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忘川水
蔡骏2019-10-22 09:5250,406

  当一个朋友死去

  他回到你的体内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着,直到找到你,

  让你杀死他。

  让我们注意——走路,

  吃饭,谈天——

  他的死亡。

  他过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个人都很清楚他的哀伤。

  如今他死了,并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无人留恋。

  然而,他依旧在死后回来

  因为只有在这儿我们才会想起他。

  他哀求地试图引起我们注意。

  我们不曾看到,也不愿意看到。

  最后,他走开了,不再回来,

  不会再回来,因为现在再没有人需要他了。

  ——聂鲁达《朋友回来》(陈黎 译)

  第一章

  2004年10月11日。

  宝马760开入长寿路第一小学,狭窄的门口进去是两排校舍,再往里才是大操场。校长早已恭候多时,拉开车门谦卑地说:“谷小姐,欢迎光临本校指导工作。”

  谷秋莎挽着限量款包,穿着五厘米高跟鞋,好不容易下车站稳。校长陪伴她穿过曲径通幽的暗道,进入一片小院子,左边是幼儿园,右边是排老式民居,有茂盛的竹林与无花果树,想必男生们都喜欢进去捉迷藏。院里隐藏着三层高的教学楼,外墙是白色与浅蓝色,窗里传出小学生读课文的声音,她柔声问道:“我能去听一节课吗?”

  校长带她走入三年级(2)班的教室,向大家介绍了贵宾身份,让老师继续上课。谷秋莎找到最后一排空位坐下,校长也毕恭毕敬坐在旁边。

  黑板上只写着两个字——菊花。

  谷秋莎本能地皱起眉头,旁边的校长也有些尴尬。

  讲台上的老师在“菊花”下面写了几行字——

  秋丛绕舍似陶家

  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

  此花开尽更无花

  “请大家照着课文念一遍。”

  谷秋莎正在想这是谁的诗呢?黑板上多了“元稹”两个字,老师高声说:“元稹,是唐朝的一位大诗人,字微之,洛阳人。他是北魏鲜卑族拓跋部的后裔。他与另一位大诗人白居易是好朋友,历史上叫他们二人为‘元白’,同为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著有《元氏长庆集》。”

  因有校长及贵宾听课,这位女老师很是紧张,几乎照本宣科了一遍,为了让气氛轻松下来,急忙问道:“同学们,有谁知道这位大诗人?”

  三年级的小学生,知道李白、杜甫都很正常,但说到元稹就属冷门了,下面鸦雀无声之际,校长也面露不快,心想这老师太糊涂了。

  忽然,有只手臂高高举起,老师像被解围似的兴奋:“司望同学,请你回答!”

  一个男孩站起来,座位比较靠后,谷秋莎正好看到他的侧脸——轮廓与五官颇为端正,两只眼睛并不是很大,感觉却是眉清目秀,是那种安静地坐着就能讨人喜欢的孩子,只是穿的衣服朴素廉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清亮悦耳的童声响起,整首诗背得一字不差,竟还带着唐诗才有的抑扬顿挫。

  男孩没有停下来:“这首诗是元稹《离思五首》中的第四首,为悼念死去的妻子韦丛。元稹二十四岁时,只是个品级低微的小官员,迎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出身于名门贵族的韦丛,非但没有嫌弃贫寒的丈夫,反而勤俭持家,琴瑟和鸣。七年后,元稹已升任监察御史,韦丛却因病撒手人寰。悲痛之余,元稹写下数首悼亡诗,堪称千古名句。”

  他说得头头是道,表情煞是严肃,仿佛亲眼所见。谷秋莎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眼前男孩只有小学三年级,会不会知道有人要来听课,因此特别准备了一番呢?不过,她纯粹是心血来潮,不可能整栋楼六七个班级,都有人做了这种功课。而且,刚才每句话都如此自然,说明这孩子完全理解了这首诗,绝非死记硬背。

  女老师也有些傻了,她都未必清楚这个典故,含糊地说:“哦!不错!”

  “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元微之,就在他写下这首诗的当年,便在江陵纳了妾。不久又在成都认识了年长自己十一岁的名妓薛涛,也是诗文唱和传情。而元稹所写的《莺莺传》又称《会真记》,不过是为他年轻时的始乱终弃而辩白罢了,不想竟引发后世的《西厢记》。因此,他与亡妻韦丛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也不过是走一条攀附权贵之家的捷径而已。”

  整个教室寂静了,孩子们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老师也一知半解。

  谷秋莎却像被刀子扎中心脏,极不自在地低下头,想象所有学生都在看自己。

  “哦——司望同学请坐吧,我们继续说这首《菊花》。”

  老师急于摆脱这一尴尬状况,颠三倒四地念起了教案。

  下课铃声响起后,谷秋莎在校长耳边说:“我想跟那个孩子谈谈。”

  教学楼下的院子里,老师把男孩带到了她面前。

  他的个子瘦高,四肢长得颇为匀称,后背挺得笔直宛如站军姿,不像许多孩子因为打游戏的缘故,要么戴着厚厚的眼镜要么弯腰驼背。他生就一双精致的眼睛,是个白嫩的正太,唯独鬓角的汗毛颇重。面对校长与贵宾,目光从容镇定,有天然贵胄之气。

  谷秋莎俯身问他:“同学,你的名字怎么写?”

  “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司望,我很喜欢你上课背的那首诗,我想知道你的诗词是从哪里学来的?”

  “平常自己看书,还有百度。”

  “你知道元稹还有著名的《遣悲怀三首》吗?”

  “知道。”

  男孩目不斜视,眸里的微澜让她心跳加快。

  谷秋莎仍未打消怀疑,有必要再考验一下:“好,你能背出其中的任意一首吗?”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谷秋莎目瞪口呆地看着男孩,这是她能背诵的少数几首唐诗之一。

  校长情不自禁地叫好,男孩不假思索地背了第二首:“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够了!”

  男孩已念出《遣悲怀》第三首:“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最后那两句话,是谷秋莎与男孩异口同声而出的,居然还成了和声,她惊惧地后退一步。

  “小朋友,你可知这‘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是什么意思?”

  “夫妻埋入同一座坟墓,恐怕已是遥遥无期,如果还有来生,我们也难以重逢吧。”

  自始至终,男孩脸上没任何表情,目光却不离谷秋莎双眼,带着难以察觉的成熟与冷漠。

  谷秋莎深呼吸着,伸出一双纤手,抚摸男孩白皙的脸颊。他下意识地往后躲藏,又站定不动,任这女人的手在脸上游走。

  上课铃声响起,她揉着男孩的鼻子说:“回答得真好!快去上课吧。”

  司望和所有孩子一样蹦蹦跳跳上了楼梯,再也看不出刚才的老练。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九年前听说未婚夫的死讯,她翻出申明写给自己的信笺,其中就有他亲笔抄写的元稹的这首诗。

  校长找来司望的班主任,问到这个男孩的情况,回答却是学习成绩中等,沉默寡言,上课时也不主动发言,从未觉得有过人之处。

  “是否有家学渊源?”谷秋莎补充了一句,“比如父母是大学教授?”

  “司望的爸爸是个普通工人,两年多前不知什么原因失踪了,他的妈妈在邮局做营业员,家庭层次不是很高。”

  “谢谢,麻烦再帮我打听下他的情况,我想这样优秀的孩子,必须好好培养,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校长连连点头,把谷秋莎送上了车。沿街的户外广告墙上,是尔雅教育集团的大型喷绘,某个童星代言托出两行字——选择尔雅教育,选择你的人生。

  她早就不是教育出版社的编辑了,而是全国排名前十的民营教育机构的总经理。几年前,父亲谷长龙从大学校长位置上退休,拿出毕生积蓄创办了尔雅教育集团。因为长久积攒的政府资源,公司在短短几年间突飞猛进,从出国语言学习到学龄前儿童教育甚至老年人培训班,购买与新建了数所私立中小学,囊括了从摇篮到坟墓的各个阶段。从创业那天起,父亲就让谷秋莎辞职回来帮忙。今年,他因病不再兼任总经理,便让女儿继承这个位子。

  一小时后,回到郊区的别墅。

  谷秋莎脱掉高跟鞋,在梳妆台前卸去厚厚的妆容。镜子里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皮肤保养得很好,几乎没有皱纹与色斑,浓妆出门也还是仪态万千,至少在镜头前光彩照人,男女老少都会多看几眼。可惜无论如何装扮,再也不复当年青春,总想起二十五岁那年,即将成为新嫁娘的自己。

  父亲出国开会去了,晚饭嘱咐菲佣做了些简单的菜,她独自在餐厅吃完,喝了小杯法国红酒,便进卧室看韩剧了。没多久,房门骤然被推开,进来一个男人。

  他也是三十多岁,脸上没有半根胡子,额头上有块淡淡的青色印子,缓缓脱下西装与领带,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谷秋莎早已习惯于这样的夜晚,对着丈夫的背影念出两个字:“废物!”

  他叫路中岳。

  第二章

  谷秋莎第一次见到申明,是在1993年深秋,有件事她从未告诉过申明——那天是她与前男友分手的日子。

  那个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人长得又高又帅,家庭背景也很显赫,大学刚毕业就开始谈婚论嫁了。然而,谷秋莎有个秘密,一直埋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但这件事早晚都要被对方知道的——除非永远不结婚。

  “有件事一直不敢说,希望不要因此而嫌弃我——在我的高二那年,有次肚子痛去医院,请了最好的妇科医生来检查,最后确诊为先天性不孕,就是说再怎么治疗也没用,不可能生孩子。但我仍然是正常的女人,不会因此影响夫妻生活,再说将来还可以去领养。”

  话没说完,对方脸色便阴沉下来,直截了当提出分手。想嫁给他的女孩很多,也不乏名门闺秀,何必要娶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至于领养孩子之类的想法,痴人说梦罢了。

  谷秋莎的第一场恋爱就此结束,她抓着男友肩膀大哭一场,最终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那天下午,她失魂落魄地坐公交车回家,因此被偷了钱包,正巧遇上申明挺身而出,他还受了点轻伤。当她感激地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近乎清澈的双眼,年轻干净的脸庞,以及说话间的羞涩与犹疑,刹那间像吃错了药,不可抑制地喜欢上了他。

  申明是名校南明高中的语文老师,又是北大毕业的高才生。她常以出版社教材编辑身份去找他,讨论语文课本里一些细微的错误。从没听他提起过父母,而他常年住在学校宿舍,也引起谷秋莎的困惑。正当她要私底下托人打听,申明却主动说出了悲惨身世——七岁那年,他的父亲下药毒死了母亲,随后被判了死刑。他是由外婆领大的,家里也没有房子,自高中时代就一直住校。

  谷秋莎明白了,以他的学历与素质,竟只能当个高中语文老师,就是因为出身的卑微。她的父亲是前教育局领导,现任大学校长,双方的家庭背景有天壤之别。

  于是,在让申明知道未来岳父的身份之前,她先把自己身体的秘密说了出来……

  “虽然,我一直很期待能与喜欢的女子结婚,然后生个可爱的孩子。不过,难道结婚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假如,我真心愿意跟对方结婚,就应该包容她的所有缺陷——何况不能生孩子只是身体问题,与一个人的品德与素养有关吗?就像有的人高一些,有的人矮一些,不都是老天爷命中注定的吗?大不了去福利院领养个孩子回来嘛!”

  最后一句话,申明说出了她憋在心里不敢讲的念头。

  第二天,谷秋莎果断带着男朋友回家,申明才知道女朋友的爸爸竟是报纸上常提到的谷校长。父亲对他的印象出乎意料地好,两人聊得很愉快,尤其谈到教育改革问题时,申明大胆的想法获得了认可。

  那是1994年的春天。

  不久后的暑期,父亲把申明从南明高中借调到身边,做了三个月临时秘书。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更为器重这个未来女婿。

  第二年,谷秋莎与申明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在父亲的授意下,市教育局领导找申明谈话,很快下达文件,将他从南明高中上调到教育局团委。他的前途已被内定,两年后将成为全市教育系统的团委书记,这是一个人能飞黄腾达的最快方法。

  1995年,五月的最后几天,她发现申明愁眉不展,验收新房装修的过程中,总有心不在焉的感觉。谷秋莎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强颜欢笑地说,或许只是高考临近压力太大。

  她去南明高级中学打听了下,才听说申明与一个高三女生有师生恋,还有人传说他竟是个私生子——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她即将与这个男人结婚,早就摆过订婚的酒席,就连婚礼的请帖都发出去了,自己该如何面对?高考越发临近,带着毕业班的申明,几乎每晚都要给学生补课,就连周末也不能陪伴未婚妻,更让谷秋莎忧心忡忡。

  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是6月3日晚上,两人从新装修的房子出来,去电影院看了阿诺德?施瓦辛格的《真实的谎言》。

  看完电影后谷秋莎问他:“你对我说过什么谎言?”

  申明看着未婚妻的眼睛,沉默许久才说:“有人要害死我。”

  他承认自己确实是私生子,七岁那年被妈妈杀死的男人,其实只是继父。十岁那年,他在户口簿上改姓为申,就是他亲生父亲的姓。从一出生他就背负着耻辱与原罪,只能对未婚妻及岳父隐瞒。

  至于,跟女学生发生暧昧关系,申明矢口否认并指天发誓。

  谷秋莎表面上相信了他的话,回家却彻夜难眠——打心底里感到不公,自己对这个男人坦诚相待,掏心掏肺地对他好,说出了谁都不能知道的秘密……申明却欺骗了她,隐瞒自己是私生子的真相,直到南明中学传遍了才说出来,能算是老实交代吗?

  既然如此,他说自己与女学生是清白的,一定就是真话吗?

  “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最爱的人。”

  这是他们的订婚仪式前,父亲悄悄在耳边说的一句话,算是给女儿出嫁前的最后忠告。

  还不到三个月,居然一语成谶?

  这一晚,谷秋莎几乎撕裂了床单。

  两天之后,申明的高中同学路中岳找到她,说她的未婚夫在学校出事了,有个叫柳曼的高三女生死了,据说被人用毒药谋杀。申明的情况非常危险,昨晚有人看到他与这女生单独在一起,公安局正在申请搜查令,能否通过谷校长的关系帮忙?

  谷秋莎当场把茶杯打翻掉下眼泪,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要救出未婚夫,而是不断设想最危险的可能——他是杀人犯?他杀了有暧昧关系的女学生?因为不能让这个秘密被我知道?必须在结婚之前处理干净?

  当晚,她接到申明打来的电话,却冷漠地拒绝与他见面,也没提醒他要检查一下房间。

  再次辗转难眠,脑中不断回忆,从她与申明的第一次偶遇,再到第一顿晚餐,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

  每个细节,都如一帧帧电影画面,宛在眼前,而他的面目越来越模糊——那只鼻子变得鹰钩起来,双目时而沉静时而暴怒。

  他真的爱我吗?

  因为我的父亲才接近我的吧?他有其他女人吗?那个高三女生?还是别的什么人?

  而我呢?又是为什么才喜欢他?替我夺回钱包的缘分?他与小偷搏斗的勇气?像个男人那样在战斗?他深藏不露的各种才华?两年来坚持每周给我写的诗?他的眼神偶尔流露的、冷静从容又胸怀大志的气魄?

  还是——我只是想要寻找一个愿意包容我的缺点,愿意为了我而放弃孩子,或去领养别人孩子的丈夫?

  我真的爱他吗?

