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炎东的四个字,让任非直到走出监狱开车回去的时候,都还像买彩票中了500万一样兴奋。
他一回到局里就碰见开完会最后一个走出来的石昊文。他裤子上都是泥印子,看见任非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大爷的,跑水淹了楼下几层啊?”
任非心情好得快要飞起,他脚下不停,对石昊文“问候”他大爷的话置若罔闻地摆摆手,留给他一个风骚背影的同时,煞有其事地回答:“水龙头还真就没关,幸亏我回去得早,抢救及时,钱包算是保住了!”
石昊文在后面瞪他,看他越走越远,抬高了嗓门儿:“你还上去干什么?杨局说了,除了今晚值班的、法医组和派出去办事儿的,其他人今晚都回家休息,他说熬太久了耽误办案效率!”
“知道了!”任非此刻已经转上了另一层楼梯,跟石昊文扯着嗓门儿喊,“刚才你们开会我不是没在吗,今天发现的碎尸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我上去补补课!”
补课是幌子,偷印卷宗才是目的。
这事儿只能他自己干,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跟他们谭队说,他跑到监狱去好说歹说地说服梁炎东答应帮忙——被谭辉知道不仅梁炎东看不到卷宗,他自己估计也会被谭队长打死。
这会儿他们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法医室的灯倒是全亮着。估摸着两个值班的同事也在那边。
这倒方便了他作案,翻了卷宗守在一体机旁一边看一边印,虽然梁炎东答应帮忙,但也未必一切都能顺利解决,他要再看一遍,捋一捋有没有漏掉的疑点。
然而前三起案件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唯独今天在德武县盘山公路半山腰处发现的第四个碎尸袋,现场情况任非还不知道,所以复印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下动作,决定就着旁边的小台灯,自己先把这部分看完。
死者女,30岁左右,身份不明,25日下午装有其部分肢体的尸袋被交警于德武县盘山公路半山腰处山坳中发现,推断死亡时间为25日0点至凌晨3点之间,肢体系被利器肢解,切口不平整,以此可推定凶手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较小者。装尸块的为黑色垃圾袋,有破损,其内尸块仍不完整,无法复原完整尸体。抛尸现场尸袋下方有晕染血液痕迹,推定系死者血液。抛尸现场没有被破坏,但尸袋上无指纹,周围亦无可疑脚印,叠加在一起的尸袋破损处有同一断裂痕迹,综上所述可认定凶手是站在半山腰的公路上将尸袋用力抛出。根据尸袋坠落地点画出抛物线情况如下图,建议调取附近路况监控,排查过往可疑车辆。
法医鉴定下面有一张抛物线的全景地图,根据尸袋地点,抛物线的那头在盘山路半山腰的护栏某处标了个红圈,示意凶手是从那里完成抛尸的。
在这个图的下方,还有一行文字,写着:25日发现尸袋与前三起碎尸案情况基本一致,建议并案处理。
逐字逐句地看完,任非的眼神落在那句“推断死亡时间为25日0点至凌晨3点之间”。这是与其他案件不一样的地方,这次凶手杀人之后几乎立刻实施碎尸和抛尸行为,联想之前三起案件的案发时间和被害人死亡时间,任非发现,凶手的耐心越来越不足,到了第四个死者,凶手的耐心也许已经快被磨光了。
这让他联想起今天凌晨那个预知死亡的噩梦,他记得老乔说过,今天一整天市里没有接到任何失踪或者死亡报案,既然如此,那么可不可以判断为,下午被发现的这个遭到肢解的死者,就是昨天晚上他预感被谋杀的那个人?
