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奈何桥
蔡骏2019-10-22 09:5251,714

  我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也涂改着我

  我在流动

  我的影子站在岸边

  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我要到对岸去

  对岸的树丛中

  惊过一只孤独的野鸽

  向我飞来

  ——北岛《界限》

  第一章

  你相信转世吗?

  “人类是有灵魂的,灵魂与呼吸之间,有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比如,当我们睡眠时,就是灵魂与肉体的短暂分开,死亡则是永久的别离。

  动物或者植物,同样也存在灵魂。

  灵魂,可以从一个生命转移到另一个生命。

  古埃及人相信复活,但要保存尸体。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认同转世,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位深入此概念的哲学家。犹太教信仰肉身复活。《新约全书》记载耶稣基督在被钉死后三天复活,乃是基督教重要的信仰根基。

  《太平广记》载刘三复“能记三生事,尝为马,伤蹄则心痛,转世为人,乘马至硗确之地必缓辔,有石必去”。

  佛教认为人死以后,“第七识”将带领“第八识”离开肉身,经历中阴身后,投胎为人,也可能成为动物、鬼、神……就是六道轮回,而某些转世修行者,可以获得前世记忆。

  中阴,是从此生的灭亡,到来世之间的过渡期。中阴身具有神通,能见到肉眼所不能见之世界。人死之后七七日间为中阴,这也是中国人“做七”的缘由。地狱中阴,丑陋如烧焦的枯木;傍生中阴,其色如烟;饿鬼中阴,其色如水;欲界中阴,带有金色;色界中阴,形色鲜白。

  人的中阴,看起来像是儿童,在一群小孩子中,会潜伏某个中阴身。

  “什么玩意?”

  黄海警官驾驶着警车,把电台调换到其他频率,再也受不了这位哲学家的讲座。

  2006年,清明过后。

  警车停在长寿路第一小学门口,他穿着深色警服,板寸一点没少,两鬓却添了白点。来到操场角落的沙坑边,他站在一个男孩的背后,看到有只麻雀尸体,正被沙子掩埋在其中。

  “喂,你就是司望?”

  他的声音依然沉闷沙哑,让许多人印象深刻。

  男孩起身踩平了沙坑,露出苍白的脸,若非鼻尖上沾了些沙粒,目光就显得过分成熟。

  “警察叔叔,我就是司望,有什么事吗?”

  “两年前的秋天,是你发现的苏州河边吉普车里的尸体吧?”

  司望拍拍身上的沙子:“那么久的事了,怎么还来问?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

  “另一个人是谷秋莎,去年成为你的养母,但在几个月前跟你解除了收养关系。”

  “是的,你可以再去问她——那辆车在河边停了两年,倒是她刚一见到就要去撬开。”

  “她已经死了。”

  男孩尴尬了几秒钟,皱起眉头:“哦,是这样啊?她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在她自己家里,上周她父亲追悼会的那晚。凶手至今还未抓到。”

  “好吧,希望你能早点破案。”

  “你好冷静啊。”

  男孩从沙坑边背起书包,径直走向学校大门:“警察叔叔,我要回家了。”

  说不清是故意还是习惯,司望仍然选择苏州河边那条小路。黄海就像膏药贴住了他,跟在后面提醒:“小朋友,以后不要再走这条路,当中有一段太偏僻了,小心有坏人出没。”

  “警察叔叔不就是抓坏人的吗?”

  “是,没有我抓不到的坏人。”

  “真的吗?”

  这句反问让黄海沉默了,一度没有他抓不到的坏人,但从1995年起就不一样了。掐指算来这十一年间,已有五起谋杀案没有侦破,恐怕不止一个凶手。

  他夺过男孩的书包说:“嘿!现在小学生的书包可真重啊!”

  “警察叔叔,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因为,谷秋莎临死前,拜托我一定要做的——她说你是个举世无双的天才,但心里藏了许多秘密。”

  “我只是个普通的四年级小学生。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黄海——上过地理课吗?中国有哪四大海?我都忘了,你是天才,哪有你不知道的?”

  苏州河边的荒野,一身深色警服的男人,目光冰冷,面容严肃,他在怀疑这个四年级小学生,跟数起凶杀案有关。

  “黄海警官,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一定会帮助警察叔叔破案的!”

  这样的回答让人哭笑不得,他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片空地说:“就是这个地方。”

  贺年的尸体在这里腐烂了两年,埋藏在破吉普的后备厢里,如今重新被垃圾与灰尘覆盖,再也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男孩不敢踏上那块空地,在旁边绕了一圈:“黄海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

  “不,从不相信,你们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他掏出一根香烟在风中点燃,急促地补了一句,“世界没有鬼。”

  “我想,是车里死去人的鬼魂在叫我吧。”

  “胡说八道!”

  “警察叔叔,你信不信?我见过鬼的。”

  黄海手指尖的一片烟灰撒落在地,拉着司望的胳膊,离开发现尸体的地方。

  十分钟后,他将男孩送到了家门口。

  “你就送到这里吧,上楼去会吓到我妈妈的。”

  司望从警官肩上夺回书包,黄海把名片给了他:“小朋友,如果想起任何线索,立刻打我电话!”

  看着男孩上楼去了,黄海靠在大槐树下,急促地点起一根香烟。袅袅的蓝色烟雾中,他想起了谷秋莎的尸体。

  她死后三天才被发现,房间里发生了漏水,邻居报告物业才强行开门。尸体倒在门后玄关内,脸朝下四肢伸展,地板上全是漏出来的水,把谷秋莎浸泡得有些水肿。致命的伤口在背后,几乎直接刺破了心脏。现场并未发现凶器,显然已被凶手带走。谷秋莎屋里有些现金,却一分钱都没少,包括某些贵重物品。她身上的衣服也算完好,更无被性侵犯的迹象,既非劫财也非劫色,最大可能是仇杀。

  凶手对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指纹与毛发。电梯监控没有拍下来,凶手是男是女也无法判断,只能判断死亡时间在三天前,也就是谷长龙追悼会的那天。黄海分析凶手是爬楼梯上来的,等到谷秋莎回家开门的刹那间,跟在她背后冲进去一刀毙命。

  最无法接受的是,就在凶案发生前几小时,他还跟死者在殡仪馆见过一面。那是她父亲的葬礼,一个女人最悲伤的时刻,黄海本想来安慰她的,没想到送了她最后一程。他清晰地记得,谷秋莎当时所说的话:“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果然,她提前判处了自己死刑。

  对于一个资深的刑警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紧接着这句话,谷秋莎又提醒他要留意司望这个孩子。

  第二天,黄海再次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门口。

  等到司望孤独地走出来,他就拦在身前说:“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小子,你应该知道,谷秋莎与谷长龙都死了,我担心你也会有危险,懂了吗?”

  他粗暴地夺过男孩的书包,沿着大马路往前走去,司望像犯人被警察押送无力反抗。

  “他被警察抓起来了吗?”

  几个小学生纷纷窃窃私语,司望解下红领巾,抱怨了一声:“对不起,请不要当着同学的面来送我,他们会以为我是坏小孩的。”

  “走自己的路,让鬼去说吧。”

  “案子破了没有?”

  “你说的是哪桩案子?”黄海回头盯着他的眼睛,“我会亲手抓住那个混蛋的!”

  路过常德路上的清真寺,有人在卖烤羊肉串,司望停下来都要流口水了。黄海警官买了十串,分给他四串说:“你还是小孩,不要吃太多,当心拉肚子!”

  他大方地吃起羊肉串,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小朋友,你吃了那么多,不怕吃不下晚饭吗?”

  “没关系,今晚我妈妈要在外面上班,我会用微波炉转一转冰箱里的饭菜吃。”

  “那你爸爸呢?”

  其实,黄海是明知故问,他早就调查过司望一家的底细了。

  “我爸爸——他在四年前就失踪了。”

  黄海郑重其事地说:“司望同学,今晚你来我家吃饭吧。”

  “不要,我还是自己回家吧。”

  “跟我走!”

  这是命令式的口气,黄海就住在清真寺附近,一栋老式的高层建筑,几乎紧挨着派出所。

  他背着书包打开房门,迎面一股酸霉的气味,立刻红着脸说:“嘿嘿,不好意思!”

  这个男人笨拙地开窗通风,收拾乱糟糟的客厅,餐桌上全是方便面杯,烟灰缸里密密麻麻塞满了烟屁股,显然家里没有女人与孩子,典型的中年单身汉。司望在陌生人家里分外小心,好不容易找到空位坐下。警官打开冰箱,给他倒了杯牛奶,男孩客气地只喝了一小口。他又打开电视机,正好是小朋友节目,《名侦探柯南》中的一集。

  他在厨房折腾半天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打开冰箱拿出一包面条,还有速冻牛肉,傻笑着说:“小子,我给你煮牛肉面好不好?”

  十分钟后,当电视机里柯南用针打昏了毛利小五郎,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到了餐桌上。

  说实话,黄海下的面条还不错,也可能是他在厨房里唯一会做的东西。

  当司望把面条吃得一根不剩,把面汤都喝光时,黄海带着奇怪的微笑看着他。男孩惊慌地站起,却被黄海按下去:“吃饱了吗?小子!”

  “饱了,都打嗝了,你不吃吗?”

  “我不饿。”

  他的声音如从缸底发出般沉闷,房间里的空气也变得僵硬。司望局促地抓着衣角问:“警察叔叔,世界上真的没有你抓不到的坏人吗?”

  “当然。”

  “你敢发誓?”

  “我——”黄海警官刚要点起一根香烟,又塞回到烟盒中,“但有几个例外。”

  “杀人案?”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可怕:“问这些做什么?”

  “我在想,你接管苏州河边的尸体案,以及谷秋莎与谷长龙的案子,会不会跟你过去没破的案子有关?”

  “你一个小学生,干吗要知道那么多?”

  司望不跟他客气了,背起书包要往外走,黄海拦住说:“等一等。”

  “天黑了,妈妈说不能随便去陌生人家里的。”

  “你是哪一年生的?”

  “1995年12月19日。”

  “嗯,从前没有破的两桩案子,发生在你出生以前。”

  “也是1995年吗?”

  “是。”

  说这话让他有些意气消沉,司望故作镇定说出那几个字:“南明路谋杀案?”

  黄海的面色变得煞白,紧紧抓着男孩衣领,把他提到半空。他的双脚无助地乱蹬:“放我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互联网……”

  黄海粗大的手指关节,轻轻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却把他放下来:“对不起,小子。”

  “网上说那年夏天,南明高中死了三个人?”

  “对不起,我送你回家。”

  十几分钟后,黄海警官把男孩送到家门口,司望抓着他的警服衣袖问:“能帮我一个忙吗?”

  “说。”

  “能不能帮我找到爸爸?他是在2002年的春节失踪的,他叫司明远,在你们公安局报过案。”

  “好,我尽力。”

  从此以后,他每隔几天就会到学校门口找司望,一起去清真寺门口吃烤羊肉串,偶尔还带回家里吃饭。

  但他从没提起过自己的老婆孩子。

  五月,谷秋莎被杀已经一个半月了,案情仍没有进展。公安局暂时锁定路中岳为嫌疑犯,继续在全国范围内通缉此人。

  黄海再三踌躇,还是决定敲响司望的家门。

  那是周末,没等几秒房门就打开了,司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你在做什么坏事吗?”他径直走进这狭窄的房间,电视机里正放着《咒怨》的DVD,“一个人在家?”

  “不,我妈妈在。”

  这句话让他挠头耳语:“你妈知道我吗?”

  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整天跟警察混在一起,任何当妈的都不会放心。

  司望尴尬之时,何清影已从卧室出来了,她换了件新衣服,整理好头发,颇为动人地说:“请问你是?”

