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爱欲杀戮
千羽之城2019-10-19 16:3011,486

  后来手台里同事们说的什么任非根本就没听见,在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中,他僵硬地攥着手机拨通了乔巍的电话。

  在锁定这家诊所出警的时候,他们队的人兵分三路。这边谭辉带着人来查诊所,那边老乔带着胡雪莉和剩下的几个刑警去迎宾路上的那口老井查证据,剩下的一组李晓野和马岩去查静华污水处理厂。

  证据就是任非根据梁炎东写的“老井→指纹”而得出的。那是个80年代留下来的水泥井盖的老井,因为材质的关系,水泥井盖与地面之间不会像球墨井盖那样严丝合缝,通常会存在一定程度的缝隙,但是那种缝隙较小,戴着手套很难将手指伸进其中将井盖搬开,凶手为了快速抛尸,很可能摘掉了手套,徒手将井盖搬起。

  而那个年代的习惯是在制作井盖的水泥凝固前,在下面放上光滑的纸避免其与地面粘住,所以即使年代久远,依旧会在一些井盖下面找到纸张附着物,同时夏天手指分泌油脂较多,加上用力出汗,假设凶手的手指恰巧按在上面,那么指纹应该是较为清晰的,并且被破坏的可能性很小。

  这是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但是当任非拿着第二个抛尸现场的照片做证明的时候,所有人都认同了这个推测。

  乔巍的电话接得很快,铃声都没响,那边已经传来了他严肃而兴奋的声音:“任非?我正要给你们打电话呢!你说的没错,我们真在井盖下面采集到几枚指纹,这就准备回队里进行数据库比对了。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凶手抓到了吗?对比下指纹马上证据就能出来了,由不得她不认罪!”

  任非张张嘴,向来伶牙俐齿的他一时哑然。

  他的沉默一下子让乔巍意识到出了问题,“你们……那边出什么问题了?”

  任非没有解释,回答老乔的是一阵节奏感十足的断线声音。

  挂了乔巍的电话,任非立即又给李晓野打过去,他这个时候已经越发不镇定了,电话再一次接通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根马上就要崩断的弦,“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污水处理厂到底有没有问题?”

  李晓野那时候已经开着车在往回走了,接了电话莫名其妙,“我已经跟谭队汇报过了,你怎么还不知道?”

  “我知道你妹!”任非当时已经完全快要不受控制了,车里开着空调,他急得一脑门儿的汗在那儿咆哮,“问什么你说什么行不行!”

  “你小子吃枪药了?”

  “行行行,别吵别吵。”两个人在电话里跟开了个扩音器似的,可怜开着车的石昊文还得腾出精力来劝架……他一边看着前方一边伸出手试图把任非的电话拿过来挂断,视线跟不上,下手也没准,一把下去正摸在任非脑门上,抓了满手心的汗渍,恶心得他低声骂了句,扫了眼任非,手往他衣袖上一抹,接着不由分说地把手机夺过来挂了,“李晓野确实是打过电话了,情况刚才谭队手台里都说了,你打电话没听见。”

  任非死死抿着嘴唇,紧张的眸子看向他。

  “说是静华污水处理厂确实存在违规操作,未经处理的污水直到现在还在往东林河北支流中排放,被李晓野和马岩逮个正着。”石昊文也拧着眉毛,侧脸颇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别这么紧张,目前为止除了嫌疑人,你说的其他几点都对得上,就算人不对,对案件侦破也是不小的贡献了。”

  他以为这个刚入职的小子是着急想立功,可只有任非自己知道,他是着急不知道究竟问题出在哪儿。他怕案子到期破不了,让市局和其他分局看笑话,他怕自己丢人,也怕曾经崇拜到不行的梁炎东在经过3年牢狱之灾后从神坛跌落。

  目标诊所没问题,指纹、嫌疑人外貌、第三被害人实际抛尸地点,从梁炎东那里借来的推论都一一得到认证,可是唯独抓回来的嫌疑人有问题。

  任非猛地靠在副驾靠背里,重重呼出口气。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直到回到分局,他的心还是怦怦作响,尤其是当胡雪莉拿着化验单回来说结果的时候。

  “嫌疑人与从井盖下方采集到的几枚指纹对不上,我们的指纹库也没找到能对上的指纹。”女人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灯光下,精致的脸孔显得越发的白,“另外,你们抓回来的女人的确怀孕了,已经16周。而且从影像来看,也不是男孩,是个女婴。”

