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春堂当然没有真的把李够味儿和寻香门的六个人杀死。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与李够味儿和寻香门一起设的局。龙爷能在天津卫横行十年,背后必定有人帮扶,而能与龙爷的生意直接产生关系的,警察署首当其冲。那天严春堂与叶雨雯确定了在龙爷生日当天从地道偷袭的行动后,为了以防警察署中真的有与龙爷暗通款曲的内鬼,他瞒着包括叶雨雯在内的所有警署的人,与李够味儿制定了另一个计划。
他找擅长制药的扁门弟子要了一种名为“不醉”的假死药,制成蜡丸让李够味儿和寻香门的其他兄弟藏在舌底,一旦与叶雨雯的计划失败,他的身份暴露,那么他就假装为了向龙爷投诚而杀死寻香门六人,到时李够味儿们咬破蜡丸吞下“不醉”,做出被严春堂杀死的假象蒙混过关。当然,捅必须是真捅,否则以龙爷的眼力一眼便能识破,只不过扁门的弟子已经把里面的“门子”教给了严春堂,匕首该往哪捅,这样只是血喷的吓人,实际没什么大碍。
严春堂当然不希望李够味儿用到“不醉”,可当龙爷在十点半时接到那通电话,他就无比确定叶雨雯的计划暴露了。也就是说,警察署有龙爷的内线已是必然。所以他当机立断,装出一脸沉不住气的样子直接向龙爷认错,毫不犹豫地供出了彼时正在认真挖地道的李够味儿和他的兄弟们。
此时此刻,李够味儿坐在焚尸炉边的地上,满心都是重生后的喜悦。很快其他兄弟也都纷纷醒转。
“他奶奶的,你那一刀捅的真狠。”李够味儿捂着自己胸口处早已止血的伤口冲严春堂龇牙,“王八蛋,为什么不事先给个暗号,让我做好准备?”他忿忿地想,人生能有几次在万事俱备的情况下死去的机会?明明他可以以一种壮烈的姿态在龙爷面前慨然赴死的,都是他妈的严春堂这个小混蛋,让他提前准备的台词没一句用得上。
然而严春堂的表情很严肃,“先别高兴,你们现在还没出龙宅。”
李够味儿蹭的一跃而起,瞪着严春堂:“你没把我们弄出去?被发现了?”他一低头看见满地的烧鸡烧鹅空酒坛,还有醉倒在一边的三两爹,“他是谁?”
严春堂三言两语跟他解释了原因,然后告诉他们,现在出龙宅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继续挖地道挖出去。他们的时间很紧,虽然三两爹被他喂下了“不醉”,但龙爷的寿宴晚上七点开始,他作为刚投入龙爷门下的弟子,必定是要去给龙爷祝寿的,所以现在留给他们的脱身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
“半小时足够了。”一直不说话的陈圪瘩闷声开口。有一种人虽然话说的少,但字字句句说到做到,陈圪瘩就是这种人。
“那好,你们赶紧动手。”
李够味儿他们卷起袖子准备开挖。忽然李够味儿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身子,又凑到陈圪瘩身边,顺着他的脖子一路往下嗅。陈圪瘩还没什么反应,倒是严春堂的嘴角抽了抽,不知道李够味儿唱的是哪一出。
李够味儿的鼻子在陈圪瘩的胳膊处停住。他狠狠吸了一下,转头看向严春堂:“有女人的味道。陈圪瘩被女人摸过。”
严春堂惊讶无比,“寻香门果然名不虚传。没错,是龙家一个小丫头跟我一起把你们推过来的。”
“漂亮吗?”
“漂亮。”
“比警察署那个丫头漂亮吗?”
严春堂失笑,他低头看着李够味儿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眼睛,伸手把他的脑袋一转转向了锅炉房的墙角,“快挖吧。”
二十分钟后,锅炉房的角落处已经出现一个黑黢黢的地洞,李够味儿指挥其他五个人把地上的烧鸡烧鹅打包带走,他说今天大出血,要回去给大家好好补补。严春堂提醒他们记得出去之后把洞给补上,千万别露出痕迹。五个人拿完东西后就往地道里爬,李够味儿走在最后。
当他李够味儿的整个身子都沉入地洞时,他又回过头,认真地看着严春堂,问道:“把我们推过来的那个丫头,比警察署的丫头漂亮吗?”