  “哦,我——”

  这个男人惯于同坏人打交道,看到漂亮女人却张口结舌。

  “这位是黄海警官。”

  “望儿,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祸了?”

  妈妈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

  “司望妈妈,请别误会,我冒昧上门来的原因,是司望托我办过一件事——关于他的爸爸!”黄海注意到她的眼神微微跳了一下,“听说你的丈夫司明远失踪多年,而你儿子希望我帮他找到爸爸的下落,我刚在公安系统内部调查过。”

  “谢谢!”

  “抱歉,我没找到他的行踪,也没有他在本市或外地的住宿记录,没有购买火车票与飞机票的记录。但我既然答应了司望,就一定会努力地找下去,请放心!”

  何清影给黄海警官沏了一杯茶,得体礼貌地端到他面前。他难得笨拙地点头致谢,抿了口茶,几乎烫破嘴唇。

  她把话题转移到孩子的教育上:“司望非常聪明,你也知道他去年的经历,得感谢谷小姐给我们机会,让他能在外面见了世面。他现在又跟以前一样了,在学校的成绩中等,很少跟同学们说话,就连一度最关心他的校长,也不再理睬他了。”

  黄海警官频频点头,一反常态地改用柔和语调,竟把经常送司望放学回家,去清真寺门口吃烤羊肉串的秘密全说出来了。

  男孩一阵脸红地躲进里间,黄海趁机问道:“你刚才说到谷小姐,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啊?什么时候的事?”

  “看来还不够关心她啊——就在一个半月前。”黄海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请问你最近一次见到谷秋莎,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今年春节前,我们给司望办理解除收养的手续,去派出所把户口迁回来。”

  “以后就再没见过吗?”

  “是的。”

  “好,非常感谢你的配合,那么我走了,以后会经常来打扰的。”

  黄海警官缓缓走到楼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三楼,脑中却满是何清影的容颜。

  她在说谎吗?

  第二章

  春暖花开。

  二虎已做了两年保安,每次巡逻都会经过这栋大宅子,冬天里的那棵大圣诞树,让整个别墅区的人都很羡慕。没想到才过春节,这户人家就破产了,一家一当都被搬走,有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坐在小区门口骂娘,最后被一个女人拖走了。

  听说——他们最近都死了。

  但让二虎记忆最深刻的,却是这家的男孩,大概十岁的孩子,看起来很是漂亮,双眼炯炯有神,却没什么表情,时常在花园独自散步,或站在窗前发呆。半夜里保安巡逻经过,都会看到二楼窗户亮着灯,吊死鬼似的站着个男孩,那张脸苍白得吓人,还有人以为他在恶作剧。

  然而,几乎每夜都是如此。

  二虎的家乡有一种传说——这样的人出现时,往往是被死人的灵魂附体了。

  随着这家主人破产,男孩也消失了,二虎终于松了口气,虽然有时还会在噩梦中见到他。

  如今,这栋大屋早已人去楼空,有了新的主人,工人们开始装修,即将搬入某个钟鸣鼎食之家。

  让二虎意外的是,那个奇怪的女人又出现了。

  像是大学刚毕业,全身黑色衣裙,朴素而低调,头发扎着普通的马尾,镶着朵白花,像是送葬来的。是个漂亮女子,肌肤胜雪,眼帘谦卑地低垂,像古代壁画里的人儿。

  谷家出事前夕的那段时间,二虎好多次看到过这个女子,这张脸庞令他印象深刻,以至于有了要跟踪她的欲望。她总是在这栋大房子前徘徊,远远看着窗户里的人,但只要有人从屋里出来,她就会躲藏到树丛中。出于保安的义务,二虎上去盘问过几次,她却一个字都不回答,不慌不忙地走了。

  她的头发里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此刻,她站在装修中的别墅前,身后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有着烫卷了却很土的发型,手里牵着个男孩子,看来上小学三四年级。他们提着行李,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一对母子,来自外地的小城市。

  “请问这是路中岳的家吗?”

  带孩子的女人低声问道,黑裙马尾的年轻女子回过头来,蹙起眉头回答:“现在已经不是了,他在不久前失踪,找他有什么事吗?”

  “啊,那怎么办呢?”女人几乎都要晕倒了,还是男孩搀扶住了她,“对不起,您是?”

  “我是路中岳的表妹,今天来帮他处理房子的事。”

  “您好!”她显得很激动,祈求般看着对方眼睛,“妹妹,你能不能帮我?”

  “你是他什么人?”

  她把男孩拉到身前说:“这是我的儿子,也是路中岳的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我表哥不是没有孩子的吗?”

  “十多年前,我是路中岳的女朋友,怀孕后他说要分手,给了我一笔分手费,让我马上回老家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铁了心要跟别人结婚。我每天哭得昏天黑地,大着肚子回了老家。医生说孩子已经大了,强行要打的话,会有很大危险。而我也舍不得这孩子,便狠狠心将他生了下来。还好我父母通情达理,他们帮我一起带孩子,就这样长大了。”

  “我表哥都不知道?”

  “当年,路中岳无情无义抛弃了我,我恨他还来不及呢。反正拿到了分手费,又相隔几千里的路程,我再没有找过他。”她越说越羞愧,指着男孩的额头说,“你看——他有块青色的印子,跟你表哥脸上一样,绝不会有错的,这就是他的亲生骨肉,现在不是有亲子鉴定吗?我可以带他去滴血认亲。”

  “别说了!我没有怀疑你。”

  “去年,这孩子的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了,以前积攒下来的存款也快用完了,我要出去打工,就想把这孩子还给路中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听说他很有钱,就算不能给孩子一个名分,至少也能讨口饭吃。”

  说着说着,做妈妈的眼泪掉了下来,对着孩子说:“快叫阿姨,说出你的名字。”

  男孩看起来很乖,自始至终没有半句话,这才怯生生地说:“阿姨,我叫路继宗。”

  “对不起,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我也很想找到我表哥。但你们不知道,他现在是个杀人犯,警察在全国通缉他!”

  “这个杀千刀的家伙,是老天的报应吗?可是,我们母子该怎么办?”

  年轻女子打开钱包,掏出三千元送给这对母子:“对不起,这个你先拿着吧,就当作是回家的路费。”

  “这怎么行?”

  “我是路中岳的表妹,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当年犯下的错误,我会替他好好弥补的。但我也实在找不到他,如果有他的消息,无论是关进去还是怎么样了,我都会立刻告诉你的。我们交换一下手机号码,我可能随时都会联系你。”

  “好的,太感谢你了!”

  她顺手把三千元塞好了,互相记下电话号码后,年轻女子补充了一句:“你在外面听到路中岳的消息,也请第一时间告诉我,这是为了救他的命。”

  “妹妹,我记着呢!”

  这可怜的女人拉着儿子,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二虎正在被保安队长训斥,怎么把这种人放进了小区大门?

  夕阳斜斜地照来,黑裙马尾的女子孤独地站在别墅门口,整个人似一团冰冷的火焰。

  路边郁郁葱葱的夹竹桃花很快就要开了。

  她叫欧阳小枝。

  第三章

  2006年,圣诞节。

  黄海警官把司望带到家里,买了许多熟食与冷菜,还给自己准备了两瓶黄酒,给男孩买了大瓶雪碧。

  窗外,下着冰凉的雨。

  司望的脸越发成熟,眉毛也渐渐浓密,再过两年就要发育成少年。

  有一次,警官特意带这男孩去了澡堂子,果然在他左侧后背心的位置,发现了那条刀伤似的胎记——黄海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出来。

  司望三天两头来这儿玩,每个角落都向他开放——除了有个神秘的小房间,房门永远紧锁,不知藏些什么?

  黄海自顾自地喝酒,吞云吐雾,直到男孩大声咳嗽,才把烟头掐灭。

  “今天,是阿亮的两周年祭日。”他摸着司望的鼻子,手指不住颤抖,“真像一场梦啊。”

  “阿亮是谁?”

  黄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相框,是黄海与一个男孩合影,背景是人民公园,花坛里有许多气球,依稀可辨“六一”——男孩长得有几分像司望。

  “他是我儿子,只比你大一岁。四年前,他被查出白血病,我找遍全国的医院,想给他做骨髓移植,却始终没找到合适对象。阿亮在医院住了一年,化疗让他的头发都掉光了,最后死在我怀里,十岁。”

  “你很想他吧。”

  “那一年,我几乎每天都会偷偷掉眼泪,直到遇见你,小子。”

  这个中年男人把司望抱在怀中,又粗又热的手掌抚摸他,就像儿子还活着。

  “阿亮的妈妈呢?”

  “老早离婚了,那婆娘跟个有钱人跑了,移民到澳大利亚,儿子死后再没回来过。”

  “好吧,我不怪你。”男孩摸了摸警官脸上的皱纹,“以后,你可以叫我阿亮。”

  “阿亮死了,他不会再回来的,小子。”

  黄海平静地说完这句话,似乎已完全接受了儿子死去的现实。

  “死是一场梦,活着也是。”

  “臭小子,你又来了,敢学大人一样说话!”

  他喝下整杯酒,司望拉着他的胳膊:“够了,你快喝醉了!”

  “别管我!”

  黄海警官将男孩推开,又给自己灌下一杯。司望将他搀扶到沙发上,他喃喃自语:“阿亮!别走!阿亮!”

  酒醉过后……胃里涌起一阵恶心,黄海趴在地板上呕吐,今晚酒量怎么如此之差?

  他尴尬地收拾呕吐物,才发现小房间的门半开着,传出轻微的脚步声。

  摸了摸身上的钥匙,果然已被司望这小子拿走了。他飞快地冲进小房间,充满霉变腐烂的味道。男孩雕塑般站着,注视整面墙壁,贴满泛黄的纸张与照片,密密麻麻如追悼会上的挽联。

  照片里有黄海最熟悉的画面——杂草丛生的荒野,坍塌的围墙,高耸的烟囱,破旧的厂房,锈迹斑斑的机器,通往地下的阶梯,圆形把手的金属舱门……

  南明高中的学生们传说的魔女区。

  司望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嘴唇已被自己咬破,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照片里不时出现警察的身影,还是20世纪的绿色警服,拍摄于1995年6月。杀人现场打着灯光,背景是黑暗无边的地底,积满肮脏的水,发出令人厌恶的反光。

  他看到了申明。

  二十五岁,茂盛的头发,未婚妻买给他的衬衫,已被污水染成漆黑。臂上缀着红布的黑纱已难以分辨,大摊血迹尚未褪色……

  照片里的脸还埋在水中。

  下一张照片,尸体被翻了过来,惨白灯光下有张惨白的脸——男孩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泪水却从眼皮的缝隙间涌出。

  黄海警官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挡住他的双眼。

  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可以想象一个人被杀后,又在地底的雨水中被浸泡了三天……

  死后三天的申明,倒在死亡的水中渐渐腐烂。

  接下来的几十张照片,每一张都足以让人毕生留下噩梦。司望却用力推开警察的手,瞪大眼睛看着照片——死者背后的刀伤,不到两厘米的一道红线,却足以让心脏碎成两半。

  他没有看到凶器。

  尸体运走以后,警察继续勘察现场,将地下室的积水抽走,搜索可能的证据。并没有传说中的坟墓与白骨,只是墙上刻着些奇怪的文字与符号。

  终于,黄海从男孩手里夺回钥匙串,看着小房间角落里的铁皮柜子说:“十年了,这个小房间从没改变过,你知道为什么?”

  “这是你至今没有侦破的案子!”