  “你也别沮丧,至少关于4名死者的特征,我对你的推论是持赞同意见的。”她说着,看了一眼靠在桌子上沉默不语,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任非,一向不怎么待见这个毛躁小子的女人这时倒挺了他一句,“性染色体异常的原因是死者怀上了男孩儿,这不会有错,第四名死者的家庭情况可以侧面印证这一点。孙敏的尸检报告你们也都看到了,依旧是XX和XY两种染色体,凶手连续4次命中阴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她还有个儿子,而阴阳人是绝对不可能生育的,这是常识。”

  “既然别的都对得上,那女人黑灯瞎火地出现在诊所,就算不是凶手也有问题。”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始终没说话的谭辉深吸口气,环顾众人,捻灭了手里还剩半截的烟站起来,“总之,先审了再说。”

  他说着,看了眼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任非,带着三分戏谑七分鼓励地朝他痞气地勾勾嘴角,“别在那儿杵着了,走吧,跟哥一起去。”

  ……

  任非进了审讯室跟着谭辉在桌子后面坐下,对面就是从诊所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据她自己供述,她叫秦佳馨。

  不久之前还歇斯底里的女人此刻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她被铐着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因为最开始激动地挣扎,手腕上还留着手铐勒出来的红印子,微胖的脸上满是汗渍油污,微微红肿的眼睛在看到谭辉的时候,目光明显颤抖了一下。

  任非看得出来她怕谭辉,这不稀奇,他们队长身上匪气很重,基本上脱了警服说他是个耍砍刀的社会混子也毫无违和感。

  任非翻开本子,把谭辉例行公事问的基本信息记下来。

  秦佳馨,女,34岁,本地人,已婚,无业,丈夫是一家做网页游戏的互联网公司老板,结婚以前是该公司出纳,没有任何从医经历。

  任非微微皱起眉,谭辉哼了一声,跷起二郎腿,声音很严厉,“没有从医经历,大晚上的你去诊所?诊所大门上的钥匙是你的吧?那诊所要跟你没关系,你能有钥匙?你能穿着白大褂在别人地盘上的厕所里照镜子?”

  “我去那个地方是有原因的,但是那个诊所确实跟我没关系。”秦佳馨不敢迎面对上谭辉和任非的目光,微微颤抖的嗓音轻而易举地泄露了她并没有底气证明自己所言。

  “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谭辉顿了顿,没有等女人回答,鹰一般锐利的眸子死死盯着女人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为了4条人命,而你现在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我没有!”女人猛地抬头,刚才已经喊哑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尤为凄厉,“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别含血喷人!”

  “你可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只需要知道你出现的那家诊所是个凶案现场就够了。如果你想摆脱嫌疑从这里出去,就必须告诉我们你都知道些什么。”

  “凶案现场?”秦佳馨像是一下子被石化了般猛地顿住,她不可思议地皱着一张脸,眼底渐渐浮现出一些显而易见的后怕,片刻之后,仿若又忽然挣脱束缚猛然活了过来一样,圆瞪双目,“我知道了!你们——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她,我不是她!你们要找的是张帆对不对?她才是那家诊所的主人!她杀人了?她杀谁了?……不是我!我没杀人……我今天过去我就是——”

  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女人语无伦次的话戛然而止,谭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女人跟前咄咄紧逼,“你过去就是什么?”

  “我……我……”秦佳馨咬住嘴唇,她被谭辉逼得不由自主地使劲向座椅后面靠,试图与眼前男人的距离拉得更远些,她模糊的瞳孔中,似乎隐藏着拼命压抑的难堪和痛苦。

  秦佳馨是个孕妇,谭辉到底不敢真把人吓出个好歹,因而紧绷着脸后退了两步,朝单面可视玻璃看了一眼,低声吩咐守在玻璃窗后面的人:“去查她说的那个‘张帆’。”说完又转向秦佳馨,“你的难言之隐,比被怀疑是四起连环杀人碎尸案的嫌疑人更严重?”

  秦佳馨动了动手腕,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捂住脸,然而固定在桌子上的手铐阻止了她的动作。她看着手铐微微有些出神,谭辉注意到之后,拿起钥匙给她双手上的手铐开了锁。

  女人愣了愣,片刻之后,她终于颤抖地抬手挡住了脸,嘶哑的声音隐隐有些呜咽,“我过去,的确是想要找张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拼命的……”

  谭辉把椅子拖过来坐在了她跟前,声音微带沙哑,“张帆是什么人?”