  第二天,谷秋莎听说申明连夜被抓进公安局,警方在他的寝室里发现了杀人毒药。

  她没心思上班了,回到家父亲也是一脸怒容。谷校长拿出一封信丢给女儿,却发现是申明的笔迹,收信人名叫贺年,是他在北大的同窗好友,毕业后留京工作。

  申明在信里说自己即将结婚,因此而将踏入仕途。让谷秋莎恐惧的是,申明说自己第一次遇到她,是处心积虑跟踪了许久,事先调查清楚了她的家庭背景,直到那天在公交车上盯着她,这才发现有小偷在摸她钱包,否则车里那么多人怎偏偏被他看到?他迅速掳获了校长千金的芳心,接着又是如何算计谷家父女,让谷校长器重他是个人才,并把他借调到身边来做秘书。

  不幸中的万幸是,申明没有在信中透露她不能怀孕生育的秘密。

  然而,最让谷校长火冒三丈的是,信的结尾写道:“至于我的岳父大人嘛,才是真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如果说我是个骗子,那么他就是骗子中的骗子。早晚有一天,他的那桩卑鄙的秘密,终将大白于天下。”

  父亲将这封信锁进保险箱,反复关照女儿,此事绝对不能泄露。

  半年前,申明把秘密写进了信里,有当时的邮戳日期为证。最近,贺年在北京犯了严重错误,被发配回本市教育局,阴差阳错进入团委工作,才知道申明已被内定为下一任团委书记——人总是有嫉妒心的,尤其大学同学。毕业分配时申明没有后台,只能做个高中语文老师,而贺年混了个留京的好职位,如今却要做申明的下属,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其实,谷秋莎对于这封信的真实性是有怀疑的,所谓“墙倒众人推”,这是父亲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事到如今,信的真假已不重要,因为墙已轰然倒塌,再也不可能砌起来了。

  她换了新装修的婚房锁芯,父亲则退了婚宴的酒店,收回全部结婚请帖。

  就在申明关在看守所的那些天,黄海警官来找过谷秋莎两次,了解他的各种情况。而她也如实相告,包括申明最近的反常表现。

  最终,黄海警官问了一句:“谷小姐,你相信你的未婚夫吗?”

  “首先,我不相信任何人。其次,他也不是我的未婚夫了。”

  她异常冷静地回答,也不管这是否会影响到警察的判断,黄海警官面色一沉,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一周之内,谷秋莎的父亲运用各种关系,迫使教育局火速作出决议,将还在狱中的申明清除出教师队伍,同时开除党籍。

  6月16日,路中岳到谷家登门拜访,告诉谷秋莎与她的父亲,申明已被警方无罪释放,希望能帮助他。这消息令谷校长颇为紧张,因为双开决定一经下达,绝无收回或更改可能。申明必然已经知道,说不定今晚就会找上门来。

  于是,谷校长推辞掉一切公务,连夜带着女儿出发,由司机把他们带到机场,飞往云南大理与丽江旅游了七天。

  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当谷秋莎与爸爸一起在苍山洱海间欣赏月光,申明正在电闪雷鸣中的地下死去。

  谁杀了申明?

  九年来,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心底,即便早就嫁作他人之妇,却终究无法忘记。

  忽然,谷秋莎很想再见到那个叫司望的男孩。

  第三章

  2004年10月12日,星期二,长寿路第一小学校门口。

  下午四点,谷秋莎坐在宝马760的后排,摇下车窗看着放学的小学生们。许多家长在门口等着接小孩,私家车沿街排成一条长队,收停车费的老头以为她也是来接孩子的。一群边走边聊的孩子后面,司望独自沉默忧郁着,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穿着蓝色校服,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上沾满沙子,红领巾上还有个破洞。

  谷秋莎打开车门,拦在这个三年级小学生面前。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几乎没有半点表情,倒是说话很有礼貌:“阿姨,能不能借道让我走一下?”

  “不记得我了吗?昨天,我来听过你的语文课。”

  “我记得。”男孩下意识地拉了拉衣服,看来还知道要在女士面前保持形象,“你很喜欢元稹的诗。”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不用麻烦了,我都是走回家的,不需要坐车,谢谢你!”

  他不卑不亢的说话态度,让谷秋莎似曾相识,难得她穿了双平底鞋:“好吧,我陪你走。”

  司望再也不好意思拒绝,任由这陌生女人陪在身边。长寿路第一小学背后是苏州河,有段小路沿河可以抄近道。谷秋莎很久没散过步了,闻着苏州河水的泥土气味,几片枯叶坠落,才发觉秋天早已降临。河水呜咽地流淌,裸露出近岸肮脏的河床,连带成年累月的淤泥和垃圾,或许还有动物的尸骨。一艘船鼓噪着开过去,掀起雁行般的层层波浪,卷过河堤,泛起涛声。经过人迹罕至的那段路,夕阳下四处响着麻雀声,工厂围墙上有黑色野猫走过。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红一蓝,一长一短。

  “司望同学,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你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不知道你的才华?”

  他继续快步走着却不回答,谷秋莎紧接着问:“我看过你的考卷了,发觉你有时会故意答错题,明明写了正确的答案,却又划掉写个错的,而且错得非常离谱。还有你的字写得很烂,但似乎不太自然,像是有意写得歪歪扭扭。”

  “因为,我害怕自己的字写出来后,就会有人过分地关注我。”

  “你总算说了句真话,你们老师还说你没什么朋友,也不去同学家玩,更没带同学去过你家,为什么那么孤僻?”

  “嗯——我家又小又破,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到。”

  “所以说你一直在隐藏自己?可为什么昨天见到我,就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

  “老师让同学说说元稹的其他作品,大家却都没反应,我害怕她会被校长批评,而她平时待我还不错,因此就想帮帮她,课堂上总得有人回答老师的问题吧——正好,我也对元稹非常熟悉。”

  这孩子的眼神如此真诚,让谷秋莎打消了之前的犹疑。

  “我相信你看过许多古典诗词,那么你爱看小说吗?”

  “阿姨,你在考我吗?”

  她半蹲下来,揉着男孩漂亮的脸颊说:“你可以叫我谷小姐。”

  “好吧,谷小姐。”

  “你看过《简?爱》吗?”

  虽然,这本书对于小学生来说太成人了,但谷秋莎要考验他的并非这个。

  “看过啊。”

  “Do you think, because I a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 am soulless and heartless?”

  不经意间,谷秋莎背出这段简?爱对罗切斯特所说的名言开头,她相信眼前的男孩很难通过这轮考试,若能把中文翻译出来谢天谢地了。

  “You think wrong!”让人意想不到,司望直接说出了后面的英文,“I have as much soul as you, and full as much heart! And 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some beauty and much wealth, I should have mad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as it is now for me to leave you。 I am not talking to you now through the medium of custom, conventionalities, nor even of mortal flesh; it is my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 just as i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 and we stood at God's feet, equal, as we are!”

  当他声情并茂字正腔圆地背诵完毕,谷秋莎已不敢直视这孩子的双眼。十年前,谷秋莎送给申明一本《简?爱》的原版小说,那是她爸爸去美国考察时带回来的,她记得申明反复背诵过这段英文。

  “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

  她情不自禁用中文念出这句,司望低垂眼帘,目光隐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对不起,我看过英文原著,但只会背这段英文。”

  “司望,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明白。”

  “就好像经历过一样?”

  他停顿几秒钟,摇摇头:“不知道。”

  谷秋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两人沉默着向前走去,在苏州河边最僻静的那段,一辆破烂的吉普车停在路边。

  这辆车怎么看都有些眼熟,虽然四个轮子瘪了两个,车前脸差不多掉了,牌子车标也都没了,只有一副外地牌照斜插在后面。她仍能看出这是一辆老款JEEP,后面车窗上画着一朵红玫瑰插在白骷髅中,虽然厚厚的灰尘与污垢令其暗淡,但可确定是原来车上的喷涂。

  司望在旁边说了一句:“这辆车在此两年了,一年级时,爷爷送我回家路上就有了。”

  严格来说,这只是一具汽车的尸体。

  秋天,河边变得荒凉萧瑟,那辆车始终停在那里,就像死人那样缓慢地腐烂。忽然,似乎有人在叫某个名字……

  谷秋莎惊慌地转回头来,却没看到任何人,跑上苏州河边的绿化带,连只鬼影子都没发现。她越发靠近这辆车,确信门窗都关紧着,也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因为车门把手上积了厚厚的灰。大胆地把耳朵贴在车窗上,心跳还是快得吓人,期望还能听到那个声音。她颤抖着观望四周,寂静无声的荒地,一边是冰冷的苏州河,另一边是工厂外墙。

  还有一个古怪的男孩。

  黄昏,五点整。

  还是没有一个路人经过,她趴到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前,努力往驾驶座里看去——空空的座位上洒满杂物,有废报纸和方便面纸杯,靠背上还有些恶心的污迹。旁边的车窗则是黑色的,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她闻到了一股臭味。

  这气味臭得如此蹊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就是这辆车吗?谷秋莎还是动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要打开它的秘密,就像唯有解剖才能弄清一个人的死因。

  围绕吉普车转了两圈,发现后备厢略有些松动,可能里面压着某样重物?或者那么多年风吹雨淋,门锁早已生锈毁坏?她完全顾不上脏了,从附近草丛中找了根铁棍,插进后备厢的缝隙,用尽全力往上撬动起来。

  “你要干什么?”

  司望这才像个小学生的样子,疑惑地看着大人疯狂的举动。

  “能帮我一下吗?”

  看来谷秋莎的力道还是不够,男孩倒是非常积极,帮着她一起撬动后备厢,同时紧张地向旁边张望,免得有人经过把他们当作偷车贼。

  “嘣”的一声,后备厢撬开了!

  果然,一阵怪异的味道喷涌而出,熏得他们几乎昏倒过去。谷秋莎后退了好几步,双手蒙着鼻子,向敞开的后备厢里看去……

  苍蝇,几只蝴蝶般肥大的苍蝇,有气无力地飞出来,转眼坠落在男孩脚下。

  风,吹起司望胸前的红领巾。

  后备厢里有一卷厚厚的地毯,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竟做出成年人都不敢的举动,扯开紧紧卷起的地毯……

  “不要啊!”

  谷秋莎话音未落,地毯里露出了一具尸体。

  严格来说,一具男人的尸体。

  更严格来说,一具已高度腐烂接近白骨的男人的尸体,只是那身爬满蛆的黑色西服,还有一只脱落下来的男士皮鞋,才准确说明了死者性别。

  他至少已死去两年了。

  看到死人的尸骸,谷秋莎吓得跑远了,躲藏在大树的背后。男孩反而加倍镇定,踮起脚尖重新关上后备厢——为了不破坏案发现场,虽然这里极可能并非杀人之地,

  司望就像个老练的侦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不再触碰以免留下指纹,难以置信他只有九岁。

  但是,谷秋莎已知道死者是谁了。

  第四章

  “经过法医检验,死者身份已确定,正是失踪已经两年的贺年。”

  说话的是个中年警官,声音沙哑而沉闷,坐在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办公室,目光如炬扫视房里的一切。

  谷秋莎还没忘记这张脸,1995年申明被怀疑是杀人犯抓进看守所的几天内,眼前这位警官来找过她两次。

  “是啊,当我在苏州河边看到那辆破吉普车,很自然地想起了贺年。开这种车的人非常少,又是个外地牌照,还有后备厢上玫瑰插在骷髅里的图案——当时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可以肯定是他的车。”

  “能否说说当时的情景?你为何没有坐车,而是步行陪伴一个小学生回家?”

  黄海警官四十多岁了,九年来发生了许多事,肤色更加黝黑,体形依然魁梧笔直。

  “我太对不起那个孩子了,因为我的好奇心,让他看到了一具可怕的尸体,我很担心会给他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谷秋莎唉声叹气,似乎鱼尾纹都出来了,“司望是几十年罕见的天才,这样的孩子是无价之宝。”

  “我明白了,能再聊一下被害人吗?”

  “贺年是我们集团的前任副总经理,原来是市教育局的团委书记,几年前跟着我父亲辞职下海,也算是第一批创业高管。我跟他共事过两年,这个人的工作能力很强,性格脾气有些怪异,但从没跟人结过仇怨。”

  “根据尸检报告,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2002年12月,差不多就是失踪时间。尸体腐烂完了,法医难以给出确切死因,但从死者衣服上的刀口判断,是被人从背后用尖刀刺死。凶手将尸体包裹在地毯中,紧紧封闭在后备厢内,丢弃于苏州河边最荒凉的角落。那里罕有路人经过,寒冬腊月尸体又不易腐烂。等到第二年夏天,那段路边堆积了许多垃圾,臭味就被混在一起,更不会有人注意了。”

  “是啊,当年他无缘无故地消失,集团还以为他被竞争对手挖走了,在报纸与网络上登过寻人启事,后来才想到去公安局报失踪案,没想到早就遭遇了不幸。”

  对于上周在苏州河边的历险,谷秋莎至今心有余悸。简直鬼使神差,她居然发现了贺年的吉普车,并在一个小学生的帮助下,大胆撬开车后盖,结果找到失踪高管的尸体。

  “还有件事想问一下,我调查了贺年的档案,发现他是1992年北大中文系毕业的,他有个同班同学籍贯也是本市,我想你肯定认识那个人吧?”

  面对黄海警官凌厉的目光,谷秋莎早已料到了,从容不迫地回答:“申明。”

  “很巧啊,1995年,当我审问申明,他说自己即将被调入市教育局,内定他将成为团委书记。没过几天他就被杀了,两年后获得这个位置的则是贺年,而他调入教育局的时间,仅在申明死前的一个月。”

  “你在怀疑什么?贺年的死与申明有关吗?或者是相反?”

  “一切皆有可能。”

  谷秋莎的心头狂跳,自然想起了那封信,由贺年提供给她父亲的申明的亲笔信——因为出卖了最信任他的大学同学,贺年获得了团委书记的职位。

  她避开黄海的目光回答:“我不知道。”

  “好吧,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如果还想起什么事情,请随时联系我。”

  黄海警官丢下一张名片后离去,而她的手心已捏满汗珠,却还是没把那个秘密说出来。

  九年前的那封信,始终藏在父亲手里,若他不愿拿出来,她的一句话又有何用?

  谷秋莎坐卧难安了许久,忽然叫上司机,载她前往长寿路第一小学。

  又是拥挤的放学时间,她看到那个叫司望的男孩,穿着蓝校服系着红领巾走出校门口。

  他的视力还不错,在许多辆车中看到了谷秋莎,走到宝马760的窗边说:“谷小姐,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关于上次的事情,我来向你道歉。”

  “就是苏州河边那辆破吉普里的尸体?”

  “你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叫你见到那种脏东西呢?这全是我的错。”谷秋莎给他打开车门,“请进来说话吧。”

  司望怯生生地看了看车里,摇着头说:“我怕把你的车弄脏。”

  看来他还从没坐过这种好车,而现在的小男孩早就认识各种车的品牌了,谷秋莎笑了笑说:“没关系!快点进来。”

  男孩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坐进来,上下打量着车内装饰,一边说:“谷小姐,关于那具尸体嘛,请你放心,我不会因此而做噩梦的。”

  “真的不害怕吗?”

  “我见过尸体,去年爷爷去世,还有今年奶奶也走了,我都是看着他们进的火化炉。”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谷秋莎已抱住他的肩膀:“可怜的孩子。”

  男孩在她耳边呼着热气说:“人总有死的那一天,生命不过是个永恒之环,在生死之间周而复始。”

  “司望同学,看来除了语文与英语,你还爱看哲学书嘛。”

  “你知道六道轮回吗?”

  “说来听听。”

  “天道、人间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人永远在六道中轮回,恶报者下世变成畜生、恶鬼甚至下地狱,善报者回归人间与天道。只有阿罗汉、菩萨、佛才能跳出六道轮回。”

  “嗯,这是佛教的说法,可我是信仰基督教的。”

  她拿出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

  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被什么刺到了眼睛,退缩到车门边说:“你真的信基督吗?”

  “干吗要骗你?”

  “那你相信人死以后灵魂是存在的,我们都在等待上帝的末日审判,信仰耶稣就能得到救赎而上天堂,反之则只能下地狱吗?”

  “我——”谷秋莎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她是在申明死后才进的教堂,“相信!”

  “有一些典籍上说死亡只是从今生到后世的一个阶段,在末日审判来临之时,每个死者都会白骨复生,在主的面前接受审判,若你信仰正确并且行善,就会升入乐园得以永生,否则便会接受火狱的刑罚。”

  “小天才,你看过所有的宗教典籍?”

  司望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许,只有道教例外,道家重视生命,追求不死,而鬼的世界是一个与人间平行的世界——你见过鬼吗?”

