而,她那样美好,却是个已经离过婚的女人。

  也许是真的亲身经历过刻骨铭心,反而看淡了悲欢离合,她身上才会透出在29岁女人身上极少见到的、真正的恬淡素雅,一颦一笑尽是与世无争的安然。

  仿佛她沉静如水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的自由来去,都无法搅乱她内心的频率。

  任非很喜欢待在她花店里的感觉,特别是在即将去祭扫的这种时候。他或坐或站地在那里一声不发地等杨璐帮他挑选最娇艳的百合包成一束,看着女人不疾不徐的动作,嗅着满屋子沁人心脾的花香,那个瞬间,仿佛被埋怨仇恨和懊恼忏悔填满的心,也能跟着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是今天那安宁却被人搅乱了。

  40多岁的男人堵在花店门口,脚边是一盆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的大盆栽,吵嚷的声音在清早安静的街道显得尤为刺耳,“你卖有病的植株给我,凭什么不能退?这花要是没有毛病,怎么可能回家不到半个月就开始发黄掉叶子,这才多长时间,就变成这样了!你不给退,那么多钱我白花了?”

  “栀子娇贵,在北方更不好养,水肥掌握不好很容易发生黄化病,这些当初就都跟您说过了。”眼前的彪形大汉把柔弱的女人衬得更显单薄,杨璐微微皱着眉头柔声细语,用很有分寸的言语解释,“而且本来这两株栀子我放在店里也没打算卖,是您好说歹说非得要,我才割了爱。当初这花是满株花骨朵交到您手上的,患病的栀子不可能有那样的状态,再有,这么大一株栀子,我卖给您的价格远低于市场价……”

  “你少跟我狡辩这些没有用的!这花现在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从你这儿买的你就得给我负责,要不退钱,要不再给我换盆好的!”

  “之前都给您换过一株了……”

  女人沉静的眼神安抚不了一个存心找碴儿的男人,也许是知道不会有人来给这个独自经营店面的女人撑腰,男人变本加厉,“换的这不一样还是有病的!谁知道你是不是看我不懂,故意卖不好的给我?要不怎么就说你男人不要你了呢?哪个男人能看得上你这么多花花肠子的女人!”

  “你!”杨璐语塞,任非在这时候恰巧把车开到了店门口,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她蹙紧的眉心、紧抿的唇线和委屈又愤怒的表情。

  半晌之后,杨璐轻轻垂眼,嘴角勾起面对无奈和委屈时惯有的包容妥协的笑,平淡如水的声音透着浅浅的疲惫,似乎连一丝抵御侵略的能力都没有,“算了,我退你钱,你走吧。”

  任非目瞪口呆看着剧情急转直下,心里的激愤骤然暴发,他暗骂了一声,紧接着动作利索地从车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店门前,一把抓住了准备回身去拿钱的杨璐,“你钱多啊?他让你退你就退?”

  手腕猛地被人抓住,杨璐本能回头的同时听见来人理直气壮的数落,她微微一怔,就见身边男人梗着脖子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公安证,“大叔,您这钱,老板是退不了了。您要是觉得自己的消费权益受到了侵害,欢迎到隔壁公安局去报案。”任非说着无所谓地挑眉耸肩,满嘴戏谑,“东林公安局昌榕分局,竭诚为您服务。”

  本来已经坐等退钱的男人,眼见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搅和进来的警察,瞬间石化。

  这花本来拿走的时候的确是没问题的,但是他就是养不活,上次过来耍无赖,闹了一通换了一盆之后,没过多久又是这副死样子,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没辙了,就想过来再闹一通把钱退了。毕竟当初买这盆花花了200多块,就这么死了,他觉得钱打了水漂,心疼。

  尤其是看花店的老板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姑娘,平时就是一副逆来顺受好欺负的样儿,这才起了犯横捡便宜的心。

  没想到,偏就中途闯出来个警察搅了局。

  他到底没胆子跟手里有证又满脸都写着不是善碴儿的年轻小伙对着干,喉咙里嘀咕着骂了一句,抱起地上那盆被糟践了的栀子花,灰头土脸地走了。

  任非没管他,转头的时候就听见杨璐轻轻吐了口气,轻柔且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谢谢你啊。”

  任非眼睛落在她身上,看着那张晨光中静谧素净的脸,直到手下传来细微的挣扎,他这才意识到,刚才一时情急抓住杨璐的手腕,竟然这么久都忘了放开。

  他不知道要怎么化解这尴尬,反倒是女人落落大方地把他引进店里,波澜不惊地问:“还是要百合吗?”

