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黄泉路
蔡骏2019-10-22 09:5223,140

  人物介绍

  申 明:小说核心人物,南明高中语文老师,死于魔女区

  司 望:小说主人公,曾为谷秋莎养子

  欧阳小枝:高中时代为申明的学生,后为司望的高中语文老师

  何 清 影:司望的母亲

  叶 萧:警官,接替黄海调查申明遇害等案件

  路 中 岳:申明高中同学,谷秋莎丈夫

  谷 秋 莎:申明生前女友,谷长龙之女,曾为司望养母

  谷 长 龙:谷秋莎父亲,曾为大学校长

  黄 海:警官,负责调查柳曼、申明遇害等案件

  马 力:高中时代为申明的学生,与柳曼、欧阳小枝是同学

  张 鸣 松:南明高中数学老师,司望的高中班主任

  柳 曼:申明的学生,被人发现死于学校图书馆屋顶上

  申 援 朝:申明的亲生父亲,检察官

  申 敏:申援朝之女,申明同父异母妹妹,申明死后出生

  尹 玉:司望唯一的朋友

  如果 我死了

  请悄悄地将我忘了

  寂寞的时候

  就在我喜欢的油菜花田中为我哭泣吧

  如果 有无法入眠的夜晚

  在黑暗的海边

  请从窗户轻轻地呼喊我吧

  让我的名字 乘风而去

  如果 被雨敲打的

  杏花散落一地的话

  离乡背井的我

  将竖起衣领 漫步在雨中

  如果 点燃火柴的话

  哀伤便会涌现

  这样爱哭的我的脆弱的泪水

  思念 究竟是什么

  ——森田童子《如果我死了》

  我所能看见的妇女

  水中的妇女

  请在麦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头

  如一束芦花的骨头

  把它装在琴箱里带回

  我所能看见的

  洁净的妇女,河流

  上的妇女

  请把手伸到麦地之中

  当我没有希望

  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那凌乱的骨头

  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

  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

  ——海子《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

  第一章

  1995年6月19日,我死了。

  词典里说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一种生命现象,即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导致死亡的现象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疾病、自杀、被杀以及意外事故,或者受伤。所有已知的生物都不可避免要经历死亡。

  人死以后的物质遗骸,通常被称为尸体。

  科学家说每个人在死亡瞬间,都可能有濒死体验,比如穿越一条散发着白光的隧道,感觉灵魂飘浮到天花板,俯瞰躺在床上自己的尸体,或者看到这辈子死去的亲人,以及生命中所有的细节一一回放?

  乃至见到基督、佛祖、大仙、哆啦A梦……

  至于——死后的世界是什么?

  电冰箱的冷藏室般冰冷?微波炉的高火挡般炽热?还是星球大战里的外星般荒漠?抑或阿凡提口中的天国花园?

  当我还住在地下室,向老爷爷要过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我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死后可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大奸大恶之徒则要在十八层地狱中遭受各种酷刑,悲惨的冤魂不散就只能沦落为聂小倩了……上中学以后,政治课上学了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才让我确信所谓的转世轮回,全属鬼扯淡的无稽之谈。

  我们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十六岁,有次在操场上疯玩,一块玻璃从天而降,在我跟前砸得粉碎,几片碎玻璃扎进腿里。如果再快一秒钟,或者玻璃偏几厘米,就会在我脑袋上敲个大洞,要么当场一命呜呼,要么变成植物人。虽然只是轻微外伤,我却莫名其妙地上吐下泻,躺在医院里大病一场,每夜被各种噩梦惊醒,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我是多么惧怕死亡啊,你也是。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深夜十点。

  我死于谋杀。

  第二章

  我相信,死亡是有预兆的。

  被杀害前的两个星期,死亡如同熟透了的红苹果,接二连三扑到牛顿面前……

  1995年6月5日,星期一,清晨六点,我被窗外的尖叫声惊醒。

  以为那是噩梦里的声音,好几年没再来过了,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无能为力,仿佛有人重重压在身上——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经验,据说这就是“鬼压床”。

  他又来了。我看到一张脸,暗黑中模糊的脸,安在强壮男人的躯干上。像小时候那样,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似乎被掐紧脖子。

  窗外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第N声尖叫,从凄厉的女声变成粗野的男声……

  这些撕心裂肺的叫声救了我的命。

  晨光熹微,噩梦中的那团脸消失,只剩下床头贴着的海报,马拉多纳正捧起大力神杯,他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偶像。

  这是寄宿制南明高级中学,从四楼窗户向外眺望,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白衣女生。

  虽有百米之遥,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柳曼,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屋顶上,黑色长发如瀑布般铺在红色瓦楞间,我想起看过无数遍的《红与黑》。

  她死了。

  柳曼是高三(2)班的学生,而我是她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叫申明——申明的申,申明的明。

  三年前,我刚从中文系本科毕业,分配到南明高级中学做老师,这是我最熟悉的学校。

  我只穿起一条长裤,披上衬衫冲出寝室。整栋楼响彻男生们的喧哗,大多第一次看到同学死于非命。我连滚带爬地摔倒在楼梯拐角,又疯狂地爬起来,没感到额头正在流血。

  学校大操场颇为宽广,中间是片标准足球场,外面有圈田径跑道,再往后是一大片开满鲜艳花朵的夹竹桃林,反正在这荒郊野外有的是空地。

  十年前,就在这片跑道上,我获得过校运动会的男子百米冠军。

  我裸露着胸膛,撒开双腿全力冲刺,时间一下子停滞,仿佛在我与图书馆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背后就是女生宿舍,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少女们都趴在窗口,焦点却已从屋顶的女尸,转移到我飞速穿过操场的背影上。

  1分20秒,从寝室到图书馆。

  南明高中的校舍比较新,唯独图书馆的两层小楼例外——不知多少年前就在这儿了,还有中国传统的歇山顶,屋脊上开了个小阁楼,谁都没上去过。这扇神秘的阁楼窗户,半夜偶尔会亮起微弱灯光,成为学校一大灵异传说胜地。

  来到充满纸页与油墨味的二楼,整栋图书馆都空无一人,除了屋顶上的死人。

  再爬一层楼梯,小阁楼的木门从外面用插销锁上了。我拔下插销推开门,迎面是一间幽暗屋子,窄窗射来刺眼的亮光,堆满各种老书,灰尘呛得人咳嗽,伴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窗户是敞开的。

  风吹乱了头发,我毫不犹豫地翻出窗户——图书馆楼顶,瓦片与几蓬青草在脚下,横卧白衣黑发的少女。

  跌跌撞撞摸过去,脚底一滑几乎摔倒,远远听到女生宿舍一片惊呼,有块瓦片应声坠落,在楼下粉身碎骨。

  我看清了柳曼的脸,南明高级中学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流言蜚语最多的女生,其中最为不堪入耳的八卦——与我有关。

  从她僵硬扭曲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死得非常痛苦,双眼瞪大了面对天空,最终时刻看的是月亮还是流星?

  抑或凶手的脸?

  为何我认定这是一场谋杀?