  低头沉默,无法回答,男孩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我见过的。”

  “好吧,你把我彻底打败了,不要再讨论这些了好吗?我送你回家。”

  他犹豫片刻,报出一个地址,等待良久的司机踩下油门。

  十分钟后,宝马车开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必须不断按响喇叭,才能让晒太阳的老头老太们让开,还得与自行车和助动车们抢道,要不是老板坐在车上,司机早就摇下窗开骂了。

  “就停在这儿吧。”

  司望指着一棵正在掉叶子的大槐树,他跳下车说了声“谢谢”,就钻进三层楼的老房子,油腻与剥落的外墙里头,不知居住着怎样的人家?

  第五章

  一个月后。

  司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代言人。校长骗他说要为长寿路第一小学做宣传照,把他请到摄影棚拍了一组照片,最后才说是商业广告。谷秋莎的助理找到司望的妈妈,也是这孩子唯一的法定监护人,当场支付了十万元现金,才把代言合同签下来。

  谷秋莎请男孩到家里吃饭,他穿着童装赞助商提供的新衣,第一次踏进谷家大门,看着可以打篮球的客厅,脸颊羞涩得发红,在谷秋莎眼里更显可爱。她牵着司望的手,坐到餐桌上介绍家庭成员。

  “这位是我的父亲,也是尔雅教育集团的董事长,以前是大学校长,谷长龙教授。”

  六十多岁的谷长龙,头发染得乌黑锃亮,慈眉善目地说:“哦,司望同学,早就听说过你了,果然是个神童啊,一看气质就跟别的小孩子不同,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代言。”

  “谷教授,也感谢您给我提供的机会,祝您健康胃口好。”

  男孩回答得颇为得体,谷秋莎很满意,又介绍餐桌对面的男人:“这位是我的丈夫,尔雅教育集团的行政总监,路中岳先生。”

  路中岳的表情很不自然,一句话都没说,尴尬地点了点头。

  “您好,路先生。”

  司望照例礼貌地打招呼,谷秋莎看丈夫不吭气,只能补充一句:“我先生平时不太爱说话,但他曾经是工程师,你有什么数理化方面的问题,尽管来问他。”

  “好啊,理工科是我的弱项,以后请多多指教!”

  “那就先干杯吧!”

  谷秋莎举起红酒荡漾的杯子,菲佣已搬上一桌子丰盛的菜肴,这是她特意请酒店厨师来家里做的。

  男孩用果汁与女主人干杯。席间的气氛颇为融洽,谷秋莎与父亲接连向司望提问,没什么能难倒这孩子,无论天文地理历史哲学,都能娓娓道来。就连路中岳也问了道军事题,关于“二战”的德军坦克,没想到司望竟如数家珍。

  最后,谷长龙问到了当今的经济形势,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答道:“未来三年内,全球经济还将保持相对繁荣。中国的房价至少还会翻一到两倍,想要现金保值的话可以买房。如果想要投资证券市场,建议明年买些基金。”

  “有子如斯,夫复何求。”

  老爷子长叹一声,看了看餐桌对面的路中岳,令他面色发青地低头。

  晚餐后,男孩没有过多留恋:“谷小姐,我要回家了,跟妈妈说好时间的。”

  “真是个好孩子。”

  谷秋莎越看越觉得舒服,忍不住亲了亲男孩脸颊,嘱咐司机把他送回家。

  看着司望坐进宝马远去,她下意识触摸嘴唇,刚才是第一次吻他,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巨大的别墅随之冷清寂寞,父亲早早回房睡觉了——他参加这顿晚餐是被女儿硬逼来的,至于丈夫路中岳更是如此。

  怅然若失地回到二楼,她在走廊与路中岳打了个照面,他冰冷地说:“今天,那个叫黄海的警官,来找过我问话了——关于贺年的死。”

  “问你干什么?”

  “因为,那个人。”

  她知道路中岳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是啊,你是那个人的高中同学,贺年是他的大学同学,而你却是我的丈夫,贺年被杀前在我们集团工作,又是我发现了他的尸体。”

  “因此,我成了嫌疑对象。”

  “你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她刚要离开,又抓住这个男人的胳膊说,“今天为什么对孩子那么冷淡?”

  “你的孩子吗?”

  “就当作是我的孩子吧。”

  路中岳摇摇头:“这是你的权利,但与我无关。”

  他用力挣脱妻子的手,走进书房挑灯夜战《魔兽世界》了。

  谷秋莎回到卧室,屋里没有一丝男人气味,她躺在宽敞的大床上,抚摸自己的嘴唇与脖子。

  路中岳已经三年没在这张床上睡过了。

  他们的第一次相识,是在1995年3月,申明与谷秋莎的订婚仪式上。当时,路中岳坐在申明的同学桌里,早已喝得醉醺醺的。申明拖着谷秋莎过来,要给最好的朋友敬酒。路中岳却没撑住,当场吐得稀里哗啦。

  谷长龙因此注意到了路中岳。原来,他与路中岳的父亲曾是战友,后来他去了教育局,老路去了区政府,成为一名颇有权力的处长,两人保持不错的关系。当年谷长龙经常到路家做客,对路中岳还留有几分印象。

  路中岳大学读的是理科,毕业后分配进南明路上的钢铁厂,距离母校南明高中近在咫尺。他是厂里最年轻的工程师,但工厂处于半停产状态,平时闲得要命,常去找最近的申明看球或喝酒。

  申明没什么朋友,每次聚会要拉人,他都会想到路中岳,就这样跟谷秋莎也熟了。他们装修婚房时,路中岳还三天两头来帮忙,搞得申明很不好意思。

  1995年6月,申明出事的消息,是路中岳第一时间告诉她的。

  谷秋莎一家为了避开申明,特意去云南旅行了一趟,回家后发现路中岳等在门口,双眼红肿地说:“申明死了!”

  路中岳详细说了一遍,包括警方在南明路边的荒野中,还发现教导主任严厉的尸体,确认是申明杀死了严厉,因为凶器就插在死者身上,刀柄沾满申明带血的指纹。他逃窜到钢铁厂废弃的地下仓库,结果被人从背后刺死。

  终于,谷秋莎泪流满面,虚弱地趴在路中岳的肩膀上,直到把他的衬衫全部打湿。

  她非常内疚。

  假如,当时可以救他的话?假如,父亲没有执意要把他开除公职与党籍?假如,她能稍微关心一下绝望的未婚夫,哪怕是去看守所里见他一面?

  可她什么都没做,留给申明的只是失望与绝望。

  谷秋莎原本设想过申明的未来,必然因此一蹶不振,丧失十余年奋斗得来的一切,却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条惨烈的杀人之路,更没想到竟有人从背后杀害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仇恨?

  申明杀教导主任是为复仇,那么他对于谷秋莎与她的父亲,恐怕也有强烈的怨恨吧。

  说不定,教导主任只是第一个仇杀的目标,接下来就是……

  她又从内疚变成了恐惧。

  谷秋莎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主动找路中岳来忏悔。而他颇为善解人意,虽然怀念死党,却说人死不能复生,每个人都要跟往事干杯。路中岳也坦言自己的不如意,相比读书刻苦成绩优异的申明,他永远只能敬陪末席,高考成绩也很一般,大学毕业后找工作,还得依靠区政府的父亲帮忙。他是有雄心壮志的人,绝不甘心于在钢铁厂做个工程师。

  盛夏的一天,她约路中岳在酒吧谈心,两人从啤酒喝到红酒直到威士忌,醉得一塌糊涂。等到谷秋莎醒来,已在酒店客房里了,路中岳羞愧地坐在她面前,后悔一时冲动,怎可以碰死去兄弟的女人?她却没有责怪路中岳,反而抱住他说:“请再也不要提那个人了!”

  第二年,谷秋莎与路中岳结婚了。

  谷长龙爽快地答应了女儿的婚事,毕竟跟路中岳一家也算世交,何况女儿经过上次的打击,急需从阴影中走出来,迅速找到合适的男人结婚,恐怕是最好的方法。

  然而,谷秋莎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告诉路中岳。

  她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女孩,路中岳与申明终究是两种人,要是让他知道妻子不能怀孕生子,未必会如嘴上说的那样坚贞不渝。

  还是先结婚再说吧。

  婚后第四年,当路中岳对妻子始终不见喜而疑惑,并坚持要去医院做检查时,谷秋莎才如实说出这个秘密。

  路中岳在家里大闹了一场,但也没能有什么出息。就在两年前,他的父亲因腐败案发,被区政府撤职查办。若非谷长龙看在亲家面子上,跟上面领导打了招呼,说不定早被判个十年八年。南明钢铁厂也倒闭关门,路中岳成了下岗待业人员。

  这一年,恰逢尔雅教育集团成立,谷长龙任命女婿为行政总监。

  谷秋莎与路中岳已形同陌路,在外面却假扮恩爱。路中岳对丈人依然恭敬,平时工作也算勤勉,只是上上下下不待见他,私下里都叫他吃软饭的。

  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之时,她也会想念起申明。

  第六章

  2004年12月,周末。

  天气渐渐冷了,巷道边的大槐树掉光了叶子,孤零零矗立在几栋灰色的三层楼房之间。

  谷秋莎走下宝马760,嘱咐司机在此等她。独自走进黑漆漆的门洞,经过幽暗狭窄的楼梯,墙上密密麻麻贴着老军医广告。她忍着浓重的油烟味,来到三楼走廊,注意到厨房与厕所都是公用的。

  敲响一扇房门,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谷秋莎微微有些吃惊,眼前的女子显得比她还年轻,让人想起王祖贤或周慧敏的脸,她试探着问道:“请问这是司望同学的家吗?”

  “我是他的妈妈,请问你是谁?”

  “你好,你就是何清影女士吧,我是尔雅教育集团的谷秋莎。”

  她故意摆出自信与高傲的神情,加上一身爱玛仕的行头,让穿着居家服的对方相形见绌。

  “哦,原来是您啊,快请进。”何清影紧张地放下手中正在织的孩子毛衣,回头看着屋里,羞涩地说,“真不好意思,家里又破又烂的,有什么事吗?”

  “很感谢司望给我们公司做的代言,以前是我的秘书在与你联系,这次我想要登门拜访,顺便给你们送些圣诞礼物。”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套香奈儿的化妆品,司望的妈妈立刻摇头:“不,我不能要这个。”

  “谷小姐,你怎么来了?”

  司望从里间出来了。每次看到这男孩的脸,就像黄梅天现了阳光,转眼能驱散阴霾,谷秋莎微笑着说:“小伙子,我是来看你的哦。”

  “可我没有叫你来啊。”

  他害羞地低下头,忙着跟妈妈一起收拾沙发与桌子,好给谷秋莎腾出个干净的位子。

  “不用麻烦了,我来看一下就走。”她注意到窗边摆着张小床,窗外是那棵大槐树,“这是司望的床吗?”

  “是,里面是我的卧室。”

  何清影尴尬地回答,她的身材依旧迷人,很难相信孩子都那么大了。虽然,她在客人面前颇为自卑,谷秋莎却生出几丝嫉妒,出门前看过这个女人的资料,明明与自己是同龄人嘛。不错,司望的容貌完全继承自妈妈,怪不得那么漂亮。

  忽然,门外走进两个男人,一看就是流里流气的那种,毫不客气地坐下说:“呦,有客人啊?”

  司望母子的脸色都变了,男孩转身躲入里间,妈妈紧张地说:“对不起,请你们过半个钟头再来好吗?”

  有个家伙眼尖,看到了谷秋莎带来的礼物,怪叫一声:“哇,你都买得起香奈儿了,怎么不早点还钱啊?”

  “别说了!这不是我的。”何清影把化妆品又推回给谷秋莎,使了个眼色,“是吧,我的老同学。”

  谷秋莎心领神会地把香奈儿收回去,冷冷地看着那两个混蛋说:“你们未经允许就走进来,属于私闯民宅,信不信我找警察来收拾你们?”

  她摆出一副后台很硬的样子,让他们不敢造次,对方乖乖地走出去说:“好,我们还会再来的,再见!”

  看来是高利贷的套路,何清影关紧房门,满脸愁容:“谢谢你,真是惭愧啊。”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尽管告诉我!”谷秋莎留下一张名片,还是把香奈儿给了何清影,“我觉得这一款挺适合你的。”

  谷秋莎刚要出门,司望又冲了出来,低声说:“我送送你吧。”

  男孩回头对妈妈说:“别害怕,望儿很快就回来了,要是那两个家伙再来,千万不要开门哦!”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谷秋莎回到楼下,摸了摸司望的脸说:“好吧,我知道了你的小名——望儿。”

  “只有妈妈才能这么叫我。”

  “司望同学,你要送我下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以后——”他看了看四周,沉下声来,“请不要再来我家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你可以经常来我家吗?我会派司机随时接送你的。”

  “好吧,我答应你。”

  谷秋莎看他的眼睛,醋意却更重了:“你很爱你的妈妈吧?”

  “爷爷奶奶死后,妈妈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妈妈是个好女人。”

  她抬头看着三楼的窗户,从何清影的气质与谈吐来看,绝非底层的小市民,真可惜遇人不淑嫁错了男人,即便生了个天才儿子,依然沦落到了这番境地。

  “谷小姐,你还不回去吗?”

  司望指了指她的车子,司机正在驾驶座上打瞌睡呢。

  “舍不得你啊。”

  情不自禁摸着他的脸颊,谷秋莎心想上帝真是公平,有的人已拥有一切,却没有最珍贵的孩子;而有的人简直一无所有,却拥有这样的无价之宝。

  脑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很想把这个想法憋着,慢慢扼杀在摇篮中,或者封闭在内心的监狱里。

  但看着眼前的男孩,这双清澈的眼睛,谷秋莎难以抑制地蹲下来,咬着司望的耳朵说:“假如我有你这样的孩子,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司望莫名地看着她,中了子弹似的跳开,一溜烟奔回楼上。

  第七章

  2005年,春天迟迟没有来到。

  这些天谷长龙总感到气虚体弱,每晚要上三次厕所。没想到人是那么脆弱的动物,几乎一夜之间就老了,说不定哪天一不留神就死了。

  以前却从没想过“死”这个字。

  “爸爸,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谷秋莎走进书房,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她的下巴已有了赘肉。

  “很重要吗?”

  “是的,我想要收养司望做我的儿子。”

  “你没开玩笑吧?”

  “没有,我是非常认真的,这件事考虑了两个月,前前后后都已想清楚了,我必须要收养司望,我爱这个孩子!”

  看着女儿执着的表情,谷长龙叹息一声:“秋莎,你还是那么任性,就像当年你下定决心要嫁给申明一样。”

  “请不要再提那个人了。”

  “好吧,再举一个例子——就像你一定要嫁给路中岳那样,现在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

  谷长龙心里很明白,女儿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如今只是强颜欢笑。

  “他都九岁了吧,不可能真正把你当作妈妈,干吗不收养个两三岁还没记事的?”

  “今年就要满十岁了。”谷秋莎一提起司望,眼里就充满光泽,“收养个幼儿不难,但谁都无法预料未来会成哪块料?要是变成路中岳那样,还不如不要!可司望不一样,他是块现成的璞玉,聪明绝顶,又善解人意,智商与情商超过了成年人。”

  “成年人——好吧,你是成年人,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但你跟你的丈夫商量过了吗?”

  “几年前,当我把不能怀孕的秘密告诉他,就说过要领养一个孩子,他也没表达过反对意见。”谷秋莎靠近父亲,捏着他的肩膀,“爸爸,你不知道我多想有个孩子。”

  “毕竟流的是别人家的血脉。”

  “难道要让你的女婿来接班?爸爸,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如果你能给我生个弟弟,我并不会反对的。”

  这句话令谷长龙恼羞成怒:“住嘴!”

  “司望这孩子是我最后的机会,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心底里有种熟悉的亲切感,仿佛上辈子就是最爱的人——我离不开他了,不见到就难以入眠,真想每夜都抱着他。”

  “失心疯!”谷长龙起来徘徊了几步,“收养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人家没有父母吗?”