  “1995年6月6日清晨,在南明中学图书馆屋顶上发现被毒死的女生,她就读于高三(2)班,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死者的班主任叫申明,他被当作杀人嫌疑犯,被我亲手抓进公安局又亲手放出来。6月19日子夜,南明路边的荒地里,有群野狗撕咬一具尸体,引起下夜班的工人注意,那是南明高中的教导主任严厉,身上有数处刀伤,致命的凶器就插在身上。警方发现申明失踪,门房老头也证明在当晚看到严厉与申明走出学校,大家都怀疑他就是凶手,杀死教导主任后潜逃。警方全城通缉三天都没抓到他,直到有个女生向学校报告,说在申明失踪的那天,他提到过学校附近的废弃厂房,也是学生传说中的魔女区。6月21日上午十点,警方才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时连续几天大雨,地下仓库积水严重,尸体浸泡在水中,凶器却消失了。那么多年过去,这些数字仍然牢牢记在我脑中。”

  黄海一口气说完这些,酒差不多也醒了,小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感到浑身冰凉。

  他还记得杀死严厉的那把军刀——生产厂家原是大三线的兵工厂,刃长15厘米,使用特种钢,带血槽的矛形刀尖,沿袭军品痕迹,很像特种兵的匕首,锋利度、保持度、硬度、韧性与防腐蚀度都属一流。这种刀在市场上极其罕见,当时只在一些特殊部门内流通。

  15厘米,305厂,特种钢,带血槽,矛形刀尖……

  而在房间的另一面,白花花的墙上,用红色记号笔画着无数道线,组成一幅巨大的人物关系图。触目惊心的红字,乍看竟像是黄海蘸着自己的血写上去的。

  墙壁的核心是两个字——申明。

  围绕这个名字,伸出去八根粗大的线条,每条线都指向一个名字,分别是:柳曼、严厉、贺年、路中岳、谷秋莎、谷长龙、张鸣松、欧阳小枝。

  每个名字下面都贴着大头照,其中柳曼、严厉、贺年、谷秋莎、谷长龙,这五个人的名字上,分别打着红色大叉,代表他(她)已经死亡。

  “申明”这两个字就像邪恶的咒语,凡是与他连上线的人,大多已遭遇了厄运。就在今年,谷秋莎与谷长龙——申明曾经的未婚妻与岳父,也遭遇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人们都会顺理成章地联想:这是否幽灵的报复呢?

  还活着的只剩下三个人。

  路中岳也不知潜逃在哪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通缉犯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司望指了指墙上的名字说:“张鸣松与欧阳小枝又是谁?”

  “张鸣松是案发时南明高中的数学老师。”黄海也被他提醒了一下,很久没再注意过这两个人了,“欧阳小枝就是在案发三天后,说申明可能在魔女区的女生。”

  “这八个人都与死者有着直接与间接的关系吧?”

  “申明死后一个月,我就画下了这幅关系图。最有嫌疑的是路中岳,他竟与死去好友的未婚妻结婚了。他是南明路钢铁厂的工程师,当晚他正在厂里值班,案发地距离值班室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米。当时,路中岳的父亲在区政府工作,他坚称自己整晚都在睡觉,没有证据证明他与申明的死有关。这些年来我一直盯着他,两年前发现贺年的尸体,我还找过路中岳几次。没想到他真的成了杀人犯,现在全国每个公安局都有他的通缉令。”

  “你把所有资料都贴在这个屋里,并不准任何人进入,因为这是你的禁区,也是你作为警察的耻辱?”

  “找死!”他把司望赶出小房间,又倒了杯冷水浇在自己头顶,“今晚泄露了太多的秘密,要是让你妈妈知道的话,她肯定不会再让你来我家了。”

  “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只是觉得你很可怕——有时候,你又不像是小孩子。”

  “每个人都这么说。”

  “为什么你要关心1995年的案子?那时你还没生出来呢!”

  “为了你。”

  这个回答让黄海警官颇感意外,他看着窗外闪烁的圣诞树说:“你真是个可怕的孩子。”

  忽然,门铃响起。

  什么人在平安夜来访?黄海重新锁紧了小房间,司望却像主人似的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半白,身体不再像从前挺拔,皱纹增加了很多,整张脸消瘦而憔悴。他紧拧着眉头,看了看门牌号:“小朋友,这是黄海警官的家吗?”

  “是。”

  “抱歉打扰了,你爸爸在家吗?”

  居然把他当作了黄海的儿子,司望也没有否认,点头道:“他在家。”

  黄海立即把他拉到身后,拿块毛巾擦着自己淋湿的头发,语气粗暴地说:“老申?我不是让你不要来我家吗?”

  “对不起,黄警官,打你电话一直在通话中,就直接找上门来了。因为太重要了——我又有新的线索了!”

  “说吧!”

  “昨晚,他在书店里买了一本书,你猜是什么?《达?芬奇密码》!我看过这本书无数遍了,关于宗教、历史、艺术与杀人的小说,居然也有圣殿骑士团与郇山隐修会。”

  黄海彻底晕了,搔着后脑勺说:“什么山?”

  “Priory of Sion!”

  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居然说出了一句流利的英文术语。

  “老申,你看都一把年纪了,少在我面前放洋屁。”

  司望看这男人的眼神却有些奇怪,在门口拉了拉黄海的衣角说:“让他进来说话吧。”

  “闭嘴!”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到厨房间去待着,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切!”

  但他毕竟是个警察,司望乖乖地躲进厨房,但不知有没有偷听。

  “坐吧。”

  黄海给这位圣诞夜来访的不速之客泡了杯茶。

  “警官,我悄悄跟踪了那个人,他坐在地铁上阅读《达?芬奇密码》,同时还详细地做着笔记,手指居然还在画着十字,以及许多奇怪的形状,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东西,也许是他们组织的神秘指示。”

  “你没被人家发现吧?”

  “放心,我隐藏得很小心,戴着口罩与帽子,他看不到我的脸。”

  黄海搔了搔脑袋,点上一根烟:“该死的,我是怕他再打110报警,或直接找我们局长投诉!局长女儿明年要高考了,最近在跟着他补习呢!”

  “太危险了!赶快告诉你们局长,绝对不能让他接触孩子!我怀疑他是郇山隐修会或玫瑰十字会的成员,至少也是共济会成员!”

  “你是个优秀的警官,而我是个资深的检察官,我们都有过相同的办案经验,心里有鬼的家伙,无论表面上伪装得多好,都逃不过我们俩的眼睛。我敢保证——他绝对不是个普通的数学老师!”

  “是,他是全市有名的特级教师,当然不普通了。”

  这位资深检察官越说越激动:“他的眼里藏着一种恶鬼般的邪气!你要相信我的直觉,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友善。申明被杀以后,你们警方迟迟未能破案,我常去市图书馆,查找法医学与刑侦学的资料。有一回,我在阅览室偶遇那家伙,直接袒露了自己的身份,包括我与申明的关系。我问他是不是在借教学专业书?他却尴尬地否认了,还用手遮挡住他借的图书封面。我又问到申明死后学校有什么变化?他只说校长因此而被撤职,老师与学生承受了很大压力,就匆匆告辞逃跑了,显然在刻意回避,若非心中有鬼何必如此?于是,我利用检察院的关系,调查了张鸣松在图书馆的借书记录,发现他看的竟大多是宗教学符号学方面的,还有不少关于杀人的侦探小说,比如《无人生还》《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甚至有法医学的专业书。”

  “老申,你听我说一句……”

  “别打断我!在我儿子被他杀死那年,他已经三十来岁了,到现在四十多岁,却始终没有结婚,他的条件那么优越,找个老婆还不容易吗?因此,极有可能心理变态!”

  “捕风捉影。”

  “还有,我调查了那个变态的祖宗三代,查下来什么结果?他的祖父曾跟随外国传教士工作,就属于《达?芬奇密码》里的‘事工会’。1949年,这个假洋鬼子作为帝国主义间谍被公开枪决,临死前念了一长串外国话,据说是拉丁文的咒语,对肃反公判大会上的干部群众实施诅咒。黄警官,你懂了吗?他的祖父就是国外邪恶组织的成员,自然而然传递到了他身上。而他的父亲在二十年前死于自杀,死亡方法极其诡异,是把自己锁在一间石头房子里点火烧死的,我认为那是某种自我献祭的仪式。”

  “申援朝,你是一个老检察官,应该知道凡事要讲究证据。很感激你向警方提供的线索,但在这十年来,我已经听你说过无数遍了!我几乎能把你的全套所谓证据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也为此调查核实过好几次,每次都证明你在胡说八道!你每个礼拜都要给我打电话,跑到公安局我的办公室里,今天你发展到上门来堵我了。”

  “因为昨晚的发现很重要啊!证明了他与《达?芬奇密码》里的神秘组织有关联。”

  “我建议你回家好好休息,不要再做这些危险举动了,人家早就发现你在跟踪他了,不知道打110报警过多少次,我可不想亲手把你抓进看守所里去!”

  申援朝急着补充了一句:“还有一条理由哦!最后一条!听我说,他虽然是特级教师,却不是共产党员,也没有加入民主党派,其政治身份很可疑!”

  “太会罗织罪名了!简直是‘文化大革命’!幸好我老黄只知道破案,从不受贿腐败包二奶,要不然落到你手里也惨了!十年前,当你第一次跑到我面前,说那个人有重大嫌疑时,我即刻进行了调查,发现他有充分的不在现场证据——1995年6月19日,他参加教育系统的学术会议,在一座孤岛上的宾馆,至少有四十个人可以作证。当晚下着大雷雨,岛上唯一的渡船无法出海,大家都被困在海上,他与教育局长睡同一个房间,怎能回到学校来杀人?”

  “这些年我看了无数的推理小说,即便再完美的不在现场证明,都有可能是伪造或虚假的,没想到你这么资深的警官都被他骗了!”

  “柳曼遇害的那晚,他正在给两个高三男生补课,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同样不具备作案条件。虽然,他一直没有结婚,但从不缺乏追求他的异性。他的家庭出身良好,又是清华毕业的高才生,眼光太高没看中合适对象,这样的人很普遍。”

  申援朝的声音越发颤抖:“我跟踪这个杀人犯整整十年,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了。黄警官,我不怪你,十年来,你也一直在寻找凶手,我非常感激你。但我是申明的爸爸,我能感觉到他的灵魂,一直没有去投胎转世,而是飘荡在我身边——你知道吗?今天早上,申明给我托梦了,我看到他站在一条河边,还是二十五岁时的样子,手里捧着一碗浓稠的汤。他要我给他报仇,他说凶手就是那个人!”

  托梦?

  黄海彻底无语了。

  “走吧,老申,你回去好好休息。我保证,一定会抓到凶手的,除非——我死了!”

  警官打开房门,把申援朝请了出去,老检察官在电梯口哆嗦着说:“记得去他家搜查,你知道他家地址的,他住在底楼,有个小院子,把地面挖开来,肯定会发现大量尸骨!”

  目送对方进了电梯,黄海才回到家里,发现司望已经在门口了。

  “你小子在偷听!”

  他暴怒地把男孩推到墙角,司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像是被吓坏了:“他是谁啊?”

  “司望同学,我跟他在玩游戏呢。”他把后面的脏话吞回肚子,轻描淡写道,“他只是一个……老朋友。”

  第四章

  平安夜。

  申敏已睡在床上,她的卧室墙壁挂着许多星星,晚上关灯就像在星空下。床头亮着一盏台灯,她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翻阅同学们的圣诞贺卡。

  有个男生只写了几个字:小敏,我喜欢你,能跟你做朋友吗?

  小学五年级的她吃吃一笑,随手把这张贺卡扔床底下了。

  冰冷的雨点打在窗上,她焦虑地看了看时间,心想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今晚还要在外办案审讯犯人吗?

  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有个男人走进来,看起来不像是爸爸,更像爷爷或伯伯,头发已经半白了,带着一股阴冷湿气。一看到申敏,他就从严肃变得喜悦,摸了摸她的头发:“小敏,早点睡觉吧,明天上学别迟到了。”

  “爸爸,你去哪里了?”

