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下午开始,一直没停。
老旧小区街道的一排路灯在暴雨天气中全部阵亡,傍晚的时候雷暴劈坏了电路,没人来修,附近十几栋楼没有一点光亮。浓墨般化不开的黑夜,万籁俱寂的城市,暴雨敲在玻璃上,如同黄豆砸在玻璃上的声音,成了为恶劣天气里的唯一伴奏。
临街那栋楼2单元502,装潢老旧的小单间里,已经熬了超过40个小时没阖眼的任非,即使入睡,脑子里绷紧的某根神经却仍旧没有放松警惕——他又陷入了那个无比简单而又恐怖至极的梦境,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倒下去,殷红的鲜血迅速覆盖他整个的视线。胶着在他记忆中的画面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睡梦中,任非放在胸前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梦里的这个人死了,死于凶杀,他知道。那么……就意味着,现实中同样也有人死了……
某种潜意识里已经根深蒂固的认知如同钢针刺穿混沌,年轻的男人骤然惊醒,猛地坐起来,凌乱的呼吸跟雨打窗棂的声音混在一起,让人心里瘆得慌。
就在这时,白亮闪电划过天际,惊雷骤响,喘着粗气的任非呼吸一滞,下一秒,放在枕边的手机狂震,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几乎是下意识地抓过电话接通,声音紧绷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断开,“喂?!”
“别睡了,赶紧过来!我去他大爷的,富阳桥下面又发现一袋子尸块!”
任非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跑下楼的,慌忙之中他甚至忘了手机有自带的手电筒功能,上车,打火,本田CRV猛蹿出去十几米才想起来自己没开雨刮器。
他满脑子都是谭队咆哮的那句“又发现一袋子尸块”和惊醒前那个挥之不去的梦,豆大的雨点连成串拍在挡风玻璃上,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巨网,将任非连同他的车层层包裹,在黑暗中引着他走向更深的深渊。
视线极度不好的恶劣天气,这个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不要命地将车速飙到了90。快到富阳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雨幕里连成一串的红蓝灯光不断闪烁,将阴郁压抑的气息蛮横地揉进人心里去。
任非连伞都没打,停了车就往河堤下面跑。因为暴雨天,又是河堤下,本来就没什么人,现场没有拉警戒线。他们队里的几个同事已经在那里了,显然比刚入职的新人沉稳镇定得多,除了一个三十六七岁身材高大精悍的男人,其他人都穿着雨衣。而没跑几步就被淋成落汤鸡的任非踉跄地站在男人面前,紧绷的嗓音微微发颤,“谭队……”
15分钟前在电话里咆哮的男人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没说话,眉眼深沉,冲着地上对任非抬抬下巴——那是个装垃圾的大黑塑料袋,五六个袋子套在一起,里面装着几乎快要被剁碎的尸块。从某些特征明显的组织上可以看出的确是人的尸体,但是尸块被水浸泡且开始腐烂,塑料袋有破损,骇人的血色已经被河水冲淡,露出的惨白看上去却越发惊悚。
任非嗓子发干,眉心几乎拧成一团,目光与蹲在尸袋旁边的胡雪莉对在一起。他张嘴欲言,大队长谭辉却已经面无表情地先他一步开口:“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破坏成这样了。”
“……谁报的案?”
同队里又矮又瘦的石昊文哑着嗓子指指大约3米之外跟老刑警乔巍一起站着,双手环抱住肩膀并瑟瑟发抖的女人,“就那个姑娘,说自己原本打算跳河的,死之前看见这么个黑塑料袋,打开看见里面是尸块,才报的警。”石昊文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任非这才仔细打量起那个女人。纤细高挑,披着比她身材大了不止一号的谭辉的雨衣,遮在雨衣帽子下面的刘海到现在还滴着水。
任非死死盯着那姑娘,那姑娘也用惶然发颤的目光盯着他。半晌,他几步走过去,湿透的衣服将他身形包裹得更加瘦削凌厉,在姑娘面前站定的时候,那气势活像一支被拉了满弓蓄势待发的箭。
“你为什么要自杀?”
“……不想活了。”女人犹豫地嗫嚅着。
“一个不想活了的人,还对河边的垃圾袋感兴趣?这种鬼天气,你从堤坝上下来,打算走到河里去自杀,路过这里的时候忽然对这个黑袋子充满了好奇,于是冒着雨压着轻生的打算打开这袋子一看究竟——”任非冷笑着勾起嘴角,“你说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吗?”
