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春堂没想到龙爷第一次交给他的任务,就是让他跟着自己去谈一笔关于“璎珞”的生意,同行的还有昨天见到的光头熊十八。
龙爷说,这次是个新买家,姓白,据说从福建来的,刚到天津不久。严春堂马上明白,龙爷纵然手眼通天,做得总归是偏门生意,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和陌生买家交易。想必这位白老板开出了一个龙爷无法拒绝的价钱,但又担心其中有诈,是以想让自己这个乾坤门弟子去搞清楚福建人的底细。他留下自己一条性命,又让自己跟在他身边的目的也在于此。龙爷身边不养废人,不管是瞎眼管家还是那位三两爹,对于龙爷来说都有价值。如果自己真被龙爷当成废人,那时候就是自家死期。
龙爷与白老板见面的地点选在登瀛楼,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
十一点半,龙爷和严春堂到了登瀛楼,在服务生的引领下直上三楼。汤管家已提前向登瀛楼包下了整个三楼,所以本该热闹的饭点此刻看起来冷冷清清。介绍这次生意的中间人刘虎已经到了,看到龙爷热情地打招呼。刘虎是龙爷的老相识,之前做纱厂生意,后来纱厂倒闭,不知怎么开始暗地里和一帮洋人勾搭上,做起了人口生意,算是本地“人市”上最出名的掮客。这种人按说是不该掺和到龙爷的生意里,是以他的出现就让整件事越发透着蹊跷。
刘虎说他不知道白老板全名,但有过两次双方都很满意的合作。白老板话不太多,也没生意场上惯有的圆滑,行事谨慎作风稳健,最关键的是钱付的相当爽快。他有两个手下,一男一女,男的叫阿良,女的叫阿桑,都是狠角色……
龙爷打断他的话,慢悠悠地说,这年头在外边混的,哪一个不是狠角色?
刘虎一愣,讪讪赔笑道,龙爷说的对,再大的角儿到了天津的地盘,也得守天津的规矩。
龙爷温和地笑了。他走到窗边,用一种慈悲又包容的眼神注视着街市上的来往人群,然后他将目光抬起,越过整齐排列的行道树,抬向了更远的远方。这一刻,他的心里其实是孤独的,可他享受这种孤独。在这座热闹喧嚣的城市,并不是所有人想孤独就能孤独的。
严春堂沉默地站在龙爷身后。龙爷回头看看他,说,小严,你好像不大爱说话。
严春堂说,言多必失。
你说得对。可年轻人该说话还是要说话,不然到老了,更没有人会听你说的话了。
可我们都愿意听您说话。
哈哈哈,想要和我一样,那你得相当努力了。
龙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
是。
你不要怪我。我并不想让你杀了你的那几个朋友,其实你只要在他们身上穿几个洞,挑断他们的手筋脚筋,我还是愿意放他们走的。杀人永远是最没意思的事。
是。
刘虎偷偷瞥了一眼严春堂,他从前并未在龙爷的身边见过这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人。不过他知道,龙爷是喜欢小白脸的,尤其是听话的小白脸。
说话间,汤管家弓着腰上前,低声向龙爷汇报:“人来了。”
龙爷点点头,理了理衣衫,问严春堂:“我看起来怎么样?”
严春堂微笑:“器宇轩昂。”
龙爷很高兴,转头看着门口,等待着即将出现的生意伙伴。
片刻之后,包厢门被打开,一行人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进了包厢。刘虎立刻站起来,热情地招呼着:“白老板您来了!白老板,这是龙爷,咱天津城数一数二的人物;龙爷,这是白老板,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龙爷起身笑道:“白老板,欢迎欢迎。”
严春堂站在龙爷身后打量着白老板。白老板年纪不大,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相貌看上去平平无奇,打扮的像个假洋鬼子。这倒是没错,福建那边开化得早,听说不少福建人都跑到外国讨生活乃至在洋人地头上当起了老板。这位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天津来做生意,肯定是个新派人物,打扮上倒是看不出破绽。不过他的眼神总让严春堂觉得来者不善,估摸着这笔生意不是简单的一手钱一手货那么简单。
白老板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龙爷,微一点头算打过招呼,随便挑了把椅子坐下了。
严春堂不动声色地一挑眉:用这种态度对待龙四海,可以说是相当无礼了。龙爷说的好听点在天津是数一数二,说难听了就是一手遮天。警察署都忌惮的人物,这位白老板敢如此傲慢,不知到底是实力雄厚,还是故意装模作样摆谱吓人。要是后者那就真是寿星老吃砒霜,自己嫌命长了。
熊十八见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老板上来就驳了自己老大的面子,眼神一下凶狠起来,身子一动就要上前。龙爷似乎察觉到熊十八要发作,食指装作不经意地在桌上一敲,熊十八脚步一顿,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严春堂这时开始打量跟在白老板后面进来的一男一女,这两人大概就是刘虎说的阿良和阿桑。阿良三十来岁,肤色黝黑,左边脸颊有一道刀疤,两手插在裤兜,刚进来便随意地往墙上一靠;阿桑要更年轻一些,和阿良一样,都是一身西装,梳着背头,身材瘦高,两颊凹陷,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扫视一周发觉严春堂在看自己,于是冷冷地与他对视片刻,随即将目光收回。
刘虎的脸色些难看。他第一次与白老板做生意时,曾被白老板和这两个手下目中无人的态度气得当场拂袖而去,当然后来看在钱的份上,他还是觉得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用忍一时之气换钱财亨通。他以为白老板之所以怠慢自己,是因为自己地位不够财力也一般,没想到面对只手遮天的龙爷时,他还是一样的傲慢态度。
刘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雪茄,先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根给龙爷,接着又递到白老板面前,颇有些得意地介绍,“白老板,这是工部局的英国佬送的,南洋货,您尝尝。”
白老板淡淡道:“不用,南洋烟我早年抽太多了。还是家里的东西好。”话一说完身后的阿良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送到白老板面前。
白老板抽出一根叼进嘴里,自己拿出火柴擦的点燃,喷出一口烟雾后他抬头看向龙爷,似笑非笑地开口:“三炮台,龙爷估计是看不上的。”
龙爷哈哈大笑,用两根手指夹住雪茄在桌上轻敲两下,转头对边上脸色更加难看的刘虎说:“刘老板,你把这个当做稀罕货,可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没关系,他不给你面子,我给你面子,毕竟咱们是老朋友了。”
严春堂乖觉无比,立刻一步上前给龙爷点烟。
刘虎心中早已把白老板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熊十八比刘虎更加愤怒,脖颈间青筋暴露,只等龙爷一发话,他立刻先去掀了桌子,再把姓白的从三楼扔下去。
谁知龙爷毫不生气,继续笑眯眯地对白老板道:“白老板年纪轻轻就见多识广,后生可畏啊!”