如果是,那么具体的死亡时间推定就不是在0点至凌晨3点之间那么宽泛,而可以缩短为0点左右。
0点碎尸到被发现的下午3点,中间经过了15个小时,而15个小时没有接到相关报案,这证明死者或许是独居;或许失踪这么长时间,是在她正常的作息范围之内,所以家人朋友没人注意;或者家庭成员之间感情淡薄,人缘不好,否则的话,失踪的15个小时之内一定会有人给她打电话,而只要电话一直没法接通,很容易就会发现事情不对。
任非捧着卷宗背靠着一体机坐在小圆凳上出神,也亏得他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不然偷印卷宗的事情就得被胡雪莉发现。
胡雪莉本来是上来拿东西的,结果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亮着灯,她狐疑地摸过来,没想到竟然看见任非一个人呆愣愣地看着卷宗一动不动,甚至连她推门都没有察觉。
“啪”的一声轻响,她打开灯,办公室里瞬间亮如白昼。任非一惊,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地看过来,正对上胡雪莉那双探究的眼睛,“……狐狸姐,人吓人吓死人啊!”
胡雪莉环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身上的白大褂显得人格外的修长,“你要没干坏事儿,用得着这么心虚吗?”
“我今天开会没参加上,这不就回来补个课嘛,能干什么坏事儿……”冷冰冰的女王气场强大,任非缩缩脖子低声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就问,“尸检又有什么发现吗?”
“尸体内同样有大量麻醉剂残留。”胡雪莉蹙着细长的柳眉,“其他的,染色体和DNA比对还在进行,目前得不出明确结论。”
她说完离开倚着的门框重新站直,扫了一眼任非手里的卷宗,“我去拿东西了,你看完赶紧回去抓紧时间休息,走的时候记得关灯。”
“哦……”任非下意识地应声,听她说要去拿东西,就紧接着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胡雪莉已经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着门随口回答了一句:“不用。”
半夜的时候,昌榕分局刑侦大队的所有人都接到胡雪莉发在微信群里的消息。
详细的尸检分析结果出来了。信息跟他们之前分析的都差不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尸体仍旧拥有XX和XY两种染色体。
这下都不用讨论,完全就是可以确定,四起杀人碎尸案,都是一个人干的。
手段极其残忍,性质极其恶劣,以至于他们队里很多人在看见这条消息的时候,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早,乔巍接到顺新区分局的电话,说是昨天夜里他们接到了一个失踪报警。
报警人是一个上初一的男孩子,自称他妈妈从前天早上去店里之后到现在一直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男孩在电话里害怕无助得直哭,接警民警再往下问情况,得知失踪者叫孙敏,是个单亲妈妈,个体私营业主,在顺新区的一条商业街上有个不大的店面,主营少女类服饰。
接到通知,谭辉领着自己的人开车就往顺新区赶,在路上他们了解到失踪人孙敏的基本信息——孙敏,女,34岁,于25日早离家后至今未归,私营业主,离异,社会关系复杂,但不曾与人结怨。
当谭辉他们赶到孙敏店面的时候,顺新分局的警察已经带着男孩在那里了,他们撬开了店铺的锁,把大拉门推了上去。店铺里面没有可疑痕迹,无论是翻开的女性杂志还是堆放在柜台后面的水果,似乎都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样子。
昨晚胡雪莉忙活了大半宿,今早在办公室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同事们没舍得叫醒她,所以跟谭辉他们来的是一个稍年轻些的男法医,他戴着手套在柜台下面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揉成一团的头发,从里面采集了样本,拿回去检测DNA。
服装店里没有开灯,在清晨的天光中显得昏暗而阴沉,憋了半天的男孩,终于忍不住害怕地呜呜哭了起来。
男孩的哭声重锤一样敲进在场每名警察的心里,谭辉从晦暗的店内抬头看连日来终于放晴的天空,咬牙切齿,眼神凌厉如刀。
就算不为那个3天的期限,为了避免更多的死亡,他也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
男孩的哭声还在继续,抽噎中他小声地问:“我妈……我妈她会死吗?”