双方距离太近,女人目光闪烁,嘴唇轻轻颤动着,似是已经吓傻,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了。
乔巍在女孩身后半步的位置,隐隐挡住了她的退路。显然在场的人对女人的说辞都有怀疑,打算轻生的人,本该是万念俱灰,别说滩涂上一个大黑垃圾袋,就算是一沓人民币也未必能多看上一眼。
“谭队。”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叠在一起。任非住了嘴,跟其他人一样,看向跟他一起叫人的胡雪莉。
这时,始终蹲在尸袋旁边的胡雪莉收了工具,摘了手套站起来。她是队里的法医,干这一行6年了,是个不苟言笑的女人,“与前两起案件一样,尸体是被利器肢解,从肢解切口看,痕迹不完整,可以初步判断凶手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较小者。从部分指关节可以初步判断死者同样是个女人,年龄不会超过30岁。从能找到的手指皮肤表皮情况来看,已有一定程度的脱落,初步可以断定尸块浸水的时间至少已经有4天。除此之外,目前无法对其他信息做出判定,至于是不是与前两具遭碎尸的死者有同样的特征,得等我回去做了尸检才能得到进一步结论。”
谭辉点了下头,让人帮胡雪莉把泡白发胀的尸块连同分不出是哪里的碎肉做了简单封存后带回车上,然后走到报警的姑娘跟前。他连续几天几乎没怎么休息,粗犷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砂纸上磨砺过一般:“姑娘,麻烦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回局里做个笔录。”
始终沉默的女人半晌之后摇摇头,声音抖得像筛糠一样,颤巍巍却很坚决地回应:“……我不去。”
“你放心,我们不会——”谭辉深吸口气,他本来就不是有耐心的人,这会儿却尽量轻声细语地说话,可是话刚起了个头儿,就听见旁边任非跟着了魔似的反复嘀咕着什么。
他不禁顿住,侧耳细听,才听出来任非说的是“不对”。那声音惊疑之中充满压抑的恐惧,钢针一般挑在谭辉的神经上:“……什么不对?”
“狐狸姐说……尸体,至少被水泡了4天。”
谭辉的声音紧了一下,“你有什么发现?”
“没有。”任非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愣怔的、仿佛被抽空了的状态,他使劲咽了口唾沫,脱口而出的声音在一阵急过一阵的雨声中显得飘忽而不真实,“但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总觉得又有人死了,是刚死的……但是死的人跟这个被碎尸的死者没关系,他是刚被杀的!”
谭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说什么?!”
“谭队!”所有人循声看过去,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胡雪莉去而复返,堤坝旁昏黄的路灯下她眉头紧锁,满脸古怪,手里无意识地死死抓着没有挂断的手机,往日镇定淡漠的声音如今充满异样的滞涩,“……前两起碎尸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可以确定两名死者确实是日前失踪的东大学生陈芸和外来务工人员顾春华,但包裹顾春华肢体的尸包外面那滴血迹不是凶手的。”
她顿了顿,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中,似乎竭力遏制住急促的喘息,双颊却因此僵硬地紧绷起来,下一秒,她终于塌下肩膀,“DNA比对结果证明,那滴血……是第一个被害人陈芸的。”
案子完全陷入了僵局。
风雨呼啸的后半夜,东林公安局昌榕分局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里,亮如白昼。
胡雪莉回来就进了法医室,从富阳桥下带回来的自杀未遂的姑娘不符合拘留条件,做完笔录也回去了。会议室里的投影仪没有开,石昊文站在移动白板前,把刚打印出来的照片贴在上面。
石昊文深吸口气,指着白板最上面那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子的照片,开始做案情梳理:“目前可以确定,我们发现的第一名被碎尸的死者就是这个陈芸,女,19岁,家住外地,东林大学艺术学院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大二的学生。这个月5号,派出所接到她的失踪报案,18号那天刚下完雨,一位居民在小区遛狗的时候发现树丛里面渗到地表外面的血迹,随即发现装碎尸的尸袋,当即报案。当时也是由于下雨,抛尸现场已经遭到破坏,尸袋上无法提取有价值的指纹,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其他勘验价值的证物。”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陈芸生前照片下方贴着的另一张被大黑垃圾袋装着的碎尸块照片,“通过DNA比对,目前已经可以确定,第一个被碎尸的死者就是失踪了13天的陈芸。”