  “我早就调查过司望的家庭背景了,他的爸爸叫司明远,是个长期失业的下岗工人,三年前失踪,最近刚被注销了户口,法律上已是个死人。一年之内,司望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外公外婆更是在他出生前就离世了,母亲何清影成了他唯一的监护人。”

  “她愿意把亲生儿子让给你?”

  “当然不愿意,但我想她最终还是会答应的,这个女人原本在邮政储蓄做营业员,月收入不过两三千,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每天都有高利贷催上门来。上个月她刚被单位辞退,正处于失业状态,撑不了多久。”

  “这么说来就是个穷小子,做梦都想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说不定就是因此而接近你的!秋莎啊,你太单纯了,有过申明的前车之鉴,还想再重蹈覆辙吗?”

  “不许你提这个名字!”

  女儿突然狂叫起来,摔门而去。

  十年来,“申明”这两个字,始终是这个家庭的禁区。

  他又胸闷气短了,急着打开抽屉,戴上老花眼镜,从一大堆药瓶中,好不容易找出几粒药片和水吞下。倒在椅子上深呼吸几下,脑中却还是那张脸,在1995年的夏天,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脸。

  申明。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谷长龙怎么可能答应女儿嫁给他?这个出身卑贱的穷小子,爸爸杀了妈妈又被枪毙,简直就是克死全家的天煞孤星。

  1994年,暑期,谷长龙的秘书回去生孩子,因此把北大毕业的高才生申明,从南明高中借调到大学校长办公室。申明工作很努力,替校长撰写的发言稿尤其漂亮,毕业典礼后反响热烈,大学生们都把他奉为一代师表。他也帮谷长龙接待过外宾,一口流利的英文令人吃惊,从预订酒店餐厅到观光旅游,各方面安排得井井有条,大家交口称赞。

  于是,谷长龙选定申明去解决那件事——他交给申明一个小包裹,说是从普陀山请来的法器,专门镇宅避邪。当时副校长姓钱,搞学术的教授出身,平日不太跟官场来往,这两年不顺利,经常生病住院,因为房子风水不好,只要把这件宝物,悄悄放到他家客厅的大花瓶里,就能压住所有邪气,让身体事业家庭各方面旺起来。但钱校长是著名科学家,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历来排斥风水之说,要是当面送给他,肯定会被拒之门外。所以,只能让申明以上门办事之名,趁其不备把小包裹塞进大花瓶,这样钱校长自己都不知道,运势却能不知不觉扭转回来。申明信以为真,便去钱校长家里拜访了一次,顺利完成了谷长龙交代的任务。

  几天后,钱校长被纪委双规,又被检察院以受贿罪名起诉。原来有人举报他腐败,把受贿的赃款藏在客厅的大花瓶里,结果搜出来一个包裹,竟然藏着两万美金。钱校长是个真正的书呆子,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在看守所的监房里,用裤子绞起来上吊自杀了。

  事后申明才得知真相——钱校长与谷长龙素来不和,在大学食堂承包的问题上,钱校长认为谷长龙有中饱私囊嫌疑,因此一直在实名举报,引起上级领导的注意。谷长龙几乎已陷入绝境,才祭出这记狠招,却不便自己出面,唯一可以欺骗与利用的人就是申明。

  终于,申明与谷秋莎的婚事,得到了岳父大人的首肯。

  第二年,女儿的婚期将近,接二连三传来各种负面消息,直到申明成了杀人嫌疑犯。恰巧此时,新调入教育局团委的贺年,向他呈上了那封申明的亲笔信。谷长龙惊起一身冷汗,他明白信里所说的“那桩卑鄙的秘密”是指什么,更害怕将来申明飞黄腾达后,利用这个秘密来控制自己,到时候他反而成了女婿的提线木偶。

  于是,他亲手毁灭了申明的前途。

  陪伴女儿从云南旅游回来,谷长龙听说申明的死讯,并未感到寒心,反而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终于排除这颗定时炸弹了,而秘密永远烂在了坟墓深处。

  最近,谷长龙时常心慌的是——他又梦见了申明。

  开学以后,谷秋莎常把司望带回家里。她租下一块网球场,每周教这孩子打网球。司望看起来也很享受,每次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吃完丰盛的大餐,司机才把他送回家。

  男孩看到谷长龙寂寞地坐在书房,便会特意来陪伴老人,下盘象棋或聊聊国家大事,十年前申明就是这样跟丈人套近乎的。谷长龙收藏了不少古籍善本,九岁的男孩很感兴趣,其中就有金圣叹批注的元稹的《会真记》。谷长龙毕竟做过大学校长,倒是个爱才之人,便大方地送给他一套绣像本《天下六才子》。

  有天周末,司望在书房陪老爷子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谷秋莎与路中岳都有事各自出门,连菲佣都临时请了病假,偌大的别墅里只有这一老一少。谷长龙正在惊叹这孩子的聪明,连他都难以填出来的字谜,司望一眨眼全部搞定了。

  忽然,他的心口绞痛,天旋地转——心脏病突发。

  谷长龙痛苦地倒在地上,额头冒着冷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颤抖着指向抽屉。

  司望慌张拉开抽屉,全是各种药瓶,清一色国外进口药,密密麻麻写满外文,根本不知道哪一种才是救心脏病的。他低身去问老爷子,谷长龙却快要翻白眼了。生死攸关的十秒钟,司望将所有药瓶扫视一遍,迅速找到正确的药,并看懂了说明文字,掏出两粒塞进谷长龙嘴里,又解开他的衣服,压住胸口做心脏恢复的抢救,从鬼门关上救回这条老命。

  当晚,谷长龙同意了收养这孩子的计划。

  第八章

  2005年,清明节后。

  何清影第一次来到豪华别墅,儿子牢牢牵着她的手,坐进客厅的犀牛皮沙发。他看起来对这里熟门熟路,知道卫生间在哪里,电灯怎么开,各种电器的遥控器用法……

  谷秋莎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又送给何清影一套迪奥的限量款香水。虽然,何清影穿了套相对体面的衣服,头发也去店里弄过,脸上化着淡妆,在街上足够吸引男人回头。但她的气色不太好,几个月不见,眉眼有几分发青。

  迎接这对母子的,还有谷秋莎的丈夫与父亲。看到谷家全家出动,何清影惴惴不安,连声感谢数月来的关照。

  寒暄一番之后,谷秋莎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请求——

  “何小姐,请让我们家来收养司望吧。”

  “你在开玩笑吧?”

  何清影的面色变了,她转头看着儿子,司望正在吃进口水果。

  “不,我是认真的。我知道这非常唐突与失礼,毕竟司望是你的亲生骨肉,是你含辛茹苦地将他养到十岁,但以你们家现有的条件,一定会埋没这个天才,不觉得太可惜?而我会给他幸福的生活,让他得到最精英的教育,这不是所有母亲的心愿吗?”

  “望儿!”何清影一巴掌打掉儿子嘴里的水果,“你答应了吗?”

  儿子摇摇头说:“妈妈,我不会离开你的。”

  她欣慰地抱紧司望,对谷秋莎断然回绝道:“对不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们必须回家了,以后请你不要再跟我儿子见面。”

  “何小姐,其实司望也很喜欢我们家,为了给这孩子一个美好的明天,我会补偿给你一百万元。将来完成收养手续后,你并不会失去这个儿子,司望仍然可以叫你妈妈,你也随时随地可以再见到他,你我甚至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想要有自己的事业,我会尽一切可能来帮——”

  “再见!”

  她没让谷秋莎把话说话,便拉起儿子冲出门外。

  谷秋莎踉跄着跟出去,路中岳却在身后说:“算了吧,哪有妈妈愿意卖儿子的?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你要么从我家滚出去,要么答应收养司望。”

  谷秋莎停下脚步,冷冷地扔给丈夫这句话。

  此后的半个月,她没再见到过司望,这个家里仿佛失去了什么,重新变得像墓地般死寂,就连谷长龙也总是来问她:“司望什么时候来陪我下棋啊?”

  然而,在月底的某一天,谷秋莎接到了何清影的电话:“谷……谷小姐……请原谅我上次的失礼,我想再问一下,你真的会全心全意对望儿好吗?”

  “当然!”谷秋莎欣喜若狂地握着电话,“请你放心!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绝对不会比你对他的爱少一分!”

  “以后,我还能经常见到他吗?”

  “我们会签署收养协议,律师帮你作证,你任何时间都可以来看他。”

  “那么,望儿就拜托给你们了!”

  何清影在电话里痛哭起来,谷秋莎安慰了她一阵,完了又给律师打电话,吩咐立即开始法律手续。

  其实,谷秋莎早就预料会接到这个电话。

  这个秘密是不可告人的——谷秋莎通过朋友关系,七拐八弯找到何清影的债主,让他们以更卑鄙的手段去逼债,甚至公开扬言威胁司望,高利贷债主要派人到学校门口“保护”司望放学。半个月来的每夜骚扰,早已让她精神衰弱,濒临崩溃。

  何清影当然舍不得儿子,但在这种状况下,与其让他面临黑社会的威胁,不如送到有钱人家里,至少安全无虞。就算自己出什么意外,也绝不会连累到孩子,大不了跟这些混蛋同归于尽。这样看来,何清影并没有出卖儿子,而是以暂时的离别,以自己的牺牲来保护他。她相信谷秋莎对司望的爱是真诚的,确实会如她所说的那样,给予这孩子美好的明天。而且,司望不管住到谁家里,他永远都是司明远与何清影的儿子,十岁的孩子怎会忘记妈妈?

  他还会回来的。

  虽然,谷秋莎并不这么想。

  三周后,司望完成了收养手续,户口迁移到谷家,成为路中岳与谷秋莎的养子。

  他改名为谷望。

  第九章

  “望儿,快来认识一下这几位教授爷爷。”

  谷秋莎牵着他的手,来到这些著名学者面前。老头们都很喜爱这小孩,刚听他背诵了一遍白居易的《长恨歌》,又让他辨认出了几百个金文与甲骨文,更听他说了一番对于摩尼教与诺斯替主义的见解。

  有位国学大师抱起这十岁男孩,激动地说:“此子必成大器!复兴国学有望矣!”

  “我看他更适合研究西方宗教学!我预订他做我的博士生了!”

  “你们都错了,尽管这孩子学贯中西,却未必要进入我们的象牙塔,而是在为将来的宏伟人生积累知识储备,依我看他是志在庙堂啊!谷校长有这样的孙子,功德无量!”

  最后这位教授一语中的,将谷长龙说得心花怒放,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孩子是收养来的。

  望儿是在五月份搬进谷家的,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卧室,独立卫生间,价值十万元的按摩浴缸,真人体感游戏机。

  开头几周有些不适,尽管表面上非常乖巧,接受了谷望这个新名字,驯顺地对谷秋莎叫妈妈,对谷长龙叫爷爷而不是外公。但他就是不肯叫路中岳爸爸——反正也不跟他的姓,路中岳乐得跟这孩子没关系。

  他有时闷闷不乐暗自伤心,谷秋莎知道他是在想妈妈,担心妈妈一个人会不会寂寞。她大度地把何清影接来过几次,又为弥补母子分离的痛苦,三个人一起去海南岛旅游过。谷秋莎不介意他继续管何清影叫妈妈,因为她早已仁至义尽——何清影拿到了一百万的补偿,顺利还清所有高利贷债务,并且多了一笔储蓄。

  不过,谷秋莎毕竟是个女人,有特别的第六感,发现每次何清影来到家里,见到路中岳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奇怪,似乎在刻意避开他。谷秋莎没有往深处多想,想必何清影是出于对儿子的关爱,担心这个“继父”并不喜欢望儿,说不定还会处处刁难孩子。

  路中岳还是老样子,几乎不跟妻子说一句话,偶尔去向岳父汇报工作。他对新来的“儿子”非常冷漠,看起来处处提防。到底还是望儿有礼貌,会主动向路中岳打招呼,甚至请教些理工科的问题,却从未得到过他的回答。

  这一切都看在谷秋莎的眼底,但她不想去改变丈夫的态度,这个男人已经彻底废了,而他自己还不知道。

  她有一个秘密。

  几年前,当她告诉路中岳自己不能怀孕后,很快就感觉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但她觉得没必要跟这个男人离婚。作为一个离婚女人,自己倒是没什么担心,但会惹来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何况作为尔雅教育集团的继承人,她在台面上还是需要有一个丈夫的,虽然离婚是对于出轨的报复,但毕竟没证据,未必能让这个男人净身出户,说不定还被他分去一半财产。

  谷秋莎想到了一个更绝的报复手段。

  这是她出国看病时得知的,并私自携带了一批违禁药品回国。其中就有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LHRH),可以刺激脑垂体释放黄体生成素。人工合成的超活性LHRH类似物(LHRH A),可以使脑垂体的LHRH受体下降调节,受体减少,抑制黄体生成素的释放,导致睾酮的产生减少,最终使睾酮下降至去势水平,从而起到与手术去势相似的效果,称之为药物去势。

  对于正常的男人来说,这是一种无形的阉割。

  从此以后,她悄悄在丈夫的食物里添加这些药物成分。比如路中岳在冬季每天都要喝的虫草汤,还有夏天必吃的绿豆汤。若在春秋两季,她就下在全家人都要喝的汤里,反正自己是女人吃这个也无所谓,爸爸都六十多岁了,清心寡欲还有助于长寿。最后,她对自家的饮用水系统做了手脚……

  谷秋莎对丈夫的“化学阉割”持续了三年,按照正常的科学规律,这样的阉割是不可逆的,结果将使男人永久性地丧失功能。

  最近一年,路中岳频繁地去各种医院,而她掌握了丈夫的银行卡信息,可以查到去看的都是男性科。路中岳知道自己不行了,却永远无法查出病因,而且是不治之症。医生只能将之归于环境污染乃至基因缺陷,反正现在有这毛病的男人也不少。

  每次看到丈夫萎靡不振的脸,冒不出半根胡须的下巴,上厕所要花很长时间,她就希望这个男人到死都在自己身边,就好像判处了他无期徒刑。

  但她的心里很清楚,如果让路中岳知道了这个秘密,毫无疑问会杀了她。

  第十章

  2005年6月6日。

  飞驰拥挤的地铁车厢,移动视频在播出新闻,来自美国广播公司ABC,最近发现一个叫詹姆士的男孩,竟是“二战”中牺牲的海军飞行员转世。这孩子打小拥有飞行员的记忆,包括“二战”战机的零件专业名称和服役的航空母舰,而这位飞行员从来默默无闻。飞行员的姐姐说,男孩到她家后就认出了她母亲的一幅画,此事只有她和死去多年的弟弟知道。

  他沉默而平静地看着这段视频,又从地铁玻璃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三号线到虹口足球场,从地铁下来,走到到处响着周杰伦歌声的街头,穿过几条狭窄的马路,进入绿树成荫的巷子,有栋灰墙红瓦的老屋,他轻轻按下了门铃。

  铁门打开,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又高又瘦,头发全白了,疑惑地问:“你找谁?”

  “请问——这是柳曼的家吗?”

  对方的神色变得很怪异:“柳曼?你找柳曼?”

  “对不起,我是代表我哥哥来的,他是柳曼的同学,因为生病住院不能走动,所以特别委托我上门来的。”

  老头子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这是个漂亮的男孩,十岁左右,目光令人难忘,只要平静地盯着你的眼睛,你就会产生某种程度的畏惧。

  “你哥哥是她的同学?当年柳曼走的时候,你应该还没出生吧。”

  “哦,我和哥哥是同一个爸爸,不同的妈妈,所以……”

  “明白了,我是柳曼的爸爸,快请进。”

  客厅里没什么生气,底楼采光也不太好,老式红木家具令人压抑,柳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1995年的今天,清晨时分,柳曼被发现死在南明高级中学图书馆的屋顶上。

  十周年忌日。

  在客厅正中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张黑白相框,十八岁的柳曼摆出一个姿势,在风中迷人微笑——那是高中的春游,因为高考临近,只去了半天动物园,柳曼坐在草坪上拍了这张照片。

  老头给男孩拿了一杯饮料,他也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点头道:“是啊,我哥哥特别叮嘱我,让我今天必须要过来,给柳曼上三炷香,祈祷她在天堂安息。”

  “唉,太感谢你了,没想到我女儿死了十年,居然还有人记得她!”