没人忍心回答男孩,他妈妈很可能已经死了。
任非从柜台上抽出一张纸巾,走过去给男孩擦了擦眼泪,随后揉了揉男孩的头,他深吸口气,想要安慰几句,但是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犹自抽噎不止的孩子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某些记忆,他看着男孩手中自己递过去的那张快要被眼泪打湿的纸巾,多年之前那些晦涩而疼痛的记忆,几乎就要随着血脉的流动,冲破心中防线涌进脑海。无声地叹了口气,任非闭了闭眼,越发不想待在这里,他紧走几步追上先行走出服装店的法医,跟谭辉打招呼:“谭队,我先送他回队里。”
任非把法医送回分局,就带着昨天复印好的卷宗,在街边买了张最新版的全市地图,偷摸又去了监狱。
因为昨天临走事先打了招呼,关洋今天准备得很充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昨天刚被探过监的梁炎东今天还能坐在二楼的会见室里,还是昨天那张桌子,那个位置,不同的是,二楼剩余的5张桌子已经有3张都围坐着宽管囚犯和家属。
梁炎东还是昨天那个样子,关洋的纸和笔也还是摆在他手边,任非带着厚厚的卷宗和一张地图走到他对面坐下,多少还是显得有点惯性的局促和紧张,“梁教授,卷宗和地图。”
梁炎东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手指在那张复印的封皮上面轻轻抚过,表情肃穆,仿佛是在与卷宗之间建立某种神秘的联系一样,下一秒,手指轻捻,把卷宗翻开了。
与昨天看照片的状态不一样,任非注意到他每一页都看得非常仔细,偶尔还会在某一页停留较长时间,随后他会闭上眼睛,四根手指似乎习惯性地轻敲桌子,当重新睁眼的时候,他拿起笔,在那个笔记本上杂乱无章地飞快写下什么。
任非很好奇他写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这个位置反着想看清楚实在太困难了,也不敢贸然站起来去瞅,怕打断梁炎东的思路,就这么心急如焚地等着。
梁炎东阅读卷宗用了很长时间,两个多小时过去,任非等得抓耳挠腮,他开始毫无根据地通过梁炎东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细微的表情猜测男人内心的想法,直到手机一连震动了好几次他才拿起手机看。
都是微信,法医组那边DNA的比对结果出来了,第四名死者的确是34岁的孙敏无疑。
任非看完,把法医组发出来的结论给梁炎东看——他显然已经把梁炎东当成了可以信赖的自己人,丝毫也没觉得让这个囚犯看刑警支队的微信消息有什么不妥。
梁炎东从头到尾把信息看完,手机没急着给任非。他还是不言不语,不急不躁地埋头在只剩几页的卷宗里。
快中午的时候,梁炎东终于把卷宗的最后一页看完了。
任非忍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看他放下卷宗立刻就问:“梁教授,您有什么发现吗?”
梁炎东没理他。
男人此时的目光豁亮,那张没有生气的面孔仿佛莫名地有了神采,紧紧抿着又微微勾起的嘴角显得有些兴奋,而昨天看起来令人感到颓废的青色胡楂,此刻竟然给任非一种非常冷硬而坚毅的感觉。仿佛这本复印的卷宗就是他的战场,而他因为战场上的血腥、残酷和暴力而活了过来。
任非想,如果人生下来的天赋已经被造物主定下来,那梁炎东这种人,一定就是天生适合干这一行的人。
梁炎东捏着笔死死地盯着笔记本,沉寂片刻后,他眼神猛然一变,迅速又落下几笔,动作飞快地拿过地图展开,开始在上面圈出尸袋被发现的大体位置。
很快,他在上面标注出①②和④,唯独③,因为当初是被河水冲到了富阳桥下,所以至今无法确定准确的抛尸位置。
他皱着眉思考着,死死盯着地图,又再度翻开第三起案件的卷宗,大概过了15分钟,他眉心拧得更紧,然后拿过旁边任非的手机,打开搜索软件,输入了“东林市污水处理厂”这几个字。
污水处理厂搜索出来的结果中,梁炎东逐条消息点开去看相对应的地址,最后把目光锁在了距离东林河北支流距离较近的一家一级污水处理厂——静华污水处理厂上。
仿佛抓住了什么要点,梁炎东心脏狂跳,他微微眯着眼睛把这个名称复制到新闻搜索栏,很快,关于这个污水处理厂的一些媒体报道被检索出来。
但是结果并不多,主要是一条大约一年前的政府消息,和一条距今已有2年零3个月的有关这个污水处理厂的负面报道。
政府消息说的是政府推动污水处理厂改造计划,将投入专项资金对主要使用“隔栅、沉淀池”等物理方法去除污染物的一级污水处理厂进行升级改造,这个“静华”在政府的改造名录范围内。而那条负面消息爆出来的是静华污水处理厂虚有其表,污水未经处理就违规排放,而排放的地点,就是处于东林河下游的北支流!