  不过,她死去的姿态很漂亮。

  像一朵被摘下来的玫瑰,正以独特的姿态渐渐枯萎。

  我惧怕死亡,但不惧怕死人,小心翼翼俯下身,触向柳曼的脖子。女生宿舍的尖叫声越发惶恐凄惨,不知我在她们心中的形象,是变得更男人还是更可怕?

  摸到了——只有死人的皮肤,才会如此冰凉,还有一种特有的僵硬。

  尽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滑倒在瓦片上,蹬着脚仰天挪后几寸,指尖触电一般,仿佛再过片刻就要腐烂。

  我已代替医生开出了柳曼的死亡通知单。

  忽然,眼角有两滴眼泪滑落,这是作为一名高中老师,尤其是死去女生的班主任老师,最为合情合理的泪水。

  我与柳曼并排躺在图书馆的屋顶上,就像两具尸体。我看不到星星与月亮,只有清晨阴暗的天空,似乎飘浮着死者的灵魂。透过大操场上浑浊阴惨的空气,女生寝室的某个窗口,她正藏在一堆女生的缝隙间,异常冷静地望着我。

  第三章

  “这是一场谋杀。”

  说话的男人三十出头,穿着深色警服,面色黝黑冷峻,自始至终没有表情,声音异常沉闷。

  “有……有没有凶手的线索?”

  该死!怎么一下子结巴了?手指下意识地摩擦衣角,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外面走廊不时有学生经过,挤在窗前看热闹,全被教导主任轰走了。

  六小时前,学校图书馆的屋顶上,我确认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了,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我叫黄海,是负责本案的警官。”

  “没想到我带的毕业班会发生这种事,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这下真是……我和校长刚接待了柳曼的爸爸,虽然不断道歉,我还是被打了一记耳光,但我不会记恨的。”

  我摸着通红的脸颊,想把目光拉向地面,黄海警官的双眼却如磁铁,令人无处藏身。

  “申老师,有人反映——昨天晚自习后,你和柳曼两个人,单独在教室里聊天,有这回事吗?”

  他的语速缓慢有力,像数百吨重的打桩机,将我碾得粉身碎骨。

  “是。”

  “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

  果然,我成了杀人嫌疑对象。

  “别紧张,把情况说明就可以。”

  “昨晚,我正好路过那间教室,是柳曼把我拖住说话的。她问我语文模拟考卷里的难题,比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两句的典故出处。”

  这是警方的审讯吗?我出丑到了极点,双腿夹紧,居然有要小便的冲动。

  “哦,就这些吗?”

  “都是文言文方面的,她问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的兰舟与李清照笔下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是否是同一种船?”

  “还有吗?”

  黄海警官冷静地等待补充,这可怕的耐心,让我想起柳曼死亡的姿态:“还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这句中的‘钿头云篦’具体何解?好像就这三个问题,我解答后就离开了。”

  其实,我脑中浮现的是“血色罗裙翻酒污”。

  “申老师,你对柳曼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这个学生性格有些怪异,喜欢到处打听事情,学校里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因此也有些同学讨厌她。像她这么漂亮的女生,自然能引起男生的兴趣,不过至今还没有早恋的迹象。她的胆量比许多男生都大,恐怕也只有她敢半夜一个人跑到图书馆的小阁楼。”

  “你怎么知道她是半夜一个人过去的?”

  “哦?还有凶手呢!”虽然我没有杀人,可在警察耳中,我的每句话里都有破绽,“你的意思是——除了凶手与被害人,现场可能还有第三个人?”

  黄海警官平静地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来跟你推理案情的。”

  “柳曼看起来开朗活泼,实际是个内心孤僻的孩子。大概是单亲家庭,跟着爸爸长大,缺乏母爱的缘故。她的成绩不好,读书易分心,在外面社会关系复杂。我们南明高中是全市的重点寄宿制学校,给不少名牌大学输送过尖子生,但柳曼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个问号,我作为她的班主任很头疼,经常在晚上帮她补课。”

  “非常抱歉,我想问的是——”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一拳重重砸在玻璃台板上,“可恶!最近两个星期,学校里流传着无耻的谣言,竟说我跟柳曼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这是对我的人格与师德的最大侮辱,无中生有的血口喷人!”

  “申老师,关于这件事,我与校长以及几位老师都聊过了,这个谣言没有任何证据,只在学生中间流传,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黄海警官忍不住点起一根香烟,猛抽两口,“对了,听说你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是,我的高中三年就在此度过,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太熟悉了,没想到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我被分配回了母校任教,成为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觉得非常幸运。”

  说到这种恶心的官话套话,我可是出口成章,无须经过大脑思考。

  “一草一木?”黄海皱起眉头。

  我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申老师,您才二十五岁,觉悟就那么高,真让人敬佩啊。”他的脸上满是蓝色的烟雾,让人看不清眼睛,“听说您很快就要离开南明高中了?”

  “真舍不得啊!我才当了三年高中老师,这是我带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毕业班,等到高考结束后的七月,我就会上调到市教育局团委。”

  “那么恭喜您了。”

  “我还是喜欢当老师,大概很难适应机关办公室的工作吧。”

  他毫无表情地点头,迅速掐灭吸到一半的烟头:“我先走了!这几天你不会出远门吧?”

  “是,我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下个月就要高考了,哪能离开学生们呢?”

  “随时保持联系,再见!”

  黄海警官风一般走出房间,我看到窗外走廊里教导主任的脸,他却避开我的目光,跟在警察身后离开了。

  我对警察说谎了。

  柳曼虽然喜欢朦胧诗,却对古典诗词知之甚少,怎会问出“钿头云篦击节碎”?

  昨晚,她在自习教室对我说:“申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难道与死亡诗社有关?

  我的心头狂跳,想要快点逃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徒增麻烦,这女生已够让我倒霉了,真希望她今晚就从世上消失。

  五分钟后,她说出了大部分死人才知道的事,我想用“女巫”两个字来形容并不为过。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停摇晃,将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即便教室里一丝风都没有。

  她靠在黑板上说:“就在这所学校里,我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这才是昨晚真实的对话。

  但是,我没杀人。

  1995年6月5日,中午十二点。所有人都去食堂了,唯独我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早上刚触摸过尸体,怎有胃口吃得下饭?

  下午,我上了一节语文课,批改前几天收上来的测试卷子。教室中间空了个座位,不知谁放了一朵夹竹桃花在课桌上。学生们不时抬头盯着我,交头接耳。我的语气虚弱,始终不敢提到柳曼,仿佛今天死去的女生从没来过我们班上。

  最后一节课,匆忙低头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围观的人,就像我的脸上贴着“杀人犯”三个字。

  多功能楼底下,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正凑着说话,看到我立即散开。只有马力留了下来,他是班里功课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你们在说柳曼?”

  “申老师,您不知道吗?”