  “去见一个老朋友。”做爸爸的关了电灯,“晚安。”

  第二天,申敏背起书包上学,坐了两站公交车,走进长寿路第一小学。她的教室在一个隐蔽的院子里,那栋蓝白色的小楼,五年级(3)班。

  她有双杏仁般的眼睛,一头乌黑长发,厚厚的白棉长裙,衬着有光泽的健康肤色。

  放学后,夕阳下,她回到自家小区,跟几个邻家姑娘打三毛球。她把一个球打进树丛,茂密的冬青深处,小孩也很难钻进去,正当她们着急时,有个男孩从树丛中钻了出来。

  他的年纪与申敏相仿,似乎在学校经常见到。

  对,他也是长寿路第一小学的,但是不同的班级。这张脸令人印象深刻,双目总是闪烁忧郁的光。曾经有段时间,学校里流传着他的故事,大家都说他是个神童。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老样子,没有老师再提起他了,依然一个人孤零零的,再也没有任何朋友。

  他叫什么来着?申敏却一时想不起来,现在她最关心的是三毛球。

  男孩擦去身上的枝叶与泥土,手中攥着她的三毛球,交到女孩冰凉柔软的手心里。

  “谢谢!”这是申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是二班的吧?叫什么名字?”

  “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你呢?”

  “申敏,申请的申,敏捷的敏。”

  “申敏?”

  男孩似被这名字吓了一跳。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啊,我们的姓都很少见,不是吗?我敢打赌在班级里,不可能有第二个姓申的。”

  申敏天真地点头:“嗯,司望,你也住在这里吗?”

  “不是的,今天正好路过。”

  “我们一起打球吧。”

  这个叫司望的男孩,战战兢兢拿起球拍,才发现手背破了条深深的口子,想必是在冬青丛中捡球时,不当心被锋利枝条割破的。

  “哎呀!对不起,我让你受伤了。”

  “没事的。”

  司望用手盖住伤口,她刚想说“到我家去擦擦药水”,转念又想万一被爸爸看到,说不定会挨骂的吧。

  “等一等,别跑哦!”

  女孩飞快地跑上楼去。不到两分钟,不但拿来红药水,还有创可贴与酒精棉花。她抓住司望的手背,小心地清理伤口,最后用邦迪创可贴粘住。

  旁边几个女孩都在偷笑,而男孩扭头逃出了小区。

  第二年,在长寿路第一小学的操场上,司望有了自己的玩伴。他会跟女孩们打三毛球,玩捉迷藏,跳皮筋,也不管是否会被其他男生耻笑。

  五年级,下半学期,同学们都在准备考试,申敏最爱上的却是音乐课。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她只穿件薄薄的汗衫,露出细长的脖子与胳膊,随老师的钢琴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红领巾迎着太阳,阳光洒在海面上,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地听我们愉快歌唱……”

  二班有个女生家里很有钱,每天放学都有辆奥迪等在校门口,时常引诱司望坐她家的车顺路回家。有天傍晚,申敏躲在学校门口的大树背后,发现那女生扯着他的衣角说:“司望,我有两张《哈利?波特》的电影票,你陪我去看吗?”

  司望尴尬地扭头就跑,正好撞到申敏面前,两人都笑了起来,就在学校花园里散步。

  “你知道吗?为什么有人说我是神童?”男孩故作神秘地轻声说,“因为我拥有超能力。”

  “啊?”她瞪大了眼睛,“超能力?我不信!”

  “比如,我能猜到你爸爸的名字,是不是叫申援朝?”

  “对,但这个很容易查到嘛。”

  “你还有一个哥哥,不是表哥哦,我说的是亲哥哥。”

  “嗯?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你回去问你爸爸就明白了。”

  “难道……”

  申敏想起家里的客厅,除了妈妈的遗像,还挂着一个年轻男人的黑白照片,但爸爸从未说起过那个人是谁?

  “不说这个了,你妈妈还好吗?”

  “她死了。”

  “哦,对不起。”

  “妈妈肚子里有我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医生说生孩子会有危险,但她还是坚持要把我生下来。结果在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她流了很多血死去了。”她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坐在花坛的石凳上哆嗦,“是我杀死了妈妈!”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1995年12月20日。”

  司望若有所思地掐了掐手指头:“原来,那天已经有了。”

  “你说什么?哪天?”

  “那么你得叫我哥哥,因为我是12月19日出生的,比你早一天。”

  “我才不这么叫你呢!”

  “好吧,你知道你哥哥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说说看?”

  申敏已擦去了眼泪,疑惑地看着他的脸。

  “1995年6月19日。”

  说出这个日期,司望也低下头来,脸颊上有什么缓缓滑落。

  “你怎么也哭了?”

  “哦,刚才一阵风吹过来,有沙子弄进眼睛里了。”

  “别动!瞪大眼睛!”

  女孩用舌尖舔了舔他的眼白。

  “爸爸告诉我,女孩可以哭鼻子,但男孩不可以。”

  她说话的表情很自豪,司望点着头说:“你爸爸说得很对!”

  “那你还哭吗?”

  “不会了,我保证。”

  司望擦干眼泪,狠心转过身:“我要回家了,再见!”

  半个月后,他们从长寿路第一小学毕业。这里都是小学读到五年级,直接升入初中预备班。申敏与司望升入了不同的初中,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有时候,她也会幻想跟司望两个人出游,在长风公园的银锄湖上划船。忧郁的男孩就坐在对面,一同划桨掠过水面,藏在铁臂山投下的阴影中,头倚着头看太阳西沉……

  第五章

  2007年,秋夜。

  “小子,你知道在去年的圣诞节,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个小房间里的秘密吗?”

  黄海在家跟司望下象棋,要是对面窗户有人看到,必定以为这是父子情深。

  “你喝醉了呗。”

  “呸!老子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其实,我是故意让你知道的,因为你肯定有自己的秘密,关于1995年申明的死……”

  “至少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所以,这是一个交易,我告诉了你警方掌握的真相,而你也必须告诉我,你在谷家的半年多时间里,所发现的全部秘密——关于谷秋莎、谷长龙,还有至今逍遥法外的路中岳。”

  司望已经在将军了,却收回了棋子:“我可以不说吗?”

  “不可以——因为,我还有许多秘密,藏在心里没说出口呢,你不交换的话,那么我也永远不说。”

  “你输了。”他吃掉了黄海的老将,深呼吸,“先从谷秋莎说起吧。”

  “好。”

  “谷秋莎有个可怕的秘密,她的房间里有个小药箱,不过抽屉是上锁的。我偷了她的钥匙,打开后发现有许多进口药,大部分标签上的说明都不是英文。我用笔抄下那些文字,重新把抽屉锁好,丝毫看不出动过的痕迹。我再到网上搜索,才发现那是德语,大意是用来抑制黄体生成素的释放,导致睾酮的产生减少——”

  黄海搔着脑袋打断道:“我听不懂。”

  “长话短说,就是药物阉割——通过给人吃药,不知不觉中变成太监。”

  “太狠了!”

  “显然,这些药是针对路中岳的,我才明白谷秋莎不准我喝管道水,只让我喝瓶装水的原因。”

  “怪不得这混蛋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原来做了公公都不知道。”黄海点起一根香烟,徘徊在窗边,“如果,路中岳知道了这个秘密,自然对谷秋莎恨之入骨,杀她也是顺理成章。”

  “一年来,我非常害怕,他会不会再来找到我?我每晚都提醒妈妈,要把家里的门窗锁好,假如有陌生人敲门,无论是谁都不要随便开门。”

  黄海刮了刮男孩的鼻子:“小子,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母子就是安全的。”

  “真的吗?”

  “我保证,只要这家伙一出现,我就能逮住他!”警察看了看时间说,“早点回家吧,再晚你妈妈就要打电话来了。”

  男孩离开后,黄海打开秘密的小房间,看着墙上画满的红色图案,又点了根烟。他触摸这面墙的中心,大大的“申明”两个字。

  1995年6月,申明被杀前一个星期,他被关在铁窗中,强烈要求与黄海警官见面,说有重大线索提供。黄海连夜从床上爬起,离开刚满一岁的儿子,骑自行车来到看守所。

  审讯室中,申明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失魂落魄地抓着头发,高中老师的尊严荡然无存,跪在地上祈求黄海的帮助:“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你要提供什么线索?”

  “黄警官,学校里流传着关于我的两个谣言,其中有一个是真的。”

  “你跟柳曼有师生恋?”

  他擦去眼泪,嘴唇哆嗦,似乎羞于启齿:“不,我是一个私生子。”

  “你的生父,并不是毒死了妻子又被枪毙的那个男人?”

  “是,那个家伙又不姓申,因此大家才说我不是他生的。”申明剧烈咳嗽几下,“我真正的父亲,是个像你一样的体面人,有着正经的工作与地位,我曾经向他发过誓,永不泄露他的身份。”

  “我明白了,如果他与你的案情无关,我尊重你的秘密。”

  “在我刚出生时就叫申明,三岁那年妈妈嫁人,我才跟了后爹的姓。那个男人是畜生,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又要依靠老婆工作养活他。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他总是拿我来出气,只要妈妈不在家就打我,却不留下什么伤痕。我告诉妈妈真相,他就说是小孩子胡说八道。在我这辈子最早的记忆中,充满了哭泣与尖叫,还有他向我走近的脚步,每一步都让我浑身颤抖,以至于要爬到床底下躲起来,那时我才只有五六岁。”

  虽然,黄海早已听够了这类悲惨的故事,仍在心底默念:“造孽!”

  “在我七岁那年,后爹毒死了妈妈,随后在我的报警之下,他也被抓起来枪毙了。外婆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再跟那个男人的姓,外婆带我去派出所改回了申明这个名字。”

  “这也是我看你的档案感到奇怪的地方。”

  “外婆没什么文化,一直给人家做保姆,常年住在东家。你知道安息路吗?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我跟外婆住在地下室,狭窄阴暗潮湿老鼠乱蹿。我像个孤魂野鬼般长大,别看现在文弱的样子,那时候每天都跟人打架,孩子们联合起来欺负我,向我丢石头扒我的裤子,甚至往我脸上撒尿。每次我都会反抗得更激烈,最终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让外婆心疼地擦些没用的红药水——最后谁都打不过我了,他们看到我就吓得四散逃窜,那些人都说我会变成大流氓,甚至像我后爹那样的杀人犯。但我的学习成绩好得出奇,就靠着几本破烂的课本,东家用剩下来的圆珠笔,我考进了市重点的南明高级中学。大学毕业后,外婆住在一户有钱人家做佣人,而我就搬进了单位的宿舍。”

  “申明,我可以同情你,但不会改变我对于案情的看法。”

  “我想告诉你,那个男人,虽然早被枪毙烧成了骨灰,但他一直活在我心里,时不时在噩梦中浮现,那个喝醉了的黑色身影,带着铁皮鞋子的脚步声,一点点向我靠近……”

  初为人父的黄海,听到这些都有些伤感:“别说了。”

  “让我说完!关在看守所里的这几天,每夜都会重新梦到他——那张肮脏的脸,渐渐凑到我的鼻子前,然后掐紧我的脖子,他要来为自己报仇,若不是我向警方告发,妈妈只会当作是普通的病死,他怎么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每次我都是在梦中被活活掐死后再醒来!”

  “这样的噩梦,作为警察,我偶尔也曾做过,梦见被我击毙的歹徒。”

  黄海真想抽自己一耳光,怎能在嫌疑犯面前露怯?

