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幽城渡口。
街面上熙熙攘攘,过往的商队在这里歇脚,用自家的商品换取足够的干粮、特产和水。也有只是专门在这里中转,并非为了做买卖下船的。
比如坐在茶棚里饮茶的那名女子。
她虽然只穿了一身素净的圆领袍子,扎着利落的马尾,却无法不引起人注意。
她很美,然而眉色、瞳色、唇色皆十分寡淡,给人一种独特且清冷的感觉。她挺直脊背坐在那里,端茶喝茶别有风度。
穿梭的人在客栈买吃食,满满塞了三大马车,往那艘华丽的船上搬。
船的风帆已经降下,船头旗杆上隐约可见一个“李”字。李家善造船,如今也只为皇家造船,可见这船上的人物非凡。
但谁都不会想到,那艘船的主人就是这吃茶的女子,她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陈瑜。
陈瑜吃了三盏茶,还有一个时辰,她的队伍马上要离开幽城。
陈瑜鲜少管事,管事的是姜白术。
他一身竹青色的棉麻长衫,背着一个素色的布袋,指挥众人装货。
姜白术是名大夫,自小就认识陈瑜,算是她半个亲人。这次领命出行,姜白术不放心,便提议跟着。
他们的目的地在东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据说海中有妖名赢鱼,那妖怪能吞云吐雾,移山倒海,十分厉害。
他们要会的,正是这妖物。
时年庆熙六十五年,天灾人祸不绝,新帝宠妃又罹患心疾。星相师任善奉命卜卦,发现一切都是东海的妖物作祟。
剜其心,祸乱方除。
这些天陈瑜只顾着赶路,现下停了步子,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条鱼有没有心脏。
不等她想出个头绪,姜白术便走过来搭话:“阿瑜,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你给我决断决断。”
陈瑜好奇:“什么事?”
“刚买了店家三十桶酒,在运往船上的时候从酒桶里翻出个醉鬼来。我跟店家理论换酒,他却说这人是后来爬进去的,跟他们没关系。”
陈瑜微微皱眉。
左不过是看他们路过的,能讹一笔讹一笔。
“我去看看。”陈瑜起身,倒是好奇什么人醉酒醉到酒缸里了。
她跟着姜白术一路来到闹事的地方,乌压压围了一圈子人。
中间倾倒的酒桶里露出半截男人的身体。一头黑色乱发遮住脸,白色的衣衫全部打湿了,贴在身上包裹着紧实的肌肉。
陈瑜不知怎么挑了挑唇,这男人身材不错。
他睡得正酣,嘴里念叨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诗句,诸如“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
语气含糊,声音却是好听的。
大抵是在做有关于科考的梦。
店家还在和属下推卸责任,陈瑜径直走到男人面前。她想看看男人的样子,姜白术拦着道:“这么脏,你还是别碰了。”
“你是大夫也怕脏吗?”陈瑜酸道。
姜白术否认:“是怕你脏,这种事我来做就好。”话虽如此,心里却在想,这男人长什么样姓甚名谁有什么重要的,卸了货早日登船才是正事。
姜白术撩开男人的发,男人转身仰面躺在地上,吧咂了一下嘴。
他的五官精致,唯有眉毛黑而直,中和了那一份阴柔气。
陈瑜愣了一下,这张脸好生熟悉,却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可是你们买了酒以后出现的状况,方才检查的时候他可不在桶里。”那店家还在讹钱。
陈瑜瞟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不用说了,我再付一桶的钱便是。”
姜白术急了:“唉,阿瑜,凭什么便宜他们,这事分明是他们的过错。”
“只不过是一桶酒,他们讹习惯了,我们争不出什么好歹。不如把这个人叫醒,让他赔钱。”
姜白术看了眼天色:“现在已经不早了,谁知道这人什么时候醒?”
不知怎么,他有些担心,担心陈瑜把这个男人也带上船。
“那就把他也带上船,总有醒的时候。”陈瑜的话让姜白术的心沉了下去。
“阿瑜,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人家若是住在这儿的,睁眼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幽城,你怎么好意思交代?”
陈瑜捏着下巴想了想,的确有些道理。
其实她是不在乎那一两桶酒钱,只是想找个理由和男人说两句话。
“那就算了。”她也干脆,拍拍手便走。
刚走了一步,她的脚踝被人拽住了。
是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男子,力气又大,拽得陈瑜心痒难耐。
她是极怕痒的,怪叫了一声就踩了男人一脚。
男人连连吐了几口酒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哎哟,疼疼疼……”他后知后觉地揉捏自己的手腕,目光四处乱瞟,“大胆,谁敢戏弄我?”
陈瑜也松了松脚骨头,道:“你是谁?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男人抬眸,眼神极其无辜。他的眼中自有泪光,莹莹闪闪,甚是美丽。
“我?……”挠了挠头,他委屈道,“晚生相绣,今日放榜,我去看了,发现自己的名字又不在榜单中,悲愤难耐……”
“今日放榜?”众人面面相觑。
陈瑜知道他已经醉得不分天南地北了,放榜实际上是数月前的事情。不过,她也略约知晓了此人的身份,或许连个乡贡也算不上的落第考生,相绣。她耐着性子问:“你欠了我一桶酒钱,有没有钱还?”
“酒?何处还有酒?拿酒来,我们一醉方休!”那相绣听到酒字又开始说胡话。
姜白术悄悄道:“一个醉鬼,没时间耽误了,就当吃哑巴亏,走吧。”
陈瑜想了想,只好点点头,和姜白术离开。
包围圈散去的时候,陈瑜回眸,意外发现那相绣正望着自己的方向。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他的表情用“若有所思”形容并不为过。
似乎是发现自己的目光,相绣又佯装倒在地上。
陈瑜心道,好一个奇怪的人,但等帆升起,以后大抵也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