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署的人很快便散了干净,龙家的客厅一下子又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李够味儿和陈圪瘩等人已经被汤管家叫人提到了客厅的大门口,挺着身子梗着脖子一脸的视死如归。
龙爷百无聊赖地望着黑沉的雨幕,他在思索如何处置这些身高不足三尺的小个子。他向来对自己要求很高,那些常规的一成不变的手段不能满足他精益求精的态度,只有不断改进的稀奇古怪的惩罚,才能震慑住所有对他虎视眈眈的眼睛,才能满足他对每次有人冒犯到他时心中产生的诡秘的期待。
不过今天这场雨显然抑制了他的思路。当他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勉强让自己满意的解决办法,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又让他刚刚产生的灵感魂飞魄散。
龙爷有点生气。他焦虑得用自己的翡翠扳指敲了敲桌面,转头望向严春堂。“小严,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他们?”
严春堂怔了怔。
龙爷用食指的关节在自己的额角蹭了蹭,语气有点不耐烦,“你的棋下的很好,我很欣赏你,但我不能因为你棋下的好就原谅你。”
严春堂明白龙爷的意思了,他毫不犹豫地又跪在龙爷面前,努力稳住自己颤巍巍的声音:“求龙爷给我一个机会。”
李够味儿已经懒得骂他了。如果现在能腾出手,他一定会先拧断严春堂的脖子,再把自己的眼睛戳瞎,因为这双眼睛认不清好坏人,留着也没用。
“去替我把这件事解决了。”龙爷说,“解决得好,我就原谅你。”
严春堂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李够味儿面前。
“严春堂,”龙爷叫住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背叛他们?”
严春堂咽了口唾沫,轻声说:“因为我想活。”
“大声点。”
严春堂提高了声音:“因为我想活。”
龙爷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坐了片刻,忽然腾地站起,一脚踢翻椅子,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对着严春堂连开了六枪。严春堂死死地闭着眼,他听到六发子弹鬼哭着从自己耳边呼啸而过。
六枪开完,龙爷用枪口抵住严春堂的前额,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让你大声点儿。”
“我想活!因为我想活!”这回严春堂用尽了全身力气吼了出来。他冲进雨中,冲到李够味儿面前,一手扳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迅速地将一把精光闪闪的小刀捅进了李够味儿的身体。
随着小刀的拔出,一簇血花也争先恐后地喷溅了出来。李够味儿惊讶地睁大眼。他曾经设想过一百种自己死去时的场景,每一种都堪比牺牲,每一种都要让那些身高七尺的憨货们叹服:“李够味儿真是条汉子。”可是那一百种死法里,没有一种是在一个雨天,被一个自己信任过的兄弟像杀死一条老狗一样捅死。
不过他只是惊讶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遗憾,就闭上眼死去了。
严春堂再不犹豫,手起刀落再抽出,眨眼间寻香门的六人全部被他用那把鲁门特质的锋利匕首一一杀死。血和雨有条不紊地在地上苟合蔓延。
严春堂站在雨中,手中紧紧握着滴着血的匕首。他一步一步走回客厅,走到龙爷的面前,对他说,龙爷,我解决完了,您满意吗?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一绺绺地滑下,又从他的衣角滴落到地上,迅速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摊。
他真像一只水鬼啊,龙爷想。
龙爷对这个结果并不十分满意。他始终认为,杀人其实是最寡淡无趣的惩罚手段,但他想要的是惩戒。什么叫惩戒呢,惩戒就是惩罚和警戒,一旦人死了,那么对冒犯他的人来说,就只有惩罚而没有警戒了。
不过龙爷还是大度地拍了拍严春堂的肩膀,表达了对他的赞许。毕竟是年轻人,可以锻炼。
最重要的是,严春堂不仅出卖了寻香门,还杀死了六个人,其中就有寻香门的门主。严春堂犯了大忌,严春堂在下九流中完了。现在只有龙爷才能保他,就像龙爷保住汤管家一样。一旦没有了龙爷这个靠山,他就真的会像一只水鬼,安静地消失在天津港外的茫茫大海中。