  忽然,申明的手伸过铁栏杆,抓住了黄海的衣袖,战栗着说出一句话:“昨晚,我梦见我死了,是被一把刀子从背后捅死的,然后变成了一个小孩。”

  十二年后,黄海的额头多了数道皱纹,他看着墙上红色墨水画出的人物关系图,中间触目惊心的“申明”二字,便在这下面又画出一条红线,直接指向另一个名字——司望。

  第六章

  2007年,司望升入了五一中学初中部。

  这一年,何清影有些不祥预感,也许是儿子本命年的缘故,她决心用更多时间陪伴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开个小店,让望儿也经常来店里。她的银行存款还有十万元,当年谷家收养望儿的补偿费还清高利贷后剩下的。

  暑期,在黄海警官的帮助下,何清影租下门面开了间小书店,选址就在五一中学的马路对面。

  司望给书店起了个名字——荒村书店。

  何清影和儿子顶着盛夏的烈日,在38摄氏度的高温下,去图书批发市场进货,两个人都被晒褪了一层皮。除了司望最爱的文学与历史书,还挑选了大量教辅教材,这是小书店生存下来的唯一途径。她特意把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与韩寒的《一座城池》堆在一起,再加上各种悬疑惊悚类的小说,如今的初中生不就喜欢这些吗?

  开学当天也是荒村书店开张的日子,黄海警官带着一群警察来献花捧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书店里出了杀人案。

  早上八点,完成放鞭炮仪式,何清影带儿子去对面中学报到。司望戴着红领巾,早早催促妈妈回书店去照看。离别时她有些伤心,但孩子已到了不喜欢在学校叫妈妈的年龄。

  五一中学在长寿路上,大门旁边是高级夜总会,每晚门口都会排满豪车,有浓妆艳抹的小姐出入。学校有块不大的操场,两侧种满茂盛的夹竹桃。教学楼呈马蹄形连在一起,中间有个小天井。操场对面有排两层楼的矮房子,像条长长的孤岛,医务室与音乐教室就在那里。司望比别人更快适应了新环境,若非故意松懈怠慢,肯定会成为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司望依然很少与人接触,在老师眼里是个极其孤僻的孩子,也没人知道他在小学三四年级的经历。他为尔雅教育集团拍的代言照,早被扔进了垃圾堆。他只在荒村书店才会话多,因为要把同学们拖过来,推荐各种畅销书与《最小说》杂志,以及比学校卖得更便宜的教辅教材,何清影给儿子的同学一律打八折。

  第二年,春天。

  网上开始流行陈冠希的那些照片,听说很多小孩都在电脑上偷偷地看,何清影对此很担心,却又无法对儿子启齿,只能随他去了。

  司望的最后一粒乳牙也掉了,长出满口健康的恒牙。他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把上牙往地下扔,把下牙往天上扔,而是全都交给了妈妈。

  “望儿,你的每一根毛发每一粒牙齿都是珍贵的,是妈妈九死一生带给你的,我需要好好保留与珍藏。”

  何清影把儿子换下来的牙齿,都锁在梳妆台的最后一格抽屉里。

  秋天,司望正式升为初中生,五一中学初一(2)班。

  从小学一年级算起,爸爸失踪已经六年,母子俩都已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似乎只是上辈子记忆中的男人,尽管床边还放着全家福照片。

  荒村书店的经营还算顺利,何清影与儿子更像书店的合作伙伴,一年多来收支已经持平,渐渐有了微薄利润,只够每月的生活费。因为有黄海警官罩着,书店没有碰到工商、税务、城管方面的麻烦。她每天坐在书店里,几乎没有休息日,遇到急事时才会雇人帮忙看店。

  有时,彻夜难眠翻来覆去,何清影就会抚摸儿子的后背,望儿却说自己宁愿不再长大,喉结不要突起,声带不要嘶哑,就能一直抱着妈妈睡觉。窗外灯光透过帘子,洒在她尚未变老的脸上,林志玲也不过小她四岁,肯定还有其他男人在喜欢她。

  2008年12月19日,司望的十三岁生日。

  他从没在外面的饭店庆祝过生日,都是妈妈每年买个蛋糕回家,母子俩挤在一起听生日歌。这一回,黄海警官也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来了。说实话他完全不会送礼,居然全是咸鱼腌肉之类的,还送了一套最丑的文具。他帮何清影在厨房做菜,不时笨拙地打翻酱油或醋瓶。这个沉默粗暴的男人,一反常态地婆婆妈妈啰里八唆,何清影不禁笑了起来,难得跟他开了几句玩笑,转头却见到了司望的眼睛。

  儿子在冷冷地看着她。

  吹灭十三支蜡烛的生日蛋糕前,黄海警官急着说:“等一等,先让我许个愿。”

  何清影几乎能猜出他的心愿,司望却抢在他的前头,把蜡烛全吹灭了,何清影隐藏在房间黑暗的角落,托着下巴观察少年的脸——他的心里在许什么愿?

  庆祝完儿子的生日,何清影为了表达感谢,又出门送了黄海警官很久。等她回到家里,却发现司望一个人在看恐怖片,眼里泛着发霉般的失落。这个生日过得并不开心,尽管他有张深藏不露的脸,却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妈妈。

  三天后,冬至。

  何清影独自带着儿子,坐车去郊外扫墓。车子经过南明路,雨点模糊了车窗外的视线,司望却闭上眼睛,远离之后才睁开。

  这是爷爷奶奶的坟墓,小河围绕,松柏森森。碑上用黑漆描着墓主的名字,另用红漆描着一长串人名,代表这些亲人尚在人间,其中就有司望。而司明远作为家族的长子,名字排在最前头。何清影带来新鲜饭菜,供在公婆的墓碑前,拉着儿子跪在地上。三炷香烧完的工夫,是祖先灵魂享用午餐的过程。

  一小时后,何清影来到另一座公墓门口。她买了几叠锡箔,又让司望捧起一束鲜花。在拥挤的墓碑丛中,找到一个略显老旧的坟墓,镶嵌着一对老年夫妇的照片。

  “望儿,给外公外婆磕头。”

  面对从未见过的外祖父母,司望很懂事地跪下,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头。他和妈妈一起烧着锡箔,烟雾熏到眼睛,泪水忍不住流下,何清影半蹲着抱紧他。

  回家路上,天上飘起雪花,儿子不合时宜地问:“妈妈,你说爸爸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她的回答如此冰冷,就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死人。

  第七章

  第一次见到司望,是在2007年的深秋,尹玉就读于五一中学初三(2)班。

  她独自走在煤渣跑道上,路过沙坑时看到那个男孩,认真地堆着沙子,看起来像是在堆城堡,又像个精神病人自言自语。尹玉在男孩身边徘徊,直到他回头看她,声音沉郁得可怕:“你要干吗?”

  “这是我的地盘。”

  十五岁少女的音色很好听,但故意说得很粗鲁。

  “为什么?不是大家公用的吗?”

  话没说完,她一巴掌打上去了。十二岁的男孩尚未发育,瘦得像个猴子,毫无防备地倒在沙坑中,吃了满嘴沙子。鉴于她人高马大,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能灰溜溜逃跑了。

  尹玉总是穿着蓝色运动裤,白夹克校服,黑跑鞋。没人见过她穿裙子,稍微鲜艳点的颜色都没有。她体形修长将近一米七,头发剪得几乎与男生一样,眼睛大而有神,却没有丝毫女人味。她从不跟女生们一起玩,但也没有男性朋友,大家都当她是个怪物。不会有男生喜欢她,倒是她经常暴打低年级男生。有人说她是拉拉,其实她对女生也没兴趣。她的学习成绩相当好,每年期末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历史几乎次次满分。她的毛笔字很棒,一看就是有几十年功力那种,能与书法大师媲美,甚至校长向她求字挂在家里。她常在老师面前背诵英语诗,有次背了首叶芝的《当你老了》,据说一字不差,发音极其正宗,而她从没出过国。

  她发现那个预备班的男生在跟踪自己。

  有天放学,尹玉故意钻进一条小巷,不时用眼角余光往后扫去,观察跟踪她的男生。突然,跳出两个小流氓,目标却是那瘦弱的男孩,把他逼到墙角,要他把身上的钱交出来,男孩立时大叫:“救命!”

  路过的几个大人装作没看见,反而加快脚步跑远了。

  尹玉立即回头,一拳打在小流氓眼睛上,那俩小子也是色厉内荏,居然没有还手之力,每人挨了几下拳脚,丢下男孩抱头鼠窜。

  “你太厉害了!”

  “小意思。”她粗声粗气地拍拍手,好似只是活动筋骨,“喂,你小子,干吗跟踪我?信不信我揍你!”

  “因为,你是个奇怪的人!”男孩看起来并不怕挨打,挺起胸膛像个男人那样说话,“尹玉,我从历史老师那里偷看了你的考卷,你的考卷上都是繁体字。”

  “我从小就喜欢写繁体字,只要老师不扣分,关你屁事?”

  “你的笔迹非常漂亮,又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所能写的。”不依不饶地纠缠半天,他终于说出了重点,“我能跟你做朋友吗?”

  尹玉先是惊讶,尔后严肃地看着他,就像老师的口气:“同学,你不是开玩笑吧?”

  “因为,我跟你一样。”

  “什么?”

  “我跟你一样孤独。”

  男孩露出成年人才有的冷静目光。

  “小子,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但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好吧,我叫你弟弟。”

  第二年,街头到处响起“北京,欢迎你……”

  她已到初三下半学期,再过两个月就要中考,却一点没有复习的样子,仍然每天像个男孩子奔跑运动,书包里扔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或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老师没有对她提出更多要求,认定她能考上重点中学。若非她的行为举止过分怪异,连共青团都没有加入的话,早就被免试保送上去了。

  十三岁的司望,个头虽已蹿到一米六,却仍黄豆芽似的瘦弱不堪,容易引来社会流氓欺凌。尹玉成了他的保护伞,无论在学校或放学路上。她从小无师自通练习武术,普通人都不是对手。精武体育会的老师傅说她深得霍家拳真传——好像她真跟霍元甲练过一样。

  她常跟司望讨论世界名著——《悲惨世界》《红与黑》《牛虻》《安娜?卡列尼娜》,中国古典诗词、四大名著加上《聊斋》,还有卡夫卡、博尔赫斯、村上春树……她夸下海口说莫言会在四年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有次在放学路上,经过街心花园里的普希金雕像,尹玉停下来念了一长串俄语,司望却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她神秘地说:“这首诗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尹玉,你的俄语是在哪里学的?”

  “这是秘密!”

  “好吧,我也有秘密,我们分享一下好吗?”

  “不。”

  突然,风吹乱她额前的短发,在她男人般的眼神里,隐藏着某种冷艳。

  经过一栋老建筑,司望看到门口“常德公寓”四个字,轻声说:“喂,你知道吗?这是张爱玲住过的房子,她跟胡兰成就是在这里认识并结婚的。”

  “切!”尹玉又给他一个冷笑,书包挂在背后,轻蔑地看着楼上某个阳台,“胡兰成那家伙?我呸!”

  她居然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司望退了半步:“你怎么会这样?”

  沉默片刻,她摸着门口的牌子说:“其实,这栋楼啊,我来过很多次,那时候叫爱丁顿公寓。”

  说完她拉着司望的手,径直冲进黑暗楼道,熟门熟路地踏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门前。

  她的手好凉,就像一具尸体。

  “就是这个房间,张爱玲在这里住了好几年——门里摆满了各种书,中文的、外文的,还有欧洲带来的画册。有个廉价的沙发,还有个藤制的躺椅,她那张有名的照片就是坐在上面拍的。她的房子收拾得还算干净,偶尔会有佣人上门,自从她出书成名拿了丰厚稿酬以后。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这时,门里响起一个老头的声音:“外面什么人?小朋友不要乱吵哦!“

  “快走!”

  一口气从楼梯跑下去,回到街上,天色已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司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很特别!”

  尹玉在路边买了两杯奶茶,大口啜着吸管说:“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那个时代的文人啊,我倒更喜欢郁达夫,他是真性情的汉子。只不过,他与王映霞的那段孽缘,绝非后世想象的那么罗曼蒂克与美好罢了。”

  “你也见过他?”

