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往回开的时候,任非斜靠在车窗上,始终克制不住地在想,如果梁炎东还在的话,如果这个连环碎尸案有他参与进来的话,会怎么样?他会从哪里着手?又会把什么当作突破点?
想来想去,任非还是叹了口气,他不是天才,没法模仿心目中大神的思维方式。
倒是后来,石昊文的电话响了,他在蓝牙耳机上按了接听,一向嘴贱的李晓野的声音传出来,“石哥,你们在哪儿呢?”
“快到队里了。你们已经都回去了?等等啊,我们马上到。”
“不是……我们也没回去呢,我就是告诉你不用回队里了,直接往去德武县的盘山公路开,半山腰上就能看见我们了。”
石昊文心里咯噔一下,他一分神,车子压着地上一个大坑开过去,哐当一下,差点把任非颠得头撞车门框上。但是这时候已经没人有心情管这个,任非一把抓住头顶的安全扶手,声音几乎跟石昊文的叠在一起,“又怎么了?!”
石昊文开了免提,顿时李晓野的粗嗓门响彻整个车厢,“这不一直下雨嘛,山路滑得厉害,一辆货车撞断护栏侧翻进山坡下边了,司机死了,交通管理局那边给我们打的电话。”
德武县那边属昌榕分局辖区,但任非和石昊文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有点摸不清这电话打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怀疑这是刑事案件?……谋杀?”
“不是,已经初步鉴定完了,是交通事故。”
“那给我们打电话干什么?”
“就是……交警在处理事故现场的时候,在现场的不远处……又发现了一个装有碎尸的黑塑料袋……”
李晓野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快崩溃了,他打着电话的同时抬头往上看看,出事路段已经因为这起事故暂时封掉了,半山腰上那窄窄的路面已经被公安和救援的车辆挤满了,市公安局的老大任道远正以一种气势汹汹的阵仗甩开试图上前为他打伞的科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们这边来。
“任局都来了……我觉得凶手是在有意挑战公安的权威——他在耍着我们玩儿!”他的腔调听起来简直比哭还难听,“可是他大爷的,悲哀的是我们到现在的确还拿他没办法。”
“不会没办法的。”电话的这边,任非坐在车里无意识地攥得指关节噼啪作响。从他们开免提的电话里隐约能听见警笛蜂鸣,李晓野在那边骂骂咧咧,车里石昊文气得踩着刹车一拳砸向方向盘,后面差点追尾的车主的怒骂声透窗而入。
现在我们拿凶手没办法,也许是因为被凶手带进了惯性思维的怪圈或者其他什么……总之我们没办法不代表别人没办法……还有谁?还有谁是身处案件之外,却有能力寻找到凶手破绽的?
任非反复想着,他嘴唇颤动着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石昊文过了半天才听见他在嘟嘟囔囔,侧耳仔细分辨了好半天,才听清他这会儿跟魔怔似的念叨的是“还有谁”。
“什么还有谁?”石昊文挂了电话,不太放心地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回事?冷静冷静啊,别凶手还没抓到你自己先疯了啊我说。”
石昊文推的这一把让任非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抬头用古怪的目光定定地盯着石昊文,里面灼灼地燃烧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光。石昊文开始还不明所以地与他对视,半晌之后,却被他看得直起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任非霍地披上雨衣,打开车门跳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到驾驶室一把拉开车门,“石头,委屈你,先下车,车先借我!”
石昊文简直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虽说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任非违规乱纪是有前科的。因此他当即下意识地死死把住方向盘,脖子微微向后缩着,一脸戒备地看着这个最容易胡作非为的小子,“你想干什么?我跟你说,任非,谭队可警告过你不许再胡闹了啊。我不是信口胡诌,你信不信再乱来一次,就算你老子是市局的一把……,谭队也真能照样把你踢出局!”
谭队积威甚重,原本一脸急迫的年轻男人在石昊文提起谭辉的时候,脸上有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僵硬,但随即张嘴露出一排小白牙,笑起来,“哪能啊石哥!我不就是忽然想起来,昨晚出门急,我忘了我家那水龙头关没关了。你也知道我那租别人的小破地儿,楼下就等着我跑水了给他们家刮大白呢,你说咱一个月工资就这么点儿,这冤枉钱我哪能花啊,我得回家去看看!”
“你回家看看,可我要去抛尸现场啊!你让我下车干什吗?”