“同样的,通过DNA比对也可以确定第二名遭到碎尸的死者就是第二张照片上的这个顾春华。顾春华,女,50岁,附近农村来城里务工的工地厨子。11号接到失踪报案,20号那天迎宾路上修管道,管道工人在打开一口80年代留下来的老井盖时发现了被藏匿其中的尸袋。但是尸袋上没有指纹,只有一滴已干涸的血迹,从检验报告来看,该血迹来自第一名死者陈芸。老井附近每天都有人经过,抛尸现场同样遭到严重破坏,无法得到其他有价值的证据。”
“从目前了解掌握的情况来看,两名死者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社会关系都比较简单,皆无不良嗜好,也没有与人结怨,尸检结果却存在很多相似的疑点——陈芸和顾春华的尸体内都检测出大剂量的麻醉成分,尸体都是被利器肢解,法医尝试把尸块拼在一起,但是凶手砍得太碎,只能拼起来这一部分。”石昊文说着又指向被拼接出的残缺尸体的照片,“另外,从尸块重量看,我们目前找到的这些不是完整的尸体,推测凶手把一部分难以完全毁灭痕迹的肢体抛尸,而另一部分,很可能已经……销毁了。并且,最重要的一点,陈芸和顾春华的尸块里都同样在XX染色体中检测出了少量XY染色体。”
男性的染色体是XY,女性的染色体是XX。那同时拥有XX和XY两种染色体意味着什么呢?
这就说明……死者身上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特征。按这种逻辑顺下来,说死者是人妖都不够准确,更准确地说,死者都是雌雄同体的阴阳人。可偏偏不是,两名死者经家人证实确是女性无疑。那为什么染色体会有嵌合体的特征?
其实移动白板上的那些资料,在场所有人早就已经看得闭着眼睛也能回想起每一个细节的地步,但唯独这一点,想破了脑袋也百思不得其解。
石昊文说到这里也沉默下来,所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被带到这个疑问里反复思索。任非手里捏着笔,看着笔记本上圈圈画画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录,半晌,忽然抬头打破沉默,“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死者怀孕了,并且怀的还都是男孩?”
他的语气中有认定某种猜想后无法克制的兴奋,却让坐在旁边的乔巍笑起来,倒是没有恶意,不过语气里的调侃谁都听得出来,“脑补得有点过了吧小任,那年纪轻轻的陈芸也就算了,顾春华都50岁的人了,这个岁数怀孕的概率有多低你知道吗?何况顾春华的丈夫都已经死了4年了。怀孕?亏你想得出来,听上去就跟你那玄乎的第六感一样不靠谱。”
这要是搁平时,以任非那种初生牛犊的脾气当时就得呛回去,但是此刻他张张嘴,全然被乔巍说的这句话吸引了,他隐隐觉得这句话里仿佛有什么关键的东西,但是还没等他抓住,那一点模糊的想法就已经在脑海里烟消云散了。
“老乔。”谭辉错把任非的沉默当成被戳了心,他瞪了乔巍一眼,把烟头狠狠在烟灰缸里捻灭,却也没有接着任非的猜测说下去,“今天发现尸袋的地点是富阳桥北岸,东林河上游是城里的水库,全市饮用水都从那里出,不可能出现这么个可疑袋子一直漂在河上而没人发现。可以推测实际抛尸地点很可能是在东林河下游北支流河段的某处。但按照雪莉的初步判断,尸块已经被水浸泡4天以上,而北支流河道相对较短,绝对没可能让那个尸袋漂了至少4天才上岸。那么很有可能……尸袋原本就被浸在水里,被今天这场暴雨冲上岸,只是个意外。”
谭辉说着,起身拿过红色签字笔在桌上铺开的地图上圈了几笔,对任非说:“任非,你和石头天亮去这一带找人了解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池塘水潭一类的,是从东林河北支流引水过去,或者与之相通的。”
说着,谭辉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看任非,深邃锋利的眉眼一瞬间看起来有说不出的严厉,“小子,告诉你别再胡闹了啊!再火爆冲动的性子干了这行你也收一收——胆大心细是好事,但像上次那样无组织无纪律的混账事情你要敢再干一次,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被点名的任非想起来上个月闹出的那一桩事,脸上一红,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石昊文倒是跟任非关系还不错,虽然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是头疼,但是偏又觉得他直来直去的那股劲儿有趣,等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把话岔开:“队长,那我继续了啊。”
