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春堂很不喜欢被人称为“小白脸”,这张脸生得过于俊俏,给他带来了不少不便。
乾坤门是由破落秀才、算命先生组成的门派,消息最为灵通。也是严春堂曾经就职的门派。
但自从入了乾坤门,严春堂就没能替人算过一次正儿八经的命,没有人是因为他的才学前来的,找上门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妙龄姑娘,说得好听一些是瞻仰尊荣,说得难听一些,就是贪图严春堂的美色前来的。
其中最疯狂的,要数严春堂的青梅竹马叶雨雯,这小丫头鬼点子多得很,不是偷偷藏在严春堂的桌下,当严春堂准备给人算命时,突然翻桌跳出来,把卦摊搅乱,算卦者吓跑,就是今天送一屉相思红豆汤,明天送个鸳鸯荷包,还专挑人多的时候送,显然是在宣誓自己对严春堂的主权。
严春堂对这小自己六岁的小鬼很是头疼,不只一次以“等你长大再来找我”为理由遣她回家,但并不奏效。
慕颜而来的姑娘们更是没把叶雨雯放在眼里,你送个荷包,我就送个同心结,眼看着越闹越乱,越闹越糟。
真正来算卦的人进不来,真正会算卦的人也没得生意可做。
眼见严春堂又一次被姑娘们围得水泄不通,使得同门派兄弟饭碗不保。
严春堂看着兄弟们绝望的目光,一咬牙抓过外套蒙着头冲了出去,结果又被姑娘们追了五条街,自己还因为看不清路,一个跟头栽进路边的香粉铺子里。
追寻而来的姑娘将严春堂从香粉铺子的残渣里拉了出来,这打头的姑娘俨然就是叶雨雯。
严春堂眼看是她,无奈至极地长吁一口气,俨然带了几分嫌弃与被纠缠的不满。
香粉铺子的老板娘闻声抱着不满周岁的娃儿撩帘而出,大惊道:“哎呀,怎个搞成这样?”
那娃儿的手上,把玩得正是叶雨雯送给严春堂的荷包,虽说荷包绣得歪歪扭扭,但也倒丑萌可爱,此时沾满了小孩子的哈喇子,脏兮兮的,
叶雨雯脸一冷,质问严春堂道:“我送你的荷包为何在那里?”
严春堂压根没把那荷包当成定情物,此刻正被纠缠而来的这些姑娘们聒噪得心烦,随口应付了一句:“一个荷包别这样小气,小孩子喜欢,给他玩不行吗?反正你那荷包送人也送不出去……”
话音未落,叶雨雯气急败坏地抄起旁边一炉子香灰扑到严春堂的脸上,然后对后面的姑娘们叫道:“我们被骗了!他不是严春堂!”
大家听闻,一齐向严春堂看去,只见这人被五颜六色的粉呢子糊了一头一脸,还沾了好些黑色的香灰泥,丑糊糊的,已然看不出原本的相貌。
顿时,姑娘们呈鸟兽状轰散开,不多时就走远了。
“严春堂!我跟你完了!”伴随着叶雨雯最后这声咆哮,严春堂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清净与舒畅。
那天,他是顶着一脸香粉呢子回去的,无人识得、无人围追的感觉太好了,脑袋似乎也清晰了许多。就是这一天,严春堂做了人生中他认为正确无比的决定——去做警察署的“包打听”。
警察署这等地方是寻常人平日不敢随便闯入的,而警察署的“包打听”更是尊荣神秘,每次出行都会乔装易容,严春堂不必再担心自己因面容被困在某条街、某个店、某个角落了。
当上警察署的“包打听”并不难。
警察署已故的张探长是神枪手不假,但也有勇无谋,缺少策略。严春堂只不过用从姑娘们那里探听到的八卦推算出了张探长会在哪一天、在什么地方执行任务,然后又用从姑娘们哪里探听到的八卦推出张探长的形态体貌,最后再用从姑娘们哪里探听到的八卦推出对张探长任务有利的情报,故作偶遇与张探长相遇,并把情报悄悄告诉张探长,令他不但没有损兵折将,还出奇制胜地立了大功。
张探长深感严春堂此人消息灵通,对自己很是有用,于是把严春堂特招进警察署,让他当起自己的“包打听”。
当上“包打听”后的严春堂从此在武林门派中销声匿迹,曾经追寻他的姑娘们一开始还抱有一丝期望,眼巴巴盼着严春堂能回心转意回归乾坤门。时间久了,这点希望就变成了失望。
不久后,叶雨雯随家人离开津门去了北平定居,走之前也没有跟严春堂留下半句只言片语。
看到对严春堂最疯狂的叶雨雯都变成了如此,其他姑娘对严春堂的那点渺茫的希望更是由失望升华成了绝望。曾经的爱慕之词,此时也变成了“严春堂没有抱负没有气魄,没骨气到依附警察署”这样的抱怨。
一时间,严春堂沦落为武林中人的笑柄。