白老板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平静地说:“龙爷,我们谈生意吧。”他回头看了阿桑一眼,阿桑随即把随身拎着的箱子放在桌上,按下绷簧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地二十根金条。
“早就听闻龙爷的‘璎珞’远胜市面上的常见货色,我想从您手里买五十公斤,见识一下这璎珞的厉害。这二十根黄鱼乃是定金,见到货之后立刻把尾款补齐。”白老板把箱子转向龙爷,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们吃水上饭的最懂规矩,天津是你的场子,我保证不会在本地卖这个。”
龙爷笑道:“白老板把话说远了。龙某人又不是恶霸,还能管别人在哪卖东西么?你想在哪卖就在哪卖,我保证不拦着。不过您这么说,想必是给璎珞找了个好去处,我多嘴问一句,您想把它往哪销?”
白老板简短地说:“南洋。”
龙爷默不作声地坐了片刻。说实话,他做这一行十多年,但像白老板这样做生意的,他确实是第一次见。打从看到白老板的第一眼起,龙爷就觉得这人身上根本没有生意人的商贾气质,他也相信他从进门后的种种无礼行径,并不是在故意拿腔作势。白老板和他的两个手下,骨子里都有一种少见的肃杀凛冽气息——他们到底是什么出身?某位大帅的部下?还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土匪?这年月兵匪一家,要把他们分清楚也有点费劲,反正给钱就行了。
“小严,去把我们的货给白老板验一验。”龙爷示意严春堂把临出门前带在身上的璎珞拿出。
严春堂拿出一小瓶璎珞放在桌上轻轻一推,瓷瓶便滑到白老板面前。白老板拿起看了一眼后交给阿良,阿良闻了闻,又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舌尖,朝白老板一点头。
龙爷微笑:“怎么样?”
“没问题。”白老板站起身,“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时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龙爷沉吟道:“明天快了点,白老板要的货多,恐怕龙某得多需要点时间去准备。”
白老板反问:“那你需要几天?”
龙爷道:“五天吧。五天之后,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白老板的眉毛微微一动。“五天?太长了。”
龙爷慢悠悠地说:“确实长了点。但最近天津城不太平,不管是租界还是华区的警察,都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怎么都甩不脱,就在昨天,警察署的两个长官直接冲到了我家。虽说他们什么都没搜出来,可总归是个麻烦。所以啊,钱要赚,但是也得小心着赚,白老板也是见多识广的,应该能体谅我的难处吧?”
严春堂当然不信龙爷的这套说辞。拖时间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去查白老板的底,二是夺回交易的主动权。
刘虎小心翼翼地看着白老板,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此前他俩做生意时,刘虎完全处于被压制方,白老板表现得相当强势。这次龙爷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怕两人一个谈不拢,白老板会当场掀桌走人。
谁知白老板看了龙爷一会儿,居然站起来对他伸出手:“那就说定了。五天之后我一定把钱带到,希望龙爷也不要食言。”
龙爷大笑道:“一言为定。”随即起身与白老板握手。白老板还是雷厉风行的路子,两只手刚一接触,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龙爷不以为意,一脸的春光无限:“白老板真是爽快人。这瓶璎珞龙某就当送你,以后咱们就算是朋友了。”
然而白老板并不领情,直接拒绝了:“我们向来只做生意,不谈交情。告辞。”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熊十八再也忍耐不住,猛地从腰间拔枪上膛,枪口正对白老板。
谁知还没等他把枪端稳,眼前便是一花,阿桑箭步上前,劈手抓住熊十八的手腕狠狠一拧,熊十八枪脱手的同时发出一声惨叫。
阿桑依然是冷若冰霜的表情,当的把枪扔在了地上。
白老板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龙爷一点头,也不等龙爷说话,便快步走出包厢,阿良和阿桑跟在后面。
熊十八脸色惨白,嗫喏着道:“龙爷……”
龙爷叹了口气。“腕子怎么样?”
熊十八战战兢兢地回答:“谢龙爷关心,还好。”
“还好。”龙爷重复了一遍。他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轻声说,“怎么能还好呢?”
熊十八脸色顿时变了。
“龙爷!龙爷对不起!是我错了!”
龙爷从桌上拿起一根筷子扔在地上,心平气和地说,“捡起来,照着自己的手捅。捅到我喊停为止。”
这回连严春堂的脸色都变了。
然而熊十八居然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真的将筷子拾起,眼都不眨地狠狠将筷尖刺进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噗”地一声,他的右手已被筷子戳了个对穿。
熊十八将筷子拔出,“噗”地又刺了进去,来来回回重复了七八次,龙爷才喊停手。熊十八的手掌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但他也是硬气,从头到尾一声未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