谭辉嗯了一声,石昊文接着说道:“然后就是本月17号失踪的谢慧慧,女,26岁,本地人,是东林音乐广播电台歌曲推荐栏目《‘慧’陪你听》的节目主持人。而我们3个小时前发现的第3个碎尸袋,现场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抛尸地点刚才谭队已经分析过,现在需要等胡姐那边的尸检结果出来,才能知道失踪者与死者的身份是不是能对得上。”
“不用等了。”虚掩的门被推开,石昊文话音未落,胡雪莉拿着尸检化验单走进来,把单子递给谭辉,目光落在白板最上面第三张照片那个明艳女人的脸上,“结果已经出来了,可以确定死者就是失踪的谢慧慧。尸块中残留大量麻醉剂,被肢解的痕迹与前两名死者相同,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同样有XX和XY两种染色体。”
“所以,”她说着走到移动白板前面,微微仰着头看3名年龄、长相截然不同的死者生前的照片,和照片下方已经看不出任何差别的、触目惊心又令人作呕的尸块,深吸口气,“基本可以断定,这三起碎尸案,系同一人所为。”
东林市一个月来的3起杀人碎尸案,凶手杀人、碎尸、抛尸,手段极其残忍,而且在藏匿碎尸的地点,全然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怕引起恐慌,市局不敢声张,谭辉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带着他的队友们连日奔波,案情竟然没有丝毫进展。
不仅没进展,这件被他们瞒着压着的连环杀人案,最后竟然还是见报了。
石昊文一手拎着一群人的豆浆、油条,一手抓着捏皱了的几份报纸冲到会议室的时候,几个人都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趴着桌子靠着椅子迷糊着,他那天生带哑音的大嗓门嗷的一喊,任非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妈蛋的见鬼了,兄弟们你们赶紧来看看这个!”
趴在桌子上的谭辉几乎一下子跳起来,他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没工夫打理自己,下巴上全是青色胡楂,满脸疲惫,但是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在一瞬间爆发出几乎咄咄逼人的凶悍,“又怎么了?!”
石昊文把几份报纸拍在桌子上,回来的时候跑得太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案子,被……被捅出去见报了!”
这下所有人都清醒了。离石昊文最近的几个人迅速把报纸一分,几份报纸大同小异,都不用细读,只扫一眼,在场的几个人脸色就都变了。
“真见鬼了。”乔巍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留着寸头的大脑袋,“这事我们捂得够严实了啊,消息是怎么走漏的?还有板有眼,什么‘推测目前至少已有三人遇害’,连昨晚我们刚发现的都知道。”
“我看了一下,其他报纸都是转载《东林晨报》的,晨报的发稿记者叫季思琪。”不爱说话,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马岩把刚才管同事们要的报纸一起放回桌上,起身从袋子里拿了杯豆浆插上吸管。
跟他一起在下半夜赶来分局的李晓野一直不太看得惯他,这会儿盯着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豆浆,体型壮硕的胖子眼睛一眯,张嘴怼他:“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喝呢?”
马岩看了他一眼:“你没心情喝,倒是找点比我更有价值的线索出来。”
“你俩差不多得了。从毕业一起分过来到现在拌嘴拌了4年半了,任非这个小鲜肉都来了,你们两个老腊肉还没吵够呢。”石昊文随口劝了一句。谭队把《东林晨报》抽过去看那个撰稿的署名。李晓野跑到谭辉旁边跟他一起端详上面的“季思琪”这三个字,偏偏那张贱嘴一刻也不消停,“嘿,我俩大学还吵了4年呢,算算这七年之痒都过去了,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过了。”
马岩狠狠瞪他,把喝完的豆浆随手投进墙角的垃圾桶,骂了一句:“滚你丫的。”
马岩没赶上昨天半夜富阳桥下发现尸袋的第二现场,盯着那名字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倒是谭辉,等他俩都消停了,慢慢从报纸中抬头:“你们,就没觉得‘季思琪’这名字耳熟?”