  马力的个子修长,长得像吴奇隆,却留着郭富城的发型,整天一脸忧郁的样子。

  “什么?”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我猜也是嘛,早上我检查她的尸体时,没发现有什么外伤。”

  “学校里都传遍了,上午警察在现场勘察,认定柳曼是通过图书馆的阁楼窗户,才爬到屋顶上去的。阁楼房门被人从外面锁上,受害者在里面打不开,中毒后也无法逃出。地板上发现了一些液体残迹,警方收集证据走后,我们的化学老师私自进去做了化验,你知道他是个大嘴巴。”

  “告诉我化验结果。”

  “在水迹中发现大量夹竹桃苷的成分。”

  “夹竹桃苷?”

  其实,我全明白了,却在马力的面前装糊涂。

  “化学老师在上课时说过,夹竹桃苷可从夹竹桃中提取,生物体内如果有0.5毫克纯的夹竹桃苷足以致命!因此,他叫我们不要靠近那些夹竹桃。”

  学校操场两侧长满了夹竹桃,每年期末考试,都会开得鲜红灿烂,而红色夹竹桃正是毒性最烈的一种。

  “不要随便乱传这些话,警方验尸报告出来前,谁都不晓得柳曼的真实死因是什么!”我拍了拍马力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说,“人言可畏!你明白我的意思。”

  “老师,我想柳曼不会无缘无故去闹鬼的图书馆小阁楼,一定是有人把她约到那里去的,你说约她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瞪着一双清澈到让人心悸的眼睛,我后退两步:“连你也不相信我了?”

  “对不起,可是同学们都在说……”

  “住嘴!”

  我飞快地从马力面前跑开,看着郁郁葱葱的夹竹桃,绿色枝叶间无数火红的花朵,让人有种莫名的恶心。

  忽然,我明白了黄海警官为何要重复一遍我所说的“一草一木”。

  第四章

  1995年6月5日,黑夜。

  男生宿舍楼的四层,走廊最深处的19号寝室,隔壁是堆满杂物的储藏室。未婚妻谷秋莎只来过两次,说我住的地方连狗窝都不如,发誓要让我有一个最宽敞舒适的家。

  一个月后,我和她就要结婚了。

  婚礼时间定在高考结束后,也是我调离南明高中,正式到市教育局上班之前。而我俩领取结婚证的时间,已定在两周后的6月19日。

  我刚跟未婚妻通了一个电话,还不敢告诉她今天的事,只说我可能遇到了一些麻烦,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手表走到了十点钟,这是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还是在香港买的瑞士名表,一度引起教师办公室的轰动。我本来都舍不得拿出来,生怕把光亮的表面磨损了,还是秋莎强迫我必须每天都要戴。

  坐在写字台跟前,我来不及摘下手表,痴痴看着表面的玻璃,映出自己疲惫不堪的脸。自从大学毕业回母校做语文老师,我已单独在此住了三年。虽然墙面有些脱落,天花板开裂发霉,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单人床,以及来自旧货市场常飘雪花的彩电——但我仍留恋这间屋子,因为高中三年,也是在这间寝室里度过的。

  那时屋里有三张床,各有上下铺住了六个男生。1988年,高考前夕的深夜,其中一人上吊自杀,当我们在晨曦中醒来,看到一具尸体悬挂在电风扇底下……我不幸睡在上铺,死人僵硬的身体晃在眼前,露出肚脐眼与我的双目平行,仿佛一只眼睛在对我说话。

  学校调查不了了之,只说他无法承受高考压力,担心落榜而走上绝路。这结果让我们几个室友都难以接受,连续做了几周的噩梦。等到我们这届毕业,再没人敢踏入这间寝室,连同隔壁好几间屋子,不断传出闹鬼的说法,便全部被学校废弃了。

  四年后,我作为新晋教师归来,也是南明高中唯一自北大毕业的老师。但我没有房子,学校也无法解决住房问题,只能将这间凶屋辟作我的单身宿舍。

  不过,下个月我就要搬家了,告别这间度过了六年的屋子。

  新房是教育局分配的公寓,也算开了个特例,毕竟我踏上教师讲台仅仅三年——而许多教书一辈子都快退休的老人,三代人挤在狭窄漏水的破烂老屋,都没机会分得这样一套住房。两个月前,我刚拿到新房钥匙,市中心的二室一厅,教育系统能分配的最好条件,楼上住的就是市教委领导。未婚妻家里人帮我们张罗着装修,昨天刚运进新买的进口家具与电器,其花费早就超过我一年工资。

  我明白,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嫉妒我,恨我。

  虽然睡不着,我还是早早关灯躺到床上,没过片刻就听到敲门声。忐忑不安地打开房门,却看到中午那位警官,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扫视屋里各个细节。

  “晚上好,申老师,我能否检查您的房间?”

  警官出示了一张搜查证,后面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严厉,正以怜悯的目光盯着我。

  “你们……你们在怀疑我?”

  教导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有一副诚恳的表情:“申老师,你上课可是出了名的口齿流利,今晚怎么也——”

  我几乎要抽自己耳光,死死拦在门前:“严老师,是你?”

  “对不起,你不让我进来吗?”

  黄海警官的嗓音更为沉闷,要是普通犯罪分子撞到,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请随便看!我没有做过亏心事,怎么会害怕搜查呢?”我把警察让进屋子,指着写字台上挂着的一串珠链说,“小心别打坏了这个东西。”

  虽然,他们没有驱赶我离开,但我一脸羞耻地走出寝室,有个警察形影不离地跟着我,我还会逃跑吗?

  我走到冷冷的月光下,回头看到男生们拥出寝室,大概已认定我是杀人犯,警察正在将我逮捕押送?

  等待搜查的几分钟,难熬得要让人死掉。我转向另一边的女生宿舍楼,窗边同样挤满少女们的脸,唯独没有看到她。

  黄海警官下楼了,透明袋里装着一个塑料瓶。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没再跟我说一句话。两个警察从左右夹住我,将我带到学校大门口,一辆闪灯的警车正在等候。

  “警官,请锁好我的房门,里头有我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被逮捕时所说的唯一的话。

  当我被塞入警车的瞬间,南明路边站着个男人,路灯照着他白得有些吓人的脸。

  他叫张鸣松。

  第五章

  在公安局度过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我请求给未婚妻打个电话,但不被允许。黄海警官答应我会通知她的,他也知道谷秋莎的爸爸是谁。然而,直到天明,一点消息都没有。拘留室内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恐怕已熬出了黑眼圈。吃不下任何东西,胃里难受得要命,盒饭早餐仍放在地上。

  1995年6月6日,上午,第一次审问。

  “从我的宿舍里发现了什么?”

  警官还没说话,我抢先问了一句,黄海沉闷地回答:“那个塑料瓶子,在你的衣橱顶上发现的。虽然瓶子是空的,但残留有夹竹桃汁液的提炼物,经检验就是在最近几天。”

  “你是说我提炼了夹竹桃的毒液,在前天晚上毒死了柳曼?”

  “现在,你是最大的嫌疑人,但并不等于你就是凶手。”

  不用再解释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了杀人犯——认定我与柳曼有不道德关系,而我即将结婚走上仕途,她成了最大的绊脚石,说不定毕业后,还会不断来骚扰纠缠。我住在学校宿舍,有天然的作案条件,何况校园里到处是夹竹桃,半夜出去弄点汁液如探囊取物。图书馆小阁楼这种地方,夜里谁都不敢上去,也只有我才可能把柳曼骗上来……

  “我没杀人!”

