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拂过，码头上寂静一片，从惊马伤人到它被制服，短短十几秒里的这一连串变故，让码头苦力和乘客们全都面面相觑。
码头的苦力们可能还没弄明白救下谭秀晶的这两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刚从客轮上下来的乘客却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两人全都是与他们同船而行，在惊马发狂的时候，两人几乎是同时从人群中跃出，身形快如闪电，在危急关头从马蹄下将谭秀晶救出。
十九岁徐震没有想过周围人会怎么看他，此时的他站在谭秀晶身前，正皱眉盯着秦锐，眼含不忿：“喂！它伤人是它不对，但是你用不用下这么狠的手呀！”
秦锐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徐震一番，笑着说道：“你搞清楚点，如果不是我出手，你就要被它压死啊！”
徐震显然不善言辞，被秦锐反诘一句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有些无助的愣在原地。
秦锐看出了徐震的窘迫，他年岁稍长，也不多计较，咧嘴一笑后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在徐震身后。
徐震身后，刚刚从生死线上徘徊一遭的谭秀晶逐渐回过神来，感受到秦锐的目光往来，谭秀晶回望过去，就见秦锐嘴角带笑，目光正落在她手里的柯尔特左轮上。
应城虽然禁枪，但那针对的是普通百姓，谭家在应城势大财雄，法律对她的约束力有限。再说以谭家财势，搞到一张枪照乃是指顾间事，她能持枪出行并不足为奇。只不过这种大户人家千金，一般都是拿掌心雷这种小手枪防身，用柯尔特这种大威力左轮的实在少见。
见秦锐望来，恢复从容的谭秀晶微微一笑，先慢条斯理把击锤复位，然后把枪放回车内，这才转回头来再次望向两人。
“今次遇险，多亏两位先生出手相救。”谭秀晶走出两步，来到徐震和秦锐两人面前开口致谢。
秦锐虽然穿着普通，不过却自有一番措置裕如的气质，向谭秀晶拱手一礼道：“习武救人，天经地义，这位小姐言重了。”
徐震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刚才秦锐的反问中，一时没有开口，等到秦锐和谭秀晶都有些奇怪的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片刻后，徐震这才有所察觉，回过神来仓促道：“那个……姑娘不用谢我，应该的，应该的。”
他一面说话，一面连连摆手，俨然一个有些内向的大男孩，秦锐被他的举动逗乐，扑哧一笑，徐震脸色顿时变得通红。
谭秀晶抿嘴含笑：“我姓谭，谭秀晶。看两位先生都是习武之人，不知道方不方便通个名姓？”
徐震和秦锐先后说了自己的姓名，谭秀晶微微点头，眼波流转：“看起来两位先生应该都是初来应城，我家在应城做点小生意，两位今天救了我，以后在城里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只管来谭公馆找我。”
秦锐闻言眼前一亮，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徐震的声音就急急响起。
“谭小姐，你家里是做生意的？那太好了！”徐震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褂子，语气诚恳，“我第一次来应城，无亲无故，所以想尽快在城里找份工。谭小姐，我什么都能做，只要有个地方住就好。”
秦锐轻皱眉头，随后又恢复笑容，笑呵呵看着徐震，但心里却涌起一股怒其不争的情绪。
他精通人情世故，一眼看出谭秀晶非富即贵，能让这样身份的女人欠自己一个人情何等不易，哪有这么随便就用掉的？
谭秀晶想必和秦锐心中想的也相差无几，所以在听到徐震迫不及待开口后，不禁微微一怔。
她刚才那番话说出来，客气的成分居多，不过倒也并不代表回忘了这个人情。但在谭秀晶看来，正常情况应该是自己说完话后，徐震和秦锐也双双客气几句，等两人哪天真的遇上麻烦，又或者与谭家的生意扯上干系，再上门讨还人情不迟。可现在徐震出乎意料的举动，倒让没有准备的谭秀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另一方面，徐震突然开口讨要工作，也让谭秀晶心中犯难。
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他要钱，谭秀晶眼都不眨就拿钱出来，可对方明言要份工，现在谭家的生意上了正轨，各个环节都有相应的负责人，一时半会她还真想不出该安排什么位置安放徐震。
“二小姐，你没事吧？”
就在谭秀晶心念电转的时候，一个嗫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谭秀晶眼光望去，苏阿九在一名苦力的搀扶下，一瘸一拐靠近，脸上被磨出的伤痕正往下淌着血珠，眉宇间带着痛楚，看上去狼狈不堪。
原本为徐震一事犯难的谭秀晶见到苏阿九，突然眼前一亮，回头对徐震说道：“徐先生，如果你不嫌弃，码头首事这份工你觉得怎么样？”