“你打个车。”
“为什么不是你这个干私事儿的去打车啊?”石昊文简直不能理解任非的脑回路,只觉得他是因为刚才李晓野的电话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他想安慰几句,可惜戒备一松,他来不及说什么就已经被任非这浑小子一把拽出了驾驶室……
石昊文差点没一屁股坐水坑里,而任非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车,当着他的面儿把队里的面包车风风火火地开走了。
末了,因为油门踩得太死,车蹿出去时水花还溅了石昊文一身。
被扔在大街上的男人愣怔地看着面包车消失的方向,隔了好半晌,才如同忽然被拧上发条的钟摆一样,甩手骂了一句:“这浑小子!”
也只有石昊文这种实在人,才会相信任非所谓忘关水龙头的胡扯。他之所以非得要开队里的车走,原因简单得很——车是警车,打开警灯他就能畅行无阻,赶时间的利器。
现在已经快下午4点了,他要在市监狱探监会见时间结束前赶过去,那样还有可能赶在今天跟梁炎东见上一面。
在半个小时之前,他因为学生们的谈论,又想起这个当初被自己仰望着崇拜的男人,“梁炎东”这名字就像是个魔咒,迅速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以至于在半个小时之后,他对这个名字的主人抱以巨大的希望,希望这个在当年被神化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能宝刀不老地给这起连环杀人碎尸案的侦破指点迷津。
路上,任非给他警院时同寝室的同学打了个电话,那同学现在是东林监狱的狱警,叫关洋。他原本是让关洋帮他把梁炎东带到会见室来,可得到的消息偏偏是喜忧参半。忧的是梁炎东所在的十五监区,这个月的家属探视时间昨天刚过去,喜的是关洋管的就是十五监区,而今天刚好是他值班。
关洋是个循规蹈矩的好狱警,但他承过任非的情,所以愿意冒着违纪的风险帮任非这个忙,好在梁炎东入狱3年表现良好,已经属于宽管的行列,入狱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来探过监,所以关洋跟他们领导申请探视的时候,监狱领导考虑到梁炎东的特殊性,到底还是同意了。
任非下车的时候,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好歹是停了,他跟着通过家属探监的通道走进这个高压电铁丝网下戒备森严的灰色地带,一时间只觉得监狱高不可攀的黑灰色墙体跟灰暗的天色快要融为一体,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任非觉得里面连空气都是拘束和压抑的。
关洋一路带着他到了会见楼。东林市监狱的会见楼上下两层,分普管和宽管,区别是一楼囚犯与家属之间有一层玻璃隔着,而二楼没有。
市监狱家属会见的时间今天马上就要到点了,已经没什么人的会见室里挂着铁丝网的窗户开着,雨后外面夹杂了泥土芬芳的风灌卷进这个空荡荡的会见室里。
任非被这种环境影响,心情有点沉重。跟着关洋爬楼梯上了二楼,离老远就认出了坐在靠墙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那就是梁炎东。
即使过了3年的监狱生活,他的状态看上去已经与印象里那个公开课上意气风发的年轻教授大相径庭,但任非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梁炎东坐在固定的椅子上,手肘撑着桌子,双手很随意地交叠着,任非印象里男人修剪得很细致的头发,如今已经剪得很短了,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楂,身上的灰色囚服衬得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无可避免的苍白颓废。
因为光线的问题,任非看不清他的眉眼,但从那轻抿着的薄嘴唇中,隐约透出他对任何事都不关心的漠然。
任非脚下不停,随着彼此距离的拉近,似乎梁炎东也感受到他的目光,转了头,隐在阴影中的那双眼睛看过来,那是深邃、细长而敛着光的眸子,随着彼此越来越近,不动声色地对视,身为警察的任非却被这个囚犯看得有点儿局促。
平生第一次与自己学生时代最崇拜的偶像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却是在这种环境、这种身份下……任非在那瞬间简直没法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崇拜、惋惜、激动中隐约带了点高高在上,但是传说中的男人即使跌落神坛也还是格外高傲,任非有点尴尬地在桌子前站定,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根本没考虑过要坐下,“……梁、梁教授。”
任非考虑了一下,还是用了他以前的称谓,可是梁炎东黝黑的眸子沉静地看着他,对他的打招呼置若罔闻。
一向大咧咧的任非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更加不自在,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搓了一下,他是个警察,可是竟然被一个囚犯无视,他感到尴尬。
“那个……我是昌榕分局的刑警,我叫任非,以前上学的时候听过您的课。”他下意识地对这个根本没有人身自由的囚犯率先做了自我介绍。可是这个男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他只是索然无味地微微垂眼,倦怠地动了动眼皮儿,墨黑的睫毛微微落下来,没说话,也没动。
就是这么一个表情,让任非觉得更加拘谨,而当任非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连他自己心里都在暗骂自己,市监狱怎么说也算是他们公安系统的地盘儿,他在自己的地盘儿上被一个囚犯看得发怵——即使对方是他崇拜的大神,但面对自己这个尸从样儿,他还是感到不爽。
他明明非常想要引得梁炎东的关注,可是显而易见却被忽视了,在梁炎东面前他甚至感觉自己不像个警察,还是课堂上那个听他传道授业的学生。可气的是他根本没法改变自己的想法,把梁炎东单纯地当成一个囚犯来看。
所以他看向关洋,用眼神示意关洋打个圆场,没想到关洋回答他的却是:“其实有件事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但是你挂电话太快了我没来得及说……就是你来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从他进了监狱开始服刑那天起,他就再也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我们找过几个大夫给他看,但是查不出来问题,神经科的医生说,多半是当初入狱的时候精神受到刺激,得了失语症。”
窗外屋檐积水落下来的声音淅淅沥沥,心里七上八下的任非猛地怔住,他不由张大嘴巴,嘴角却微微抽搐,隔了好几秒,才满脸愕然地用干巴巴的声音反问他的老同学:“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可是关洋的样子却跟开玩笑一点也挨不上边儿,以至于当他紧紧地盯着梁炎东的时候,眼神快要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他说的是真的?”