  指天发誓,有用吗?我真蠢啊。

  “我详细调查了你读大学时的记录,你居然选修过毒理学,对于中文系的学生而言,不是很奇怪吗?”

  “那你查过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黄海飞速说出答案:“她是被你的父亲杀死的,在你七岁那年。”

  “重点是——她是被毒死的。”我反倒恢复了平静,像在叙述一桩社会新闻,“他在我妈妈每天喝的药里下毒。在妈妈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是从家里逃出来,抱住警察大腿狠狠咬了一口,才给妈妈送去做了尸检,查出了真正的死因。”

  “昨晚我调阅过卷宗,你的父亲被判死刑枪决了,对不起!这么说来——你是因为妈妈被毒死,才在大学里选修毒理学的?”

  “还有其他理由吗?难道我能未卜先知?几年前就知道我想要杀柳曼,因此先学会毒死人的技巧?”

  “申明,学校里流传的你跟柳曼的暧昧关系呢?”

  “那是没有过的事!她只是经常来问我题目,有时候说些奇怪的话,可我知道老师与学生间应该有的分寸,特别是像她这种漂亮女生,我从一开始就格外当心。”

  “你很讨女高中生们的喜欢吧?”

  我下意识地低头不语,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帅哥,只能说五官端正双目有神,看上去像先进表彰大会上的一脸正气。偶尔有人夸我气宇轩昂,面相里隐藏出人头地的英雄之命。

  现在的女孩子会喜欢我这样的类型吗?

  “不知道,大概是我的性格比较温和,平时的话又不太多,空闲时会写点古典诗词,你知道十八岁少女多愁善感,对我这样的男人有些崇拜吧,再过两年长大后,她们肯定会改变的。”

  我在语无伦次什么啊?这不就是在承认柳曼被我吸引了吗?

  旁边的笔录员迅速记下这些话,黄海警官微微点头:“好,我们换个话题吧,申明,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

  “就从高中时代说起吧,昨天我们聊得太仓促了,听说你是被保送进的北大?”

  “对,我的志愿填写的就是北京大学,但并没把握能考进去。但在高考前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七年前的今天,南明高中对面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南明路上除了荒野与工厂,还有些破烂的违章建筑,外来流浪人员搭的窝棚,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火灾。那晚火光冲天,许多学生都爬上围墙看热闹,只有我冲过马路,投身火场去救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来。我因此荣获全市表彰,再加上高三就入了党,电视台与报纸都来采访,差点上了新闻联播。”

  “于是,你得到了金子般的保送机会。”

  “黄警官,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在大学里读书非常刻苦,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成绩名列前茅,毕业时却遭遇不公,许多同学功课比我差很多,有的简直是糟糕,却被分配到中央机关。而我竟被发配回原籍,做了高中语文老师。”

  “可你现在获得了最好的机会。”黄海警官点起一根香烟,喷到我头上的空气中,“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谈谈未婚妻吗?”

  “两年前,我坐公交车回学校,发现有人在偷她的钱包,全车人无动于衷,售票员居然打开了车门。就当小偷逃下车时,我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把他压在地上,最终扭送到了派出所。我与谷秋莎就这样认识了,她非常感激,接连请我吃了好几顿饭。她在教育出版社工作,负责高中语文教材的编辑,跟我聊得特别投缘,很快成了我的女朋友。”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她是我的第一个。”面对黄海口中的烟雾,我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谈了半年,我才知道她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前任领导,如今是大学校长。她从小就没了妈妈,受到父亲的宠爱。像我这种没有父母的出身,恐怕任何人都会嫌弃的吧。但她爸爸对我印象不错,凑巧也是北大毕业,他的秘书回家生孩子了,我从南明高中被借调到大学,临时做了三个月的校长秘书。我格外的卖命,没日没夜跟随左右,不但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上上下下的领导与教授们,也都对我交口称赞。”

  忽然,我顿住没继续说下去,未来的岳父为什么会看重我呢?像我这种出身贫寒的穷小子,居然得到鲤鱼跳龙门的机会?谷校长只有一个女儿,将来总得有人挑起大梁,免得退休后晚景凄凉,与其找个高干子弟联姻,不如亲自培养个勤勉的年轻人,还能死心塌地效忠。

  黄海警官打破了沉默:“听说在三月份,你们举办了订婚仪式。”

  做梦也想不到,订婚仪式如此盛大,大学与教委领导都来了,乃至各种社会知名人物,从电视台主持人到作家协会主席,简直让我受宠若惊。那是未来岳父的良苦用心,要将我引入他的社交圈,有了这么多人脉关系,什么事都会很方便——比如将我从公安局里弄出去。

  我可不想跟警察说这些没用的,抓紧关键:“一个月前,学校接到上级通知,我将在高考后调离教师岗位,进入市教育局的团委工作,正好我也是南明中学的团委书记。未婚妻谷秋莎告诉我,因为他爸爸的关系,我已被领导内定,将在两年后接任全市教育系统的团委书记——这消息很快在圈内传遍了。”

  “因此,会有很多人嫉妒你!”他掐灭烟头,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重点吧。”

  “黄警官,你看过《基督山恩仇记》吗?”

  “我可没空看小说,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好吧,请你告诉我,你觉得谁想要陷害你?我说的是陷害,而不是嫉妒——听你那么一说,连我都忍不住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了十多年,抓了不知多少杀人犯,浑身伤痕累累,连套房子都没分到,而你小子转眼就要平步青云,正常人不嫉妒才怪呢!”

  “我明白,通过杀人来栽赃陷害,这样的人不仅仅是嫉妒,能不能给我纸和笔?”

  黄海警官盯着我的眼睛,同时把纸笔推过来,我拿起钢笔写了两个漂亮的字——严厉。

  第六章

  严厉是南明高级中学的教导主任。

  他为什么要对我栽赃陷害?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我认定他是个坏人,其他人顶多是散布谣言嚼舌头,他却是那种看起来很老实,却能在背后插你一刀的家伙。

  每个学校的教导主任,都是一本正经的老顽固,严厉给人的印象也是如此——就像他的名字。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几年前离了婚,孩子被老婆带走了,并未因此变得老实,反而微谢的头发代表过人的欲望。

  有一回,半夜在办公室批改作业,我敞开窗户看星星,无意中瞥到多功能楼顶,有个人影趴在栏杆边。我的视力不错,担心是学生,飞快冲到对面楼顶,发现那人是教导主任,端着长镜头照相机,对准女生宿舍的春光乍泄。我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是我的领导,趁他没发现便离开了。从此我开始注意严厉,学校浴室的气窗开得很高,外面是茂密的夹竹桃林,一般不会有人能偷窥到。但教导主任掌管所有的钥匙,能轻易爬到房顶上偷看。有次夜幕降临,当我看到柳曼和两个女生走进浴室,便再也无法容忍,到屋顶上把严厉拖下来,不由分说揍了一顿。这小子非但没反抗,反而跪下来求饶,保证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请我不要说出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他答应给女浴室气窗换成毛玻璃,就没有偷窥的可能了。次日,他更换了浴室玻璃,我心慈手软放了他一马。

