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的烧炉工叫三两爹。准确来说，三两爹是烧尸工，因为这座炉子里除了死人外，几乎不会出现其他任何东西。
三两爹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脑袋后还留着辫子，乱糟糟地缠在脖颈间。他平日里只做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烧尸。在还未成为龙府的烧尸工之前，三两爹是流浪在大红门码头的一个老乞丐。他大概是念过书的，因为经常一喝醉就站在码头上大声念诗，只要他一念诗，小乞丐们就围在他身边又唱又跳。小乞丐们欢呼，三两爹又发疯啦！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三两爹被汤管家看中，把他带到龙家去做了烧尸工。龙家的下人们猜，之所以让一个疯子来干这种事，是因为疯子不害怕。三两爹确实不害怕，两年来始终兢兢业业，替龙府烧了一具又一具尸体。而尸体烧剩的骨灰，则被他小心翼翼地收集在喝完酒的空酒坛里，久而久之，盛满骨灰的空酒坛几乎堆满了三两爹的整个屋子。这些酒坛是三两爹的宝贝，曾经有人不小心打碎过其中一个，代价是被愤怒的三两爹咬掉了整只耳朵。
严春堂将板车拉到锅炉房时，三两爹正对着一个酒坛发呆。他记得这个酒坛里装的是个女人，穿着蓝底青花旗袍，端庄得就像一盆滴水观音。女人长了一双会弹琵琶的手，柔软而白皙，妩媚且多情。三两爹对着女人看了又看，直到女人的身体渐渐散发出异味，在汤管家的催促下他才依依不舍地将她送进焚化炉。
当那双手被大火吞没时，三两爹失声痛哭。一边的汤管家冷笑着说，原来疯子也会想女人。
小九在锅炉房门口就站住了，她说自己有点怕那个叫三两的疯老头。有传言三两爹会将骨灰兑在酒里喝下去。于是严春堂说你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小九乖巧地点了点头。小九想自己真是做丫鬟的命，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乖乖听话的。
严春堂刚踏进锅炉房，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混合着死亡和腐败的味道。严春堂看着那个一身补丁衣衫的脏兮兮的老头，叫了声，三两爹。三两爹没有动。
就在严春堂准备再喊一遍时，三两爹缓缓回过头，于是严春堂看见了一双瞳孔是灰白色的眼睛。他的背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觉得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三两爹，我是新来的，我叫严春堂。”
三两爹一动不动地盯着严春堂，然后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姑且算作是笑容的表情。严春堂看见几颗焦黄的牙齿伶仃又寥落地分布在两瓣暗红色的牙龈上。
“新货到了，又要开工了了……”三两爹喃喃自语着走到门口，准备把尸体从板车上搬下来。可是当看见李够味儿他们的尸体时，他突然不动了。
严春堂上前一步，问：“三两爹，怎么了？”
三两爹严肃地审视着板车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一刻严春堂的心提了起来。他有些无奈地想，难道最后竟然是被一个疯子发现了破绽？
谁知三两爹审视了半天，忽然指着李够味儿他们嘿嘿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到口水都从嘴角挂了下来。
严春堂这才反应过来，三两爹是被寻香门诸位的身材逗笑的。他松了口气，也跟着三两爹笑了两声，边笑边动手把李够味儿搬到地上。等把六具尸体在地上码齐，他对三两爹说：“三两爹，我跟你商量个事情。”
谁知三两爹一昂头：“我不听。”
严春堂哄他，“如果你答应我，我就给你带一坛大高梁。”
“三坛。”
“好，那就三坛。”
三两爹眨了眨昏花的老眼，果然凑到严春堂身边，小声问，“你要同我商量什么？”
严春堂指着地上的五具尸体，“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死了，我想送送他们。”
三两爹认真地点头，“送朋友，应该的。怎么送？”
“我晚上会带些他们爱吃的东西，烧鸡，烧鹅，还有大高梁。我给他们一份，再给你一份 ，怎么样？”
“我只要大高梁。”
“好，那我就给你大高梁。”
三两爹高兴起来。可他在小屋里转了两圈后，居然开始把人往炉子拖。严春堂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拦住：“三两爹，刚刚不是说了，先别烧，等晚上我来送过他们之后你再烧。”
三两爹皱眉，“可以烧完了再送。”
严春堂耐心地说，“得先送，没人送他们就成了孤魂野鬼，晚上会来找你哭的。”
三两爹两只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严春堂叹了口气。“晚上烧，有酒。现在烧，没有酒。”
三两爹歪着头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严春堂还是不放心。按照三两爹疯疯癫癫的样子，保不齐一会儿就将六个小侏儒一股脑全扔进锅炉。到时候火一开柴一添，那真的是呜呼哀哉。为了看着三两爹不让他坏事，严春堂决定从现在起就留在锅炉房。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叫了声小九。小九立刻走过来，问：“回去了吗？”
“小九，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小九点头，“你说呀。”
“你能不能替我去买些东西来？”严春堂说，“我的那些朋友，我想送一送。”
“好的呀。”小九一口答应下来。严春堂先递给她两块大洋，然后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一说了。小九听得很仔细，听完又背了一遍，确定没错之后就准备离开。
严春堂叫住她：“等一下。”
小九回头，“怎么了？”
“谢谢你。”
小九粲然一笑，“不客气的。”
严春堂目送小九迈着细碎的步子越走越远。雨渐渐小了，从瓢泼变得绵密。龙宅里的下人开始忙碌起来，来来回回的，似乎在为晚上的寿宴做准备。严春堂看了一眼龙爷主屋的方向，低头退回了锅炉房。
把三两爹灌醉并没有花掉严春堂太大的力气。半坛大高梁下肚，三两爹的眼神就变得更加涣散。他瘫坐在地上，抱着那个装着会弹琵琶的女人的酒坛开始背陆游的《关山月》：“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沙头空照征人骨，沙头空照征人骨……后面是什么？”
三两爹因为卡壳而着急起来，他惊慌失措地望向一旁坐着的严春堂，“你知不知道后面是什么？陆放翁的《关山月》，最后两句是什么？”
严春堂笑笑，接着三两继续念，“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对对对，你念的对，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哈哈哈哈哈，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三两爹兴高采烈地重复了一遍，刚念完最后一句，笑容还未完全敛去，昏花的老眼中忽然流下一行泪。他怅惘地仰起头，喃喃地说，“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严春堂讶异地望着三两爹。他忽然对这个颠三倒四的疯老头产生了一点好奇：他从前究竟是什么人？是大梦未醒的前朝遗老吗？那倒并不奇怪，天津城中多得是落魄萧索的满清贵胄。
没过多久，三两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脑袋也耷拉下来，很快便响起一声长一声短的鼾声。
严春堂探过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叫道：“三两爹？三两爹？”
三两爹毫无反应。
严春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飞快地站起身，打开门左右看了看，然后将门从里面锁上。接着又从怀里拿出两个小药瓶，先拔开其中一瓶的塞子，倒出一粒塞到三两爹嘴里，随后
拔开另一个药瓶的瓶塞，从里面倒出另外六颗药丸，分别喂李够味儿和陈圪瘩他们吃下。
一袋烟的功夫，李够味儿哼了一声，翻身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