龙爷拍完严春堂的肩膀,发现自己保养得当的手上沾了严春堂衣服上的雨水。他嫌弃地把手在白帕子上擦了擦,擦完又将帕子递给严春堂。
“擦擦血,收拾一下。乱糟糟的。”他瞥了地上成堆的尸体,转身往里屋走去。想了想,又转过来补了一句,“今天我过寿,晚上要来客人,收拾得干净点。下人们一人赏一个大洋。”
当所有人散去后,龙爷府中的丫鬟小九又折了回来。她刚刚目睹了那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在龙爷的压力下杀掉了六人,她也知道府中没有一个人会帮他去处理尸体。他们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但是小九决定去帮他。小九并不害怕死人,在龙爷府中,谁没有见过人的一百零八种死法。跟其他人比起来,严春堂杀人的方式,已经是最直接、最爽快、最有人情味的了。她的心里甚至生起对严春堂的一丝怜悯,当他在雨中喊出“我想活着”时,小九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人命如草芥。可是越如草芥,越想奋力地,顽强地活下去。
她轻手轻脚地走回客厅,看着天井中的严春堂努力地将尸体扛到一辆板车上。
“严春堂。”小九喊。她是南方人,虽然在天津生活了多年,但那一口江南口音却始终没有改变。龙爷因为喜欢她的声音而将她留在身边。龙爷说,小九,你的声音总能让我想起江南的桂花莲子羹。
小九声音融化在雨里,严春堂没有听见,依然专心致志地搬运着尸体。
严春堂沉默着将李够味儿们的尸体抬到板车上。他奋力把李够味儿往肩上扛,边扛边想,他怎么会这样沉。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怎么会这样沉。他还想,从今天开始,他就是龙爷的人了。想到这里,严春堂望着一身鲜血的李够味儿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正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清甜如桂花莲子羹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请问,你要帮忙吗?”
严春堂回头,看见小九撑了把油纸伞,站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他认出她是替龙爷捶背的丫头。
“我叫小九。”他听见她说,带着江南的软糯腔调。
严春堂之前并没有仔细看她,现在小九站在他面前,他才发现她好看。而且他刚刚一直盯着生前丑死了更丑的李够味儿,现在无论看见谁他都会觉得好看的。更何况面前站的是真的好看的小九。他觉得雨中的小九就像一株安静美好的鼠尾草。
小九朝他笑了笑,说,“我帮你吧。”她将陈圪瘩从板车上滑落的手臂重新放了回去。
于是严春堂在前面拉车,小九在后面推。严春堂一脸抱歉地告诉小九,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让她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年轻姑娘陪自己推一车尸体,可他初来乍到,不知道哪里才是宅子专门运送死人的后门,也不知道出了宅在之后,他应该去什么地方抛尸。
小九告诉他,不要怕,龙爷人很和气,只要让他进了门,就会拿他当自己人,只要认认真真做事,龙爷一定不会亏待他;还有,龙宅其实不大,但是今后千万不要乱走,被龙爷发现是要被责罚的;还有还有,他不需要将尸体运出龙宅,龙爷的府中有专门焚化死人的炉子,所以没有一个死人能踏出龙宅一步的。
严春堂停下脚步,脸色一下变了。
“你怎么了?”小九好奇地看着他。
“龙爷有自己的尸体焚化炉?”
“有的呀,喏,就在那儿。”小九举起一根白白细细的手指,朝不远处一座矮小的平房一指。
严春堂怔了半晌,方才苦涩地笑了笑,“这么说,我这些兄弟就算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了。”
不知为什么,小九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她轻声安慰他:“死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况且我听龙爷说,那些大鼻子洋人死了之后也不作兴埋在土里,反而喜欢一把火烧了。也许你朋友被火烧了之后,能上洋人的天堂?”
严春堂摇头。
“行不通的,他们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