“是昨天在桥下发现尸袋的那个女生。”始终没说话的任非此刻脸色难看得紧,“昨天做笔录的时候她就说了她是晨报的见习记者,我明明警告过她不能乱写的——我找她去!”任非说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气势汹汹地一推门,差点把门板撞在外面站着的老头儿脸上。
任非不知道他们分局长已经在外面站了多久,只知道要不是老头儿反应迅速躲得够快,他推开的门板也许就要撞塌老头儿的鼻梁骨,顿时心虚,“杨局……您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
“吱了之后还能看见你愣头青似的往外跑吗?”杨盛韬瞪了任非一眼,恨铁不成钢似的数落中却没有责备,老头儿是昌榕分局的分局长,已经到快退休的年纪,依然面色红润、声如洪钟,“你们小辈儿的应该比我明白,现在都是网络信息时代了,一家消息百家转——尤其是负面的!你们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手机新闻推送里都看见这消息了,头条!你现在去找人家能顶什么事?消息已经出去了,你现在去堵这一个,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堵不如疏,谭辉,你安排人以分局的名义写个公告,把案情简单地跟大家说一下,省得到时候以讹传讹说得越来越悬乎。”
“我这就安排。”谭辉点头,但是又有点犹豫,“但是市局那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是闹大了,消息一上网,别说小小的东林市,怕是全国人民都会或多或少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儿。对内,上级要问责,对外,群众要猜测,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事等着处理,可是现在他们队里顶着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杨盛韬不愿意他们再在这些事情上分心。所以摆摆手,示意谭辉不用担心这个,“市局那边我会去解释的,你们不用担心这个。当务之急,先把案子给我破了。”
杨盛韬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再找人去仔细调查下发稿的这个女记者,虽然不符合拘留条件,但我总觉得她有问题——一个要自杀的姑娘,忽然对河边一个不起眼的黑塑料袋感兴趣,发现碎尸之后有条不紊地报了警,经历这么一个晚上之后回去竟然还有心思写稿发稿……这心理素质也太过硬了。”
所有人都想把这案子赶紧给破了,但是已知的线索几乎为零,再着急也得耐着性子去寻访查问,力求不漏掉任何一个有用的信息。
外面的雨还是没停,几个人草草吃了饭,分头行动。
考虑到三名死者都是先由家属报案失踪,谭辉安排老乔去打一圈电话问问市里其他分局最近有没有接到其他的失踪报案,又让队里的一个负责各类文书的妹子去写公告,另外派了人去查“自杀未遂”的季思琪,自己带着马岩和李晓野查找三名死者的身份线索和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而任非和石昊文按谭辉说的,去他在地图上圈出来的那一带了解情况,查找跟东林河北支流相通的池塘、水潭。
东林河北支流沿岸是老城区,地形环境比较复杂,任非和石昊文在车上对这一片区做了功课,把卫星地图上能找到的池塘、水潭、人工湖都比照地图详细画出来,按照这些地址一个个地去,然后再去居民区问那种街巷之间穿梭而过的水渠,到后来别说是从支流引流过去的水潭,连废掉的绝不可能与之相通的水井都没放过。
然而一无所获。因为塑料袋里装的只有人体一部分肢体,质量较轻,所以假设凶手在没有做任何措施的情况下,碎尸袋就一定会浮起,可附近居民没人见过可疑的黑色塑料袋。这两天暴雨导致城市内涝,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工湖或者水潭之类的湖水溢出向北支流回流。
其实他们几个在说这种可能性的时候就已经推测到,暴雨引发回流的这种假设,虽然理论上存在,但并不容易实现。
原本就不多的线索再次断得干干净净,和石昊文回到车上,任非机械地脱掉雨衣,闭着眼睛靠在副驾上不说话。
这是他入职以来遇到过最棘手的一件案子,完全处于被动的警方几乎成了凶手的职业收尸人,极度紧绷却又毫无头绪的处境让任非想起12年前轰动全城却至今也没有告破的悬案。
那时候也是这样子的,极度血腥残忍的连环杀人案,使得流言四起,人人自危,警方出动了全部的警力全城抓捕,然而在全城戒严中,血案还是接二连三地不断发生,而当初的案子的凶手到底是谁,至今还是个谜。
石昊文打电话跟谭辉说了他们这边的情况,挂了电话就看见任非目光呆滞地倚在车窗上愣神。“唉,想什么呢?”