梁炎东从窗户外面转回目光,沉黑的眸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他果然还是不言不语,任非的心都凉了半截儿。
这本来该是根儿救命稻草,谁知道好不容易把草抓住,草下面却绑着石头。
这可怎么办?
任非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掐着腰烦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他事先没有预料过来会是这个情况,如今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把满肚子的花花肠子都挖出来想办法,十几秒之后,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梁教授,就算您不能说,但您总能写吧?”
梁炎东也没料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憋了半天会忽然说句这,但任非根本没顾得上看人家的反应,话一出口他立刻就转身去关洋身上搜纸笔。
关洋由着他把随身的笔记本和签字笔摸出来,看着他用那种跟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别无二致的动作递给梁炎东。
“您写,有什么您写行不行?”
也许是3年的牢狱生活毕竟无聊,梁炎东冷眼看着任非这一系列的反应,竟也渐渐觉得有趣,他终于把纸笔接过来,而当他坐在椅子上又一次微微仰头看向任非的时候,他第一次动心思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年轻的刑警。
新进刑警,找自己的目的一定跟案子有关,想必是个严峻的、棘手的、毫无进展的案子。
从见面到现在,搓手、眨眼、跺脚、抿嘴唇,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此人潜意识里的焦虑不安,所以才会这样没有底气——估计没有上级委派,而是擅作主张。
梁炎东交叠的十指松开了,他一手轻轻转着那根签字笔,一手轻轻敲敲桌子,示意任非坐下来。
他忽然间有点好奇,驱使这个年轻刑警来到这里找他的案子,到底是什么。
任非坐下以后,梁炎东微微挑眉,撑在桌子上的手,做了个非常随意的“请”的手势,于是任非就把导致他来这里的直接原因——连日来爆发的这几起杀人碎尸案,原原本本地跟梁炎东说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样的。”最后,他从手机里把翻拍的照片找出来,把手机推到梁炎东面前,“从左往右滑,都是跟这案子有关的照片和相关化验报告,您看看。”
在任非叙述案情时,梁炎东始终转动签字笔的手终于停下来,转而用四根手指的指腹来来回回地轻轻敲击着桌面,他一手匀速地慢慢地滑过每一张照片,直到翻完大半之后,才开始在一些画面或者文字鉴定上做些停留。任非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期望他能帮他们找到突破点。
可是任非不知道的是,梁炎东起先根本没有深究照片里都有什么,会透露出哪些信息,因为他深知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处境,他已经不适合跟这些案子有交集。
他之所以会一直坐在这里,只是无聊地想听个新鲜事儿,他不在乎这个“新鲜事儿”能否被侦破,那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让梁炎东自己都没想到的是,照片翻到一半,他渐渐开始有点无法控制自己……那些曾经他无比熟悉的、充满血腥暴力、诡谲又狰狞的现场照片就仿佛是一针兴奋剂,不疾不徐地扎进身体里,让体内那些被迫沉寂了3年的某种基因一下子霍然苏醒,他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到后来他翻看照片的速度明显下降,脑子里开始下意识地整合信息。
而在整合信息的过程中,除了那些已知的疑点外,梁炎东注意到了一个不太会引起别人注意的问题:抛开刚被发现的第四名死者不提,目前已经做过尸检和身份调查的三名被害人中,除了第三名死者——电台主持谢慧慧外,其余两个人都是单身。陈芸没到适婚年纪,而顾春华在四年前死了丈夫。
梁炎东闭了下眼睛,重新睁眼之时,他轻轻敲打桌面的手指猛地停顿住,伴随着手指动作一起停住的,还有他本能飞快转动的思维。
这不是自己该做的事,梁炎东想。尽管他已经克制不住心里本能的悸动和流淌在血液里的那与生俱来的亢奋。
在梁炎东看照片的时候,任非也在注视他,当他动作停下来,前几分钟还在腹诽他不仔细看照片的任非,这一秒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定他一定是有了什么结论,于是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试图离梁教授这根救命稻草近一点儿,以充满期待的语气道:“梁教授,您有什么发现?”