  她记性很好,任非下意识地点头。她于是就自顾自地走向角落里刚装着进回来的尚来不及侍弄的花桶,从里面挑出还带着清晨露水芬芳的百合花,回头的时候,温和地对他笑笑,“那今天不收你钱,算是谢你。”

  “呃……不用……”恍惚中忽然对上女人秋水似的眸子,任非慌忙中避开眼神,飘忽地看向窗台,往日伶牙俐齿的男人,现在舌头活像是打了个结,“就是赶巧……应该的。”

  女人抱着挑好的花枝过来包装,走到他身边的时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台边一大一小两盆生石花,里面清一色都是绿福来玉,被照料得健康茁壮。

  “对了,那个小盆的福来玉,你也拿走吧。”她利落地选了一张很素雅漂亮的包装纸,熟练地把百合打成花束。

  “……啊?”任非的脑子已经完全转不过来了,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打发走了那个中年男人算是多大的功,要受这么大的禄。

  “那不是上次你来的时候说想要的吗?”杨璐也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清明那会儿你问我窗台上的多肉卖不卖,我说卖了你也养不活,等分株的时候我就帮你移出来这几株。”

  她记性好得让任非吃惊,这一说,任非才想起来,他当初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压根就没寻思她会真的兑现,所以当时也就敷衍着大咧咧地说了声“好”。

  “你已经忘了啊?怪不得花期都过了,我也没见你过来取。”看出任非的反应,杨璐也不介意,把花束递给他,眉眼间弯起的弧度,映衬着那张粉色的嘴唇,不知道怎么,竟然让任非联想起大学时在某本小说上看见的那句“适合接吻”。

  任非越发觉得自己的眼睛看哪里都不对劲了。他心里犯嘀咕,想着也许是昨天那场闹剧似的“相亲”留下来的后遗症,否则的话,为什么会忽然对潜意识里的“女神”有了这样的邪念。

  任非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莫名其妙,他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接过杨璐递过来的装着福来玉的袋子,他竟连钱都忘了给,慌忙道了谢,逃也似的出了店门。可是走到车门边上,一手捧着花一手拎着盆的车主结结实实愣了一下——在他的车门玻璃上,贴着一张处罚单。

  刚才那男的耍无赖,他情急之下把车停在路边就下去了,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工夫,竟然被贴了条。

  任非下意识转头四处寻找那个见缝插针给他贴条的混蛋,寻思着要是找着了,他就假公济私一把,说自己在执行公务。

  然而人没找到,倒是本来打算送送他的杨璐从店里出来,看见违停处罚单,尴尬地抱歉道:“……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那个,罚款我来交吧。”

  “啊?啊!没事没事。”任非一下子反应过来,三两下把那张罚单从窗户上撕下来,把百合花束和多肉盆栽一股脑都轻轻放在副驾上,他挠挠脑袋,有点不太自在,“我自己路边停车活该被贴条!哈哈哈,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不用这样。”

  女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这样吧,下次你再过来的时候,我请你吃饭,也算是还你人情,这样成吗?”

  鬼使神差,任非看着眼前纤细单薄的女人柔和的眉眼,张张嘴,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好啊。”

  任非往公墓去的一路上心情都有点发飘。也不是说有多高兴,甚至还有点后悔,觉得这么应了人家姑娘一顿饭,实在有点不靠谱。

  这是个离过婚的姑娘,比我大,她会不会比较敏感?会不会觉得我今天是见缝插针?会不会觉得我是想占她便宜?