  中山狼。

  眼看我就要调去教育局,暗下决心调查严厉,要把这个败类清除出教师队伍。恐怕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我离开南明高中,他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柳曼被害的三天前,她告诉我,有天夜里她上厕所出来,发现教导主任在女生寝室的走廊徘徊——按照宿舍管理制度,只要是个男人即便老师,也不准深夜进入女生宿舍,她大胆地叫住严厉,责问他为何在此。而他面色紧张支支吾吾,最后竟以教导主任的身份威胁她,不准她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她好看。换作普通女生大概被吓唬住了,可柳曼绝非省油的灯,严厉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给她惹来了杀身之祸。

  作为学校的教导主任,具备在图书馆作案的条件,用毒药杀人灭口。第二天,严厉还能潜入我的宿舍,将残留夹竹桃汁液的瓶子偷放进去,一箭双雕。

  不过,黄海警官没把我放出公安局,反而送入了拘留所。

  我是个高中语文老师,却被关在狭窄阴暗的牢房,身边躺着杀人犯与强奸犯。刚进来就被揍了几顿,我拼命反抗,却被他们拳打脚踢打得更惨。黄海警官审问我时,发现我脸上的淤青,便关照看守给我换牢房,狱友变成小偷与诈骗犯,起码打起架来不太吃亏。

  度日如年的这几天里,我的未婚妻一次都没出现过,包括我那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岳父大人。

  黄海说他去找谷秋莎谈过,尽管不告诉我询问的内容,从他沉默的目光里也看不出端倪,但我有种可怕的预感,让自己一下子冷到冰窟里,即便闷热的牢房挤满了人。

  这是老天爷对我去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报应吗?

  6月16日,星期五,我被黄海警官释放。他说根据这些天来的调查,无法判定我与柳曼被杀有直接关系,杀人现场没有我的指纹或毛发,柳曼的尸检结果也与我无关,警方倾向于我确实是被人陷害的。我几乎要扑倒在他怀中,这个亲手把我送进监狱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戴上谷秋莎的爸爸送给我的手表,这是我被逮捕后由警方保管的,还有我的钱包与钥匙。终于照到了镜子,摸着几乎被剃光的头,憔悴的眼袋与伤痕,鬓角第一次冒出白发,仿佛不是二十五岁,而是即将躺进棺材的老头。

  在看守所里度过的十天,绝对是此生最漫长的十天。

  出去以后,我把身上的钞票都花光了,只够买一件新衣服。我独自去了澡堂子,感觉身上与头发里有数不清的污垢,用尽了好几块肥皂,几乎要把皮肤搓破,这才坐公交车去找未婚妻——还好钱包里的月票没丢。

  赶到谷秋莎工作的教育出版社,门房说社里正在开重要会议,谷秋莎已关照过他,如果我来找她的话,让我先回家去等她。

  回家?

  半小时后,我来到充满油漆味的新家门口,位于闹中取静的市中心,十二楼的电梯小高层。前两个月,每逢周末我都会来监督装修。掏出钥匙塞进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敲门也没反应。隔壁的老太太出来,说昨天有人来换了锁芯。

  愤怒地踹了一脚房门,又心疼地蹲下来摸了摸,还是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这是我自己的家啊,我是怎么了?脚趾头火辣辣疼起来,我一瘸一拐地下了电梯。

  夏天,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公交车上散发着各种汗臭味。我昏昏欲睡地靠在栏杆上,车窗外从密集的楼房,变成稀疏的建筑,直到大片荒野,还有烟囱喷着白烟的钢铁厂。

  公交车在南明路停下,两堵漫长的围墙间,是一道学校大门,挂着“南明高级中学”的铜牌。

  星期五,住宿生们离校返家,大家惊讶地看着我走进校门,无论老师还是我带的学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看到了马力和他的室友,就连他们也在躲避我,同学们如潮水般散开,让我变成一块干涸的岛屿。

  “申老师,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身后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看到教导主任严厉的脸——他怎么还在这里?关在监狱里的不该是他吗?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踏上楼梯的拐角时,他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我了,你果然把我那些事都说出来了。”

  半句话都不想说,我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你有证据吗?你拍下照片了吗?这件事我已经跟校长汇报过了,谁会相信一个杀人嫌疑犯的话呢?

  沉默着来到办公室,老校长的面色惨白,不停地拿手帕擦额头的汗。七年前,是他亲手给我颁发了见义勇为的奖状,也是他决定保送我到北大读书。三年前,又是他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回来,给我腾出住宿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还说要登门拜访我的未来岳父。

  “申老师,很高兴你能回来。今天,我已向全校师生传达了一个重要决定——鉴于申明老师在我校的行为不端,违反了人民教师的基本道德,为维护我校的声誉,给予申明开除公职的处分,特此通知!”

  我宛如雕塑凝固许久,才理解他的意思,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对于这样的反应,校长有些意外,跟教导主任对视了一眼,摇头说:“对不起,还有一份通知——因为相同的原因,上面已经批准,给予你开除党籍的处分。”

  “好吧,我只想告诉你们——我是清白的,更没有杀人,连警察都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申老——”校长意识到我不是老师了,“小申啊,你才二十五岁,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不要灰心丧气,谁没遇到过坎坷呢?像你这样名牌大学毕业的,总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说不定在外面还发展得更好。”

  “开除我的公职与党籍——是谁的意思?”

  “你别误会啊,这都是市教育局领导的指示,学校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党支部全票通过了。”

  “市教育局领导?上个月,局长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是重点培养的对象。”

  校长背过身叹息:“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在赶我走,我也不愿像条狗似的跪下来求他。

  教导主任送我到楼下,在我脑后轻声说:“哦,申老师,还有件事啊,你的那间寝室,学校会为你保留到周一晚上,这两天请收拾好行李吧,周二清早就要改造成乒乓球房。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我的肩膀都要抽搐,战栗了半分钟,愤怒地回头打出一拳,这家伙早就没影了。

  晚风带着夹竹桃花的气味吹来,我像个死人站了半天。

  食堂关门了,我却并不感到饥饿。

  回到寝室,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全是我的藏书,学生们的考卷也不见了,反正再也不是语文教师,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慌张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到处搜寻……

  翻箱倒柜,终于在角落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串暗淡的珠链,我紧紧抓在手心,小心地清洗,放到嘴边吻了两下。

  今夜,我耐心地收拾房间,恢复到被捕前的样子。我打消了给未婚妻挂电话的念头,可以想象打过去是什么结果,就让谷秋莎和她的爸爸睡个好觉吧。

  关灯,上床,再过三天,这张单人床也不再属于我了。

  还有我新房里的那张席梦思大床,未来将会属于哪个人?