  “她就是那家诊所的主人……是我老公的前女友。”

  大概是职业敏感,谭辉和任非几乎同时警觉起来,女人话音刚落,谭辉立即追问道:“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呵……”女人笑起来,尽管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我也不知道……也许在我老公眼里,我只是她的替身,自始至终都是。”

  任非的笔猛地一停,仿佛有什么思路电光火石地从他脑子里闪过,然后就听见女人说:“说起来应该挺好笑的,我以前是我老公那个游戏公司的出纳,刚进公司那会儿比现在瘦,也比现在年轻好看,偏偏那会儿我老公从没注意过我,倒是后来跟部门同事一起吃得越来越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高高在上的大老板竟然莫名其妙地跟我热络起来。”

  “后来我们结婚了,公司人人都说我飞上高枝,我跟做梦似的,一下子从小员工成了老板娘。”秦佳馨说着倏然自嘲地冷笑一声,“后来我才知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他娶我,只是因为我胖起来之后,跟另外一个女人很像罢了。那个女人就是张帆。”

  “再后来,我偷偷找了私人侦探去调查,才知道在我之前,我老公跟这个叫张帆的女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老公条件好,张帆当时在市第一医院,是妇产科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也配得上他。他们的婚事本来双方家里都不反对的,所以也没人在意未婚先孕这件事——反正有了就生下来呗,本来就两情相悦,结婚也是顺理成章。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秦佳馨说到这里忽然笑起来,那笑声沙哑刺耳,莫名地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是你们知道吗?张帆后来流产了!意外!被她的未婚夫不小心绊倒跌下楼的!据说那是个已经成型的男婴!而且她因此再也不能怀孕了!可是我男人在他家里是一脉单传啊!娶个不能生蛋的母鸡回去不是断了自己的血脉吗?所以我婆婆当时说什么也不肯让这女人进门儿了,好好的婚事,就这么吹了!”

  任非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凳子腿在地面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响动,他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拳头,定定地看着这个神情恍惚的、充满仇恨与得意的怨妇。

  秦佳馨嘴里这个“张帆”的特征,与梁炎东说的全部符合!而如果秦佳馨是张帆的替身,那么从外形上看,张帆外貌也一定符合梁炎东侧写的特点!

  “谭队!”任非刚张嘴却被谭辉抬手拦住了,男人一语不发,旁边的女人对任非的反应恍若未觉,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据说后来张帆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有一次剖宫产手术中差点把产妇刚出生的孩子掐死,她因此被吊销了从医资格,被第一医院辞退了。再后来,她就盘下了一家倒闭的私人幼儿园,开了那个‘爱华妇幼保健站’。当时我以为这只是她走投无路的维生手段,但是直到前几天,我才得知,这个保健站——根本就是我老公在三年前给她置办的!我老公甚至有她那间诊所的钥匙!”

  秦佳馨说着猛地放下手,失去遮掩,她布满血丝的双眸凄厉得吓人,“三年前我们已经结婚了!我老公凭什么拿着我们的婚后财产去资助那个女人?何况昨天晚上我还收到了一封匿名彩信!那是今年情人节的时候,我老公跟她在一起的自拍!当时他说他要出差,原来却是去跟那个女人厮混!”

  女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她急促喘息,半晌之后,她双手在脸上搓了搓,深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从快要无法控制的嫉妒和仇恨中平静下来。“所以我今天去找她,就是想让她离我老公远一点。”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是啊,我是动了杀她的心思——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我做够了她的替身,做个了断不是挺好的吗?”