  尹玉如男人般大笑起来:“我跟他一起喝过酒、打过架、泡过妞——你信吗?”

  这年夏天,尹玉的中考成绩出炉,果然是全校第一名。

  她考入了重点高中——南明高级中学。

  临别时,司望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八章

  2009年。

  七月半,中元节。

  这座城市没有任何鬼节的气氛,街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元节——也许只有她是例外?看来依旧年轻,大多数人都会猜错她年龄。从亚新生活广场进入地铁站,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露出洁白纤瘦的脚踝,踩在黑色平底鞋上,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嘴唇抹着可有可无的颜色,挎着个简单的女包。

  她叫欧阳小枝。

  从步行台阶走向站台,旁边的自动扶梯上,有双眼睛正看着她。

  或许是地铁进站的缘故,突如其来一阵冷风,长长的黑发宛如丝绸扬起,正好掠过对方抓着自动扶梯的手背。

  乍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相挺是英俊,高高的个子,眉清目秀。

  少年随着自动扶梯上行出站,小枝却是往下走台阶进站。

  是他吗?她在心底搜索这张脸,霎时间已擦肩而过。

  她走到地铁站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却已转到步行阶梯,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来。

  欧阳小枝加快脚步要避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好一组列车到站,迅即躲入打开的车门。

  站台上的他还在向前冲,虽然体形消瘦灵活,但遇到实在绕不过去的,只能强行把人推开,杀出一条血路,引来身后阵阵谩骂。下车的乘客变成了拦路虎,一个男人因为被他推开,愤怒地往他后背打了一拳,让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少年痛苦地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了她的脸。

  “等一等!”

  当他大叫着爬起来,车门关闭前响起警告声,小枝挤在车门的角落里,看着站台上的他。

  扑到车厢前的刹那,内外两道门同时关上,将他和她隔绝在站台与隧道。

  隔着厚厚的玻璃,仍能看到他的脸,她向少年指了指车门,意思是要注意安全。

  列车启动,他在外面发狂地敲打玻璃门,追着她跑了十多米,直到远远地被甩下。他被地铁工作人员制伏了,压在几只大手底下,脸颊贴紧冰凉的地面,看着整个站台倾斜直到崩塌……

  “欧阳小枝。”

  终于,他的嘴唇挨着地面,平静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已随列车驶入深深的隧道,虽没听到那句话,心里却很清楚——就是他。

  盛夏最拥挤的时段,四处弥漫着汗臭。车厢里所有人的背后,都仿佛藏着一只鬼,今天是它们的节日,既是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梵文中“盂兰”意为“救倒悬”。

  半小时后,她从地铁站出来,换了辆公交车,抵达郊外的南明路。

  灰暗的工厂与荒野,早被各色楼盘取代,街边竖着巨大的广告牌,还有家乐福与巴黎春天。路上跑的不再是五吨的东风与自行车,而是高尔夫马自达奥迪奔驰与宝马。公交车站还在老地方,只是站牌早就更换,后面有《暮光之城》的电影预告。对面是南明高级中学,十四年来几乎没有变化,气派的校门旁竖着铜字招牌,多了几块教育局颁发的奖牌。杂货店早就没了,代之以高级住宅小区。隔着滚滚的车流,她安静地站在路边,不时有高中生走出学校大门,大概是暑期返校,男女生们结伴打闹,或许很快会流着眼泪分离。

  忽然,她看到一张认识的脸,已从年轻变得沧桑,令人肃然起敬——张鸣松。

  欧阳小枝远远地观察着,他的眼神里有变态杀人狂的潜质。

  他夹着一个公文包,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很干净,腰板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当他走出学校大门,学生们纷纷低头致意,看来他仍是学生心目中的神,全区最有名的数学老师。当年就有许多人出高价请他做家教,如今行情不知翻了多少倍。校门口的路边辟作了停车带,张老师坐进一辆黑色的日产蓝鸟,迅速调头开走了。

  往前走了数百米,她才发现在两块工地之间,隐藏着一条野草丛生的小道,依稀就是当年魔女区的小径。

  她看到了那根高高的烟囱,被正在建设的楼房遮挡着。虽然,旁边有一圈简易墙,大门却是敞开着。整个工厂早已关闭,原址大半被开发商占据,唯独有一部分挤在两个楼盘之间,因此得以幸存下来。

  废墟又破败了不少,细细触摸厂房外墙,粗糙的水泥与裸露的砖头颗粒,就像正在腐烂的死人皮肤。踮着脚尖走进厂房,地下满是废弃的垃圾,角落里散发着粪便的酸臭味,想是附近的流浪汉与民工留下的。她挪动到地道前,通往地狱的深深阶梯,隐没于阴影之中。

  刚踏下台阶一步,就有某种冰冷的感觉,从鞋底板渗透到头顶心。触电般地缩回来,背靠墙壁大口喘息。只要进入那个空间,传说中叫魔女区的地方,就会有尖刀捅破后背心。

  心脏莫名其妙地疼起来,迫使她跪倒在地直流冷汗。

  1988年,她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就来过这地方,面对那道圆圆的舱门……

  时光相隔二十多年,却似乎从未褪色过,在太阳旺盛的中午。她还记得那几个南明高中的男生,其中一个脸上有青色胎记。他们走过学校门口的马路,坐在树荫底下吃午餐。有个小女孩饥肠辘辘,幽灵般潜伏在身后。她有好多天没吃过肉了,口水几乎要干涸,悄悄从一个男生的饭盒里,偷走了一块鸡腿。

  她飞快地向路边的荒野跑去,一边跑一边啃着鸡腿,而那几个男生已经发现,向她追了过来。终于,她在废旧工厂里被抓住了,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只能交出一根吃剩下的鸡腿骨。

  于是,他们决定惩罚这个“小偷”。

  她被关进了魔女区。

  传说半夜经常闹鬼,尤其是这个地下室。他们把小女孩扔进去,紧紧关上舱门——只要把那个圆形把手转紧,里面就算神仙都无法开门。

  无边无际的黑,她绝望地拍打着舱门,期望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喊,或者那个有青色胎记的男生,会不会动恻隐之心放她出来?

  可是,门外再也没有动静。

  她被关在了坟墓里。

  那时,她还不知道“冷血”两个字怎么写。

  直到嗓子喊哑,昏昏沉沉地倒在门后,时间变得如此漫长,死一般的寂静,不知外面过了多久?天黑还是天亮?有没有人发现她消失了?会不会有人来找她?恍惚中肚子又饿了,喉咙干渴得要烧起来。

  突然,听到某种细碎的声音,先是急促的脚步,接着是舱门的转动声。

  一道刺眼的电光,射入幽暗地底,她本能地抬起手,挡住眼睛。

  那人走到她的跟前,轻轻触摸她的头发,肮脏打结散出异味的头发。他掰开她抗拒的双手,用手电晃了晃她的脸。

  第一眼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电光对着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当他放下手电,她才依稀看到他的双眼,就像两只幽幽的蜡烛,无法捉摸他在想什么?他的脸是那么苍白,分明的轮廓令人难忘。

  “竟然真有个小女孩!”

  这是她听到他的第一句话,而好久没喝过水的她,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你没事吧?是哑巴?”

  她赶紧摇了摇头,他这才明白:“你一定又累又饿吧?在地下被关了两天,真可怜啊,跟我走!”

  他拉着她的手要往外走去,而她一点力气都没有,连魔女区的台阶都走不上去。

  于是,他蹲下来背起小女孩,带着她走出黑暗的厂区。

  外面已是子夜,头上繁星点点,四面吹来凉爽的风,背后的钢铁厂还冒着烟,像在焚烧无数人的尸骨。

  “不要害怕,我是南明中学高三(2)班的学生。”

  她趴在十八岁男生的肩头,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双手环抱着他。少年的后背冰凉,心跳却很快。他的脖子很干净,闻不到任何异味,耳朵下面有茂盛的绒毛。她无力地垂着头,紧贴他的脸颊,那是唯一温热的地方,真想这么永远走下去,哪怕很快就要饿死。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反正黑夜的荒野里无人偷听:“路中岳说把一个小女孩关进了魔女区,因为偷了他饭盒里的鸡腿,我说你们把她放出来了吗?结果所有人都说忘记了,没想过这样会死人的吗?都干些了什么啊?要不是我半夜翻墙出来,他们就成了杀人犯!”

  走出南明路边的荒野,到对面违章建筑棚户区,他敲开流浪汉的房门。终于要来水与食物,救活了这个小女孩。而他匆忙隐入夜色,怕是翻墙回了学校。

  直到世界末日,她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2009年,她回到疮痍满目的魔女区,时光早已在此凝固,似乎听到了某个哭声。

  是1988年自己被关在地下的哭泣声,还是1995年申明被杀后不散的幽灵?

  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

  他就藏在魔女区的角落?

  欧阳小枝疯狂地冲下去,踩着潮湿阴暗的阶梯,直到带着旋转把手的坚固舱门。

  门没关死。

  当她用力推开这道门,重返申明的葬身之地——瞬间,有个影子弹了出来。

  “啊!”

  下意识地尖叫一声,那个黑影已撞到了她,那是骨头与骨头的碰撞,她被重重地打倒在地,后脑勺砸在冰凉坚硬的墙上。

  但她仍想抓住对方,一把撩到他的胳膊上,但立即被他挣脱了。

  四分之一秒,昏暗的地道阶梯上,有个男人的背影一晃而过,转眼无影无踪。

  肩膀与后脑勺疼痛难忍,不知道有没有脑震荡。她挣扎许久才站起来,踉跄地往外走了一步,却几乎摔倒在铁门边上,不可能追上对方了。

  正当她为刚才惊心动魄的几秒钟而后怕时,却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烟味。

  想起口袋里还有手电筒,马上照亮这个地狱般的空间,也不过二十多平方米大小,地下有些肮脏的积水,是否十四年前埋葬申明的那摊水?墙上有些奇怪的文字,是用坚硬物刻上去的,似有“田小麦”几个字。

  最后看了一眼魔女区,背后冒出钻心的疼痛。走出舱门前,她发誓自己还会回来的。

  回到夕阳下,大口深呼吸,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看着怪物般的破厂房,高高的烟囱摇摇欲坠,再往后是正在建造的层层高楼,如同回看前世与今生。

  躲在魔女区里的人是谁?

  第九章

  2009年,圣诞节。

  申援朝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寒风中白发乱起,胡子茬大半也白了,身材十分清瘦,固执而艰难地仰头,遥望楼上某个窗户。三年前的同一天,他也来过这里。

  一个少年走到面前,高瘦的个子皮肤苍白,表情沉默却不呆板,想必有许多女生喜欢他,不知为何没有出去参加圣诞party。

  “伯伯,请问您找谁?”

  老检察官警觉地后退两步,仔细打量他一番,依稀记起这张脸:“哦,你是——黄海警官的儿子?”

  “是啊,您有事找他?”

  其实,他是十四岁的司望。

  他已摘下红领巾,升上初中二年级,完全进入了发育期,嘴上胡须日渐浓密,变声期的音色有些刺耳。他的饭量翻了两番,个头蹿得很快,差不多已跟妈妈一样高了,再过几年就会像黄海那样,

  “他没接我的电话,不知道在不在家?”

  “伯伯,我带你上去吧。”

  他领着申援朝来到楼上,熟门熟路地按响门铃。黄海一脸没睡醒地打开房门,看来是难得轮到休息,闷在家里睡大觉。他先看到少年的脸,便牢牢抱在怀里,好像真是他的儿子,接着又看到申援朝。

  “你怎么和他一起来了?”