  第七章

  第二天。

  1995年6月17日,清早,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坐着公交车前往市区,或许能赶在他们出门之前……

  说来可笑,第一次上女朋友家,我既激动又笨拙,手里提着各种落伍的礼物,让谷秋莎奚落了一番。倒是她的爸爸平易近人,作为大学校长,跟我讨论教育界的问题。幸好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一番别有见地的看法,让他刮目相看。

  九点整,我来到谷家门口,整了整衣服与头发,颤抖着按下门铃。

  门里许久都没声音,我跑下去问门房,才知道他们父女昨晚出门,有辆单位轿车来接走了,据说是去云南旅游。

  抬头看着太阳,我任由眼睛刺得睁不开,脑中未婚妻的脸也烤得融化了。

  忽然,我如此强烈地想去见一个人,假如世上的人都抛弃了我。

  正午之前,来到一栋六层公寓,我按响了四楼的门铃。

  “谁啊?”

  四十岁出头的女子打开房门,手里还拿着炒菜的勺子,疑惑地看着我这不速之客。

  “请问申援朝检察官在家吗?”

  其实,我认识她,但她似乎不认识我。

  没等对方回答,有个中年男人出现在她身边,皱起眉头说:“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他就把我拖进家里,他关照妻子回厨房继续烧菜,便让我坐在沙发上,又关上客厅房门。

  “她知道我是谁吧?”

  “是,但她有七年没见过你了。”这个叫申援朝的男人,给我倒了杯茶,“你的脸色不太好。”

  “你已经听说了吧?”

  “申明,我们的事情有人知道了吗?”

  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只能报以苦笑,他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这个!

  “我从没说过,可不知什么原因,上个月突然在学校里流传了。”

  “显而易见,有人要害你。”

  “简直就是要杀我!”

  他在客厅里徘徊了几步:“有谁知道这个秘密?”

  “除了现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还有我的外婆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了。”

  “不要怀疑我的妻子,她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的。”

  “我上门来可不是问这个的。”我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只有来找他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清洗嫌疑?”

  “警察都把我放出来了!他们也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只是外面的人还不清楚罢了。”

  “其实,我很担心你要是真被冤枉了,公安把你的案子送来检察院立案公诉,我这个检察官该怎么办?”

  申援朝有张20世纪80年代国产电影里英雄模范人物的脸,每次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我就会生出几分厌恶。

  “如果我死了呢?”

  这句话让他停顿了几秒钟,拧起眉毛:“又怎么了?”

  于是,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包括我被开除公职与党籍,以及未婚妻一家躲避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这位资深的检察官。直到我再也无法描述想象中的明天,低头喝干了那杯茶,竟把茶叶也咬碎了咽下去。

  他冷静地听我说完,从我的手里夺过茶杯,轻声说:“你最近做过什么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准备结婚,装修房子,带学生复习高考……”

  “你做过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知道我问的意思。”

  “我——”

  看着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说——但我现在面临的不是这件事。”

  “所有的事归根到结都是一件事,相信我这个检察官的经验吧,我跟无数罪犯打过交道,我知道每个人作案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拜托啊,我不是杀人犯,现在我才是受害人!”

  “你还太年轻了!但你告诉我的话,或许可以救你的命,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机会。”

  我解开衣领看着窗外,太阳直射着他的君子兰,而我摇头说:“不,我不能说。”

  “太遗憾了!”他走到我身后,在耳边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饿了吗?在我家吃饭吧。”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去厨房关照妻子了。

  中午,我也无处可去,等到主人夫妇端上饭菜,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几周之前,南明高中开始流传两个关于我的谣言——

  第一个,就是高三(2)班最漂亮的女生柳曼,与班主任老师申明发生了师生恋,最琼瑶的版本说我们是《窗外》的现实版,最重口的版本居然说柳曼请了几天病假是专门为我去做人流的。

  第二个,说我的出身卑贱,并非如户口簿上记载的那样。而我七岁那年被枪毙的父亲,与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生我的母亲是个轻薄的女人,我是一个带着耻辱与原罪来到这世上的私生子。

  好吧,关于我是私生子这件事,并不是谣言。

  给予我生命的这个男人,就是此刻坐在面前、与我共进午餐的检察官申援朝。

  但我从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不过,他的妻子早就知道这件事,她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反而不断给我碗里夹菜。说实话这是我被关进监狱以来,吃到的最丰盛可口的一顿饭。

  午餐过后,申援朝把我送到楼下。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轻轻抱了我一下。

  记得他上次抱我,还是在十多年前。

  “保重!”下午一点的阳光正烈,小区花坛边的夹竹桃树荫下,他的嘴唇颤抖,“儿子!”

  他终于叫我儿子了,我却还是没有叫他一声爸爸,尴尬点头又默然离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

  两小时后,当我回到南明高级中学,门房间老头叫住我:“申老师,医院打来电话,请你立刻去一趟!”

  第八章

  外婆快不行了。

  已逾子时,闸北区中心医院。急诊室弥漫着酒精与药水味。灯光照在惨白墙上,隐约映出几点污迹,似一团人形的烟雾。一个孤老头被子女遗弃在担架床上,只有插在血管里的输液针头相伴,待到行将就木,小护士们就会叫来值班医生,做下象征性的抢救,厌恶地送入太平间。有个女人被推进来,年轻又漂亮,估计是大学生。乌黑长发从担架床一头披下,摇晃出洗发水的香味。一对中年夫妇哭喊着,说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值班医生当即为她洗胃。女孩妈妈轻声说:“她肚子里有小孩。”接着恶毒诅咒某个男人。女孩没能吐出胃里的安眠药,医生无能为力地摊开双手。正当家属要给医生下跪,又一群人冲进来,抱着个血流如注的年轻人,胸口插着把尖刀,皮肤白白的戴着眼镜,不像是流氓。有个女人扑到他身上:“他还小呢……他还小呢……”医生勉为其难抢救几下,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他还小呢……”

  天还没亮,二十五岁的我守在外婆身边,抚摸着她的白发,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医生默然离去,签下死亡证明。

  这是1995年6月18日,星期天,凌晨4点44分,外婆享年六十六岁。

  我很冷静,没流一滴眼泪,有条不紊地安排后事。天蒙蒙亮,我跟在殡葬车上,没有半点恐惧,陪伴外婆来到殡仪馆。我没有其他亲戚,外婆也没有单位,人们是不会关心一个老佣人的,只有她生前干活的那家人,送来了两百块钱的白包。至于我的未婚妻与她的一家,则从没见过我的外婆。不必做什么追悼会遗体告别仪式了,这世上只需我来跟她告别就够了。我想,我也是外婆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同意我的。

  一整天签了无数个字,直到目送外婆去火化,看着她小小的身体送入火化炉,很快变成一堆骨头与灰烬——让我想起万念俱灰这个成语。

  我沉默着捡起烫手的骨骸,将它们放进骨灰盒,捧在胸前亲吻了一下。我没钱去买墓地,只能像许多人那样,把骨灰寄存在殡仪馆。

  手上沾满外婆的骨灰,却舍不得把这些粉末洗掉,我为自己的手臂别上黑纱,缀一小块代表孙辈的红布,坐上回南明高中的公交车。

  深夜,疲惫不堪地回到学校,刚踏入寝室门口,发现有人在我的屋里。我随手抄起一把木棍,正要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对方却转身叫起来:“喂!是我!”