没错了!梁炎东心里喊了一声,他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又转到本市地图上搜索这个名称,按照手机地图的标注地点,随即在那张任非带来的纸质地图相应位置圈了个“③”。
梁炎东回忆着卷宗上的一些信息:①被抛尸在③的小区……
他一边回忆着这个结论,一边拿着笔,若有所思地在地图上找到①所在的位置,然后慢慢画了一条笔直的线,连接到了③的位置。随即如法炮制,将②与④相连。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样连接起来后,两条直线的交叉点竟然与①被抛尸的地方非常近。
梁炎东立即在手机地图上搜索交汇处的信息,然后面色古怪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小区的名字,片刻之后,屈指敲了下手机屏。下一秒,他放下手机,在纸质地图上两条直线的交汇处画了个大大的黑色的实心圆,在旁边毫不犹豫地写上两个字:
去查。
任非接过笔记本的时候,发现本子的前一页左右两边分别罗列着这些看似相互之间毫无联系的凌乱词组,而翻过去,是梁炎东写的一段整合四起案件案情后得到的判断:
四起连环碎尸案系同一人所为。凶手女,妇产科医生,年龄在30岁到40岁,身高在160到165公分,体重在60到70公斤,中等身材,微胖,体表特征不明显,未婚或离异,曾怀男胎,意外流产后不能再育,有强迫症且患有高度隐性人格障碍。
梁炎东写得很简略,但是罗列的信息实在不少,任非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虽然他一个警院毕业的,对心理侧写技术不陌生,但是当亲眼看着对面的男人翻了卷宗比照了地图就能断定的时候,他还是感到震惊不已。
他的目光像是胶着在那笔走游龙的字迹上面了,那字所表达的信息像是有魔力一样吸引着他试图从中找到梁炎东的依据,直到后来梁炎东似乎没了耐性等他,隔着桌子伸手,把笔记本翻到了前面那一页。
那些零散的信息,才是找到案情突破点的关键。
4名被害人的尸检结果有5个共同点,第一,都是女性;第二,都是单身;第三,都是性染色体异常;第四,尸检都化验出麻醉成分;第五,均被利器肢解。
从凶案可实施性来看,凶手故意寻找阴阳人并将其杀死碎尸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把5个共同点组合到一起,可以得到结论:死者都是未婚,拥有两种染色体可以证明她们已经怀孕,体内残存麻药证明她们死前都待在医疗机构。由此可以推断,她们是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去做人流的过程中,被身为妇产科医生的凶手注入大量麻药之后残忍杀害。
性染色体异常是由于这些被害的女人都怀了男胎,但这不会是巧合,而是凶手故意为之,很可能是在彩超检查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一点,同时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极大地刺激了她,导致她的隐性人格障碍爆发,把被害人当成了仇人,随即杀死被害人。从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上来看,就能得到结论,她极有可能曾经怀过一个男孩儿,却意外流产而丧失了生育能力。
第一名被害人陈芸的死应该属于临时起意。在顾春华的碎尸袋上找到陈芸的血迹DNA样本,表明凶手在将陈芸杀害后并没有立即分尸。从女性的心理属性来看,凶手当时存在一定恐惧,所以只是把陈芸的尸体藏了起来,但是她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因此出现了第二名被害人顾春华的死亡。