  “你杀她?……”谭辉磨着牙也站起身来,他似乎觉得这戏剧性的一切都很好笑,可是偏偏又笑不出来,“谢谢我们今儿晚上把你当嫌疑人抓回来吧!否则的话,你有没有命在这儿说话还难说呢!”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很明朗了。

  秦佳馨不是凶手,而是凶手的第五个目标。以现阶段掌握的情况看,她很可能是凶手最后一个要杀的人。

  可惜,被嫉妒蒙蔽双眼的女人,落入将死之局却不自知。

  谭辉和任非从审讯室出去的时候,石昊文已经把有关这个“张帆”的资料整理出来了。

  “谭队,”石昊文迎上去,把资料递给面色沉静的男人,“做了排查之后,可以肯定秦佳馨口中说的那个张帆确有其人,从照片来看,长相也的确与她相似,其他信息跟秦佳馨的供述也完全对得上。”

  “但是……”石昊文欲言又止,谭辉眼神扫过去,他紧紧皱着眉毛艰难地开口,“我按照资料上张帆的现住址调取了附近监控,从案发到现在,都没见过她的出入记录,她应该是从杀人之后就再没回去过。”

  谭辉用最快的速度翻完资料,灯光下,男人如刀锋般锐利的眸子慢慢眯起来。“张帆昨天给秦佳馨发彩信故意刺激她,应该就是打算今天对秦佳馨下手。那么她不可能畏罪潜逃到别处。”谭辉说着,紧绷的声音微微一顿,“假设我们去晚一点,秦佳馨就会死,以此推断,我们冲进诊所把人带走的时候她一定就在附近,躲在暗处,全程围观了我们的一切动作。现在,她很可能已经畏罪潜逃。”

  任非手里还攥着他从审讯室带出来的本子和笔,桌子就在他手边,他却紧张到忘了把东西放下。谭辉话音未落,他就立即追上去问道:“需要封锁全市各个车站和高速口,对过往人员车辆进行排查吗?”

  “要,但是不止。”谭辉把手里的资料重重拍在桌子上,一声沉闷的响动让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男人堪称凌厉的目光从同事们身上一一扫过,倏然拔高了嗓门儿,“所有人都动起来,通知相关系统配合,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张帆给我挖出来!”

  那天晚上,东林城几乎风声鹤唳,警车晃着刺眼的红蓝光,鸣着尖锐的笛音在大街小巷呼啸穿行,所有出城口都设了路障,警察甚至半夜敲响了能查到的跟张帆有关系的所有人家的大门,然而,却没找到这个女人。

  她像是人间蒸发了。

  但是让警察吃惊的是,搜捕中他们发现失踪的并不只有张帆一个,同时失踪的,还有秦佳馨的老公,也就是张帆的前男友,苏衡。

  也是因此,本来供词已经足够摆脱自己嫌疑的秦佳馨没法离开警局,因为谭辉他们怀疑苏衡跟张帆杀人案有关,而作为凶手的第五个目标,在一切尘埃落定前,谭辉他们有责任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可是当秦佳馨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女人一下子疯了似的跳起来:“这不可能!我老公绝对不会杀人!一切都是那个女人干的,跟我老公有什么关系?”

  “我们没说你老公杀人,你冷静一点。”奉命留在局里的任非,跟胡雪莉一起挡住这女人,几乎是半强迫地摁着女人重新坐回椅子上,“但是现在凶手还没找到,你又是她的目标,这么贸然跑出去,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哪怕就不是要命的,吓着了孩子你犯得着吗?”

  女人别无他法,“可我老公真的不可能跟这案子有关系,别说杀人,我们家连从市场买条活鱼都是我杀的,他都不敢看……”

  任非跟胡雪莉对视一眼,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有多少杀人犯是连鸡都不敢杀,手上却攥了好几条人命。在这种情感冲动杀人、心理障碍杀人的凶手眼里,他们的目标与其说是一条生命,不如说是一种符号——一种能够刺激他们的符号,使他们在这样的行为中找到心理上的满足、安慰、发泄或者解脱。干刑警这一行,哪怕是刚入职没多久的任非,对这种事情,也已经见怪不怪。

  搜捕行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始终没有让人振奋的消息传回来,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失踪的苏衡竟然自己找到昌榕分局来了!

  任非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男人走进警局的那一幕。

  他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了,修长的双腿没有力度地支撑着这具晃晃悠悠的身体,艰难地、犹豫地一步步走进来。他身上带着清早晨露的湿气,头发被不知道是汗还是水浸湿了,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看上去像是十几天都没洗头了一样黏腻不堪。而当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那两个厚厚的镜片也掩盖不了眼睛下面的乌青,毫无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憔悴得像是一个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病人。

  任非看他走进来,如果不是身边的女人一声惊呼扑过去死死搂住他,把头埋进他瘦弱的胸膛里,任非几乎无法把他跟秦佳馨彩信里看到的那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苏衡无力的双臂轻轻环抱着女人颤抖的肩膀,安抚着啜泣的妻子,眼睛却从进门开始始终盯在任非身上。而被盯住的年轻刑警甚至连一瞬的犹豫都没有,大步流星地径自迎上去。然后,就听见他无力的颓丧声音:“我是苏衡。……我知道张帆在哪儿。”

  这几个字无异于炸弹,几乎是在任非耳朵里炸开的,霎时间他激动得甚至有点变了调儿:“人在哪儿呢?”