  你他妈的叫得再晚一些啊!这样还能算是正当防卫!

  果然是猥琐的教导主任,严厉慌乱地后退几步,举起一长串房门钥匙:“不要误会,今晚我在学校值班,只是来检查房间。”

  等到我放下木棍,他才注意到我身上的黑纱:“申老师,原来你家办了丧事,真不好意思啊。”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

  严厉却赖着不走,打量我的房间说:“哎呀,申老师啊,你还没有收拾?后天一大早,工人们就要来安装乒乓球台了,你明晚能准时搬走吗?”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走到写字台边,摸了摸我挂在上面的那串珠链。

  “别动!”

  我狂怒地嚷起来,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没想到他用力挣扎。教导主任虽然四十来岁,个子却比我还高,两人要一起倒地时,响起珠链断裂散落的声音。

  似乎不太合适,是否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发疯似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散落的珠子。足足用去半个钟头,直到头晕眼花大腿发麻,才把所有珠子捡齐了。

  严厉早就溜了出去,屋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捏着手心里的几十粒珠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细绳,想要重新把珠链穿起来,可是那些珠子上的孔洞,是手工钻出来的极不规则,一旦断开就再难以穿上。

  固执地穿到凌晨,依然无法令珠链完璧,我用力砸了一下地板,也不管是否会惊醒楼下的学生。拳头起了瘀血,刺骨般疼痛,只能翻出个布袋子,将这串珠子收起来。

  我像具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手心攥紧那串珠子。

  明晚,我在期待明晚。

  第九章

  人,为什么要杀人?

  第一种,为保护自家性命;第二种,为夺取他人财产;第三种,为占有异性而消灭竞争对手;第四种,因各种理由而对他人复仇;第五种,为了执行上头的命令;第六种,为佣金而杀人;第七种,无理由杀人。

  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是死亡诗社讨论过的话题,我想把这些刻在自己的墓志铭上。

  1995年6月19日,星期一,上午,我还活着。

  太阳照到床头,恍惚着睁开眼睛,到第三节课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睡懒觉,作为一个被开除公职的老师,我已被剥夺了上课的资格。

  我踩上凳子摸着天花板,从一个夹层缝隙里,抽出了那把军刀——很走运没被警察搜出来。刃上刻有“305厂”字样,带血槽的矛形刀尖。这是两年前路中岳送给我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中同班同学,也是这间寝室的室友。他爸在区政府工作,常能弄到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特供烟酒、军钩靴子、走私手表之类的。

  锋利的刀刃发出寒光,如同一面异形的镜子,扭曲地照出我的脸,丑陋得认不出自己了。

  我把这把刀子绑在裤脚管中。

  食堂没有早餐了,我在学校各处转了一圈,经过高三(2)班的教室门外,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我,微微点头致意。有的学生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转头向我看来。没人再安心复习了,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仿佛见到一具行尸走肉。

  南明高中有两位名校毕业的老师,一个是来自北大的我,还有一个是清华的张鸣松。他比我大七岁,当我还在母校读高中时,他就是我的数学老师,论教学水平自然没的说,三十岁不到就评上了特级教师。他带的学生成绩特别优异,数学又是最能在高考中拉分的,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排队向他预约补课。

  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视着学生们,两周前我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窗玻璃反射出一张憔悴阴鸷的脸,宛如噩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我盯着最喜欢的男生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间难掩悲戚。虽然,下个月高考结束后就会各奔东西,但以这种方式提前告别,总是难免眼眶发热。

  站在教室门口,当着我的所有学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张鸣松面色难看地出来说:“抱歉,申老师,你影响到我的学生们上课了。”

  “对不起,再见。”

  下楼时我身上沉甸甸的,裤子口袋里揣着那串珠链,裤脚管内绑着一把带血槽的军刀。

  1995年6月19日,这辈子最后一个星期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大师傅们也像看杀人犯那样看着我,没有一个同学与老师敢坐在我旁边,距离至少有十米之遥。我却心满意足地大块吃肉,平时舍不得用的饭菜票都用完了,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九点半,夜空中隐约有雷声滚过。

  严厉还在学校,在宿舍楼下跟人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说完话还独自抽了根烟。他没有去看我的寝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学校大门。我隐身在黑暗的树荫下,跟他来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车站而去,但我不能让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没机会下手了。

  南明路上没有路灯,四处不见半个人影,前方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半倒闭状态的钢铁厂。我掏出裤脚管里的尖刀,屏着呼吸跟上去。就在严厉听到脚步声,要转回头的瞬间,我将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该死的,昨晚演练了无数遍,一刀命中对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乱的当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觉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须再用力才能深入。接着听到严厉沉闷的呼喊声,没想到他的力气很大,像条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转身抓住了我,鲜血迸裂到我脸上。

  以往总觉得电影里杀人比杀鸡还容易,轮到自己动手,才发现杀一个人如此之难。惊心动魄的六十秒后,严厉倒在地上,瞪眼看着我。我喘息着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脸上怎么样了?想是也跟他同样可怕。

  忽然,几滴雨点砸到头顶,片刻间,瓢泼夜雨倾泻而下。

  冰冷的雨点,让毛细血管里的热度褪去,肾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

  人,为什么要杀人?

  这才感到莫名的恐惧,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场还要恐惧。

  没有灯光的南明路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严厉知道我是谁。他剧烈地咳嗽,嘴角不断淌着血说:“申……申明……我……我发誓……我……没有……没有害……害过你……”

  雨水打在严厉嘴里,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口气了。

  他没有害过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无疑问已是一具死尸。

  上个月,我刚看过一卷录像带,是法国导演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有个叫Léon的男人说:“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

  我的命运,再也不可能改变了。

  第十章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数分钟前,我刚杀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去向黄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须先去一个地方。我把尸体扔在南明路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对地形烂熟于心,工厂边的围墙几近坍塌,数栋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断了后代的坟墓无人问津。绕过最大一间厂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门。

  学生们都管这地方叫“魔女区”。

  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链,紧紧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点燃一根没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烂的空气,只见一大堆破烂生锈的机器。我焦虑地看着门洞外,天空被闪电撕开,刺痛瞳孔的瞬间,又变成了无边黑色,只剩下油锅般沉闷的大雨。

  她怎么还没有来?

  厂房内部斑驳的墙边,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阶梯。

  哭声。

  嘤嘤的哭声,若有若无,宛如游丝,在大雨之夜潮湿霉烂的空气中,绕了无数个弯道爬过许多个山坡透过茂密的莽丛,悄悄钻入耳膜缝隙。

  手上沾满鲜血的我,每迈出一步都那么艰难,战战兢兢地支撑着墙壁,面对那道阶梯,像个破开的洞口,径直连接着凡尔纳的地心。

  雷声震震。

  左脚重重地踩下台阶。

  1995年6月19日,深夜9点59分,某个哭声化作柔软却坚韧的绞索,套着脖颈将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舱门,竟是打开的。

  魔女区……

  奇怪的声音就是从地下发出的,我点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尽头的舱门。在我的梦中,这道舱门始终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现。

  舱门外有个圆形的旋转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转,就可以把整道门牢牢封死。

  为什么是打开的?

