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爹躺在地上，脸上还残留着醉酒后的悲伤神情，灰白的辫子依然乱糟糟地缠在脖颈间。他的右手依然抱着那个酒坛，右手朝上摊开，似乎在索要什么。他的胸口笔直地插着一把匕首，暗红色的血迹以那截突兀冒出的手柄为中心，在他的衣襟上蔓延出一个形状不规整的圆。
严春堂和三两爹并没有什么交情，他对他唯一产生过的好奇，是在三两爹念着“几处今宵垂泪痕”时流下眼泪的那个瞬间。然而当他看见三两爹的尸体，严春堂心中依然一片震骇。他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如果他没有给他喂下“不醉”，三两爹也许就不会在毫无防备也没有半点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被人一刀杀死。
龙爷没有出现，龙府死了一个烧尸体的锅炉工，实在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用不着他去操心。可是听汤管家的口气，龙爷是恼怒的。怎么能有人敢在他办寿宴的时候杀人呢？虽然就在今天早上，严春堂已经一口气杀了六个人，可龙爷是带着观赏的心情去看严春堂杀李够味儿的，也许在龙爷眼里，那根本就算不上杀人，那只是一场勉强算作差强人意的表演。
三两爹不一样，三两爹的死并没有得到龙爷的批准。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凶手都冒犯了他，僭越了他的权力，破坏了他的规矩。
汤管家用那只独眼审视着严春堂，问了和小九一样的话。汤管家问，严先生，是你杀的吗？
严春堂摇头。
可是有人看见你整个下午都呆在锅炉房。你还给三两爹带了酒。你为什么要给他带酒？
严春堂说，因为我要送一送被我亲手杀死的朋友们，所以托小九帮我买了三坛大高梁。下午我在锅炉房，一边喝着大高梁祭奠朋友，一边看着三两爹把他们烧成了灰。
严春堂边说边指了指墙角的酒坛，说李够味儿现在就在里面，他们六个都被装在了一个酒坛里。大概因为身材太小，所以烧出来的灰都比正常人少了三分之一。
他不知道汤管家有没有信他的话，不过至少汤管家最后是让他回去了，要他明天一早再来龙府，龙爷有事情让他去办。
临走前，他听见汤管家沙哑着嗓子说，别背着龙爷杀人。
小九也把严春堂送到后门，一路上他们看见下人们神色平静地忙碌着，没人把三两爹的死放在心上。毕竟只是一个烧尸体的疯老头而已，也许没有龙爷将他带回龙府，三两爹早就醉死在人来人往的大红门码头，在人们漠然的目光中化作一堆苍凉的白骨。
严春堂在后门与小九告别。走了几步严春堂回头，看见小九还是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月光洁白而轻盈，像一场缓缓飘落在她身上的雪。
严春堂回到家刚一关上门，便察觉到屋里有人。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后脑便被一个硬邦邦的玩意顶住了。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把手枪。
“叶探长。”严春堂苦笑。他知道是她。
后面没人说话。
“叶探长，身为警务人员，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私闯民宅，你这算不算知法犯法？”
叶雨雯慢慢走到他面前，枪口从对着严春堂的后脑变成对着前额。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严春堂，你杀了李够味儿。”
严春堂挑眉，露出了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慢吞吞地说，“叶探长那么快就得到消息了？看来没有我做包打听，叶探长获取情报的速度更快了。”
叶雨雯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过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紊乱的呼吸还是暴露了她交织着愤怒焦灼和一点点期冀的复杂情绪。早上回到警署后，冷静下来的叶雨雯忽然想到或许这是严春堂设的局，是他为了防止自己计划失败隐藏的后手。想到这里时她甚至松了口气，因为她从心底不相信严春堂是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朋友的人。可没等她轻松多久，曲笑天就告诉他，严春堂为了自己活命，连杀了寻香门六人。
听到这个消息，叶雨雯如遭五雷轰顶。她不顾曲笑天的反对，动用了警署所有的包打听去核实消息的真实性，然而得到的反馈让她彻底绝望了。
此刻她想做的唯一件事，就是去问严春堂本人。她心中还有最后一点希望，只要严春堂否认，她就会逆流而上地选择相信他。
叶雨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问：“严春堂，是不是你杀了李够味儿？”
严春堂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不止李够味儿，还有寻香门的其他五个人。”
叶雨雯闭上眼。
严春堂不说话，平静地看着她。他不能告诉叶雨雯真相，因为除了叶雨雯外，他怀疑警署里的每个人，包括曲笑天。可曲笑天是叶雨雯喜欢的人，他不确定她一旦知道实情，会不会在曲笑天面前暴露，毕竟她不是个擅长演戏的人。所以即便她现在对自己失望透顶，即便她恨透了自己，严春堂也决定向叶雨雯隐瞒到底。
过了很久，叶雨雯缓缓开口，声音极其沙哑：“我要逮捕你，严春堂。”
严春堂笑了。“你抓不了我，我现在是龙爷的人。况且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些人是我杀的呢？”
他慢慢伸手抓住抵在自己头顶的手枪，一点一点将它摁下去。
“叶探长，在天津卫，是要讲规矩的。”
叶雨雯震惊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严春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然你觉得我是什么样？”严春堂蓦地打断叶雨雯，“你以为人人都能和你一样吃穿不愁，说出国留学就能出国留学，说想做警察家里就能砸钱给你买个警察？”
叶雨雯愤怒地睁大眼：“你胡说！”
“我胡说？你放眼看看整个天津卫，九个租界一个华区，哪个警察署里有女人穿制服？你知道警署里那些提着警棍的流氓私下是怎么议论你的吗？如果不是你那个有钱的父亲替你撑腰，你早就被他们办了！”
叶雨雯扬手抽了严春堂一个清脆的耳光。她的鼻翼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扇动，显然愤怒已极。
严春堂眼神一寒，一把握住叶雨雯刚抽完自己耳光的手腕，叶雨雯一挣居然没有挣脱。她曾经一直觉得严春堂文弱过头，可此刻叶雨雯才意识到，他其实是个正值壮年的健康男子。
严春堂上前一步逼视着她，声音里带了些恶狠狠的意味：“叶雨雯，当年我就想本本分分的做个算命先生，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搅了我的生意，逼得我去警察局做包打听，这也就罢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没别的要求，只想好好活着，可你居然要我陪着你去拼命！你醒醒吧，想玩儿警察抓坏人的正义游戏，尽早去找别人，我严春堂没空陪你！”严春堂说完握着叶雨雯的胳膊狠狠一推，把她重重推了出去。
叶雨雯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她喘着气，眼中隐约有几点泪光。怎么能哭呢？叶雨雯想，怎么能在这种人面前哭呢？于是她拼命眨眼，将那几滴将落未落的眼泪堵回眼眶。
严春堂觉得差不多了。他走到门边打开门，摆出送客的姿势。
“叶探长，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也不计较你知法犯法擅自闯进我家。我希望从此咱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再也不要有来往。”
叶雨雯把枪插回枪套，冷冷地说：“我会盯着你的，你小心点，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说完她再也不看严春堂，一脸漠然地与他擦肩而过，大步跨出房门。
直到叶雨雯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严春堂才虚脱般瘫坐在椅子上。
他用手捂住双眼，默默地想，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