梁炎东摇头,放下铅笔,靠在了椅背上。
这样的表现让任非心里是真没谱儿。梁炎东是个成精的老狐狸,他的一举一动,任非这种初生牛犊根本就猜不透,但是自己也不能表现得太菜鸟,犹豫了一瞬,任警官堆砌起特别假的笑容贱兮兮地开始使诈:“您别骗我了,我都看出来了,您肯定有发现。”
随后他心思一转,又开始给梁炎东这只老狐狸抛诱饵做交涉:“这样,您帮我把您看出来的线索写出来,回头这案子要是真按您说的破了,我给您写减刑申请,怎么样?”
经验不足凡事欠考虑的任警官,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认为自己给对方抛出去了一个绝妙的大饼,他觉得几乎没有犯人能抵挡得住减刑的诱惑,即使那个人是梁炎东。但是梁炎东听他说完,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笑出了声,那笑声里装着一半的轻慢和一半的遗憾。接着,他拿起笔,翻开任非给他的那个笔记本,终于写下了第一行字。
任非抻着脖子看,梁炎东的笔锋刚劲有力,连笔龙飞凤舞的,以至于从他的角度看不明白对方写的是啥。直到梁炎东把写好的本子和手机一起给他推过来,他才看清楚对方写得力透纸背的一行字:
知道我身上背的是什么罪么?
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扣下来,任非当即就僵在那里。
乐极生悲,得意忘形——他还没来得及乐一乐,就把“形”给忘了。读完这句话,他甚至能从那笔走龙蛇的字上读出淡淡的、嘲弄的语气。
他这样的反应丝毫不落地全被梁炎东看在眼里,看他没反应,梁炎东又轻笑一声,把被任非压在手掌下面的本子拿过来,又写了几个字,算是对刚才的自问自答: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和第二百三十六条。
故意杀人、奸淫幼女,情节恶劣,数罪并罚,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梁炎东身上背的就是这两条,判的是无期。无期减成有期,最好的结果是犯人至少要在监狱里服刑满15年。
况且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即使梁炎东帮着破了这个案子,也不可能一下子从无期减成有期15年。
但是减成有期总比无期好,就算对未来已经没有期望,又有谁愿意在暗无天日的监牢里过一辈子呢?
任非这么想着,也就把这句话对梁炎东说了出来。从始至终他没考虑梁炎东能不能找出线索破案,他考虑的只有怎么才能说服这个男人出山。
但梁炎东的回应是,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腿脚,作势要起来。他跟关洋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要回监牢。
谁都不愿意在四四方方的监狱里过一辈子,但很早以前,他就不愿意跟警察打交道了。
意料之外的是任非竟然在梁炎东有动作的同时腾地一下起身,赶在他站起来之前拦在了他面前。
年轻刑警紧紧地握着双拳,挡住男人的去路,“除了减刑,你立了功,我们也可以向监狱的领导申请,合理合法的范围内多给你些优待。”
梁炎东微微抬头扫了他一眼,似乎对这一切都不为所动。
任非离他距离太近,被挡住了站不起来的梁炎东逐渐也失去了耐心,伸手打算推他,可是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动作是个导火索,竟然把任非的脾气点着了……这小子竟霍然出手,双手扣住他的肩膀,猛地把他摁回到了椅子上!