  火苗狂乱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驳的墙上,宛如一万年前的岩画,连同胳膊上黑纱的影子。

  每次走进魔女区的舱门,空气都湿得像黄梅天里晒不干的被子,皮肤都会渗出水来。

  迎面扑来一股恶心的气味,火柴仅照亮眼前几米开外,就再一次被阴风吹灭。

  记得这辈子最后一个动作是转身。

  我的内心充满悔恨,就像一时冲动而跳楼的人们,在无助的坠落中产生的沮丧心情。

  好疼啊,背后传来钻心的疼痛,某种金属在我的身体里。

  天旋地转。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觉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与脸颊紧贴肮脏的水迹。血汩汩地从背后涌出,手指仅抖动了几下,浑身就再也无法移动半寸,嘴唇尝到一股咸涩的腥味——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边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我睁着眼睛,却连半丝光都看不到。

  时间消失了,像过了几秒钟,也像几十年。世界寂静,没有了嗅觉,嘴唇不再属于自己,连身体都飘浮起来,钻心的疼痛竟然没了,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杀人者,偿命。

  只是这样的惩罚,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点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会再有来生。

  第十一章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农历五月二十二,亥时,凶,“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我死于亥时。

  每年清明与冬至,我都会去给妈妈上坟,每次都会加深对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后还有人记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还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无主孤坟中,至少你还活在子孙的DNA里。哪怕你连半点血脉都没留下,起码还有你的名字与照片,留在身份证、学生证、户口本、借书卡、游泳卡、作文簿、毕业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记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刚杀死了一个人,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杀死。

  在废弃厂房地下的魔女区,有把刀刺入我的后背。

  戴着缀有红布的黑纱,我相信自己始终睁着眼睛,传说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没看到杀死我的凶手的脸。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没有脉搏?颈动脉还搏动吗?血液不再流动了吗?氧气无法供应大脑?最终发生脑死亡?丝毫不觉得自己存在。

  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吗?

  人们都说死的时候会很痛苦,无论是被砍死吊死掐死闷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还是病死……接下来是无尽的孤独。

  大学时代,我从学校图书馆看过一本科普书,对于死亡过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苍白僵直:通常发生于死亡后15到120分钟。

  尸斑:尸体较低部位的血液沉淀。

  尸冷:死亡以后体温的下降。体温一般会平稳下降,直到与环境温度相同。

  尸僵:尸体的四肢变得僵硬,难以移动或摆动。

  腐烂:尸体分解为简单形式物质的过程,伴随着强烈难闻的气味。

  记性不错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条奇异的甬道,周围是汉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区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宫。灯光下有个小男孩,穿着打补丁的单薄衣裳,流着眼泪与鼻涕,趴在死去的母亲身上痛哭,旁边的男人冷漠地抽着烟——随即响起清脆的枪声,他也变成了一具尸体,后脑的洞眼冒着烟火,鲜血慢慢流了一地,没过小男孩的脚底板。有个中年女人牵着男孩,走进一条静谧的街道,门牌上依稀写着“安息路”。这是栋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每个阴雨天仰头看着雨水奔流的马路,人们锃亮或肮脏的套鞋,偶尔还有女人裙摆里的秘密。男孩双目忧郁,从未有过笑容,脸苍白得像鬼魂,只有两颊绯红,愤怒时尤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边,街对面的大屋里,响起凄惨的尖叫声,有个女孩冲出来,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只是一具尸体,不会流泪,只会流脓。

  很快我将化作骨灰,躺在红木或不锈钢的小盒子中,沉睡于三尺之下的黄土深处。或者,横在魔女区黑暗阴冷的地上,高度腐烂成一团肮脏的物质,连老鼠与臭虫都懒得来吃,最终被微生物吞噬干净,直到变成一具年轻的骨架。

  如果有灵魂……我想我可以离开身体,亲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杀害我的凶手,还能有机会为自己报仇——化作厉鬼,强烈的怨念,长久烙印在魔女区,乃至南明高级中学方圆数公里内。

  死后的世界,大概是没有时间观念的,我想这个怨念会是永远的吧。

  而人活着,就不可能永远,只有死了。

  人从一出生开始,不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吗?只不过,我等待得太短暂了一点。

  或许,你们中会有一个聪明人,在未来的某个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阴谋真相,并且抓住杀害我的凶手。

  谁杀了我?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有来生?如果还能重新来一遍?如果还能避免一切错误和罪过?好吧,教导主任严厉,虽然我刚杀了你,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遇到你,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身体恢复了知觉,只是整个人变得很轻,几乎一阵风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悦——这是死而复生的奇迹?

  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离开魔女区,眼前的路却那么陌生,再也没有破烂的厂房,倒更像古籍绣像里的画面。茫然失措地走了许久,脚下是一条幽暗的小径,两边是萧瑟的树林,泥土里隐约露出白骨,还有夏夜里的粼粼鬼火。头顶响着猫头鹰的哀嚎,不时有长着人脸的鸟儿飞过,就连身体都是女人的形状,是否传说中的姑获鸟?

  有条河拦住我的去路,水面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满腥味的热风从对岸袭来,卷起的波涛依稀藏着人影与头发,怕是刚淹死过好几船人。沿着河水走了几步,丝毫没感到害怕,才发现一座古老的石拱桥。青色的桥栏杆下边,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佝偻着身体不知多少岁了,让我想起两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着一个破瓷碗,盛满热气腾腾的汤水。她抬头看着我的脸,浑浊不堪的目光里,露出某种特别的惊讶,又有些惋惜地摇摇头,发出悲惨干枯的声音:“怎么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面前,我厌恶地看着那层汤水上的油腻:“这是什么地方?”

  “喝了这碗汤,过了这座桥,你就能回家了。”

  于是,我将信将疑地拿起碗,强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还不坏,就像外婆给我煮过的豆腐羹。

  老太婆让到一边,催促道:“快点过桥吧,不然来不及了。”

  “来不及投胎吗?”

  这是我在南明高中读书时的口头禅。

  “是啊,孩子。”

  话说之间,我已走过这座古老的石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河水,布满女人长发般纠缠的水草。刚踏上对岸冰冷如铁的土地,就升起一阵莫名的反胃,不由自主地跪下呕吐起来。

  真可惜,我把那碗汤全部吐出来了。

  当我还没有转回神来,背后的河流已猛然上涨,瞬间将我吞没到了水底。

  在长满水草布满尸骨的黑暗水底,一道奇异冷艳的光从某处射来,照亮了一个人的脸。

  那是死人的脸,也是二十五岁的申明的脸。

  而我即将成为另一个人。

  以前我不相信古书里说的——人死后都要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在抵达冥府之前,还有一条分界的忘川水。经过河上的奈何桥,渡过这条忘川水,就可以去转世投胎了。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的名字叫孟婆,假若不喝下她碗里的汤,就过不得奈何桥,更渡不了忘川水,但只要喝下这碗孟婆汤,你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记忆。

  忘川,孟婆,来生。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继续阅读:第二部 忘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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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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