  男人轻轻放开他的妻子。那一瞬间,女人的哭声止住了,整个大厅里顷刻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她,但条件是,你们让我跟她再单独说一次话。”

  这种事情,按说任非是决定不了的,他可以跟苏衡交涉,也可以打电话请示队长,但是当时急于抓到真凶的迫切,却让他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就直接点头答应了。

  把孕妇交给胡雪莉照顾,任非拽着男人就往外走。队里已经没有车了,他把苏衡带上自己的本田CRV,发动了车子才想起来给谭辉打电话,“队长,我们在团结路和秀水西街交汇口会合,张帆在金汇购物中心的天台上!”

  电话那边尽管谭辉语气依旧铿锵,可连轴转这么多天后声音却透出难掩的疲惫,“你怎么得到消息的?”

  “苏衡自己跑咱们局里来了。他说能找到张帆,我现在正带着他赶过去。”

  哪怕是打电话,任非的一根神经仍旧是警惕提防着的。苏衡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排除,他怕身边这魂不守舍的男人万一真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儿,结果凶手没抓到,他自己反而“交待”在这里。

  然而没有。直到任非把电话挂断,把车开上了秀水西街,穿巷子走近路就要到金汇购物中心的时候,苏衡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句话,整个身体像是完全静止了似的,维持着最初上车的姿势,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前方。

  任非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地开了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似乎没头没尾的一个问句。任非这一刻没把自己当成警察,而是被男人身上始终萦绕着的绝望感染而有所触动的一个普通人。

  “大部分事情,佳馨都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吧。”男人木然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涣散的眼神却慢慢聚起一抹晦暗的光晕,“但是她不知道,我和张帆,我们已经认识20年了。”

  任非轻轻倒抽口气,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了男人一眼。

  然而男人没有注意到任非的目光,似乎所有的专注都投入到了他的那些回忆上,“我们是高中同学,大学同校。情侣关系,是在大二那年确定的。现在说起来,那也是16年前的事情了。上学的时候忙着学业,毕业后又各自忙着事业,我们处了10年,直到6年前,我们的事业都稳定下来,结婚的事情被提上日程。帆帆就是在那个时候怀孕的。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我们加快了筹划婚礼的脚步。我们的事情双方家里早就知道了,也同意,所以结婚是顺理成章,不存在什么阻碍。我们的婚期定在了那一年的8月30号,是我和帆帆高中时代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临近婚期的时候,帆帆已经怀孕六个半月了,那天下午她给我打电话,说到底没按捺住,彩超给自己看了一下,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儿——我高兴坏了。”哪怕此时此地,苏衡说起当初的事情,嘴角依旧不可抑制地浮起浅浅的笑,“那天晚上有一个应酬,关于新游戏开发的,我约了一家投资商,因为高兴,所以我喝多了。那天我在车上没找到家里的钥匙,就在楼下按门铃,让帆帆给我开门……”男人说着,仿佛难以接受一般,狠狠抽了口气,他痛苦地抬手抱住头,“我该死啊!我喝得没了脚后跟,看见帆帆的时候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帆帆下意识要来扶我,混乱中却被我推了一把!我……我看着她要倒,一时心急地想要拽住她,谁知道竟然又一脚绊倒了她!”

  男人痛苦得攥着拳头一下下发狠地捶自己的脑袋,如同要把这些年的悔恨和愧疚发泄出来一般,他声音呜咽,那动静让任非听着都心里发酸,“她的指尖从我的手里滑出去,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帆帆当时就昏迷了,当我抱起她的时候,地上和手上都是血,都是血……”

  苏衡哽咽到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儿,拼命想要压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恸哭,哭声很快就溢满了小小的车厢。

  “我知道后来张帆流产并且失去了生育能力,你也另外娶了秦佳馨。但是你为什么婚后又出轨?既然忘不了张帆,你又何苦把秦佳馨娶回来?”