  他说着说着就掉下了眼泪,从抽屉里拿出三支香,点燃后交到他手中,灵位前已供上了香炉与水果。

  男孩缓步走到柳曼的遗像前,看着照片里她的双眼,恭敬地将三炷香插进香炉。

  忽然,遗像里的柳曼似乎狠狠瞪了他一眼!

  香烟缭绕在遗像与灵位间,男孩低声问道:“十年来,柳曼的案件没有任何进展吗?”

  “没有。”他叹息一声坐下,眯起眼睛翻出一本相册,打开就是张黑白照片,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小女孩,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照片里是她妈,女儿七岁那年,我们就离婚了,柳曼一直跟着我长大,因此性格有些古怪。柳曼的死,让她妈得了抑郁症,这些年多次想要自杀,现在在康复中心,等于关监狱。”

  他往后翻了几页,柳曼从幼儿园到小学直到初中的照片全都保留着,平常人看一个死去十二年的女孩的照片,恐怕也会后背汗毛直竖。

  最后是高三那年,全体同学在学校操场上合影,背景是那片鲜艳的夹竹桃花——春末夏初,粉红色与白色的花朵相间,柳曼想不到自己竟死于身后的花朵之毒。

  照片里还有班主任申明老师。

  这个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男人,站在合影第一排的中间。他的身形与脸颊都很瘦削,留着男老师所能有的最长的发型。照片里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辨别他的目光,看起来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其实隐藏着某些焦虑与忧伤。

  这张照片拍完几天后,柳曼就死于图书馆的屋顶,又过了两个星期,申明老师被杀于魔女区的地底。

  “小朋友,你哥哥在哪里?”

  “哦,在这儿!”

  男孩随便指了一个男生的脸。

  “很帅的小伙子,谢谢他还想着我女儿。柳曼刚死的时候,有人说是服毒自杀,可我无论如何都不信。警察又告诉我,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是被人强行灌下毒药的。小阁楼的门被反锁,怎么也逃不出去,她痛苦地打开窗户,爬到屋顶上。但毒性发作,她无力爬得更远,声音也发不出,只能孤独地躺在瓦片上,看着天上的月亮等死……法医说她至少挣扎了一个小时,这孩子太可怜了!一个小时啊,六十分钟,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身体里血管里心脏里有多疼?对不起,你还是个孩子,不该跟你说这些!”

  “没关系。”

  男孩懂事地拿起几张纸巾,递给对方擦眼泪,而柳曼爸爸还没走出悲伤:“十年来,我的愿望始终没有改变过,就是亲自抓到杀死我女儿的凶手,然后,杀了他。”

  一分钟后,男孩离开充满死亡味道的柳曼家。

  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望儿,你去哪里了?”

  “妈妈,老师找我谈话,很快就回家。”

  第十一章

  200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

  对于谷秋莎与路中岳而言,这都是个极其重要的时间。

  谷长龙去了太湖边的疗养院,路中岳也还游荡在外面,但她相信丈夫并未在外应酬,或许是去了南明路?谷秋莎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这才发现窗外有一团黑色烟雾,在红色光焰衬托下,带着几片燃烧的灰烬,飘到了她的玻璃上,像几双眼睛看着她。

  心头狂跳着爬起来,打开窗户往下一看,发现在别墅后院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烧着火盆,将一刀刀锡箔添入火中。

  “望儿!”

  她在二楼窗户上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来到夏夜的后院,紧紧抱住这十岁男孩,夺下他手中的锡箔。

  凉爽的夜风被火焰烤得有些炽热,黑色灰烬随风飘散,几乎直冲到她眼里,熏得忍不住流下眼泪。

  谷秋莎接了盆水,一把浇灭燃烧中的火盆,激起更多的烟雾与蒸汽。她剧烈地咳嗽着,将望儿抱回屋里,抓着他的肩膀问:“你在干吗啊?”

  “我不知道。”

  男孩闪烁着无辜的目光,那副表情惹人怜爱,谷秋莎本要狠狠责骂他一番,瞬间软下心肠,亲了亲他的脸颊:“望儿,没事不要在家里玩火好不好?小心引发火灾!”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你有没有最爱的人?”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总算擦去眼泪,又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我最爱的人,当然就是望儿你了。”

  “除我以外呢?”

  谷秋莎停顿片刻回答:“那么就是我的爸爸与死去的妈妈。”

  “除了爷爷奶奶?”

  照道理,此刻应该回答丈夫了,她却摇摇头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

  今夜,她不想再提起那个人,便板下脸说:“我带你去洗澡睡觉吧。”

  几星期后,望儿又出了件怪事。他让司机带他去市区买东西,结果他趁着司机一不留神,钻到商场里无影无踪了。那晚下着大雨,谷秋莎特别担心,专门跑到何清影家里,依然没有孩子踪影。她怕会不会撞上绑架了?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很容易成为绑匪敲诈的目标,她立即报警要求协助。结果在晚上十点多,望儿自己回到了家里。她心惊胆战地抱着男孩,问他到底去了哪里?他说在外面迷了路,身上又没带钱,不好意思找人打电话,就倒了各种交通工具,包括坐地铁逃票之类的,才辗转回到家里。谷秋莎嘱咐佣人给他做饭,他却说一点都不饿,就回房间睡觉了。

  暑期,谷家请了一位经济学家做家庭教师。每周上六小时课,每小时报酬一万元,向望儿传授各种财经知识,包括当今世界各种最新形势,课时基本参考EMBA。经济学家说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学生,不但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他布置了好几份证券市场的作业,都是真实连线到美国与香港股市,望儿交出了极其高分的答案。

  谷秋莎本就不爱管理偌大的公司,骨子里更喜欢做出版社编辑,每天面对各种项目会议与财务报表早就头大了,她想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健身、旅游、购物与做SPA。望儿却能准确看出每个高管的问题,分析项目风险,她为此征求过谷长龙的意见,老爷子听了也频频点头。鉴于集团飞速扩张导致资金链紧张的问题,望儿建议她招聘一名总经理助理,必须是素养极高的职业经理人,又能处理好与银行的关系。

  很快,这个人选有了眉目。

  第十二章

  2005年7月15日,晚上八点。

  马力在路边停完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短信:“各位老同学,7月15日,毕业十周年纪念,晚餐地点在长寿路的吴记火锅,AA制,不见不散!”

  南明高中的老同学发来的,已在校内网的班级主页发布消息,他犹豫一番才回信确认。

  走进充满各种调料味的火锅店,马力皱起眉头照了照镜子,特意梳了几下头发,两撇小胡子略显沧桑。

  同学们都已在胡吃海喝,他看到一个壮实男子,至少有90公斤,圆圆的肚子突出在皮带上。想了好久才记起名字,原来是当年室友,没想到从标准身材的小伙子,竟成了这副浑身赘肉的尊容,也是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马力的出现令人兴奋,特别是女同学们,有的干脆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而他未加抗拒地坐下:“不好意思,迟到了,我自罚三杯!”

  这话说得很有男人腔调,嗓音带着磁性,他连灌自己三杯,看得出精于应付各种场面,生活中从不缺乏女人。

  “自从你考上了清华,就再没机会看到你了。”

  班长的语气颇有些酸味,马力敷衍地发着名片,不时引来同学们惊叹:“哇,高级合伙人,做大老板了!”

  “三年前,改行做了风险投资,为他人作嫁衣而已。”

  他的微笑是公式化的,让人感觉舒服但一点都不亲切。

  同学们彼此寒暄,许多人左手无名指上有了戒指,甚至头发都渐渐稀疏了。几个漂亮女生还剩着,穿着打扮也更时髦昂贵。有几人谈论起自家孩子,最离谱的是有人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真是恍如隔世。

  “对了,欧阳小枝怎么没来?”

  哪个男的嘟囔了一句,有个女生回答:“哦,她啊?那个转学生,我跟她一个寝室的。”

  班长搔搔脑袋说:“听说她考进了师范大学,后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真奇怪,这小孩居然一个人吃火锅。”

  胖子同学说了一声,马力注意到隔壁小桌只坐了一个男孩。

  氤氲的火锅蒸汽背后,十岁孩子的面容更显苍白,眉毛与眼睛生得颇为端正。虽然,衣服上还印着米老鼠,但他只需静静端坐在那里,就能散发出特别气场,让其他孩子黯然失色。

  “对哦,好像没有大人来过。”

  “现在的小孩子啊,不比我们那时候,不要少见多怪。”

  马力拧起眉毛摇头,男孩根本没理他们,自顾自吃着撒尿牛丸。

  忽然,有个长舌妇说了句:“哎,谁还记得柳曼?”

  桌上霎时间鸦雀无声,只剩火锅的翻滚声,如地狱中煎炸罪人的油锅。

  “你们说——是不是申明老师杀了她?”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柳曼勾引了申老师,而申老师就要结婚了,因此而动了杀机,精心准备了夹竹桃的毒液,半夜将柳曼骗到图书馆的小阁楼,把她给毒死了。”

  “那天清晨,刚发现柳曼死在屋顶上,还是申老师率先爬上去看尸体的呢。”

  “我也想起来了,真的吓死我了!接下来,连续一个星期做噩梦!”

  “有人看到在柳曼被杀的前一晚,他们两个单独在自习教室说话,后来从申老师的房间里,搜出残留毒药的瓶子。他被警察逮捕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放出来了。”

  “那几天,教导主任向全校师生通报:申老师被学校开除——没想到申老师竟杀了教导主任!自己也不知被谁杀了?就这样成了无头冤案,尸体还是在魔女区里找到的呢!”

  始终沉默的马力,终于打断了八卦:“住嘴!我不相信申老师是杀人犯!请你们尊重死者,毕竟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当年大家都很喜欢申老师,不是吗?你们女生不都说申老师长得帅吗?男生们都说他很有活力,没有丝毫架子,经常跟我们在操场上打篮球。他还是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无论古诗新诗都没得话说!”

  这番话让同学们愣住了,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脾气,半个餐厅的人都回过头来。包括坐在邻桌的男孩,正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马力。

  “算了算了!”班长又做和事佬捣糨糊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搞得不开心。”

  “不过,前几天申老师又在网上出现了。”

  有个男生故弄玄虚地说了句,引来女生们的一片尖叫:“是他的鬼魂吗?”

  倒是马力拉着他问:“怎么回事?”

  “我也看到了,在校内网我们的班级主页里,你可以上网看看。”

  “一定是有人恶作剧!”

  大家再也不敢提起“申明”这两个字,几个同学陆续告辞,把AA制的钱留给班长。

  九点半,火锅店临近打烊,女人们也走完了,马力叼起一根香烟,摸着两撇小胡子,目光呆滞而颓丧。

  服务生跑过来了,对着邻桌的男孩问:“小朋友,你的家长来埋单了吗?”

  这孩子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胆怯地掏出几十块钱:“对不起,我身上只有这些了,能不能让我回家去拿钱?”

  “经理!”

  一个大汉过来凶狠地说:“喂,臭小子,想吃霸王餐?”

  男孩眼眶一红哭了出来,服务生和经理束手无策之际,马力起身说:“我替他埋单吧。”

  他把两百块钱扔到桌上。

  事后,马力才明白这个男孩是影帝。

  经理接过钱,找零的同时问道:“你家孩子?”

  “不认识,只觉得有眼缘。”

  男孩抽泣着擦去泪水,看着马力凝重的眼神,哆嗦着说了声“谢谢”。

  “小朋友,早点回家吧。”他转头对班长等人说,“别喝了,该散了!”

  外面已下起大雨,马力钻进他的POLO车,男孩却扑到车窗前,用手指敲了敲。

  他放下车窗:“小朋友,又怎么了?”

  “你能送我回家吗?”

  “为什么?”

  “我想把钱还给你。”

  “不用了。”

  “可是,天黑了,我怕一个人回家危险。而且,我还没带伞。”

  看着男孩惶恐的表情,他皱起眉头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马力的手像死人般冰冷,捏着孩子细细的手腕。车载音响放着《倩女幽魂》的歌,高中时代张国荣是他的偶像,那时他的宿舍床头还贴着《东邪西毒》里欧阳锋的海报。

  夏夜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男孩报出自家地址,居然在郊外的别墅区——可连一顿火锅钱都付不起,怎么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这倒让马力产生了兴趣,他一言不发地转动方向盘。给自己点了根烟。男孩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眼神,而他也偷偷瞥着男孩,但一触到目光就缩回去。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忽然,男孩嘴里蹦出那么一句,不知是对马力的期许还是嘲讽?心头微微一颤,眼角余光扫了扫男孩,表情依然平静,好像什么都没说过。

  黑夜里马力在高架上开得飞快,半小时就到了别墅区门口,男孩下车抓着窗户说:“你等我,我回家拿钱下来。”

  马力随手扔掉烟头,目光一阵恍惚,没等男孩回来,便转动方向盘开入雨夜。

  一小时后,POLO车停在一个公寓门口,这是他租的房子,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只有衣橱是宽敞而干净的,那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面子。

  马力打开电脑上网,在校内网找到南明高级中学,1992年入学1995年毕业的2班。他看到许多熟悉的名字,但不是所有人都在校内网,也不是所有人都还活着。

  果然,他看到了那个名叫“申明”的ID——

  “I WILL BE BACK。”

  20世纪90年代看过阿诺德?施瓦辛格《终结者》的人都懂的。

  下面有几条回复——

  “晕,申老师?不是早就死了吗?”

  “哪个混蛋在恶作剧?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滚!”

  ……

  马力用真名注册了ID,在底下回复了一条——

  “申老师,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

  三天后,马力发现有人加了他的QQ,居然也叫“申明”,并附了一句:“马力同学,还记得老师吗?”

  他立刻通过了这个好友申请,主动在QQ上说话:“你到底是谁?”

  没想到,对方就隐身在网络另一头:“申明。”

  “大半夜的,不要吓我!”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走到深夜一点四十分了。

  “那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加班!在准备一份融资报告,明天一早还要去银行开会,可能又要熬个通宵了。”

  “干吗那么拼命?”

  “奋斗!”

  自己也感觉奇怪,为何还会跟这个ID说这么多话?说不定就是个恶作剧或精神病。

  “马力,同学会见你很累的样子,你要注意休息啊。”

  “同学会?火锅店?你是谁?”

  接着,他列举了几个名字,全被对方否定掉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是申明,何必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不知道,只是有些想他,都死了十年!”

  “我没死。”

  “我看到过你的尸体。”马力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在你的追悼会上。”

  “我是什么样子?”

  “你躺在水晶棺材里,容貌有些怪异,脸色白得吓人,他们说要化很浓的妆,才能掩盖你已腐烂的脸。学校说你杀死了教导主任,禁止老师与学生来参加葬礼,只有我偷偷跑了出来。追悼会是个中年男人出钱办的,他趴在你的棺材前哭得很厉害,还是我把他扶起来的。”

  “非常感谢你,马力同学!”

  窗外树影婆娑,似有雨点打在玻璃上:“我看着你被送进火化炉,那个中年男人亲手将你的骨灰拣出来,我当时大哭了一场。不对!我跟你说这些干吗?你又不是申老师!”

  “若我不是申老师,就不会知道你在高二那年,帮助同桌考试作弊,每道题要收十块钱,结果被我抓住以后,半夜里跑到我的寝室来下跪求饶。”

  看到这一段,马力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申老师肯定泄密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那天晚上,你流着眼泪对天发誓,永远不干那样的事了,我也答应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后来,我暗中去你家家访,才知道你爸爸是个酒鬼,而你妈妈在街边摆小摊为生,你每年暑期都在外面打工,只想要多赚些钱来补贴家用——我相信这些秘密,你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一个人说过。”

  “不要再说了!”