  警官的脸色立时变了,疑惑地看着老检察官。

  “我刚提前退休,想来找你聊聊天。”

  他不再像几年前那样执迷不悟,理智而客气地面对警察,更像老朋友登门拜访。

  黄海警官把司望拉进屋子,低声问道:“小子,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你就让他进来坐坐吧。”

  申援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礼盒:“圣诞快乐!”

  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这是他送出的第一份圣诞礼物。

  司望大方地接过礼盒:“谢谢!”

  “臭小子,你干吗?”

  黄海刚要痛骂他一顿,少年已飞快地拆开包装,却是一本硬壳精装书——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对不起,想不出送什么礼物,正好最近在读这本书,很适合现在的心情,我想自己也是那个老渔夫,那么固执不相信命运。”

  “海明威?”黄海警官皱起了眉头,“好像听说过。”

  司望轻轻捅了捅他:“喂,这本书很好的,我看过,收下吧。”

  “好吧。”

  黄海接过礼物,顺手放到柜子上:“老申,请你相信我,警方会把凶手绳之以法,千万不要自己贸然行动!”

  “你是说南明高中的特级数学教师张鸣松?半年前,这家伙买了一辆私家车,已经很难跟踪他了,但我不会放弃的。”

  他注意到黄海的书架上,多了一本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他断定申明是被一个沉溺于杀人献祭的变态所害,只有了解凶手的知识与心理背景,才能准确地将其捉拿归案。申援朝年轻时很爱看书,通过自学考试获得汉语言文学的本科文凭,但读的都是《安娜?卡列尼娜》之类世界名著,以及鲁迅、茅盾、巴金的作品,对于宗教与符号学一无所知,因此才会钻研《达?芬奇密码》。这本书在全球畅销6000万册,按照他的逻辑,百分之一的地球人都是杀人狂。

  虽然,这个比例并不为高。

  所有人都认为他已走火入魔,而他依旧停留在深深的执念中。

  “黄警官,请不要误会,我只是来向你道谢的——为了你十几年如一日,追查杀害我儿子的凶手,我替坟墓里的申明感谢你!”

  突然,十四岁的司望插话道:“凶手一定会被抓到的。”

  “住嘴!大人们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我相信这些案子并不是孤立的,张鸣松是个连环杀人狂!”

  黄海无奈地摇头:“老申,你又来了!”

  申援朝指着那本《老人与海》说,“这本书也很适合你儿子看哦。我走了,再见!”

  离开黄海家的路上,脑中盘旋着少年的脸,还有那双闪烁的眼睛,似乎传递某种信息?

  深夜,申援朝回到家,女儿依然等着他。十四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却拒绝了各种圣诞party的邀请,在家打着哈欠看恐怖片。

  几天前,女儿刚过完生日,也是她的妈妈离世的忌日。

  申援朝第一次得知妻子怀孕,是在1995年6月17日,那天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申明。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次午餐,妻子张罗了一大桌菜,款待他在二十五年前的私生子。他知道儿子正处于困境,但申援朝关心的不是如何帮助他,而是这个秘密有没有让别人知道。他害怕一旦在单位里传开,检察官的位置就可能不保。

  而今想来,他是有多么后悔啊!

  唯一能安慰的是,那天午后临别,他不知哪来的念想,居然主动拥抱了申明。

  没想到,那是永别。

  当他送完儿子回到家里,妻子表情复杂地告诉他:“援朝,我怀孕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申援朝不知所措,结婚十多年了,却始终没有过孩子,去医院检查过许多次,都说是女方有严重妇科病,很难怀孕。但他从未嫌弃过妻子,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每天都在抓贪污腐败分子,平常很少有机会回家休息。他很感激妻子能宽容自己,尤其是对于他的私生子。他没想到妻子还能怀孕,是老天恩赐给他的孩子吗?

  无论如何,即便有高龄产妇的危险,妻子还是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五天后,有个叫黄海的警官找到检察院,单独把申援朝叫到外面,面色冷峻地说了句:“申明死了。”

  但他没有露出表情,只是默默地点头,提供了一些自己知道的情况,像个冷血的男人面对一笔孽债。他回到检察院办公室继续工作,直到深夜只剩独自一人,才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决心要为死去的申明复仇。

  半年后,女儿终于来到这个世上,她的妈妈却因产后大出血而死。

  申援朝悲伤地抱着妻子的尸体,一年来的每次打击都几乎致命,哪个男人有过这样的命运?

  他给女儿起名为申敏。

  一个中年丧偶丧子的男人,不但要将婴儿带大,还要肩负追查杀害儿子凶手的责任。

  夜深人静,女儿在婴儿床上睡着后,虽然累得筋疲力尽,申援朝还是难以入眠,经常会想起那个叫小倩的女子。

  她是申明的妈妈。

  申援朝是在二十岁那年认识她的,这个女孩是佣人的女儿,没读几年书就辍学了,年纪轻轻在街上卖早点。他经常从她手里买糍饭糕,看着油锅里翻滚的糍饭变得金黄,再看她那张标致的脸庞,镶嵌一双大大的眼睛,每次眨眼泛动睫毛,都会让他的心跳加快。

  那年暑假,他带着她一起去苏州河边钓鱼,上大光明电影院看样板戏,在人民公园的长椅上卿卿我我……

  申明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在他出生前的几个月,申援朝离开这座城市,坐上火车前往北大荒,成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一分子。在中苏边境的荒野中,他收不到任何信件,更不可能通电话,终日蹲在雪地深处,面对江对面的苏联兵。等到第二年回城探亲,才知道小倩已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他抱起孩子就承认了,但他不能与她结婚,更不能让别人知道这秘密,否则他就会被人唾弃,丢失已在眼前的入党机会。他狠心地抛弃这对母子,重新踏上回北大荒的火车。

  七年后,先进党员申援朝获得了回城名额,就像被流放了七年的囚犯,终于回到父母的身边,并被安排进了检察院工作。

  小倩却已死了,这个可怜的女子,为了能与孩子生存下去,被迫嫁给一个混蛋,结果被那个男人下毒害死。幸好儿子拼命叫来警察,才让凶手得以偿命。

  申援朝发现这孩子越长越像自己,已被外婆送去派出所改名为申明。但他必须隐藏这个关系,否则无法留在检察院里。他每个月去看一次儿子,给孩子的外婆二十块钱,当时的月工资才四十块钱。以后生活费每年都会增加,直到申明考上大学。

  后来,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人民检察官,并与出身正派的妻子结婚,成为铁面无私的检察官老申。

  婚后不到一年,妻子发现了他的秘密。申援朝坦承了当年的错误,已做好离婚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只是流了些眼泪,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后来,当她知道自己很难怀孕,便主动要求看一眼申明,想知道丈夫的亲生儿子长什么样。她甚至提出将这个孩子接到家里来住,却被申援朝一口回绝——他担心私生子的丑事让外人知道。

  而今,女儿已经读到初二了。

  而申明那个孩子,早已化作骨灰在地下埋葬了十四年。申援朝经常幻想再见到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仿佛已被拔光了牙齿,忍着鲜血从嘴角淌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若他还有来生,不管是否喝过孟婆汤,要是再见到申援朝,会不会记得这个所谓的父亲?

  第十章

  2010年,深秋夜色。

  周末,尹玉来到司望家门口,依然穿着蓝色运动服,骑在运动自行车上,短短的头发像个男人。十五岁少年跑下楼来,个头已超过她了。

  “哇,你小子,都开始长胡子了,越来越像大人了!”

  一拳捶在司望胸口,他早有准备挺起胸膛,居然硬生生接了下来。

  两年前,尹玉考入南明高中。每次考试她都是全校第一名,而她连校长的面子也不给,老师们对她也不友好。她最喜欢学校的图书馆,有一次摸上神秘小阁楼,发现许多古老的藏书。她听说这里曾是谋杀现场,有个女生被人用夹竹桃的汁液毒死,至今凶手还没抓到。她的数学老师就是张鸣松,尹玉发现了他的种种怪癖,比如爱看稀奇古怪的书,关于符号学与历史学,各种欧美与日本的推理小说,还是个疯狂的丧尸片爱好者。

  司望托她帮忙寻找一个人——路中岳。

  他出示了公安局通缉令上的照片,尹玉看着底下的文字说:“喂,这个家伙至少背着两条人命,肯定早就跑远了吧,怎么可能还在我们学校附近?”

  “直觉。”

  他的表情极其认真,那双眼睛就像要烧起来,尹玉答应了这个请求。

  此刻,她露出诡异的微笑:“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两人骑着自行车,转入一条幽静的小马路。迎面是扎满篱笆的砖墙,透过黑色铁门,依稀可见老式洋房。他们把车锁在墙下,按响门铃就自动开门了。

  门里是个狭窄的院子,种满各种植物,满地金黄落叶。房子只有两层楼,秋风中颇显颓废,只有进门处的台阶与雕塑,才能看出当年的尊贵与精致。

  司望拉了拉尹玉的衣角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假小子却不说话,走进一个阴冷的门厅,脚下铺着马赛克,墙上斑驳脱落,总体还算干净,没看到灰尘与蛛网。走进底楼阴暗的走廊,闻到一股腐烂气味,不是尸体的恶臭,而像放了许多年的橘子皮。一道光线从半开的门里透出,两人轻手轻脚进去,是间三面书架的屋子,地板到天花板全是书,厚厚的书脊很古老,气味就是从这发出的。

  还有一个女人。

  难以将她同女子这两字联系在一起,就像每次看到尹玉都当她是男人。

  她蜷缩在厚厚的围巾里,头发不稀但是如雪,皮肤也比普通人白些,只是纵横交错着皱纹,无论样子气味都像橘子皮。虽然眼角耷拉,但能看出曾是一双美目。大概是牙齿掉光的缘故,嘴角明显往里瘪进去,干瘦下巴吊着几层皮,完全无法判断年龄。

  只能用老太太来形容她。

  尹玉早已熟门熟路,老太太也没把她当外人,只是看到司望有些意外,浑浊目光里闪烁了一下。

  “别害怕!”尹玉走到老人身后按摩肩膀,“他是我的好兄弟,以前同一所初中的。”

  “哦,你好!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现在读初三。”

  “司望,好名字,你叫我曹小姐就行了。”

  她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答,因为没牙齿而很含糊,音色干枯粗哑,语速比常人慢了许多,像是从很深的井底挤出来的。

  “曹……曹小姐……”

  对一个老太婆叫“小姐”,无论如何都不太自然。

  “那么多年,你终于有朋友了。”老太太微微转动脖子,不知能否看到身后的尹玉,“真好啊,我为你而高兴。”

  尹玉还在为老人按摩活动血脉:“好吧,希望你也能喜欢这他!别看这小子傻乎乎的,其实他也不简单哦!”

  老太太从大围巾里伸出树根般的手,让人联想到吸血僵尸或木乃伊,颤颤巍巍地放到自己肩上,按在为她按摩的尹玉的手上。一只手早已行将就木,另一只手青春年少,握在一起的刹那间,却如水与泥般柔和,仿佛同一人的两只手。

  “小朋友,你是有故事的人吧?”