  “我也没有办法。我妈当时以死相逼,让我俩分开,后来闹到绝食,半夜送医院,我真的没办法了,只能跟帆帆分开。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佳馨,因为这么多年,我的确是把她当成了帆帆的替身。”苏衡说着苦笑一声,“也怪我软弱无能,如果当初不妥协,可能就没有后来这么多悲剧发生了。但是,我没有出轨。”

  苏衡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慢慢地放下手臂,他看见金汇购物中心的大楼已经近在咫尺,楼下停着的警车连成一排,他知道有些事情在今天终于要走向完结。他吸吸鼻子,“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谬,但我的确没有。我给帆帆盘下那间门市,是因为她被吊销从医资格离开医院后精神状态非常差,也没有经济来源。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能不管。事实上她开黑诊所也是我给她出的主意,因为我知道有那么一部分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怀孕堕胎不敢让人知道,所以一家医疗技术有保障却没有登记在册的诊所,很能满足社会某些需求。我的确对她旧情难忘,也的确跟她依然有联系,但是我们没有干过对不起佳馨的事情。她和佳馨,谁是过去,谁是现在和未来,我分得清楚。”

  “你分得清楚你还骗你媳妇出差,情人节跟旧情人鬼混?”

  “那次是有原因的。”苏衡看着越来越近的其他警车,不由紧张地攥紧拳头,“这几年,她的状态越来越不好,2月14日,是我俩当初确定情侣关系的日子……昨天晚上她联系我说想见见我,如果我不来的话,她就要找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直播自杀给我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可是那时候佳馨已经发现了我跟她的过往,看我看得紧,我只能撒谎说出差,然后才有了那张照片。”

  这个距离,任非已经能看见他们谭队那张紧绷着严肃到不行的脸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有点心虚,把车速降下来,语速也因为紧张而变得更快:“昨天晚上到今早去我们局里之前,你在哪里?”

  “昨晚我接到帆帆的电话,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你们带走佳馨之后吧,她打给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逻辑很混乱,她从小到大极度紧张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她跟我道歉,她说她嫉妒佳馨,她想杀了佳馨,她想杀了所有怀了男孩却不知道珍惜的女人。她说那些胎儿都是一条条的小生命,那些女人不知道珍惜和疼爱,所以她们都该死。她说她也快死了……”苏衡的语速极快,任非把车停在谭辉面前,苏衡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警车,急促起伏的胸膛泄露了男人无法自制的情绪,“我知道她一定出事了,所以就出门来找她,我走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金汇是最后一个目的地。”

  苏衡抬头看看头顶上方“金汇购物中心”几个偌大的金字,颤抖地深深呼吸,“本来我想自己过来的,谁知道半路得知佳馨被你们扣住了,我只好先去找你们……”

  任非待在驾驶座上,没开车门锁。

  谭辉皱着眉上来敲窗户,任非顶着队长压迫感十足的气场,拖延着时间也抬头看向越来越亮的天光中商场上方那显得苍白却又耀眼的几个漆金大字。片刻后,他问了这场交谈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怎么能肯定,张帆一定会在这里,而不是畏罪潜逃去其他更安全的地方?”

  副驾上,苏衡惨然一笑,抬头看向那商场的天台,“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她一定会在那里,因为就是在这个天台上,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我。”

  那天早上,昌榕分局的刑警们,真的在金汇购物中心顶层的天台上找到了张帆。

  那真的是个跟秦佳馨非常神似的女人,只是较之秦佳馨的疯狂,这个女人的身上,似乎萦绕着更多疲惫和阴鸷的气息。

  但是在场的刑警们都没能真正踏到天台上去。

  楼道跟天台之间是一道双开的闸门,门的上半部分是半人高的两面玻璃窗,外面挂着铁丝防护网。几乎楼道里做好缉凶准备的所有刑警,都能透过窗户看到那个在天台防护水泥台上坐着的女人。而那边的女人,也透过玻璃,麻木地遥遥望着他们。

  门没锁,站在最前面的谭辉跟兄弟们打了个手势就作势要冲进去,谁料原本被隔开在最后面的苏衡猛地推开刑警冲过来,一把拉住谭辉的手,用身体死死挡在了门前,扑通一声朝着谭辉他们跪了下去!