  马力到死也不会忘记——自此以后,申老师从自己每月的工资里,补贴五十块钱给马力作为零花钱。起先马力坚决不肯收下,老师就说是借给他的,等他将来工作以后再还,帮助他熬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

  今生今世,他都在感激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申明。

  QQ对话框里不停地显示正在输入:“高三上半学期,你突然找到我的寝室,说你有个笔记本丢在图书馆里,写了许多对同学和老师的牢骚话,你怕明早被别人发现,要我半夜陪你去拿回来,因为我有图书馆的钥匙。于是,我带着你来到图书馆,找到了笔记本。那晚的风很大,阁楼的门被吹开,我们两个都很好奇,就爬上小阁楼,发现里面落满灰尘,堆着不少破烂的老书。你挑了一本《悲惨世界》带走了。阁楼的天窗外闪着月光,一只黑猫从屋顶经过,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记得你说了一句话:这只猫像是被鬼魂附体了,绝对不是好兆头,说不定这里会死人的。”

  马力当然不会忘记,最后那句话是一字不差,申明就算活到今天,也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吧?

  “那本破烂的《悲惨世界》,一直藏在我的床头柜里,但在你死后,就被我烧掉了。”

  “你经常半夜打着手电筒翻那本书,你说书里有过去的学生留下的情书,还说必须要保守这个秘密。马力,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偷偷打开过你的抽屉,把你的《悲惨世界》仔细检查了一遍,在滑铁卢战役那段的插图里,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申老师,我不是说了不准动我的书吗!当我第一次看到那行字,就非常害怕,后悔把这本书从小阁楼里偷出来。但我又想这大概是过去借书的学生恶作剧吧,便把书藏起来没当回事。然而,一年后诅咒居然成真,你在魔女区被人用刀捅死!”

  “是,我死于刀子。”

  “所以,我把那本书烧了!从此以后,我就对针管感到莫名恐惧,听到这两个字都会恶心。生病发烧我都不去医院,有时实在撑不住去看医生,就算开了注射单也是转身撕掉。”

  “你没结婚吧?”

  “女朋友倒是谈了不少,也常有些富婆主动来勾引我,但没一个能走到最后的。”马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干吗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呢,“申老师,你真的死了吗?”

  “你不是看着我被火化的吗?”

  “晕!你都烧成了一把骨灰,怎么可能在这里跟我聊QQ?”

  “马力,我就在你的身边。”

  “不,这是幻觉!你只是我大脑里想象出来的人!我想我该继续吃药了!你快点滚出我的大脑!”

  这些年来,马力被失眠与多梦困扰着,也去医院检查过,一直在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

  “你以为这是国产恐怖片吗?”

  “这是真实的幻觉!我要去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

  屏幕上已经布满“吃药了”这三个字。

  “你吃的什么药?”

  “我们见面聊吧。”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马力的手指在流汗。

  “好的。”

  “能保证是你本人吗?”

  马力的脑子已完全混乱,刚才还以为是幻觉,现在又确认跟死人对话。

  “只要我能说出你的所有秘密。”

  “明天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就可以见到我。”

  “不见不散!”

  申明的幽灵从QQ上消失了。

  窗外,雨越下越大,令人想起1995年6月19日,他被杀的那个雷雨之夜。

  马力又看见了那道黑色帷幔,四周响起肃穆的哀乐,瞻仰死者遗容——申老师躺在水晶棺材中,像以前那样瘦瘦的,只是皮肤变得苍白了许多,化妆师给他多化了些唇膏与粉底,看上去有恶心的感觉。只有他大胆地伸出手,抚摸冰凉的棺材,就像一具坚硬的尸体。玻璃忽然打开,马力碰到了死人的脸,申明睁开眼睛,张嘴咬住他的手指……

  好可怕的梦啊,他浑身是汗地醒来,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他开始撰写辞职报告。

  下午四点,马力来到未来梦大厦门口,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什么都没看到,再把视线放低点,才见到一张男孩的脸。

  还没忘记这个孩子,同学聚会的火锅店里,马力为他埋了单,又开车把他送回到别墅。

  “你好,马力!”

  看着这张印象深刻的平静的脸,他有些张口结舌:“你……你?”

  “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不是你说的吗?”

  “不,不可能是你,他藏在那里?是不是花钱雇你来的?”

  马力将他一把推开,焦虑地向周围张望,仿佛有个幽灵潜伏在热闹的人群中。

  “不要白费工夫了,就是我!”男孩的表情依然镇定,冷冷地问道,“你吃的什么药?”

  这句话让马力怔住了,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惊恐地后退两步。男孩沿用了申明的口气,就连声线也有些相似。

  “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

  “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住口!”马力的嘴唇发紫了,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星巴克,他给男孩点了杯热柠檬,给自己点了杯咖啡。

  “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干的?”

  “申明。”

  他托着下巴,审问般地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死亡。”

  他听着打了个冷战,男孩解释道:“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哦,好怪的名字啊。你今年几岁?”

  “十岁,过完暑假就是四年级了。”

  “申老师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司望镇定自若地回答:“是,我在他死后半年出生。”

  “那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你不敢想象的——真的要听吗?”

  “快说!我没那么好耐心。”

  嘈杂的星巴克角落中,他在马力耳边,用幽幽的气声说:“我被申明的鬼魂附体了!”

  他猛然把头抬起,恐惧地看着男孩,又拼命摇头:“胡说八道!”

  “马力同学,请把《记念刘和珍君》的创作背景再说一遍?马力同学,跟我去操场上打篮球吧?马力同学,今天你负责收考卷吗?马力同学,我们是为什么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马力同学,你忘记死亡诗社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申老师!”

  马力几乎从桌子上蹦起来,却用双手捂着耳朵,痛苦到极点的样子。

  司望继续用申明的语气说:“马力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让你相信,我从没离开过你们,我最亲爱的学生。”

  “申明,你怎么回事?当年究竟是谁杀了你?”

  “要是我知道答案的话,恐怕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

  马力拧起眉头看着他,先点头又摇头,心底颇为后悔。他轻啜一口咖啡,这才恢复了正常:“这些年来,你的冤魂一直飘荡不散吗?”

  “是啊,我从南明路上飘啊飘啊,几年前看到一个小学生,索性就骑在了他的后背上,你看这孩子总是低头驼背的,就是被我这些年压的。”

  男孩痛苦地把头低下,显出脖子后面有重压的样子——原来那部泰国恐怖片是真的!

  “申老师,大白天的不要出来吓人!”

  “对不起,若在夜里见面的话,你不知道又要被吓成什么样了。”这孩子彻底变成申明了,眼神与目光都像成年男人,连微笑都那么诡异,“当我要休息的时候,那个叫司望的孩子就出来了,但当我要说话,他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我占据!”

  “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抓到凶手,你就永远飘荡在外面?”

  “大概——是的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司望的孩子挺可怜的。”

  “也算是我跟他的缘分吧,就像我们之间的缘分。”

  马力脸色为之一变,他知道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十年前被杀死的冤鬼:“哦,是啊,这些年来,我也想要为你报仇,努力地寻找凶手,却一无所获。”

  “谢谢啊,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今天刚交了辞职报告,实在受不了做金融的压力。”

  他拿起桌上赠送的纸巾,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司望敲了敲桌子:“喂,有需要我帮忙的吗?要知道亡灵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你能帮我什么?治疗我的抑郁症吗?小朋友?”

  “给你一个新工作好吗?”

  马力看着男孩一副认真的表情,苦笑着回答:“别跟我说什么家教!”

  “中国最大的家教公司——尔雅教育集团,总经理助理,年薪六十万。”

  司望的语气略带励志,而马力茫然地摇头:“别开玩笑了。”

  “我要让猎头公司正式来找你才相信吗?”

  半小时后,二十八岁的马力,与十岁的司望,分别走出未来梦大厦。一辆宝马760开到路边,带着司望疾驰而去。

  马力看着暮色笼罩的汹涌人潮,每个活人都在忙着赶路,并不知道自己正急着走向死亡,身边则飘荡着无数前人的幽灵。

  第十三章

  暑期过后,谷秋莎安排望儿转学到私立小学,那是尔雅教育集团投资的贵族学校,号称专门培养家族企业接班人。但这孩子坚决不同意,死活要在公立学校读书,尽管在长寿路第一小学也没什么朋友。几番争执之后,谷秋莎担心他逃回生母那里去,只能答应他的请求,但每天派司机接送上下学。望儿在学校得到特别待遇,许多人想来看看这个神童,保安一律拒之门外,就连同班同学也不得随意与他讲话。

  望儿很喜欢画画,谷秋莎在家里辟了间画室,摆满各种石膏像与颜料,每周都能画几幅不错的素描与水彩画。

  秋天的深夜,谷秋莎洗完澡走过画室,发现门缝里还亮着灯,发现望儿并没有睡觉,而是站在画架前,握着铅笔使劲涂抹,身体像打摆子般剧烈颤抖。

  十岁男孩正在素描的画面——依稀可辨阴暗的空间,更像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到处滴着肮脏的水,背景是布满蛛网的斑驳墙壁。有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几只老鼠从他脖子上爬过。从他的发型与脸的轮廓来看,应该只有二十来岁。

  更让谷秋莎抓狂的是,她认得这幅画中男人所穿的衬衫,袖子管上的条纹标志,那是十年前她在商场里亲手挑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

  他是穿着这件衬衫死的。

  她冲进画室,抱住孩子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望儿,你生病了吗?”

  男孩的面色苍白,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战栗着摇头:“我做了个梦。”

  谷秋莎看着那幅黑白素描:“你画出了噩梦里的景象?”

  “是。”

  这也是她的噩梦,十年来每个凌晨都会浮现——申明的尸体被警方发现时的场景。

  至于发现尸体的警官,那个叫黄海的男人,最近一年来,频繁出现在公司附近。贺年被杀的案件没有进展,公司里许多人都被警察问过话。谷秋莎总有一种感觉,黄海警官的注意力是在十年以前。

  就像水银针里的温度,空气越来越冰冷,路中岳的态度却突然好转。对于不跟自己姓的养子,路中岳有了更多的笑容,经常主动跟望儿说话,甚至坐在一起看NBA或意甲。

  虽然,家庭和睦本是一桩好事,却让她隐隐不安起来。

  她在画室里发现的那幅噩梦素描,第二天就悄悄地烧了。当她再次看到望儿的目光,就会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他总是两眼低垂,看起来有些羸弱,面部的轮廓颇为清秀,皮肤也是苍白的。他有双大而黑的眼睛,安静时就会陷入沉思,有时又会闪烁最凶恶的憎恨。他的头发不是全黑的,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深褐色,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

  谷秋莎已经不敢再直视望儿的眼睛了。

  有几次晚上陪他睡觉,醒来却发现枕边躺着申明的脸,谷秋莎吓得跳起来尖叫。望儿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推说做了噩梦。

  寒冬的黑夜深处,他的眼里射着奇异的光,完全不像是个孩子。他缓缓靠近谷秋莎,双手环抱她的后颈,就像久违了的情人,温柔地亲吻脸颊与耳根,把小猫般的热气吹进她的耳膜。这片早已干涸见底的池塘,却被这个男孩唤醒与浇灌,回到二十五岁那年。

  谷秋莎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爱他。

  某个凌晨,她听见嘤嘤的哭泣声,看到望儿抱着枕头痛哭,从没见过他那么伤心,几乎把床单哭湿了。她忍着没把他推醒,反而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声声悲戚的梦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小……枝……”

  小枝是谁?

  第十四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中岳已抽了满满一缸的香烟,眼中布满血丝,还在喝着黑咖啡,手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凌晨一点。他更愿意侧身在阴影中,让对方看不清他额头上的青色胎记。

  “跟你一样的人。”

  马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面可以看到静安寺的尖顶。女服务生又送上果盘,不免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三个月前,马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助理。上任不满一个月,就为集团拿到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很快掌握了高管的生杀大权,也常有人私下说——谷秋莎不过是看中了他的长相,说不定他晚上还要兼职做老板的面首。

  这样的人,自然是路中岳深恶痛绝的对象,在公司里他俩从不说话,每次看到马力都让他自惭形秽。

  不过,路中岳并不知道,马力跟他一样都是南明高中毕业的,只不过比自己晚了七年——1995年,申明作为老师被杀的那一年。

  十年来,路中岳都想要忘记那张脸,但每逢阴冷时节的清晨,就仿佛会看到申明的眼睛,晃在高中时代的寝室上铺,喊他起床别误了食堂吃早饭。

  那时他们住在同一间寝室,最多的娱乐就是下四国大战,路中岳主攻,申明主守,胜率达到90%以上,是远近闻名的黄金搭档。路中岳的另一项爱好是斗蟋蟀。初秋,床底下摆满了蟋蟀盆,吵得室友们睡不好觉。学校附近的野地里,申明帮他抓到过一只威武的梅花翅,打遍天下无敌手,蟋蟀入冬死了,他还哭得很伤心。路中岳的爱好很多,但就是读书不行,每次考试都是申明帮他作弊,才让他顺利读到高三毕业。

  路中岳与申明是最要好的同学,这是谁都未曾想到过的事。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差不多已二十年了。

  2005年,深秋,申明早就成了一把骨灰,路中岳却比被烧成骨灰还要难受,忐忑不安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

  “半夜把我约出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路先生,有件事恐怕谷小姐与谷校长都不知道吧?你在香港开的那家公司,表面上与集团的业务无关,其实是在转移公司的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中岳的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却连半根胡子茬都没有。

  “谷小姐不懂财务与管理,谷校长也已经老了,我倒是为你感到侥幸,居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你要敲诈我吗?”路中岳掐灭了烟头,“多少钱?”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马力并不意外:“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谁在乎这些蝇头小利?”

  “我听不懂。”

  “路先生,你恨你的妻子与岳父,不是吗?”

  看他的目光凝滞,握着杯子沉默半晌,马力继续说下去:“我也是。”

  “告诉我理由?”

  “这是我的秘密,与你无关。”

  “好吧,我们就把话敞开来说——尔雅教育集团有许多秘密,你作为我妻子的助理,想必也很清楚。”

  “这些秘密一旦被公布出来,足以致命,许多人都盼望着拿到证据。”

  他又点上了一根烟:“马力,你是想要跟我做个交易?”

  十分钟后,这两个男人成交。

  路中岳舒畅地吐出烟圈,其实双脚都在打颤,后背满是鸡皮疙瘩。

  “老实说,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这是在夸奖我吗?”马力故作深沉地补充一句,“其实,你最该感谢的人,就是谷望公子。”

  “那小子?”

  “路先生,你可是他的养父啊。”

  “既然,我们已是朋友,不妨跟你直说。”路中岳解开衬衫纽扣,特意看了看四周,担心别给人偷听了,“每次看到这个男孩,看到他的那双眼睛,都让我不寒而栗,虽然看不出半丝恶意,我却有一种感觉——他想要杀了我。”

  “你误会了,谷望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路中岳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惧:“难不成——你是他的人?”

  “不,我为自己服务。我只是建议你,路先生,请不要再为难他了,你绝不是这个孩子的对手,如果你能再善待他一些的话,对你是有好处的。”

  马力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路中岳若有所思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谢谢!”

  说罢,他从包里掏出个药瓶,丢到了路中岳的手里。

  “这是什么东西?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用药说明是德语,你可以请人去翻译一下,上面的LHRH,意思是抑制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马力微笑着站起来,对偷看他的女服务生说:“埋单!”

  “等一等!”路中岳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刚才说什么?”

  “路先生,建议你检查一下家里的饮用水管道,但别让你太太知道。”

  第十五章

  2005年的平安夜。

  别墅花园里是巨大的圣诞树,五彩灯光彻夜不休。何清影孤零零站在铁栏杆外,大衣与围巾勉强抵挡寒风。她把头发绾在脑后,额前垂下几绺发丝,在双眼间来回飘荡。

  两小时前,她看到宝马车载着谷秋莎与望儿回来,想必是去教堂参加过集体弥撒了。树丛隐藏了她的脸,才出来面对谷家的窗户——就像几天前望儿的生日,她没接到谷秋莎的邀请,只能独自守在外面,期望看到儿子哪怕一眼。

  第一次见到望儿,是1995年12月19日,闸北区中心医院的产房。撕裂般的疼痛中,何清影几乎昏厥,耳边响起婴儿的哭声。

  “是弟弟哦。”

  助产士温柔地喊了一声。

  何清影哭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白色的无影灯,虚弱地发出声音:“让……让我看看……”

  一个放声痛哭的男婴,刚洗去血污,面目有些模糊,唯独眼睛微微睁开,以奇怪的目光盯着妈妈。

  何清影冒出个荒唐的念头——他在想什么?他为何哭得如此悲伤?就像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怨念?