原本被苦力搀着的苏阿九愣了一下，看一眼谭秀晶，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秦锐，然后一下子直起腰来，声音里带着惊惶和急切：“二小姐，我……”
谭秀晶目光微凛，扫了苏阿九一眼，苏阿九剩下的半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是仍不住用哀求的眼神望着谭秀晶。
谭秀晶不再看苏阿九，重新将目光放到徐震脸上，眼神微带征询之色，等候他的回应。
徐震挠挠头，看上去有些为难：“谭小姐，其实我想找份苦力工作，我只被人管过，从来没学过管别人，首事这份工我担心自己做不好。”
他心思纯良，又不谙世事，说话做事全凭本心而为，说出这番话来自己倒没觉得什么，但落在身边人耳朵里就大有不同。
秦锐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徐震，苏阿九和他身边的苦力也错愕地瞪大了眼。
应城沿海，码头业务往来频繁，其中的利益自然也颇为丰厚。在时局动荡的现今，一座码头背后必定会有一个或者多个金主，也代表着当地势力垄断和控制码头业务，而码头首事，则是这些金主们安排在苦力当中的负责人，维持整个码头的生产秩序。
可以说只要金主不来，首事就是码头的土皇帝，放筹派粮全都是首事说了算，就算苏阿九也是为谭家效力二十多年才谋求到这个位置。
现在徐震明明有一蹴而就的机会，却主动选择去做一个最底层的苦力，这不是脑子坏掉了是什么？
谭秀晶盯着徐震的双眼，似乎想要将他看穿，但徐震的双眸始终纯净如一，看不到半点欲擒故纵的奸狡。谭秀晶的嘴角慢慢的扬了起来：“不用担心，不会可以慢慢学，让他教你。”
谭秀晶说到最后，用手一指旁边满脸愁容的苏阿九。
一旁站着的苏阿九微微一愣，随后脸上的愁容逐渐舒展开来，冲谭秀晶连连躬身：“多谢二小姐给我机会！多谢二小姐！”
在谭家做工多年的苏阿九怎么会听不出，谭秀晶刚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已经保住了他的饭碗，虽然表面上是说让他教徐震，但实际上就相当于自己还是码头首事，不过头顶多了个无关紧要拿相同工钱的甩手大爷罢了。
谭秀晶再度望向徐震，没有开口，只是冲他轻一挑眉。
徐震瞧见苏阿九正满怀期待的望着自己，略一踌躇，拱手道：“那就多谢谭小姐了。”
谭秀晶勾起嘴角，转头望向秦锐：“秦先生，谭家在应城小有薄名，不知能为你做点什么？”
秦锐谦逊笑道：“我虽然是初来应城，不过在应城还有相熟之人，和这位徐先生不同，谭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谭秀晶的目光在秦锐脸上少做停留，礼貌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了。家里还有点小事缠身，我这就先行一步。看秦先生身手不错，家兄也是好武之人，将来有机会上谭公馆再同你引荐。”
秦锐微笑颔首。
谭秀晶瞥一眼已经被苦力们抬走的司机，然后走到轿车的另一边，坐进主驾驶的位置，在车内再次向徐、秦两人作别后，朝苏阿九开口吩咐道：“你受了伤就不用跟来了，让其他人拉货跟我走。”
苏阿九闻言受宠若惊，连忙吩咐身后的马车跟上谭秀晶，随着谭秀晶轿车发动一同上路。
随着谭秀晶的离开，原本四下围观的乘客也逐渐散去，但仍有大部分乘客频频回顾徐震和秦锐，低声交谈时仍难掩惊讶情绪。
几名苦力在苏阿九安排下，很快将那匹被秦锐指爪毙杀的疯马抬走，徐震若有所思望着地上还残留的鲜血，回头看向秦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锐不解：“嗯？”
徐震抿了下发干的嘴唇：“其实我刚才想了想，如果你不杀它，我未必会被它压死……”
秦锐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徐震口中的‘它’是指那匹发疯的惊马，见他仍对自己杀马一事耿耿于怀，不禁哑然失笑：“呐！你都话未必了，那就是还有风险喽？这种事当然要保证万无一失，不然会死人的！”
一旁站着的苏阿九搓着手，笑呵呵开口帮腔：“是啊徐先生，总之人冇事就万事大吉，一匹马而已，不用放在心上嘅！”
徐震哑口无言。
“别想那么多啦！”秦锐自来熟的拍了拍徐震的肩膀，“话是话，头先看你拦马的那一下身手不错，练过拳？”
徐震开口答道：“跟师父学过几年。”
“不错啊，得闲来我师爷的武馆切磋一下。”秦锐笑笑，又开口解释道，“我师爷在城里开了间武馆，我这次过来就是投靠他老人家的。”
徐震点点头，有些羡慕的看了眼秦锐，他从生活了十几年的寮寨来到应城，无亲无故，要不是谭秀晶收留，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能找到工作，想到这里多少有些失落。
秦锐没有察觉到徐震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冲他挤挤眼：“那我就不阻住你了，等我先见过师爷再回来找你。”
徐震嗯了一声，扬起脸来露出笑容：“好啊！说话算话。”
秦锐哈的一笑，冲徐震胸口轻擂一拳，转身往码头外走去：“走先！”
徐震摸了摸被秦锐擂过的胸口，看着他逐渐远去的潇洒背影，脸上笑容更甚，自己来应城这一趟似乎也很不错，至少在寮寨就碰不到秦锐这么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