两具尸体堆在一起终于让凶手有了危机感,她开始动手碎尸,在碎尸中她体会到了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快感,所以到了后来,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作案和存储尸体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另外,从尸检报告来看,尸体均是被利器肢解,刃缘锋利但断肢切口不完整,推断爆发力很大但蓄力较小,证明凶手体型较为壮硕但体质一般。从①到④,每个死者的肢体都被肢解得非常零碎,每包碎尸都被套了五层黑色垃圾袋,而且上面都没有指纹,抛尸现场也没有留下其他有效证据,这证明凶手思维缜密,有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并且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
除此之外,谢慧慧的尸袋被冲到东林河主干道富阳桥下的确是个意外,实际抛尸地点应为静华污水处理厂。凶手的本意是想要谢慧慧的尸袋被里面的净化程序消耗掉的,可惜她并不知道,“静华”早就有违规的前科,前天暴雨,始终等着政府专款升级二级污水处理的“静华”趁着暴雨将没经过处理的污水大肆排放到东林河北支流,谢慧慧的尸袋也因此被带出来,一路被冲到了富阳桥的滩涂上。
确定了第三个实际抛尸地点,梁炎东就发现,凶手选择抛尸的地点不是随机的。她在暗示着什么,两条直线的交叉点一定是个关键,但是在监狱服刑3年、与世隔绝的梁炎东现在已经无法准确判断交叉地点的地域环境,通过手机地图查找亦不够直观,所以想要找出准确答案,就得任非他们亲自去查。
这些是梁炎东下结论的依据,但是打死他也不可能把这因果原委,都在笔记本上捏着笔原原本本地写一遍。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在这里装了3年“死”,就更不是了。
所以他只示意了任非别揪着后面,要去看前一页,随后就收回手,把卷宗往前一推,眼皮一垂,又恢复到了昨天那个慵懒散漫,仿佛任何事情都事不关己的状态。
并没有刑侦天赋的任警官捧着本子看着那些字又开始仔细揣摩——他甚至把梁炎东不看的卷宗复印本拿了过来,仔细对着翻来覆去地研究,简直就跟梁炎东研究案件如出一辙地两耳不闻窗外事,反倒是梁炎东等不耐烦了。
从中午到下午,其他桌的犯人和家属已经换了两三拨,唯独他这里,穿了个便衣的刑警独自背对所有人坐着,活像个不忍离去的伤心人。
等他好不容易想明白了,浑然忘我地拍桌子喊了一嗓子“我明白了”之后,抬起头,才发现梁炎东和关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傍晚日落时分,天幕厚重的云层终于被风吹得渐渐有了散开的迹象,夕阳暖黄色的光从云层的裂缝间透出来,天光乍泄,半边天仿佛都要被柔和的光烧着了。
这场暴雨,总算是就要迎来雨过天晴的时候了。
晚高峰,东林市昌榕分局的警车几乎都鸣笛呼啸而出,在红蓝灯光交错中,天网一般撒向全市各处,急促的警笛响成一片,仿佛成了这场缉凶战争最后的一轮冲锋号。
与此同时,距离丰源东第小区两条街道的旧楼群中挂着“爱华妇幼保健站”牌子的私人诊所门外,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拿着钥匙打开诊所陈旧的大门,在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慢慢将门推开。
阵阵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女人松开紧紧握住门把的手,走进这个太阳落山后却没有开灯的小诊所。
昏暗的室内,一切都影影绰绰,彩超检查设备与相距不远的简易手术台看上去如同衰败的古老刑具,白大褂像是无头的幽灵紧紧地贴着墙壁挂在那里,一扇落地窗没有关,风从外面灌进来,洗到泛白的老旧蓝布帘也随之被吹起,黑暗中像是一面来自地狱的巨大招灵幡。
女人的五官全都隐在模模糊糊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她的身材并不好,微微有些发胖,走路的时候,夏季薄料的衣服隐隐被夹在了腰间的赘肉里,随着她左右晃动,反复被夹住、松开,再被夹住。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落地窗边。