  虽然早产几周,却并未在暖箱里住太久,护士们都说这孩子很幸运,要比其他早产儿健康得多。司明远第一次做爸爸,不停地亲吻儿子,破天荒地把脸上的胡子茬刮干净了,公公婆婆也忙得不亦乐乎。他去派出所给儿子报了户口,名字是何清影起的,怀孕时每天在窗口眺望远方,似乎有个声音在喊她,于是选定一个单名——望。

  司望。

  没过几天搬回家,何清影父母留下的老宅子,一家三口还可以挤挤。她休息了四个月,就回到邮局的储蓄窗口上班了。她的收入比丈夫多,穿的衣服品质也不错,偶尔还能用些正宗的化妆品。她的书架上有整整一排张爱玲,并非简单的装饰品。

  老公在南明路钢铁厂上班,每天七点半出门上班,天黑前准时回家。除了与同事喝酒,很少有什么社会交往,平时只抽牡丹牌香烟,不看报纸以外的任何文字。他长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有些粗鲁,不晓得会不会遗传给儿子?家里有台国产的彩色电视机,还有日本牌子的录像机,他没事就在家看录像带,基本都是美国的暴力片,偶尔有香港三级片,根本没注意到婴儿会不会偷看。

  何清影不怎么管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她很少与娘家亲戚来往,看起来完全融入了夫家,与公婆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全无传说中的婆媳矛盾。

  三年后,望儿成为健康漂亮的男孩,被妈妈送去幼儿园。新入托的孩子们哭声一片,她舍不得地把儿子交到老师怀里。幼儿园老师是个小姑娘,常夸望儿是最乖最聪明的好孩子。他也喜欢被老师抱着,趴在她柔软的肩头,闻着洗发水香味。她偶尔也会向何清影抱怨,说这个男孩经常亲吻她的脸,有时让她不好意思。

  家门口的大槐树,枯了又荣好几遍,藏在树冠里的鸟窝,每天清晨把人吵醒。司明远养在窗台的昙花,每年开放两三个钟头,花瓣就放在儿子枕头底下,整晚香气陪伴入眠。小床在客厅角落,墙边摆满玩具,还有妈妈买的童书,虽然他从不感兴趣,也不太看动画片,除了《灌篮高手》。倒是何清影觉得蹊跷,这么小的孩子不该喜欢这个。其次是一部名叫《天书奇谭》老动画片,每次看到神仙袁公被抓回天庭时,这孩子都会哭得泪流满面。

  2000年,望儿五岁了,长到一米多高,脸部轮廓越发清晰,逐渐摆脱了小毛孩的奶气,所有人都夸他漂亮。他从不挑食,再粗糙的食物都能吃下去,这年头也算稀有,虽然何清影尽量满足孩子要求。

  这一年,司明远的单位破产解散,只领到几万块钱买断工龄,成为下岗失业人员。他待在家里还挺开心,炒炒股票看看碟,没过多久就被套牢,股票从18块跌到8块。他的皮夹子越来越薄,本可以带儿子去买汽车模型,现在只能隔着橱窗看了。有人介绍他去做保安,只干几天就低头回来,说是碰到熟人很丢面子。他每晚出去打麻将,经常凌晨两三点回家,把熟睡的儿子吵醒,又引来与何清影的一顿大吵。

  丈夫没了收入,公公婆婆的身体越发糟糕,全家吃用开销都在何清影身上,而她不过是邮政储蓄营业员,凭这点工资只能勉强度日。

  原本不管遇到什么烦恼,司明远对儿子都超有耐心,把他放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到处去玩,锦江乐园就去过无数次。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象棋、军棋、五子棋……但无论什么棋,望儿很快就会成为高手,再也没有人能下得赢他。

  如今,司明远越来越疏远儿子,每次回家也不再抱他,独自在窗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直到烟灰缸满出来都未察觉。以前他从不在家喝酒,现在也会用半杯白酒下饭。当他满嘴烟酒气地叫嚷,用冰冷如铁的目光盯着儿子,何清影感到强烈的厌恶。

  他把儿子当作了敌人?或着怀有某种恐惧?

  会不会是看多了美国恐怖片?有个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电影,原本一个正常的家庭,突然发觉孩子与众不同,气质非凡聪明过人,成年人都无法比拟,只能乖乖地拜倒成为奴仆——这个孩子是异种,他有种天生的邪恶力量,会带来无尽的权力,也让父母遭遇悲惨的灾祸,乃至危害到全人类。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何清影还在单位上晚班,司明远照例出去喝酒打麻将,回到家发现儿子找出一张《刺激1995》的VCD在放。

  他打了儿子一记耳光。

  何清影下班回家,看到望儿脸上五根血红的手指印,司明远颓丧地站在一边发抖。她疯狂地扇了丈夫一个耳光,把儿子抱在怀中,揉着他的脸颊泪如泉涌。司明远什么都没说,低着头冲出家,把房门摔得山响。儿子半边脸都肿了,她咒骂丈夫是畜生,看到窗外的雨夜路灯下,丈夫独自狂奔,嘴里喊出某些含糊的话,隔着大雨听不清楚。

  儿子七岁那年,家里出了桩大事。

  司明远失踪了,那是在春节前夕小年夜的凌晨。整个春节都没有过好,何清影上公安局报了失踪案。望儿爷爷的头发全白了,因此住进医院,她倒是经常去照顾公婆,别人都误以为她不是媳妇而是女儿。

  不停地有人上门来讨债,原来丈夫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其中有好几家高利贷,这些债务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

  司明远一直没有回来。

  2002年9月2日,星期一,是望儿第一次上小学读书的日子。

  这是个雨天,何清影撑着大雨伞,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她的手又热又柔软,替望儿背着书包,装着新买的铅笔盒,不知正版还是山寨的迪士尼塑料铅笔盒。开学典礼上有许多小朋友与家长,她客气地与老师打招呼,看着望儿在教室坐下,确认他的座位,才依依不舍离去。

  一年级才上了半个月,有次望儿放学回到家里,何清影发现书包里多了张纸条,写着李后主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虽然只是用铅笔写的,却是一副漂亮的笔迹,成年人也未必写得出。她抓着儿子质问,望儿说是从路边捡来的,觉得好看准备模仿学习。

  次年暑期,肆虐的“非典”终于过去,何清影给儿子报了个画画班,一家叫菲菲艺术学校的培训机构。老师是个长发老头,很有艺术家气质,教他素描与水彩画,认定司望有学画的经验。为奖励他学画有所成就,又将升入小学二年级,并戴上了红领巾,何清影送给他一件礼物——电脑。

  司望的第一台个人电脑,赛扬处理器的组装机。他兴奋地触摸键盘与鼠标,开机后看着WINDOWSXP旗帜飘过,依次安装各驱动程序。宽带还没普及,有些家里在用ADSL,他家只能用MODEM加电话线。

  很快,何清影发现儿子上网成瘾,一整天泡在电脑跟前。从前她舍不得骂望儿,这回破天荒痛骂了半个钟头,直到自己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男孩倒是懂事地抱着妈妈安慰了半天。

  有天司望跟着爷爷奶奶出门,何清影独自在家打开电脑,她偷偷安装了一个软件,可以监控小孩使用电脑的情况,发现儿子一直在浏览网页,先是GOOGLE,后来用百度,不断搜索一些关键词——

  1995年,南明路凶杀案。

  1995年,南明高中杀人案。

  1995年,南明路钢铁厂惊现尸体。

  1995年,被害人申明。

  1995年……

  几天后,何清影再打开电脑,却发现已被儿子格式化了,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这年秋天,司望的爷爷死了。

  他走得很突然,送到医院已停止了心跳。奶奶是个保守的人,坚持要把爷爷的遗体从医院接回来,在家中灵堂安放几天。爷爷躺在自家床上,司望的叔叔帮他换上一身寿衣。全家人挤在狭窄的屋子里,忙碌地设置遗像、鲜花与香炉。

  何清影请假守在灵堂,儿子也陪她守了一夜。奶奶与亲戚们轮换着休息,有段时间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凌晨两点看着死去的老人。她不让儿子靠近尸体,担心放在家里会变质发臭。但司望总是盯着死人看,也不害怕叮在尸体上的苍蝇,这男孩的眼神令人害怕。

  大家都以为失踪的司明远还会回来,作为家族长子来看最后一眼。直到老爷子送进殡仪馆,塞进火化炉,他仍未出现过。

  第二年,何清影的婆婆也撒手人寰。老人临终前躺在床上,小叔与小姑们很少管她,倒是作为儿媳妇的她,经常前去照顾,给她洗澡擦身体换衣服。操办后事的过程中,也是何清影出力最多,可家里亲戚都很讨厌她,不时在旁边冷言冷语。司望胳膊上的黑纱缀着红布,面对无数异样与怀疑的目光,男孩忍不住大喊一声:“你们有没有良心?”

  整个追悼会安静了下来……

  角落里传出不知谁的声音:“唉,明远还活着吗?”

  从此,何清影不再欠司家情分,儿子也不跟他们来往了。

  这年秋天,司望开始变了。

  家里没有热水洗澡,何清影都是带儿子去单位洗的。当她走出单位浴室,头发还没干透,自然披到两肩,透着让男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有个中年男人向她投来邪恶目光,司望恶狠狠盯着那家伙,他尴尬地说:“小何,这是你儿子?”

  “是啊,局长。”何清影勉强挤出笑容,拉着司望的袖管,“望儿,干吗这样盯着人家,这是我们邮政支局的局长,快点叫伯伯!”

  司望固执地摇头:“先让他管好自己的眼睛吧。”

  何清影明白儿子的意思,也不想跟他争论,低头叹气,收拾脸盆里的毛巾与洗发水。

  他不准任何人靠近妈妈。

  十一长假,何清影每天要去邮局值班。有天晚上,新来的支局长让她留下来,带去餐厅吃饭,强迫给她灌酒。他说知道了何清影的困难,丈夫失踪生死不明,一个人带着小孩很不容易,每天有高利贷债主找上门来。局长准备升她为柜台组长,这样收入能提高一倍,说不定就有还债的希望。他称赞何清影的美貌,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只要稍微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就很迷人。她忍着不敢拒绝,直到喝得晕头转向,而他说要去宾馆休息。何清影站起来要走,却被强行拉住……

  子夜时分,她才回到家里,头发凌乱不堪,衣领上沾着浓郁的酒气,嘴唇青紫,脸色苍白得吓人。儿子还没睡觉,一直焦虑地等待妈妈回家,立即扶着她躺下,倒来一杯热水:“妈妈,你怎么了?”

  “望儿,我没事,早点睡觉吧。”

  司望给妈妈盖上厚厚的被子,刚要关掉卧室的台灯,却发现她的下巴有道深深的血痕。

  “是那个混蛋吗?”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话还没说完,司望已看到她眼中噙着的泪水。

  “妈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紧紧抱着妈妈,几乎要把两个人的骨头压碎,直到她喘不过气地说:“望儿,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我没有……望儿……我没有……”

  司望亲吻她的前额:“妈妈,你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望儿一定会挣钱养你的!”

  第二天,何清影发高烧躺在床上,后来才知道这天出了大事。

  还是同事们告诉她的——司望冲到妈妈上班的邮政支局,正好看到猥琐的支局长,九岁男孩不知哪来的血气,直接从柜台边抄起一个算盘,对准那家伙头上扔过去……

  他的脑袋开花了。

  出事以后,何清影先是愤怒地责骂儿子,又拿起扫帚重重揍了他一顿,最后却把他抱在怀中亲吻:“望儿,妈妈知道你最爱我了!谢谢你!但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她再也不能去邮局上班了,被迫递交辞职报告,砸掉了十几年的铁饭碗。

  不久,谷秋莎突如其来地敲响房门,从此夺走了她的望儿。

  平安夜。

  何清影在这栋大房子前,痴痴地站了三小时,双腿麻木了好几次,脸颊快被冻僵了。

  二楼有道窗帘突然拉开,儿子尚未发育的脸,像幽灵反射着灯光,谁看到都会不寒而栗。

  她仓皇躲进树丛,像女鬼隐入坟墓般逃跑了。

  第十六章

  1995年,申明与谷秋莎的结婚新房刚装修好,试用新买的热水器,两个人挤在大号浴缸里,给彼此的脸上涂上泡沫,看着蒸汽缭绕氤氲地升起,真想永远这么浸泡下去……

  “秋莎,你说什么是绝望?”

  “绝望?”她摸着未婚夫下巴的胡子茬,已被热水浸得软软的,“干吗问这个?亲爱的,你的未来充满希望。”

  “昨晚做了个噩梦,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

  “申明,最绝望的莫过于失去最珍爱的人。”谷秋莎深深吻了他一下,“就是你。”

  一个月后,申明被杀。

  什么是绝望?

  其实,谷秋莎从来都没有答案。

  几个月前,望儿刚来她家的时候,她好几次亲手给这男孩洗过澡。在家里最大的按摩浴缸里,在足以让一个小孩子游泳的泡沫与热水中,谷秋莎发现他的背后有块浅红色的伤疤。她用浴球仔细地清洗着,才确认这并不是伤疤,而是生下来就有的胎记,正好是在偏左的后背心位置。这块胎记形状也很奇怪,是一道长约两厘米的直线,细细的真像是刀伤口子。

  仿佛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后背,正好刺碎了心脏。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时候的一个传说——人身上的胎记是前世被杀害时留下的伤口。

  自己的心脏也绞痛起来,疼得她咬紧牙关几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儿,抚摸着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倾听男孩胸腔里头快速的心跳。

  “妈妈,你怎么了?“

  泡在热水里放松的望儿,疑惑地看着满脸泡沫的她,谷秋莎却死死地搂着他说:“亲爱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半边身体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阵恍惚,泛起十年前缭绕的蒸汽——在谷秋莎与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两个人被热水泡得发红的身体。

  2006年,1月。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清晨,望儿清晨六点就起床了,打开客厅里的家庭影院系统,播放一张正版CD。随着幽暗深沉的前奏开始,整栋别墅响彻一组交响乐,如黑暗水流汹涌迂回,大提琴声部模仿孤舟划船的动作,循环往复如同迷宫,艰难靠近一座萧瑟突兀的小岛,濒死体验般浮现……

  谷秋莎被这声音吵醒,披着睡袍惊慌下楼,才发现望儿独自坐在客厅,目光阴郁地看着电视机,屏幕闪烁一片雪花,很快变成五张油画滚动播放。

  每个画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围的孤岛,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让人绝望的铁灰色天空下,一叶小舟正接近岛屿,船头独立一个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儿!”她几乎尖叫起来,扑到男孩面前,晃着他瘦弱的肩膀,“你在听什么?”

  “死之岛。”

  “一大清早的,你疯了吗?”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吗?”

  男孩茫然地摇头,而她扑到音响跟前想要关掉,却不知遥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连总电源都找不到了,交响乐依旧响彻这间大屋,如尖刀不断刺入耳膜。

  “船上这个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关了!”

  “秋莎,你知道冥河吗?”他不待谷秋莎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人死以后,欲入冥界者,必先渡此河,但需要付出摆渡钱,否则会被摆渡人夏隆抛入河中。冥河的水质轻于人间,除非借由冥界之舟,否则人之肉身不可能渡过,即便鬼魂在冥河中也会融化——这是古希腊传说。”

  “你在跟我说什么啊?”