任非想事情的时候就一直这么瞪着眼睛,这时候回过神来眨眨眼,眼睛的酸胀不适竟然引得灼热的眼泪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他仓促地用手背揉了揉,对于石昊文的询问,显然不想多谈:“没什么,忽然想起来12年前的一个案子。”
他本来对石昊文的询问不欲多谈,谁知道话音刚落,旁边的石昊文竟然接口追着问了一句:“你说的是12年前的‘6·18’特大连环杀人案吧?”
霎时间,任非的心一下紧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时候上学,这案子最火的时候被不同的老师接连拿出来当典型案例讲,而且又是悬案,想不记住都难。再说,被害人中那一家三口,在闹市区先后被割喉放血,那时候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呢,怎么可能忘。”石昊文一边说一边打火开车,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随口又好奇地问任非,“倒是你,12年前案子爆发的时候你才12岁吧?也关注这个了?”
“是啊……”任非坐直了身子,系上安全带,看着车子前方的雨幕略略出神。半晌,他微微低头,额前细碎的刘海落下来遮住了他晦暗不清的眼神,也掩住了嘴角若有若无的,比哭还难看的古怪的笑,“多大的轰动呢,想不关注……也难吧?”
回去的路上,任非和石昊文的手机同时收到了他们队微信群的消息,是马岩发的,主要是整理了各方人马搜集到的信息。
马岩最先说的是目前唯一的可疑人物——晨报记者季思琪的信息:“据了解,季思琪的家庭和成长环境都比较简单,没有可疑之处。经走访了解到,她比较内向,患有轻度的社交恐惧症,在单位跟同事们的关系也比较紧张,而昨天上班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发现她有轻生的意图。她已经结婚了,老公就是昨天半夜来局里接她回去的那个。两个人婚姻关系稳定,据她老公所说,昨天两个人也没有发生过任何摩擦,所以她老公也想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有了轻生的念头。”
这条消息之后,紧跟的就是跟案子紧密相连的一些信息:“东林市其他几个公安分局目前没有接到其他的失踪报案。因为几名被害人体内都检测出了大量麻醉剂残留,所以谭队他们把查访范围扩大到市内各大医院,但是近三个月来都没有任何一名被害人的就医记录。他们后来去了第一名被害人陈芸的学校,第二名被害人顾春华工作的工地,第三名被害人谢慧慧所在的广播电视台了解情况,发现了一个可疑点——谢慧慧电台的同事说她有个男朋友,两人确定关系后不久,她就搬去男朋友家住了,而她男朋友家所在的丰源东第小区,正是当初发现第一名被害人陈芸碎尸袋的那个小区,不仅如此,这个小区隶属于丰源集团,第二名被害人顾春华,是在丰源集团下属的另一家正在兴建的楼盘工地打工。”
马岩发完,胡雪莉接着补了一句:“尸检结果表明陈芸死于顾春华之前,但②号碎尸袋上检测出①号死者的DNA,所以可以推定,两名被害人虽然是被先后分开杀害的,但尸体应该是在同一时间段遭到肢解的。”
暂且抛开季思琪的事情不谈,已知的情况下,3名被害人之间虽然仍旧全无联系,但是……似乎又被丰源集团这家地产公司和第二个碎尸袋上的那滴血隐隐地牵连在一起了。
那么,她们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关联?
任非一边思索着一边给开车的石昊文念完,片刻沉吟之后,还是犹豫着发了一句话出去:“其他系统有没有接到死亡报案?”