  任非被这些“会不会”灌了满满一脑子,以至于他在顺着公墓台阶拾级而上去看望老妈的路上,差点没被自己绊倒……

  他拎了一兜祭扫的东西,把花束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白色的毛巾蘸了水,仔仔细细地把妈妈墓碑的前前后后擦干净。黑色墓碑上,早逝的邓陶然那张年轻温婉的脸,干干净净地对着任非,笑意盈盈。

  那和煦温暖的样子,看起来,竟然跟杨璐有三分神似。但是看着墓碑上这张遗照,谁也想不到,邓陶然12年前被人当街割喉的那一幕,有多残酷血腥。

  任非凝视着照片,叹了口气,又去擦旁边的一个墓。

  那个墓里面埋着两个人,是父女,男人的名字跟任非他妈之间只差一个字,叫邓陶勋。那是任非的舅舅和表妹。跟他妈死于同一天,同一个地点,被同一个凶手杀死。

  混乱的闹市区,融洽的一家人正在逛街,凶手突然骑着机车冲向他们,当时去给表妹买甜筒的任非就隔着一条街,眼睁睁地看着戴头盔的凶手用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尖刀,一瞬间准确无误地抹断了妈妈的脖子。鲜血从喉管喷溅而出,邓陶然死不瞑目地重重倒在地上。

  当街杀人,尖叫四起,场面一时混乱得无法控制,任非的舅舅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抓凶手,被吓蒙了的表妹本能地跟着爸爸,谁都没想到,驱车而逃的凶手竟然嚣张地折回来,又捅死了这对父女,随即扬长而去。

  任非当时瞪大眼睛,脸死死地贴着肯德基大门上的玻璃,然而他没敢出去。他看着凶手消失在视线之外,直到他妈妈、舅舅和表妹出殡的那天,都没敢再去看一眼。

  这是当初震惊省厅的“6·18特大杀人案”,凶手前前后后一共杀了8个人,任非的家人,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没人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当时全城追凶,时任东林公安刑侦副局长的任道远丧妻之痛中亲自坐镇指挥参与破案,然而没有结果。

  这是个悬案。悬了12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一朝之间痛失一对儿女,任非的外公当时就病倒了。在外公病逝后没多久,任非那终日思念丈夫女儿、精神恍惚的舅妈,也住进了精神病院。当初幸福到让多少人羡慕的家,就这样毁了。

  这就是任非父子之间的那个心结,12年后,任非依旧没有办法原谅他爸。

  他觉得是他爸的无能,导致了凶手的逃脱,让他外公到死也无法闭眼。即使任道远无数次地给他解释当时破案的困难和条件的限制,但是任非依旧不能原谅他。

  所以任非执意要上警校考刑警就只有这一个目的——他要破这个案子,哪怕是12年后更加困难重重,他也要给他妈,给他舅舅和表妹,给他还活着的舅妈,给12年前懦弱躲藏的自己,一个交代。

  可是他从警也有半年多了,当年的卷宗明里暗里查过不少,至今却依旧没有半点头绪。

  沮丧地叹了口气,任非盘腿坐在两座墓碑的前面,看着眼前三个至亲的黑白照片,略略垂下眼角,把贡品摆好,点了三炷香,站起来行了礼,依次插在妈妈、舅舅和表妹面前的香炉里。

  “你们再给我点儿时间,当年那个凶手,我迟早会找出来,给你们报仇的。”

  ……

  从公墓出来,任非改道去了监狱。从昨晚回来,那份没人肯收的减刑申请书就一直被他放在车里,去监狱的路上,任非从后视镜中时不时地扫几眼后排座椅上的文件,恍惚觉得,这份跟他一起去见了他爸,又祭拜了他妈的减刑申请书,才是自己这辈子的真爱。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脸见这个曾经让他拍胸脯保证一定能减刑的男人。

  不知道如何启齿才能自圆其说。思来想去,当他到达监狱会见室的时候,这个人民警察,已经怀抱了一种对重刑犯梁炎东诚心请罪的态度。

  然而,梁炎东却没有见他。

  关洋去了又回,行色匆匆,走到任非面前的时候,把一张字条递给了他的老同学,“这是梁教授给你的,他说让你别再来了。”

