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鸣钟报时发出的“当”的声响在略显空荡的客厅留下一阵悠长又寂寥的尾音，严春堂的心便随着那声尾音无端一紧。
十点半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只见龙爷微微皱着眉，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棋盘。他的右手拈着一枚白子，正无意识地将白子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来回转动，大拇指上那枚碧幽幽的翡翠扳指极其显眼。让严春堂意外的是，龙爷的手居然比女人还白皙柔嫩，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一看便花了大心思保养。老话说得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身为津门武行顶尖人物的龙爷，少不了习武练功。这种情况下还能把皮肤保养得这般好，着实不是易事。
啪的一声轻响，白子落下，龙爷砸了咂嘴，一脸不甘地摇头：“罢了，这盘棋看来是棉花垛失火——没救了，也就是糊弄一会是一会的事。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些年，其他不敢说，但是论起下棋，整个天津卫就没一个人是我对手。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小严，你不错。”
严春堂笑笑，“龙爷客气了。”
“我从不和人客气。”龙爷边说边端起茶杯，从里面掏出几片被泡开的茶叶放入嘴中，慢条斯理地嚼着。
“年轻人，想出头是对的，不过太锋芒毕露，终究会摔跟头。”
严春堂一怔，一丝寒意从背脊直窜入后脑勺。不过还未等他说话，客厅中的电话铃便尖利的响了起来。
龙爷身子微微一动，边上的下人立刻机灵地从桌上拿起另一只茶杯递到龙爷面前。他用袖子捂着嘴，将口中的茶叶吐掉，接着也不理严春堂，慢悠悠地站起身，缓步走到电话机前，抬手将听筒提起。
严春堂又望了一眼自鸣钟。离十点半又过去了四分钟，二十六分钟后，李够味儿和寻香门的弟兄们会挖通那条堆放着毒品“璎珞”的地道，叶雨雯也会带着警署的人出现在香粉铺，两边里应外合，一举查抄了龙爷的货仓。今日是龙爷寿宴，按他从前极端隐秘的行事作风，几乎可以认定，来此处替他贺寿的人必定参与了他的毒品生意。那么叶雨雯不仅可以拿到龙爷贩毒的实证，还可以将他的同伙一网打尽——当然，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那边龙爷“喂”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开口，只是把头凑到话筒旁边仔细地听，一双细长的眼睛平静地望着着窗外。不知从几时开始，陡然变了天，窗外已是乌云密布。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严春堂心中汹涌而来。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祝寿的电话。他顺着龙爷的目光望着窗外的那团乌云，忽然觉得一阵烦躁，烦躁得简直想爬上屋顶，将乌云一把扯下。龙爷依然没有挂电话，始终沉默的举着话筒，有一瞬间严春堂都要以为他实际在沉思，而对方早已挂了电话。
终于，龙爷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以一句简单的“我知道了”结束了这通对严春堂来说极其漫长的电话。严春堂站起身，等待龙爷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为什么祝寿的人直到现在都没来？
龙爷如他所愿地重新坐下，对边上的汤管家一招手，汤管家立马弓着身子凑了上去，将耳朵附在龙爷身边。从严春堂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汤管家枯如树皮的半张脸，还有那只瞎了二十多年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龙爷对着他耳语几句，汤管家连连点头，随即退开两步，对着严春堂微一鞠躬，脚步蹒跚地离开客厅。
龙爷见严春堂望着汤管家的背影，于是问他：“你好奇我为什么还留着这个瞎摸合眼风一吹就倒的老东西在身边，是不是？”
“汤管家陪您出生入死，留在身边自然是应该的。”
“哈哈。”龙爷笑了两声，“错了。他原先是地趟门的人，为了五十根金条背叛了同门，从此在上九流再无活路。他那只眼睛就是在吃饭时被同门师弟用筷子扎瞎的。”
严春堂脸色一变。
“但是跟着我，我就能保他的命。在我身边，没人敢动他。”龙爷说完，又挑了一撮茶叶送进口中慢慢地咀嚼。
“你还好奇，我为什么不喝茶，光嚼茶叶？”
严春堂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想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难看透了，愚蠢得就像是海河岸上胡乱扑腾的垂死挣扎的鱼。