“没有,问失踪的时候我连带着把死亡也一起问了。”乔巍回得很快,任非却盯着那两行字,心里越发不安。
他始终对昨晚惊醒他的那个梦耿耿于怀,虽然没法解释,但是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昨晚那个死人的梦,不可能是无中生有。
自从12年前那件事以后,这么多年来,虽然出现在他身上的这种无法解释的死亡第六感玄之又玄且时有时无,但却从来没有出过错。总结来讲,并非所有凶杀案在被害人死亡的瞬间都能被他感觉到,可是一旦他有了这种感觉,那么就意味着一定有人死于非命。
他在入职后偷偷查过一段时间内凶杀案的发案率,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以百分数估计,他能随机感觉到有人被谋杀的概率大概为15%。
按说这个概率也不算低,毕竟第六感这种东西始终更像是玄学范畴,假设100起凶杀案中能凭借这种玄乎的技能侦破15起,也实在非比寻常。可比照丰满的理想,骨感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事实是,他虽然能感觉到有人被杀害,但是并没有办法知道被害人身份、案发现场地点,甚至大致范围等一系列有用的信息。一切信息都要等到他们接警办案,才能知道。
综上所述,其实任非的“死亡第六感”就是个鸡肋,没有任何实质效果,大多数时候,只会让他深陷在梦魇与明知有人死亡却无法寻找的懊恼以及恐惧中,备受煎熬。
最初的时候,他尝试过有了预感之后去警局报案,但是几次之后,当时16岁的他被当作犯罪嫌疑人抓了起来。他爸把他捞出来,回家摁在书房的桌子上差点抽断了一条皮带,从那之后,任非就再也没有对谁详细说过“死亡第六感”的事情,也再没有去警局报过案。
因为从那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这种鸡肋般的能力仿佛是对他小时候临阵逃脱见死不救的惩罚。它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他自己备受煎熬,在经过日积月累之后,兴许将会把他带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此时此刻,哪怕心里明白,也不能张嘴直说。虽然他入职之后偶尔会跟组里的人说起“感觉到有人死亡的第六感”,但那都是插科打诨中透露给大家的一点类似于玩笑的说法,是平常大家眼里年轻人闹着玩儿的东西,没人会真的相信,要不然的话,昨天在富阳桥下当他一时失控脱口而出说有人死了的那句话,也不会后来引得老乔在会上吐槽了。
可是昨晚死的那个人,究竟在哪儿呢?为什么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任非又看着手机屏幕出神,前面有车肇事,这段路有点堵,等了一会儿微信没再响,有个黄豆芽体格偏偏塞了个宰相胃口的石昊文等信号间隙摸摸自己肚子,“我说,前面就到大学城了,要不我们找个地儿先吃口饭?就早上那两根油条一杯豆浆扛到现在了,我真是……”
任非这才又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眼现在的位置,离警察学院很近,那是他母校,西门有家小面馆,店里面脏乱差,但味道好得难以形容。
面馆儿离这不远,往左拐直走再转两个弯儿就到,任非有意缓缓紧绷的神经,于是朝左边的路努努嘴,“走左边儿,哥带你尝尝我们警院的招牌菜去。”
外面雨下了一天一夜了,这会儿没到饭点儿,任非和石昊文停好车进了面馆居然还等了十来分钟。好不容易坐下,面还没上来,就听到邻桌学生们讳莫如深的私语,任非和石昊文对视一眼,顿时觉得这警院西门的招牌面,也有点难以下咽了。
学生们拿着手机在议论早上本地各大媒体争相转载的头版头条——连环碎尸案。
大概是面汤太辣,坐在最左边中等身材挂着两个熊猫眼的男生擤了把鼻涕,“这都已经死了三个人了,也不知道案情到现在有没有什么进展。”
另一个男生推推黑框眼镜,手指在手机上滑动着,“昌榕分局的微博里面发公告了,说‘目前的确已确认有三人死亡’,但谁知道真假呢?不是有句话说,‘任何事在官方否认之前都不能相信’吗?”