  任非皱眉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力透纸背的4个字:知悉,请回。

  这4个字,几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任非:我当初答应帮忙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事情到此结束,你也不必再来。

  梁炎东不是为了减刑才出手,那么,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他一个警察,前前后后竟然被一个囚犯看得通透,他做一件事,起因为何,结果如何,连他自己都无法弄清,梁炎东却从头至尾把控得不差分毫。

  任非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危险。他捏着手里有如千斤重的纸条说不出话来。

  “任非,你自己出去吧,监狱里今天出了点事,我得走了,待会儿就不送你了。”关洋声音焦急。尚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任非狐疑地瞄了他一眼,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关洋皱着眉,平时别在武装带上的警务通今天被他握在手里,“就你来之前,十五监区死了个人。”

  “十五监区?”任非猛地一激灵,“那不就是梁炎东所在的那个监区?”

  眼见着关洋点头,一股不好的预感夹杂着丝丝凉意从脚底猛然蹿起,任非几乎在关洋点头的一瞬间就立刻追上去问:“怎么死的?他杀?”

  “哪可能,这是监狱啊,要杀人就杀人?”关洋意外地看着他,随即又想了想,兀自解释,“自己跳进做工的染池里溺死的。反正判的也是无期,活着和死了也没区别,估计可能自己想不开了吧。”

  “……自杀?”任非捻了一下手里薄薄的纸条,眉宇间透着掩藏不住的犹疑,“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呢。”

  “任非,你这是职业病了啊。”关洋反倒是有点担心地扫了任非一眼,警务通里他们老大在叫集合,不能再耽搁,关洋也就摆摆手急忙往监区跑去了。

  任非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出了会见室,远处,只见几个管教带着抬担架的急救人员一路从监区出来,而担架上,从头到脚盖着白布的人,一条胳膊垂落在外,无论是袖子上的囚服还是裸露在外的皮肤,皆被染料浸染得血红血红。

  这就是关洋刚才说的,他们监区刚死的那个犯人。

  任非微微眯眼,脚步倏然加快,从家属探视的通道一路跑了出去。他说不上哪里不对,也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是直觉上非常肯定,自己应该赶在死者被推进殡葬车之前,去看一看那人的死状。

  狱警第一时间严密封锁了消息,所以除了现场目击者,十五监区的大多数犯人,并不知道他们区刚刚有个狱友自杀了。高墙之内,一切还在按部就班地正常运转。

  这个时间,监区狱友都在工厂,梁炎东走到最里面把纸笔放进属于自己的储物柜,也没存什么偷懒的心思,紧接着就转身往外走。

  监舍走廊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甚至梁炎东脚上那双黑布鞋也能在地上带出极其微弱的沙沙声音。

  半晌,梁炎东稍稍展眉,从鼻子里长长出了口气,似乎放弃了什么似的,兀自摇了摇头。

  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本该除梁炎东之外再无一人的监舍走廊里,突然斜刺里蹿出个黑影,眨眼间就到了梁炎东背后,手里一根极细的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从后面勒住了梁炎东的脖颈!

  梁炎东动作极快地试图挣脱,然而以毫无准备的反抗应对蓄谋已久的谋杀,再快的速度,一切仍旧显得太迟。

  绳子卡进皮肤带来刀锋一般锐利森寒的威胁,对方下了死手,勒住之后立刻不遗余力地收紧,梁炎东的呼吸几乎立刻被绳索阻断,他本能地抬手抓向脖颈试图拽开凶器,下一秒,却感觉细韧的绳子被来人从他脖子后面交叉,又死死地向两边拉开!

  男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那个眨眼的时间里被迅速抽走了,拼死挣扎中,他用所剩无几的清醒,抬脚用力踹向旁边监舍的大铁门!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有没有奏效,他已经逐渐失去了身体对外界的感知,绛红的脸色中逐渐透出可怖的青紫,耳边只剩下绳索纤维被拉到极致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声音。

  那是这个世界向他发出的最后的声音,属于死亡的声音。

继续阅读:第6章 特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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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局(原著《追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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