  谷秋莎浑身起了冷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冲到墙边扭开空调。

  “在《死之岛》的油画里,船头矗立的夏隆象征男人,幽暗的小湾代表女人,海水就是孕育万物的子宫,柏树则是制造十字架的材料……这是勃克林在1880年至1886年间的五幅画,他是一位深深眷恋着死亡的大师。”

  “望儿,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

  此时此刻,她对于这男孩只感到陌生与恐惧。

  “而你正在听的这首音乐,是俄国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灵感来自于这组《死之岛》。”

  终于,她找到家里的总电源,果断拉下了电闸。

  几小时后,谷秋莎忐忑不安地来到公司,刚想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预约治疗自己的神经衰弱,却发现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

  同一时刻,检察院来人闯入集团总部,查封了所有账目与资料。第二天,全国各地的培训点在一夜之间关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尔雅教育集团涉嫌黑幕交易与贿赂丑闻。

  七天后,尔雅教育集团宣布破产。

  谷家各处的房产,作为银行贷款的抵押物行将被法院查封。路中岳向谷秋莎提出离婚,她眼皮不眨地签字同意。办理完离婚手续,她才发现路中岳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团出事前的两个月内,陆续有五千万元辗转数家离岸公司,最终作为投资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账号。

  在路中岳收拾行李离开谷家那天,谷长龙在别墅门口抓住他的衣领:“我怎么亲手养了你这只白眼狼?”

  “对不起,谷校长,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老爷子两周没有染发,转眼变成了满头银丝,脸上皱纹多了无数,就像七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用尽全力扇了路中岳一个耳光:“忘恩负义的东西!”

  路中岳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无须的下巴泛出红印:“谷校长,一切皆有因果,我会来参加你的追悼会的,再见。”

  说罢,他一脚蹬开前任岳父,坐上崭新的奔驰扬长而去。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白雪,落到谷长龙的白发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锡箔与纸钱。

  这天是除夕。

  谷秋莎这才从门里追出来,扶起倒地的父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就像个一无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该怎样安慰父亲,只能给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辞退了菲佣与司机,明天就必须要从这里搬走,家里所有值钱东西都去抵债了。

  望儿穿着羽绒服走出来,这个十岁男孩越发漂亮,寒冬里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背着个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别墅大门口走去。

  “望儿!”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裤脚管,“你要去哪里?”

  他低头看着养母,微微露出悲伤之色:“回家。”

  “我们明天才搬家呢。”

  “回我妈妈的家。”

  “望儿,我就是你妈妈。”

  谷秋莎抛下风雪中的老父,紧紧抱着十岁的小学生,他用力挣脱出来:“对不起,秋莎。”

  “你叫我什么?”

  “天要黑了,快赶不上回市区的末班车了。”他仰头看着飘雪的阴沉天空,终于再无半点表情,“这两天我会再跟你联系的,再见!”

  “别走啊!望儿!”

  她全身几乎趴在地上,却眼睁睁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

  泪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脸上的雪花,心里却在想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叫我“秋莎”?

  第十七章

  2006年,春寒料峭的清晨,破旧的楼道内外却挤满了人,警戒线围住整个五楼,穿着白衣的鉴证人员早已赶到。

  谷秋莎有三个月没化过妆了,乌黑的头发倒是长了不少,出门前都不敢照镜子,想象别人眼中的自己就是贞子。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推开围观的群众,来到杀人现场门口。

  黄海警官伸手拦住她:“对不起,谷小姐,现场勘察还没结束,你不能进去。”

  “人呢?”她再也不顾形象了,狂怒地喊起来,“人在哪里?”

  他的面孔如黑色石头般沉默,谷秋莎无论如何拗不过他的手。

  几分钟后,一具尸体从房门里抬出来。

  终于摆脱警察的手臂,她扑到尸体担架上,那块白布应声滑落,露出一张扭曲而衰老的脸。

  1995年,申明死后,她并未去看过尸体,也不知道人被杀后会是什么模样。今天总算见到了,还是新鲜出炉的尸体,皮肤虽然冰凉,肌肉却未僵硬,关节差不多能活动,只是那张脸是如此可怕,充满羞耻、后悔、愤怒、惊恐、绝望……

  谷长龙的脸。

  他的胸口全被鲜血染红,可用肉眼看到深深的伤口,从肋骨左侧切入,想必直接刺破了心脏。

  黄海警官再次抓紧了她,以免她跟着尸体滚下楼去,她爬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而他不为所动,像没事人那样说:“节哀顺变。”

  “是谁干的?凶手抓到了吗?”

  她擦着眼泪,低头不让警察看出自己的脆弱。

  “你不知道这个地址吗?”

  “什么意思?”

  “你的丈夫路中岳——”

  “是前夫。”

  很少有人敢打断他的话,黄海警官依然没有表情:“这里就是他的住处。”

  “报应!”

  谷秋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

  尔雅教育集团破产之后,路中岳的好日子还不到一个月,账户就被银行冻结了。他在香港的那家公司,也因为违规交易而被注销。无缘无故出来好几个债主,法院查封了他最新购置的房产与汽车。他在几天之内变成穷光蛋,只能搬到贫民区居住。

  房门忽然打开,穿着白大褂的警察正在撤退,证据袋里收集了不少东西。有个警察拿着个黑色袋子,看起来装着沉甸甸的物件,经过黄海时低声说:“凶器找到了。”

  “情况比较清楚了。”黄海靠在墙边,掏出根香烟点起火来,“小区监控记录显示,深夜一点左右,你的父亲来到这里,敲门后进入路中岳的房间。隔了一个小时,路中岳背着个旅行包,神色仓皇地离开。”

  “他杀了自己的岳父?”

  这句话一说出口,谷秋莎就觉得可笑,路中岳何时把谷长龙当作过岳父,何况都已离婚了。

  “监控记录一直到今天早上,没人再进出过这个房间。邻居老太太起来早锻炼时,向保安抱怨昨天半夜隔壁很吵,似乎是两个男人吵架与打斗的声音。保安好奇地看了监控录像,很有警惕心地报警了,结果就这样发现了尸体。”

  “可是,爸爸为啥深夜跑到这里来呢?”谷秋莎越发恐惧,她拉着黄海的胳膊说,“能否让我再看一看凶器?”

  一分钟后,警察把黑色袋子打开,取出一把大号的瑞士军刀,刃口打开足以致命的那种——锋刃与刀柄上沾满了血迹。

  “没错,我认得这把刀,去年我从瑞士旅游带回来的,限量款的,国内没有销售过。”

  “这把刀被路中岳带走了吗?”

  “不,我把这把刀送给了爸爸。两天前我看到他拿着这把刀,痴痴地看着窗外,当时我就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

  “这么说的话,那就是你父亲深夜带刀来找路中岳,可能是商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也可能就是来杀人的。结果他死了,路中岳逃跑了。凶器留在现场的角落,至于是否这把刀致命的,还需要法医检验。”

  她不解地跪倒在地上:“我爸爸六十五岁了,身体一直不好,每天要吃许多药,他怎么会是杀人犯?”

  “道理很简单,尔雅教育集团的破产,都说是因为出了内鬼,而这个人就是董事长的女婿,对不对?”

  父亲是来上门寻仇的?但因年老体弱,非但没能杀了路中岳,反而在搏斗中被自己带来的凶器所杀?

  “不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路中岳!”

  “警方正在全城布控,机场、火车站、汽车站,都已经发出了通缉令,我们在想一切办法捉拿他。谷小姐,你知道他会潜逃去哪里吗?”

  “不知道,我和他还没离婚时,在家也不太讲话,真的不清楚他还有哪里能窝藏。”谷秋莎六神无主地抓着头发,拉着警察的胳膊说,“黄警官,这个人非常非常危险,他还可能来向我报复!”

  “我会抓住路中岳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从黄海嘴里说出来,却是平静而有力。

  谷秋莎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十一岁的男孩——她刚在法律文件上签了字,解除了与望儿的母子关系。

  他重新改名为司望。

  第十八章

  谷长龙的追悼会冷冷清清,几乎没来几个人。当初却是高朋满座,数不清的人要凑上门来,至于那些奉承拍马的家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自家亲戚也故意避开,免得惹上什么麻烦——听说他是要去杀人,反而被前女婿所杀,至今凶手逍遥法外。

  父亲被杀前一晚,曾经与谷秋莎长谈一宿,他说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与其在风烛残年一无所有,不如跟那个人同归于尽。女儿百般劝说他要放下,其实最放不下的是她自己,直到她主动提起另外一个名字。

  “申明?”谷长龙暴躁地吼起来,“你还在想着他吗?”

  “如果你当初可以救他;如果你没有一意孤行把他开除,还能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走上那条杀人的绝路吗?他会死在冰冷的地下吗?如果,你没做过那些自私可耻的事,申明仍然会是我的丈夫,他会接受我宽容我,我们会过得很幸福,也不会有你的今天了。”

  “住嘴!”

  “1995年,在我们订婚仪式前,申明跟我说过——钱校长遭到陷害而自杀,竟是你让他去栽赃的,还欺骗他说是什么镇宅的法物!你不知道申明心里有多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犯,间接杀死了一个正直的老人。但他不敢告发你,因为你是我的爸爸,是他的岳父大人。他说自己迟早会遭到天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死谢罪。我最亲爱的爸爸,是你利用了申明,最终又像抛弃一条生病的狗那样抛弃了他!你是个卑鄙的人。”

  “但我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回报,让我的宝贝女儿嫁给他这样的小子!”

  “爸爸,你去死吧。”

  谷长龙羞愧地跑出家门,而谷秋莎并不知道,父亲的怀里揣着那把瑞士军刀。

  是我让爸爸去死的吗?

  直到打开火化炉,谷长龙已化为灰烬,谷秋莎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

  安奉完骨灰,有个男人正在等她,还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让人想起从前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

  “谷小姐,警方已确认那把瑞士军刀,就是杀死你父亲的凶器。在带血的刀柄上,采集到了路中岳的指纹,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凶手。”

  “等你抓到他再说吧。”

  她冷淡地说了一句,侧身向殡仪馆门外走去,

  黄海警官跟在她身后:“路中岳很可能潜逃到了外地,网上通缉令已向全国发布,但请你配合我的工作。”

  “你以为这只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吗?”

  这句话让他微微停顿:“其实,你的心里很清楚,自从贺年的尸体被发现后,我就一直在盯着你们家。”

  “贺年、我、我的父亲,还有路中岳——都跟1995年被杀的申明有关。”

  这四个人都曾是申明最信任的人,却在他最困难的生死关头,反而背叛与伤害了他,可以说对于他的死,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2002年至今,其中已有两人死于非命,一人作为凶手正在潜逃,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应与当年杀害申明的凶手有关。”

  “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对不起。”黄海第一次有了些表情,却是淡淡的愧疚,“作为警察,我很惭愧。”

  “若你真想破案,可以去留意一个人,是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司望。”

  “被你收养的那个孩子?”

  “是。”犹豫片刻,她轻声说,“我想,他应该认识申明。虽然,他在申明死后才出生。”

  “我不明白。”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孩子?为什么他会来到我的生活里,让我深深地爱上他,然后又把我彻底毁灭?”

  黄海冷酷地点头道:“我会去调查他的。”

  “这个男孩的后背上有个记号。”

  “是什么?”

  谷秋莎不想再跟警察纠缠了,她快步走出殡仪馆,拦下一辆出租车而去。

  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实在太少,她把原本订好的晚餐取消了,她窝在后排座位里,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城市。

  短短的三个月,她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公司、财富、权力、家园、丈夫、父亲,以及最珍视的孩子。

  十年来,她从未想象过也不敢去想象,当申明被莫须有的罪名关在监狱里,又被剥夺了最宝贵的教师身份,被葬送了十多年来寒窗苦读得来的一切,最后还失去了自己的新娘,该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就像此刻的自己……

  申明?

  如果有来生,你会是谁?

  去年6月19日深夜十点,那个在后院里烧锡箔的男孩吗?

  望儿?

  最后的几个月,他作为养子住在谷家,所有秘密就在身边触手可及。更因为谷秋莎的疏忽,让公司大权旁落在路中岳以及新来的总经理助理手中——她私下调查过马力这个人,发现他在应聘过程中,涂改了自己的简历,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没错,但高中是在南明中学,毕业于1995年,很可能是申明带过的学生。

  司望——马力——申明。

  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究竟有多么可怕?

  出租车停了下来,并非谷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条狭窄破烂的巷子,迎面是那棵刚冒出绿叶的大槐树。

  葬礼的下午,春天终于来了。

  她看着三楼的那扇窗户,外头晾晒着女人与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楼道里的信箱,果然有印着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邮件与广告,看来他们母子还住在这里。

  谷秋莎不敢贸然上去,她必须秘密潜伏起来,夜以继日,年复一年,如影随形,盯着司望和他的妈妈,直到抓住他们的把柄,挖出隐藏在这个男孩身上的秘密。

  比起杀了她父亲的路中岳,她更害怕这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不到30公斤,曾经叫过她妈妈的男孩。

  正当她要转身离去,背后响起一个声音:“谷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

  是个温柔的女声,谷秋莎慌张地回头,果然是司望的妈妈。何清影保持着姣好的面容与不曾走样的身材,手里拎着菜篮子,有几条新鲜的带鱼,这是司望最爱吃的。

  “哦,你好,我只是路过。”

  谷秋莎都不敢去看对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临下地过来,面对这穷困潦倒的母亲,施舍般提出收养她儿子的愿望。如今两个人却交换了位置,虽然年龄相同,她却似乎比何清影还老了好几岁。

  “谷小姐,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纱,谷秋莎苦笑一声:“家破人亡!”

  “怎么会呢?”

  “你是在装小白兔吧?”谷秋莎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刚从追悼会上下来,把我的父亲烧成了骨灰。”

  “对不起!”

  何清影自然地后退了一步,盯着谷秋莎看了几眼。

  “我身上带着死人的晦气呢,不要靠近我哦!”

  “这个……真是非常遗憾,以前承蒙您的关照,我心里还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必了,我怕打扰了望——”谷秋莎刚想说出“望儿”二字,马上改口道,“司望。”

  “刚过放学时间,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家呢。”

  “何小姐,有句话我想跟你说一声——虽然,你儿子是个难得的天才,但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望儿确实超乎常人的聪明,但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个普通的孩子,天凉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医院,喜欢吃妈妈做的饭菜,仅此而已。”

  不过,从何清影说这番话的眼神来看,谷秋莎断定她在说谎。

  “你相信吗?人死后是会有来生的。”

  “谷小姐,你在说什么?”

  “大概每个孩子刚出生时,都会残留上辈子的记忆,无论是平安幸福寿终正寝,还是命运颠簸死于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样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伤的,矛盾的,无奈的,痛苦的记忆,都会纠缠在婴儿脑中——这就是他们彻夜啼哭的原因。然后渐渐遗忘,直到再也记不起一星半点,大脑完全空白成一个稚童。”谷秋莎看着楼上那个窗户,脑中全是另一个人的面容,第一次与他相遇的傍晚,“或许,在许多年后的街头巷尾,偶然遇见前世的那个他,蓦然回首似曾相识,却已相隔整整一个轮回。”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情怀,居然文绉绉地说了那么多。

  何清影似被触动,低头自语:“但人总是要忘记的,还是忘记了更好吧?”

  “你认识一个叫小枝的人吗?”

  这是司望做梦时念叨过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摇头:“不知道。”

  “如果,你也没有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你必须要小心了!这个孩子身上带着诅咒,会让所有身边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还有你——”

  “够了!”何清影终于露出怒容,“你不觉得这是很过分的话吗?”

  “对不起,你是做母亲的,但我也是个女人,我真的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否则的话……再见!”

  谷秋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路边打上一辆出租车,天黑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不错的一间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还是藏了些钱在身边,出事后变卖了珠宝首饰,可以供自己衣食无忧。

  刚进玄关,脱下鞋子,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刚要回头的刹那间,后背心一阵冰凉。

  紧接着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种坚硬的物体,来不及挣扎与尖叫,心脏已被刺破。

  谷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是挂在墙上她与司望的合影。

  “你杀了人以后,一切都会变了。你的生活就从此改变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胆地过活。”

  1995年,她与申明躺在床上看过一卷录像带,一个月后,他死了。

继续阅读:第三部 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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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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