“如果有机会能看到卷宗就好了……这样毕业论文的题目就有了。”另外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孩子喝了口面汤,“不过最近晚上我还是不乱跑了,死的都是女性,挺吓人的。”
“论坛你们看了没?有知情人士爆料,说第一个碎尸袋是18号那天被发现的,这都过去快半个月了,警方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学生们说的话虽然不怎么激进,但听在当事人耳朵里还是刺耳得要命,任非和石昊文这饭吃得已经完全索然无味了。任非叹了口气,一边机械地往嘴里塞面条儿,一边掏出手机翻他相册里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翻拍下来的案发现场,以及肢解尸块的照片。
被肢解的顾春华的遗体发现的时候已经高度腐烂,画面血肉模糊不忍直视,任非一边吃着面一边仔细地看着照片,吃得面不改色,看得毫不含糊。
又一次看完了照片,他又打开手机里自带的备忘录,上面罗列着一些零散的信息和整理后依旧毫无头绪的数字——
1。①与②失踪相隔6天,②与③6天。
2。①与②碎尸被发现相隔2天,②与③4天。
3。①从失踪到被发现死亡共13天,②9天,③8天,①与②时间差为4天,②与③为2天。
4。推测①与②是一起遭到肢解的。
5。①被发现在丰源东第小区,②是发现在迎宾路老井下,③是富阳桥下。
6。①被抛尸在③的小区,②的尸袋上检测出①的血迹,①和③都与播音主持专业有关。
7。通过染色体、尸检推测凶手为女人、青少年或力量较小者。
8。丰源集团。
…………
任非又从头到尾捋了几遍,直到面碗见了底,他把手机递给石昊文,语调有点飘忽,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迟疑,“石头,你说这些信息跟案情会有关系么?我是说上面我记录的那些数字。”
石昊文嚼着面条扫了一眼,迅速把满嘴的面咽了才说:“谭队和老乔分析过这些,从目前所掌握的这些时间间隔看,都是随机的,没什么特别的联系。”
任非听完有点沮丧,他入职已经有段时间了,大点儿的案子也跟着跑了不少,但实际案件跟课堂上书本里的案例没法一概而论,他所能做的只是把学到的知识往实际案件里生搬硬套,多数时候并没什么用。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这一行,但是12年前的那件事、许多年的执念始终魔咒般束缚着他,他无法后退,别无选择,只能铆足了劲儿往前冲。
“你们说这案子的突破口到底在哪儿呢?”邻桌讨论案情的短发妹子发出疑问,末了忽然语气一转,充满崇拜好奇又夹杂唏嘘地感叹,“要是梁教授还在就好了,以他的本事,肯定能帮助警方很快破案的……”
梁教授?任非和石昊文对视一眼,哪个梁教授?
旁边熊猫眼的男生追问:“哪个梁教授?”
“还有哪个?”戴眼镜的男孩儿又扶了扶他的黑镜框,“出事之前做过我们学校研究生院犯罪心理学专业客座教授的那个呗。”
“不止啊!”仿佛说起了偶像,女生忽然来了兴趣,任非这时候才抬头不露声色地细细观察那名女生,只见她看着熊猫眼男生的眸子里都闪动着灼灼的光,“梁教授当时在东林是多轰动的人物啊!才三年你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熊猫眼男生撇撇嘴:“风云人物又如何,还不是要在监狱里过一辈子。也真是全赖他那一身鬼才的本事,否则当初干下那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怎么可能保住命只被判了个无期?”
“你相信吗?”女生神情略黯,放下筷子,抽了张餐巾纸擦擦嘴,“我曾经蹭过他的课,我始终不相信……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犯下那种龌龊的罪行。”
“你这是个人崇拜心理在作祟吧?当初庭审现场的视频后来都爆出来了,他当庭亲口认的罪,你还不信?”
听到这里,任非和石昊文的面已经吃完了。收回目光,擦了把嘴,他拍拍石昊文,“走吧。”
石昊文若有所思地跟着任非站起来,推门往外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刚才学生们说的那个‘梁教授’,是咱市监狱里关的那位吧?梁炎东?”
“应该是吧……”任非随口应和着,“学生们说的那些条件同时满足的,除了他,也没第二个了。”
“唉,要不怎么就说天才和疯子只在一念之间呢。你说他怎么就能做下那样丧心病狂的案子?多可惜啊,好好的前程就这么毁了。我以前听杨局提过,说他跟梁炎东早前有过交流,当时还感叹,说是那样的鬼才,在梁炎东之后,再也没见过了。”
随着石头的念叨,任非又想起3年前站在警院多媒体大教室里上公开课的那个男人——他在讲台上散发着强大而自信的气场,指点江山,谈笑风生,说看法讲案例谈经验妙语连珠,引得座无虚席的台下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那是任非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梁炎东,也是最后一次。
3年前,他是犯罪心理学的客座教授,是连续4年没有败诉记录的专职无罪辩护的律师,是警方偶尔也要请他帮忙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而3年后,这个曾经走向事业巅峰的男人……是东林市监狱的一名被判了无期的囚犯。
他褪掉一身光环,背负着罪名和骂名,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这就是梁炎东。曾经任非最崇拜的梁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