窗外是个用木质栅栏围成的小院子,后院杂草丛生,角落里堆放了一些饱经风吹日晒的儿童木马、秋千等玩具,从靠左边的跷跷板底座也能看出来,在变成暗地里赚黑心钱的小诊所之前,它曾经是一所带给孩子们天真欢笑的幼儿园。
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猛地转身,脚步极快地往回走,平底鞋落在地上留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借着昏暗的天光,她来到那张诊疗床边,猛地一把拉开蓝色布帘,神经质一般开始在无人的诊所里快速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最终她打开紧紧关闭的洗手间的木质门,五六平方米的狭小空间被收拾得异常干净。各种药剂和未开封的全新医疗器械堆满了里面的一面墙。女人走进去,四处翻弄,最终拉开洗手池旁边柜子的最下层抽屉,在里面,有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分割刀和剔骨刀,一把斧头,还有一打已经被拆开的黑色塑料袋。
女人定定地看着抽屉里的器物,半晌,她慢慢抓起那把斧头,站起身来。
她注意到了洗手台上方的那面镜子。镜子里,是一张眼睛下透着乌青、憔悴而又颓唐的脸。可是她看得见镜子里自己眼底的光。那是已经忍耐压抑到极限,疯狂叫嚣着想要发泄、想要毁灭的憎恶和仇恨。
死寂中,她倏地一下把斧子重重放在洗手池里面,斧子锋利的锐刃磕在老式陶瓷上,发出哐当一声,在安静得可怕的诊所内显得格外响。可是女人却仿佛没有听到,她转头死死地盯着外面墙上那件白大褂,迈着僵硬的步子,把那褂子拿下来,又带着它回到了卫生间的镜子前。
她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动作缓慢地将白大褂套在身上。
越来越弱的光线中,镜子里的女人涂着艳红色口红的嘴唇不断地微微颤抖,那如同筛糠似的频率透露出某种兴奋和恐惧,仿佛唇间的每一次颤抖都是一个恶毒的词语,诅咒着镜子里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良久之后,那如同被血色涂抺的嘴唇终于沉寂下来,可是随之女人却重新握住了洗手池里的斧头,下一秒,哐当一声!玻璃哗啦啦的碎裂声响起,镜子里女人的脸顿时分裂成碎片。举着斧头的女人对着镜子里支离破碎的一张脸,一字一句带着强烈的恨意说:“……你去死吧。”
“你又打算让谁去死?”空旷的诊所里突兀地响起低沉而尖锐的男声,女人大概打死也想不到,本以为空无一人的诊所内,她的一句诅咒竟然会得到回应。
仿佛是见了鬼,她“嗷”地大叫一声,猛地循声回头,手里锋利的斧头下意识朝着声源方向猛地砍去!
昏暗中黑影闪身的同时抬手,快而稳地一把死死抓住女人挥过来的手腕,下一瞬,只听细微的开关声音响起,霎时间,老旧的诊所里亮起惨白的光。
没有鬼,此刻抓着女人手腕正用力把斧子从其手里夺下来的,是任非。在他身后,是数名双手持枪严阵以待的便衣警察。
女人的目光越过任非径直盯着对准她的黑洞洞的枪口,霎时间疯了一般地嘶吼挣扎,她的爆发力很大,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任非这个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差点控制不住她。
从女人手中抢夺下来的斧头落在地上,差点砍了她的脚,任非下意识把人往后推,谭辉趁机从外面钻进来,一手把女人试图去抓任非脸的手拉住,又二话不说地跟任非一起将女人的双臂扭到身后,用手铐牢牢铐住。
女人被按住挣扎不得,她霍然抬头,亮得吓人的惨白灯光下,眸子激动而绝望地闪着鱼死网破一般的光,“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她声音太大太尖锐,以至于尾音都带着破碎的颤抖。她的脸上是几乎不属于女性的凶狠,激得谭辉狠劲儿上来,从怀里掏出工作证举到女人面前。他扫了一眼被拉开的抽屉里的两把刀具和地上的斧子,面容冷峻,瞠目欲裂,“有什么话,跟我们到局子里说去吧!”