严春堂一把将他的脑袋按了下去。
“滚吧。”
几秒钟后,陷下去的地洞涌出黄土,严春堂用脚使劲踩严实,地面几乎跟原先一模一样,再加上锅炉房本就光线昏暗,不仔细看根本没法看出这里曾经被寻香门的高手开过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地洞。
送走李够味儿,严春堂开始动手生锅炉。六具尸体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唯一的理由是这六具尸体在三两爹醉酒时,被他们的朋友严春堂主动烧成了灰。
临出门前,严春堂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三两爹。为了避免随时可能酒醒的三两爹发现六具尸体不翼而飞后大呼小叫,严春堂刚刚给他喂了“不醉”,准备等明天早上找个机会过来把他唤醒,再跟他解释李够味儿们的骨灰已经被他收走。三两爹倘若按从前的习惯向他索要骨灰,严春堂就拿一坛大高梁与他交换。不行就两坛。
一切布置妥当,严春堂理了理衣衫,深吸一口气后踏出锅炉房。
龙爷的寿宴不张扬,只在客厅摆了两桌,一桌是与龙爷在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另一桌是他得力的手下人。严春堂本以为按他的身份没资格出现在下首那桌,但临到宴席开始前,汤管家忽然找到他,说龙爷让他过去。
严春堂正和小九说话,闻言匆匆忙忙往客厅走。等他到时留给他们的八仙桌几乎坐满,他随便找了空隙插了进去。坐在他左边的是个相貌精瘦一脸猴相的中年男子,右边是个脸色阴沉的光头,头顶纹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豹头,身材十分魁梧,隔着衣衫都能看到他身上虬结的肌肉。瘦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严春堂,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客客气气地问:“小哥新来的?”
严春堂点点头,冲他抱了抱拳:“小弟姓严,严春堂。”
瘦子一愣:“你就是乾坤门的严春堂?”随即露出惊喜的神情,“早就听说严兄是乾坤门搞情报的高手,今日有幸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陈年旧事,不用再提了。”严春堂苦笑了一下。现在乾坤门的人肯定已经得知了他杀死寻香门六人的消息,恐怕明天就会集结下九流的各位门主焚香开坛,将他除碟销户了。想到这里,即便他知道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可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怅惘。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杀个把人而已,严兄不必放在心上。”瘦子显然也是消息灵通之辈,他一拍严春堂的肩膀,哈哈一笑,“既然进了龙爷的门,被龙爷请上了寿宴,那严兄就是龙爷看重的人,以后大伙儿就是自家兄弟,有什么困难就找我,我替你摆平。”
严春堂谢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左边那个脸色阴沉的光头冷哼一声:“曹大春,我看你不仅跑得快,巴结起人来更快。”
被称作曹大春的瘦子脸色一变,伸手在桌面上猛地一拍,一只小巧的茶杯盖便灵巧地翻了个身。边上的人立马拉住他,纷纷劝他别在龙爷的寿宴上惹事。曹大春恨恨地剜了光头一眼,压低了声恶狠狠地说:“熊十八,今天我曹大春给龙爷面子,懒得跟你计较,别以为老子怕了你。老子早晚弄死你。”
光头熊十八也不说话,只是冷笑。
曹大春,熊十八,这两个名字严春堂听说过,都是被逐出下九流的叛徒。曹大春原先是傩门变戏法的高手,因为和门主的老婆私通被赶了出去,之后便投靠了龙爷。熊十八则出身九指门,据说在一次输得倾家荡产之后杀了庄家一家五口潜逃,被龙爷收留。
剩下的人也纷纷和严春堂结识,基本都来自下九流。龙爷这些年来收留了不少江湖上的穷途末路之辈,供给他们一方庇护之地,而他们为了活命,从此只能对龙爷忠心耿耿,汤管家就是他们当中的典型。
严春堂放眼去看另一张桌子。那张桌上坐的宾客也是形态各异,西装笔挺者有之,长衫布鞋者也有之,但相比自己这桌,那一桌的客人显然身份地位要高出许多。严春堂望着其中一个半边身子对着他的长衫老者看了许久,始终觉得眼熟,却又一下记不起曾经在哪儿见过。直到那位老者转过身子与坐在隔壁的客人小声交谈,严春堂终于看清了他的正脸,顿时惊骇当场——
那个穿长衫的老者,居然是叶雨雯的父亲叶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