“因为够味儿。”龙爷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重新拿起一颗白子下在棋盘中。“哎呦呵！没想到乾坤逆转，这盘棋我赢了。我就说么，我还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不例外！”
严春堂闭上眼睛，手心一片冰凉。
计划败露了。虽然龙爷没有明说，虽然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严春堂无比确定，计划败露了。他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是刚刚那个电话吗？还是在更早的时候，龙爷就察觉了他的企图？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他应该怎么办。此时离十一点越来越近，自鸣钟指针的每一声轻微走动，都仿佛丧钟般重重敲在他心口。
严春堂盯着棋盘，足足盯了一分钟。
龙爷也不催他，让他盯。
一分钟后，严春堂霍地站起身，扑通在龙爷面前跪下。他脸色惨白地对龙爷说：“龙爷，我错了，求您原谅。”
龙爷不动声色地笑笑，精心修剪过的眉毛微微一挑，“原谅什么？”
于是严春堂将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李够味儿将会如何如何，叶雨雯将会如何如何，那些话软弱无力地从他嘴里蹒跚而出，像汤管家一样跌跌撞撞。
末了，严春堂不忘加上一句，这些都是警察局的人逼我做的。我根本不想跟您作对。我怎么敢跟您作对？
龙爷依然一副很沉得住气的样子，微笑着听完了严春堂的自白。他知道对面这个长相俊秀的小白脸是个聪明人，可再聪明的小白脸终究也不过是个小白脸。小白脸是不会有什么骨气，更不会有什么胆量的。他知道自己刚才一定让对面这个小白脸吓破了胆。
“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去地道看看吧。”说完龙爷背着手，缓步往地道走去，严春堂忙不迭地起身跟上。走出客厅时他匆匆忙忙的回头看了一眼，自鸣钟的时针还有五分钟便能与拉丁数字的十一完美会师。
李够味儿和寻香门的弟兄们不仅擅长循香，也擅长着挖地道，这两样本事相辅相成，让寻香门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李够味儿其实有点喜欢今天的这份活，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能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挖地道。他们虽然对臭味不敏感，虽然不怕脏，但不代表他们不讨厌脏。
每次当李够味儿精力旺盛地挥舞着铲子时，都会边挥边愤愤不平地想，你奶奶的，谁喜欢脏？要是能干净谁去喜欢脏？
李够味儿觉得严春堂给他们找了个如此干净的活，实在很够意思。更够意思的是，严春堂还告诉他们，一旦这次活干成，别说下九流，就算在上九流面前，寻香门也能扬眉吐气，在整个天津卫，他们都能扬名立万。
李够味儿被他说得一身沸腾的热血就往头顶上冲：寻香门，他们这帮常年不见天日的矮子们，终于可以出头了，他们终于可以赢得过那些身高七尺的傻大个了。
带着一腔雄心万丈，他挥下最后一记铲子，趴在地上轻轻敲了敲又听了听，挥手让自己的副手陈圪瘩安放炸药。陈圪瘩配炸药是一把好手，他从身边的小布兜里掏出一把小秤，又小心翼翼地掏出火药，然后趴在地上开始忙活。
“还有五分钟。”李够味儿提醒他。
“我还需要三分五十秒。”陈圪瘩闷声说。
于是李够味儿开始数，一分钟一分钟一秒钟一秒钟地数。这是能让他们的娱乐方式之一，陈圪瘩有一门绝技，能将自己完成工作需要的时间精确到每一秒，他说多久就是多久，既不会让你多等一秒，也不会让你少等一秒。而每次陈圪瘩分秒不差地完成任务时，李够味儿都有一股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三分五十秒整，陈圪瘩准时将火药调配完毕放置在洞口。李够味儿从怀中掏出一打烟头给兄弟们分了。他们常年在地下，补给不方便，所以抽起烟来总是小心翼翼珍惜无比。
李够味儿给所有人点上烟，各自嘬了一口。一时间狭窄的地道中烟雾缭绕。在满眼的缥缈烟雾中，李够味儿用低沉的声音说：“呆会儿都给我沉住气，能不能出人头地，就看这一回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眼中闪耀着跃跃欲试的光。李够味儿猛地将烟头扔到地上，接着其他人也将烟头扔到地上。陈圪瘩看了看表，停顿片刻后用烟头将火药的引线点燃，再把烟头在墙上仔仔细细地摁灭，随即所有人一齐后退卧倒。
几秒钟之后，轰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李够味儿和陈圪瘩等人翻身站起，来不及抖干净身上的泥土便冲入被炸开的洞口。
然而李够味儿的左脚刚踏进去，右脚便像被黏在了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他看见面前站着一群手拿武器的陌生黑衣人，严阵以待的样子很难让李够味儿相信他们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是出于巧合。
而在黑衣人身后，站着面如土色的严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