警车载着连环杀人碎尸案的犯罪嫌疑人,从老旧的居民楼之间穿行而过,上车之前女人还在不停地嘶吼质问着:“你们凭什么抓我?”
远远围观看热闹的人被甩在后面,任非坐在第三辆车里,在他前面,谭辉亲自押着他们从“爱华妇幼保健站”带出来的女人坐在第二辆车里。透过夜幕,看不清车里面的情况,但是小诊所的卫生间里,女人慌乱之中凶狠砍杀的一幕却让任非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凶手,女,黑诊所医生,年龄35岁左右,身高在163公分左右,体重在65公斤左右,中等身材,微胖,爆发力强,诊所位于丰源东第小区附近。
梁炎东对于凶犯的侧写在这个女人身上一一得到印证,所以……这就是凶手了吗?那个在手术台上连续杀了4名孕妇,并挥刀碎尸的“死亡医生”?
任非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机,前一天梁炎东在上面输入的“卷宗,地图”4个字还在那里,他没有删。他清楚地记得跟梁炎东接触的每一个细节,那些细节此时此刻再回想起来,却让他觉得可怕。
一个在监狱里被困了3年的人,竟然只靠着卷宗和地图,就将整个案件的脉络完整地捋出来。以至于当任非从监狱出来,站在分局会议室移动白板前对同事们做侦查报告的时候,也是逻辑清楚、条理分明。
报告的内容包括凶手身份、作案动机、第三名死者实际被抛尸地点、死者遇害原因及死者的性染色体异常之谜。他回忆着梁炎东在本子上写字的顺序,把所有看似零散的、无用的信息完整串联起来,尽量用严谨的措辞,将梁炎东的推断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当大家的注意力终于被他吸引的时候,他连最初站在台前的紧张感都消失了。
那是一个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从未见过的自己,与以往已经深入人心的激动鲁莽无法无天的他大相径庭,他现在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样子,仿佛在自己的身上看见了梁炎东的影子。
就是这样一个被折断了双翼,禁锢在四四方方囚笼里3年之久的男人,仅仅通过两次交谈,就能影响他乃至整个案情!
简直不可思议……任非无声地倒抽了口气。他手里的手机屏幕黑了下去,街灯闪烁着一溜烟儿地向后飞快倒退,忽明忽暗的警车里,石昊文在开车的间隙不由得看了任非一眼,觉得这小子今天沉默得有点儿反常。
“唉,任非,我问你。”他不禁开口,试图打破沉默的同时,连带着把憋了半天的疑问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刚才开会,你那些判断都是怎么得出来的?从昨天起除了睡觉我差不多都跟你绑一块儿了吧?我记得今天早上你从孙敏店里离开的时候,还是一脸的压抑郁闷呢,怎么晚上回来忽然就百发百中大侦探附体了?”
任非下意识地张张嘴,话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不是能藏住话的人,但现在还不能把梁炎东说出来。
任非有点头疼,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来不及琢磨如何跟大家解释。好在在石昊文的催促中,车里放着的手台忽然响了,里面传来谭辉仿佛酝酿着狂风暴雨又拼命按捺着隐忍不发的声音:“见了鬼了,这女的说她怀孕了!”
她竟然怀孕了?
梁炎东写过,凶手一定有过意外流产的经历并且因此丧失了生育能力,所以才会专门挑怀男孩的孕妇下手,但是如果凶手是个孕妇的话……那这所有的推断就都不成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他们抓错人了,还是梁炎东的推理从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