武林中人要的,无非是武林地位与武林的肯定,但今非昔比,在这军阀混战的年代,严春堂眼见国运日窘,与洋人的抗争中,武林中人普遍认识到武术挡不住洋枪洋炮。武术无用论一时喧嚣尘上,就许多连习武之人本身也陷入迷茫。部分武林高手为生活所迫,无奈堕入为人不耻的所谓的三教九流之中。但即便如此,习武之人还是有武林的傲气与骨气,无论上九流还是下九流,都愿以习武为己任,像严春堂这样自愿去给警察署做包打听的,在武林人士看来,就是没骨气、吃软饭的表现。在这场鄙视链中,严春堂无疑是站在最下端,被所有人所不耻的。
严春堂却乐得怡然自得,没有了无休止的纠缠,自己的行踪再不会被人知晓,平平静静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对于严春堂而言是再好不过的。这一安稳,就安稳了五年。严春堂也从二十来岁的白面小生变成了三十出头的成熟
张探长遭遇变脸杀手杀害后,警察署署长金保权有意推选新任探长。一时间,警察署内众猜纷纭,谁会是下一任探长。
只有严春堂无意参与,每天到点来上班,领了任务就乔装打扮一番外出,下班时刻再归来交还情报,悠闲、佛系过了头。
“嘿,老兄,借个火儿。”有人拍了拍严春堂的肩膀,来人就是那天,严春堂从太太们的口中探听到的津门首富李老爷独子李约翰。
身为警察署挂名的二世祖,李约翰完全没有辜负严春堂对他的想象,即便穿着警察署的警服,也盖不住身上那富到流油的公子哥儿气息。好好的中文名不用,非要整个洋名字,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每天在警察署内好像很厉害似的到处晃悠,却又干不出什么实事,整个警察署,就他最闲。
严春堂在心中皱了皱眉头,暗下思量,若现在的年轻人都像李约翰这样,这社会的发展和未来怕是要完。
心下这么想着,严春堂还是拿出火匣子递给李约翰。没有必要为心中一时不快,平白得罪一个背景还算强大的人,这李约翰一看就是个无事生非、会把报复当事业的主儿,严春堂不想为一点小事给自己树敌。
“Thanks,”李约翰接过打火匣,拽了一句洋文,拿出一盒洋烟,晃晃盒子,晃出两根来,把烟盒倾向严春堂,有意将一根洋烟给他。
严春堂摆摆手,表示自己抽不惯。
李约翰也没多客套,自顾自点燃一根抽了,把打火匣还给严春堂,自来熟道:“听说没,最近警察署新招了个妞儿,贼正点,等小爷我追到她,请你喝酒哈。”
李约翰拍拍自己的胸膛,又拍拍严春堂的肩膀。严春堂无奈而又礼貌地笑笑,披上土色褂子,戴上黑色圆边帽,指了指侧门的方向,意思是,我要出去打听情报了。“包打听”从警察署正门出去容易暴露身份与行踪,警察署设立了几个隐蔽门供“包打听”出入。
“哟,今儿个是黄包车夫嘿,这身行头倍儿适合你。”李约翰会意,夸张地点评起严春堂的新造型。
“走了。”严春堂冲李约翰摆摆手,径直向趁走去。
李约翰看着严春堂远远离去,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嘿,车夫,拉去百乐门多少钱?”
严春堂无心理会李约翰的调侃,李约翰在身后补充了一句:“可惜小爷我出门都是坐汽车的。”
严春堂走出侧门,架起门外已放置好的黄包车,拉动的时候,李约翰夸张的笑声从侧门内传了出来。
严春堂心中又升起几分对李约翰这类年轻人的无语,转念又心想,李约翰怎样是他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严春堂就是因为对这世道看得太通透,虽说看不惯闲散无为的游手好闲之人,也对于愤青那种热血、牺牲之类的词汇很不感冒,只想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想到这里,严春堂摇摇头,拉动车子向繁华的街道跑去。
不多时,先闻人声鼎沸,紧接着,一转角,便看到了五行八作、引车卖浆之流出没市井之上,津门就是这么热闹。
严春堂拉着车子融进了喧闹的街头,与众多黄包车夫停在一处茶楼下等待着拉客跑活儿。
茶楼向来都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这地方是打探消息的最佳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