嘭的一声,毫无防备的梁炎东一屁股坐回椅子,任非把他摁回去之后,扣着他肩膀的手也没有松开。
这是监狱,他一个囚犯当然不可能跟警察动手,而任非在他依旧沉静如水不动声色的脸上,也没有看到预料中的愤怒,相反倒是任非自己,激动的情绪仿佛开了闸,怎么都收不住。
“就算你对这些都不关心,那人命呢?”几秒的沉默对峙后,任非义愤填膺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见室里回荡。想不明白为什么梁炎东不肯帮忙的任警官,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这样出离愤怒,仿佛眼前这个梁炎东亵渎了他多年以来对梁教授的信仰一样,他胸口起伏,话也越说越快,“这案子已经死了4个人了,很可能还要死更多,也许你的某个发现或者一个判断就能救下一名受害者,这对你也有利无害,为什么你就不肯帮忙?非要见死不救,在这里把牢底坐穿吗?”
梁炎东没想到他会忽然这样,直到把话听完,他嘲讽地轻笑一声,放弃对峙,又拿过桌上那个笔记本,刷刷地写下一行字:
你跟一个杀人犯讲珍惜生命,不觉得可笑吗?
梁炎东写这句话,为的就是让任非死心回去,可是任非这小子却没有后退半步。不仅没后退,他反而干了一件让梁炎东大为吃惊的事情。
他慢慢俯身凑近,伏在他耳边,用连关洋都听不见的声音,对这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犯说:“可是……我不信。梁教授,我不相信你奸杀幼女,我不相信——当初那起案子是你做的。”
梁炎东猛地转头,动作太快,导致他的鼻梁差点碰到任非的脸,这一次他连字都没写,那双炯炯的眸子里黑白分明,隐约透出冷冰冰的金属光泽。此刻他完全不加掩饰的眼神在清清楚楚地对任非表达: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直觉。”任非直起身,低低的声音,既犹豫又倔强,“我就是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梁炎东觉得眼前这个刑警有点傻傻的天真,他的手再次动起来,笔记本上多了一行字:
你是个警察,靠直觉办案?
任非无言以对,紧张地抿着嘴角,无论梁炎东承认与否,他都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下去:“所以,教授,这也许是您这辈子唯一可以扳回一局的机会,您就要这样放弃吗?”
梁炎东放下笔,靠在了椅背上。他闭起眼睛,没承认也没否认,刚才剑拔弩张的会见室一下子安静下来,紧张的气息却在无声中蔓延。
细碎的、微小的响动在这个瞬间沉寂的空间里被无限地放大,梁炎东始终闭着眼睛,任非也始终看着他。
没人知道这男人裹在灰色囚服下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生怕最后依旧只得到拒绝的任非无声地吞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而与此同时,梁炎东却忽然慢慢睁开眼睛,把意味不明的视线再一次落到他身上,几乎是从上到下把他“刮”了一遍。
那样强烈的目光看得任非难受,甚至隐约有一种一瞬间所有的秘密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男人眼前的错觉。
最后,梁炎东逼人的目光在任非腰部以下的裤子上停下来。
那灼人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在那个让人尴尬的地方,任非强忍了半天,到最后完全是本能地,伸手往自己裆部挡了一挡。可是当他挡住,才发现原来男人看的并不是他两腿之间,而是他右侧的裤兜。
这下任非一下反应过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而去掏裤兜——任非穿的是牛仔裤,右边口袋里放了包烟,烟盒的轮廓在紧身的裤子包裹下显现得一清二楚。
他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掏出来,一起递给男人,梁炎东果然接了,从烟盒里抽出一根,两指夹着放在嘴边,点着了火,轻烟升起的时候,他微微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
他没别的表示,任非也忘了坐下,和关洋一起就站在那儿看着他抽烟,在这个过程中任非不停地在合计他松口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没有烟灰缸,梁炎东毫不犹豫地把烟蒂扔在地上,随后踩灭寥落的烟头,他用手轻轻叩击着桌面,半晌后,终于停下来。
任非知道,这就是公布最终决定的时刻了。他暗自咬紧了牙,紧张程度不亚于高考出分查成绩的那一刻。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梁炎东这一次非常坚决地推开他,站了起来,绕过他,往外走去。
任非的拳头越握越紧,指甲几乎抠进肉里。他等了等,直到梁炎东已经走出去三米之外,他逐渐冷下来的心和不甘落空的期望,促使他在男人背后扯着嗓门喊了一声:“梁炎东!”
男人站住了。
任非踩着凌乱的脚步几步追上去,又一次与他面对面。这次他没说话,因为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梁炎东,满脸欲言又止的愤怒和想骂又骂不出来的郁闷。
反而是梁炎东,慢慢抬手,把握在手里的手机递给他。
心思完全在梁炎东身上的任非几乎已经忘了他手机的事情,机械地伸手接过来,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亮着的屏幕:只见备忘录上不知何时被梁炎东输入了简明扼要的4个字:
卷宗,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