  “你们别进去!”男人抬头看着谭辉的时候脸上满是祈求,快要崩溃的号啕声震得清晨安静的楼道里发出阵阵空洞的回音,“你们不能进去!……她会跳下去的!我了解她,你们进去她真会跳楼的!你们让我去跟她说说话,你们让我去劝劝她,我——”他说着兀然一顿,倏然转向任非,“你答应我的,我带你们来找她,你们给我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你们让我进去,你不能出尔反尔!”

  任非和谭辉试图把男人拽起来,却都被苏衡甩开了,闸门外一个手握四条人命的杀人凶手漠然而坐,闸门内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号哭着委身跪地,一众警察被挡在门外蓄势待发,场面一时说不出究竟是古怪压抑还是一触即发。警方这边没人说话,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因为苏衡而聚焦到任非身上。半晌,任非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走到苏衡前面,隔开了他与谭辉。

  他背对着他们分局的所有同事,手上下了死力气把已经瘫软的男人从地上揪起来并伸手去把门打开。仔细听的话,很容易就能听得出来,年轻的刑警的声音中透着些微的颤抖,不知道是源自当面违抗队长的心虚,还是对眼前这个男人之前所说那个故事的动容。总之,所有人都听见他说:“你去吧。”然后他就把门关上了。

  剩下的刑警面面相觑,谭辉的脸沉得跟个黑面阎罗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掐着腰隔空狠狠点了点任非的脑门儿,说了句“你小子”,数落的话刚开了个头儿,却最终没有说下去。

  隔着一道门,他们看着男人走向那个他爱了许多年的女人,他们看着男人的哭诉和女人歇斯底里的爆发,他们看着方才好像一摊烂泥一样的男人冲上去死死抱住作势要跳下天台的女人,看着他们相拥而泣,看着他们相视而笑……

  没有人知道天台上的那个背负着多年情债的男人和背负了4条人命的女人究竟说了什么,他们等了40多分钟,终于等到男人陪着女人,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在谭辉的刑警生涯中,他抓捕过形形色色的罪犯,但是这样的抓捕现场,却是平生第一次。

  那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幕,这扇门的两侧似乎是两个世界,刑警与凶手彼此之间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

  世界似乎都在那一瞬静止,直到谭辉手摸向后腰的那一刻——门的另一侧,苏衡不由自主地抓着女人试图后退,然而张帆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

  谭辉掏的也不是枪,是一副手铐。下一秒,男人哗啦一下拉开闸门,粗犷的声音对眼前的女人做例行问话:“张帆?”

  女人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谭辉其实也没打算等她回应,他就是走个过场,“你涉嫌四起故意杀人碎尸案,现依法对你进行逮捕,有异议吗?”

  出乎意料地,本以为从始至终都不会说话的女人,却在话音刚落的时候,转头看向她旁边的苏衡。她声音很清悦,听上去轻飘飘的,一点都没有显露出任何悔恨或者丝毫紧张,“起始亦是终。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起始亦是终。当初,她在这里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这个男人,以为这是开启另一段人生的起点。现在,她背负着四条人命在这里跟苏衡诀别,独自走向生命的终结。

  苏衡下意识地想要抓她的手,而她却在同一时间向谭辉抬起了双手。

  “咔哒”一声,谭辉的手铐落下,轻微的声响让在场的刑警们松了口气——这标志着连日来闹得人心惶惶的连环杀人碎尸案,终于告破。

  天光破晓,城市迎来早高峰,街道嘈杂的声音隐约传上天台,几乎昌榕分局刑警支队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面对万里晴空深深呼吸。而就在此刻,短暂的沉默中,任非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那是个很特别的铃声,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一辈子不接这个号码。

  可是不接不行。从12年前开始他就有非常严重的强迫症,他身边的人,喜欢的、讨厌的、关心的、腻烦的,每个人打来的电话他都不敢拒接,就算漏接也要第一时间打回去,手机24小时开机,出门必须随身带着移动电源,因为他怕对方真的出了什么事而自己却无法第一时间赶到。

  同事们已经押着张帆往楼下走了,任非落后几步,厌烦地拧着眉毛,按了接听。

  电话里,是个中年人的声音,温暾浑厚,不怒自威,“这次事情做得不错,改天给你庆功。”

  从中气十足的声音中确定对方仍旧精神矍铄得令人生厌,任非讥笑着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不图立功,他只求没有落下处分就好。

继续阅读:第5章 隐 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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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局(原著《追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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