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曲笑天所料，叶雨雯仔仔细细地花了一个小时搜查了龙家宅邸的所有房间，上到主屋下到厨房，没有放过一块地方，然而最终结果自然是空手而归。
龙四海一直安详地斜靠在客厅的躺椅上，招了个府里的丫头替自己捶背，后半程又打开留声机开始听戏。李够味儿那群人被扔在了天井，只不过因为太过聒噪，被汤管家一人往嘴里塞了一块臭烘烘的破抹布。
那场乌云召唤来的暴雨终于瓢泼撒了下来。严春堂一语不发地站在龙四海身侧，透过厚厚的雨帘，他看见李够味儿四脚朝天地仰面躺在地上，矮圆矮圆的身子此刻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笨拙的甲虫。他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李够味儿，于是从墙角拿起一把黑色的雨伞，走到李够味儿身边替他撑开。
李够味儿哼哼了一声，对严春堂说：“给我点根烟。”
严春堂从怀里掏出一盒金鼠牌香烟，抽出一根送到他嘴里点上。李够味儿闭上眼深吸一口，好半天才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刚好喷在严春堂的脸上。李够味儿又歪了歪头，让严春堂将香烟从自己嘴里拿出去。严春堂顺从地照做了。
“现在，让我的兄弟们一人抽一口。”
严春堂举着雨伞，分别给寻香门剩下的五个人一人抽了一口烟，也被喷了五蓬毛茸茸白花花的烟雾。
六人抽完，严春堂犹豫了一下，将剩下的烟屁股放进嘴里。他手头不富裕，抽烟向来节俭。等到烟头短到不能再短了，他才把它扔在积满雨水的地上，转身打着伞走回客厅。“滋”地一声轻响，烟头心有不甘地冒出最后一缕青烟，倏地熄灭。
一个小时后，叶雨雯和曲笑天重新站在龙四海面前。
“龙爷，我们——”曲笑天刚开口便被龙爷打断。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另一只手做出噤声的动作，然后对着留声机的方向侧头倾耳。留声机里放的是《四郎探母》。龙爷闭眼皱眉，一只手仍保持着方才噤声的动作，仿佛此时此刻再没有比听完一出《四郎探母》更重要的事了。
叶雨雯的脸色十分难看，身子一动就想上去替他把留声机关掉，被曲笑天一把拉住。曲笑天对她使了个眼色，叶雨雯这才忿忿地退了回去。
留声机里“见娘”一折唱完，该到了换盘的时候。留声机没了声音，龙四海依然闭着眼睛，看神情似乎杨延辉和佘太君的深夜话别依然让他悲伤无比。又过了片刻，龙四海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
“塞外风雪，离家万里，从此故国是他乡……”龙四海从怀中取出一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雪白帕子，在眼角两边轻轻擦了擦，这才抬了抬眼皮，一眼看见已经等候多时的叶雨雯和曲笑天。“二位完事了？”龙四海责备地望了汤管家一眼，“老汤，怎么不早点叫我？
汤管家点头称是，将腰躬得更低了。
“怎么样，两位长官，有没有收获？”
见叶雨雯不吭声，曲笑天上前一步道：“龙爷，您的宅子里并没有违禁物品，想来是情报有误，今日打扰了。”
龙爷笑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曲长官客气了。今后有空常来，咱这别的招待不起，茶水管够。外面天不好，汤管家拿两把伞，送一送。”
“不用了。”叶雨雯一口拒绝了龙四海，又一指天井中躺着的李够味儿六人，“这六个人私闯民宅，我们要带走。”说着便指挥身后的警员去天井拿人。严春堂反水计划泄露，她和曲笑天是警探又拿着搜查令，龙爷无论如何不会明着与他们为难。但李够味儿就不同了，李够味儿带着自己的寻香门胆大包天的炸开了龙爷的地道，龙四海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然，只听龙爷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慢着。叶探长，你们走可以，他们得留下。”
叶雨雯皱眉转身，“这六人涉嫌私闯民宅行窃，我要将他们带回警署调查。”
汤管家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毛。
龙四海含蓄地笑了。他又开始嚼起了茶叶。
“叶探长初来乍到，还是不懂天津卫的规矩啊。”龙四海叹了口气。他觉得鼻子有些痒，于是掏出帕子捂在自己的半张脸，打了一个比他的笑容还要含蓄的喷嚏。他一直不喜欢下雨，因为天一下雨，空气中就仿佛有一百只小虫子争先恐后地往他的鼻孔里钻。他闷闷不乐地想，今天余下的时间里，可能还有二十个喷嚏正排列整齐地等待着他。
“我是政府任命的探长，只认法律，不认什么地方规矩！他们涉嫌盗窃，理应交警署处理，任何人无权阻拦！”叶雨雯态度严厉，面色严峻。
龙四海擦了擦鼻子。“这话就不对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老百姓该守国法，可是这规矩也不能不管。这是天津卫，在这规矩比国法好使。”
“你敢阻挠警察执法？”叶雨雯的手伸向了自己配枪的握把。
“叶探长误会了。我是安善良民，自然不敢和警署作对。不过按着龙家规矩，在我家逮着的人，我得先过一堂再交给警署处理。打从有皇上的年头就是这个规矩，几十年了就没变过。”
“你这是私设公堂！按照法律，我现在就可以逮捕你！我命令你——”
“叶探长！”龙爷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虽然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但语气中已经带了明显的威胁意味，“在这天津卫里，能命令我龙某的人有，但是叶探长您恐怕还不在其中！另外我提醒你一句，别总摸腰里那块废铁！洋枪虽然厉害，也得看谁使。在我眼前动刀动枪的，还没一个好下场。叶探长身娇肉贵，要是伤了你我这心里可有点不落忍！”
叶雨雯目光一寒，猛然间从腰间拔出手枪，厉声喝道：“全体都有，准备！”
“住手！”一声呐喊，自叶雨雯身后传来。曲笑天快步上前拦在叶雨雯身前，对龙四海抱了抱拳：“龙爷，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我们明白。小叶年轻，多有怠慢，还请龙爷多多包涵。”
叶雨雯还想说话，被曲笑天一把拉住。
躺在地上的李够味儿这时梗着脖子嚷嚷起来：“叶小姐你走吧，姓龙的要讲规矩，我们就跟他讲规矩，寻香门的人上刀山不缩脖子下火海不尿裤子，寻香门的人从不欠女人的情！”
龙爷冷笑：“年轻人，想出头是好事，但是太过锋芒毕露，终究会摔跟头。这一点叶探长应当和小严学一学。小严，你说是不是？”
“龙爷说的是。”严春堂低声回答。
叶雨雯走到严春堂面前，轻声说：“我真是瞎了眼。”
严春堂又不说话了。他想今后他在叶雨雯面前可能都没法说话了。
叶雨雯恨恨地瞪了严春堂和龙四海一眼，又看了看雨中的李够味儿，扭头快步往门口走去，每一脚下去都溅起几朵愤怒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