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春堂一时间心乱如麻，一连串的疑问接踵而来：叶柏群到底参与了龙四海的什么生意？合作了多久，彼此了解程度有多深？最重要的是，叶雨雯是否知道自己父亲与龙四海有生意往来？
他幼年时便与叶柏群相识，印象中叶柏群是个相当和蔼斯文的人，酷爱看报纸，总是将报纸上的重要信息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贴到另一个本子上。他虽然爱穿长衫，但十分会说洋文，他告诉严春堂和叶雨雯，老祖宗的东西，挑好的留，洋人的东西，挑好的学。直到现在，严春堂想起叶柏群时依然满心敬畏，他是自己见过的人当中最有学问的人。
所以当严春堂看见叶柏群出现在这里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不愿承认，可他心里清楚，出席龙爷寿宴的人，手不会是干净的。
为了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严春堂捅了捅曹大春，下巴往叶柏群一点，问道：“那是谁？”
曹大春顺着他下巴的方向看了看，不以为意地说：“他啊，叶柏群叶老板，和龙爷合作好多年了，做石油生意的。美孚公司的油都给叶老板销，他要是不高兴，全天津卫的汽车都得趴窝。他有个女儿叫叶雨雯，就是今天早上来闹事的警察署女探长——你不是认识姓叶的小妞吗？”
严春堂“啊”了一声，“对，我说看着眼熟，原来真是叶探长的父亲。”
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见曹大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头一看，只见换了一身半新枣红唐装的龙爷绕过屏风，快步走进客厅。其他小声说话的人见筵席的主角现身，也各自都闭了嘴。
龙四海站在主位上，先环顾了一下周围，随即清了清嗓子，向叶柏群那桌的客人们抱拳道：“各位久等了。今天是龙某的生辰，各位朋友肯在百忙中赏脸，龙某甚是感谢。今天聚在这里的都是龙某的好朋友，没有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就没有龙某今日之成绩，所以龙某不顾主仆之别，让手下人也上了桌，希望在座的各位体面先生别见怪。”
严春堂坐在下首，耳朵里听着龙四海致辞，心里却在思考他为什么要让自己也出席寿宴。对于今天上午那出戏是否骗过了龙四海，严春堂是有九成把握的，不管龙四海今后会否重用自己，起码他会相信他严春堂已经走投无路，要么跟着他，要么踏出龙家的门后被下九流的人追杀到死。
让他出席寿宴，寿宴上又恰好有叶雨雯的父亲叶柏群，严春堂相信这绝不会是巧合，龙爷还是在试探自己。人尽皆知叶雨雯与严春堂相识，龙四海故意让严春堂看见叶柏群，如果严春堂依然和叶雨雯私下联系，必会将叶父与龙爷有生意往来的事泄露给她，按照叶雨雯的性格也一定会一查到底。
严春堂忽然想到，如果龙爷真的为了试探自己，那么前面那一桌的宾客很有可能不是他真正重要的生意伙伴，不仅如此，甚至有可能是龙爷希望摆脱掉的累赘。一旦严春堂将这些人告诉叶雨雯，叶雨雯找到他们不法交易的证据，龙爷也必定做好了万全准备，可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后全身而退。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等严春堂把事情前前后后想清楚，龙四海也说完了他的致辞，以一杯绍兴大高梁开席。严春堂知道多思也无益，专心吃喝起来。
热菜上完，下人们端上饭后甜点。甜点是南方的绿豆桂花糕，做得小巧精致，桂花清甜香气扑鼻。严春堂抓起一块刚要往嘴里送，忽然想起小九略显咬舌不清的甜软吴音，手便顿住了。他想了想，取了几块桂花糕用盘子上的油纸包了，准备一会儿给小九送去。
曹大春看见严春堂把桂花糕揣进怀里，不禁笑道：“严兄是个仔细人，包了准备送给相好的？”
严春堂也笑：“正好省得花自己钱。”
“严兄说的对，媳妇儿早晚是别人的，钱永远是自己的。”曹大春来了劲，他本就喝得有点上头，这时干脆一把搂住严春堂的脖子，喷着酒气小声说，“不二楼新来了几个姑娘，可招人疼，改天一起去逛逛。”
严春堂一口答应：“一言为定。”
曹大春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到什么，摇摇头说：“不行。不行不行。你刚刚犯了事，下九流的人一定在到处堵你。你得过阵子再去。”
严春堂微笑点头，“曹大哥想得周到。”
闲聊间，一个下人匆匆跑进客厅，快步走到汤管家身边，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汤管家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独眼锐利地扫了严春堂一眼，随即示意下人退下。
晚上八点半，寿宴上的人挨个给龙爷祝完寿呈上礼，龙爷也一一道谢后，筵席终于散去。严春堂始终留意着叶柏群，两人的目光甚至有一次偶然相撞，可叶柏群的表情一直非常平静，似乎并没有认出严春堂。
严春堂扶着摇摇晃晃的曹大春从后门出去。那时曹大春已经口齿不清了，含含糊糊地说，为什么让我们走后门，为什么那帮人就能走前门？看不起人！龙爷说的、说的好听，可心底里还是瞧不起我们……严春堂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赶紧用不二楼岔开话题，又给他招了辆洋车，将他一股脑塞了进去。曹大春坐在车上，回头向他嘿嘿笑着招手，大声喊道，老严，说好了，咱俩一起上不二楼！
送走了曹大春，严春堂开始想到底是今天把绿豆糕给小九，还是明天早上叫醒三两爹的时候再给她。还没等他做出决定，小九就自己先找到了他。
小九是一路跑过来的。她慌慌张张地看着严春堂，用她的吴侬软语告诉他，三两爹死了，有人看见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锅炉房的人，汤管家正在四处找他。
严春堂没有太过惊慌，他知道那是假死药“不醉”的作用。小九说，今天是龙爷的生辰，府里上上下下都领到了赏钱，分到最后还多出一块大洋。于是众人数了又数数了又数，终于有人想起来是三两爹还没拿到。尽管三两爹是个疯子，汤管家还是差人送了过去。结果送钱的人到了锅炉房，刚一推开门就看见三两爹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再一摸身体，已经凉透了。
严春堂浑身一震，愕然道：“胸口插着一把匕首？”
小九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严先生，是你杀了三两爹吗？”
“当然不是。”严春堂皱了皱眉，但是很快又将眉头舒展开，温言道，“你别担心，不会有事。我们去见汤管家。”
他把油纸包着的绿豆糕递给小九，“这是刚刚筵席上的点心，你可能爱吃，我给你留了几块。”
小九一怔，慢慢伸手接过绿豆糕。即便在夜色中，严春堂还是看见她的脸悄无声息的红了。
“严先生，谢谢侬。”小九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