  老太太转头看着司望的眼睛,浑浊目光里有妖孽般的气息,说她两百岁都有人信。

  “我——没有啊。”

  “能跟尹小姐做朋友的人,不可能没有故事,不是吗?我快九十岁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算了,咱不为难这小子。”

  尹玉从窗边拿起一把木梳,像某种古董,为白发苍苍的曹小姐梳头,同时说出一长串法语。老太太也以流利的法语回答——仅看两人外表,更像四代以上祖孙,但只要听到她俩说话,才明白原是多年挚友。

  老太太闭起眼睛很是享受,古老的梳齿滑过头皮,倾泻三千长发如雪:“那么多年来,每个礼拜的此刻,你都会来给我梳头,等到我死以后,你就会给别人去梳头了吧。”

  “放心吧,你至少还能活二十年,等到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快老了。”

  尹玉的回答让她安详地微笑,老太太又看着司望说:“小朋友,尹玉是个好人,你不要被她吓着了。若你真把她当作朋友,遇到什么问题,她一定会帮助你的。”

  “好啊,曹小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于我而言,这个世界没有秘密。”

  她说得异常沉着,整个人像一座苍茫大山,司望只是个砍柴的孩童,连登山小径都未曾寻到。

  尹玉给她烧了热水,在抽屉里放了几十板药片,又从沉甸甸的书包里,取出新鲜蔬菜放入冰箱。她打开煤气灶开始烧菜,居然做出一桌丰盛菜肴,但以蔬菜为主,几乎没什么荤菜,很适合老年人。

  “喂,请你吃饭啊。”

  她还是对司望呼来唤去。

  尹玉、司望、曹小姐,一家人似的坐在餐厅,背景还是许多年前的画面,好像回到了旧时电影中。

  老太太拿起筷子说:“哎呀,可惜牙齿不行了,好怀念荣顺馆的八宝辣酱。”

  吃完这顿独特的晚餐,尹玉起身道:“我们要回去了,你一个人好好的哦!”

  “别担心,我不会一个人死在这里的!”

  “说什么呢!”

  尹玉拉住了老太太的手,紧紧晃了晃,却舍不得放下。

  “回去吧。”曹小姐也看了司望一眼,“小朋友,自来水管子里放出来的水,就算最终汇入滔滔的河流,再被自来水厂过滤干净,但再也不是从你手中流过的水了。”

  “哦?”

  “你早晚会明白的。”

  看着老太太诡异的笑容,尹玉将司望拖出房门,眼前只剩满院落叶。

  黑夜,走出这栋深宅大院,两个人刚骑上自行车,头顶却飘起了雨点。

  “再回去避避雨吧?”

  “既然都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去打扰她了。”

  虽然,尹玉嘴上这么干脆地说,其实心里很想再回去。

  十五岁的少年,十八岁的少女,安静地坐在自行车上,在篱笆墙的阴影下躲雨,偶尔有小雨点飘到脸上,凉得像针刺一般。

  “其实,你是一个男人。”

  司望打破了沉默,黑暗中她不置可否。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因为曹小姐吗?”

  “她是我最后一个喜欢的女子。”

  尹玉如同老男人说出这句话。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我们既是最好的朋友,那也没必要瞒着你——我在死后还保持前世的记忆。只不过,我的前世太过漫长,漫长到当我死亡的那一天,我有多么高兴与解脱。”

  少年回头看着篱笆墙里的树梢说:“至少,你很幸运,她还活着,你还能见到她。”

  “其实,我有过许多女人,在上辈子——直到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像最后的堂?吉诃德。只有,她还在。”

  “她是你的妻子吗?”

  “我曾经希望她不是,但后来又希望她是。”

  “听不懂。”

  尹玉仰天苦笑,变得格外悲怆:“再过二十年,你就懂了。男人与女人,分别与分隔,等待与等到,终究太晚了。你不知道,认识她后不久,我就被送到柴达木盆地的荒漠深处,整整三十年啊,天各一方。等我回到这座城市,老得几乎走不动路了。”

  “原来是悲剧。”

  “每个人生都是悲剧。”

  她伸手摸了摸外面的雨点,戴起夹克衫的风帽,踩着自行车脚踏板骑出小巷。

  雨夜的小马路极为静谧,车轮碾过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溅起几滴雨水,路边门牌上是“安息路”。

  他跟在后面大声追问:“你对这条街很熟吗?”

  “嗯,上辈子最后的二十年,是在安息路上度过的。”

  “与曹小姐在一起?”

  “不,她住在路的东头,而我住在西头,相隔有四百米。我带你去看看吧。”

  一分钟后,在淅沥秋雨中骑到一栋大宅前,三层楼的窗里亮着灯光,里头还有不少居民。靠近地面有半截窗户,估计是地下室的气窗。

  “我就住在一楼。”

  尹玉往前指了指,窗帘里传来湖南卫视电视剧的对白。

  他却看着路边地下室的气窗:“你应该没有上辈子的家人了吧?”

  “你怎么知道?”她骑在自行车上叹息,“或许,这辈子也不会有。”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的《长相思》,缘何念起这个?”

  他却不回答了,踩起自行车掉头时,却看到马路对面的一栋房子,阴森森地矗立在雨夜中,屋顶上的瓦片掉落,墙壁也斑驳不堪,窗台间长出了枯黄杂草。

  她几乎贴着司望的脑后说:“这是一栋凶宅,已经许多年了,因为产权搞不清楚,所以也没有人再住过。”

  “凶宅?”

  “让我想一想——年少的事都很清楚,反而老了就有些模糊……对,那是1983年,像现在这样的秋夜,下着连绵细雨,发生了一起凶案。主人原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20世纪70年代上吊自杀在屋里,整栋房子被一个造反派头子占据。后来,这个混蛋非但没被清除,反而提拔到某机关当了处长。1983年,他神秘地死在家中,据说喉咙被碎玻璃割断了。当时有许多猜测,有人说他是被房子原来主人的鬼魂杀死的,也有人说他作恶多端,引来受害者的家属上门报复杀人。警察调查了很久,最后也没结果。”

  司望推着自行车走上台阶,伸手抚摸这栋房子,从紧锁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到几乎烂透了的木头信箱,还有几近掉落的门牌。

  安息路19号。

  他的手指滑过这块黑色铁皮,尹玉生出一种感觉,飞速传递到神经元——这栋凶宅,与这个少年,存在某种关系。

  司望的手如触电般弹开,骑着自行车逃离安息路。

  秋雨密密麻麻地打下来,尹玉骑车跟在后面,直到他家的大槐树下。

  “你快回家去吧!”

  “等一等,有些事要跟你说。”

  躲进楼下的门洞,他紧张地看着四周,大概是担心被妈妈或邻居发现,怕误以为他和这假小子在谈恋爱?

  “司望,你不是拜托我寻找一个叫路中岳的逃犯吗?上个月,我有了新发现!你的直觉很准——还是在南明路,新造的商铺区,有个门面极小的音像店。我去过几次都是店门紧闭,好不容易有次开门,卖的全是各种老片子,有香港武侠片,20世纪80年代的琼瑶片,还有苏联与东欧的老译制片。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不清脸部特征是什么,总之是平淡无奇的一张脸,很容易在人群中淹没,不过额头上有块浅浅的印记。我从他手里买了一套《莫斯科保卫战》,而他也没怎么点钱,随意给我找零。他从头到尾都在吸烟,短短几分钟内,至少抽了两根。他有个巨大的烟灰缸,密密麻麻的烟头。”

  寒冷雨夜中,司望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全然不顾地继续说:“大家都习惯在网上听音乐看电影了,很少有人来光顾他的音像店,不知为何还能经营至今。有一晚,下着倾盆大雨,我独自披着雨衣在荒野乱逛,你知道男生都没我胆大。南明路上空无一人,我却看到音像店里走出来一个,撑着硕大的黑雨伞,穿过马路向旧工厂走去。我好奇地跟踪,大雨掩盖了我的声音与踪迹。这人就是神秘的店主,他对地形非常熟悉,雨夜中也没迷路,很快到了所谓魔女区,身手敏捷地钻入地道。我躲在外面观察,足足守了一个钟头,他都没再出现过,宛如通过地底穿越去了清朝。等到我又累又饿,只能回学校宿舍睡觉去了。”

  “你被他发现了吗?”

  “应该没有吧。”尹玉欠身没入阴影,“我会隐身术,你信吗?再见。”

  雨一直下。

  第十一章

  2010年,黄海总觉得对自己是命犯太岁。

  年初,他排了半个钟头的队,买到两张IMAX-3D版《阿凡达》电影票。

  第一次请何清影看电影,平常面对罪犯游刃有余的他,这下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幸好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她没有提及司望,想必是瞒着儿子出来,跟黄海坐进拥挤的电影院。

  他买了几大包零食与饮料,结果在影院里一点都没吃,又怕让何清影带回家被司望发现,只能在路上拼命地吃光了。

  一阵风吹到她脸上,头发散乱着让人浮想联翩,何清影已经四十岁了,却丝毫都不显老。黄海磨蹭着拉住她的手,第一下微微反抗,很快就乖乖顺从了。她的手心好凉啊,摸着仿佛一具尸体,就像在验尸房里的感觉。原本还聊得好好的,两个人霎时安静下来,彼此不看对方的眼睛,肩膀却渐渐靠在一起。

  三年来,黄海帮助她的小书店,每天时不时会路过看几眼。要是她家里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到,甚至电视机坏了都能修好。

  倒是司望跟他的关系越来越僵了。

  春节过后,他带着司望来到清真寺门口。正好有人在卖切糕,黄海买了一小块塞进他手中,坐入车里说:“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又遇到新的棘手案子?”

  “不,最近的案子全破了,我想跟你说的是——”这个中年男人不知所措,抓着后脑勺,一字一顿地说,“司望同学,你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果,我做你的爸爸,你会答应吗?”

  少年推开他跳出警车,将吃到一半的核桃玛仁糖扔到地上,飞快地向苏州河边跑去。

  天,好冷啊。

  从此以后,黄海再没单独与何清影见过面。

  春去秋来……

  星期日,细碎雨点打着车窗玻璃,南明路上此起彼伏的楼盘,让人难以回忆起十五年前的凶案,尽管再往前几百米就是南明高中。

  “臭小子,是谁告诉你这里有线索的?”

  黄海警官抓着方向盘,雨刷擦过挡风玻璃上的流水,眼前是条朦胧萧瑟的长路,似乎通往异次元空间。

  “秘密线人,我必须要保护她哦!”司望坐在副驾驶上,“相信我吧,我是特别的人,你明白的。”

  这是辆伪装成私家车的警车,前盖上溅满了灰尘与泥土,昨晚他刚驾着这辆车从外地抓回一个杀人犯。只睡了不到三个钟头,司望就敲开他的房门,说发现了路中岳的线索,又不告诉他具体情况,只说到那里就明白了,还特别关照别让妈妈知道。

  “司望同学,你的特别只对我有意义。”

  车子停在商铺跟前,所谓的音像店只有一扇门,连店名都没有,隐藏在足浴店与洗发店中间。若非挂了张国荣的《春光乍泄》的海报,没有人会注意到。

  雨,越下越大。

  黄海穿着一身便装,嘱咐司望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必须老实坐在车里。他下车敲了敲店门,便直接推门而入。

  烟。

  浓重的香烟味,就像令人窒息的毒蛇,几乎让老烟枪的他咳嗽起来。屏着呼吸观察店内情形——右边架上大多是邵氏的老电影,左边架上则是20世纪80年代引进中国的日本译制片,封套上全是高仓健、栗原小卷、三浦友和……

  黄海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还有缓缓转过来的侧脸。

  他认得这张脸。

  “路中岳?”

  一秒钟的工夫,对方已从音像店的后门蹿了出去。

  潮湿冰冷的空气中,满屋子盗版碟与《英雄本色》海报注视下,黄海警官压低身躯,从掖下掏出92式手枪。他一脚踹开音像店后门,外面仍是茫茫的雨幕,毫不犹豫地冲出去,耳边是激烈的泥水飞溅声。

  阴沉的天色与密集的雨点,完全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就连背影也是一片模糊。

  他在疯狂地逃跑。

  “站住!警察!”

  黄海用沉闷嘶哑的嗓音咆哮着,在后面拼命追赶,右手紧握着那支枪却不敢举起。

  转眼之间,那个背影冲进一栋正在建造的楼房。

  黑暗的楼道里回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顺着楼梯冲到六层,还要提防被裸露的钢筋绊倒,总算又看到了那家伙,竟从没装玻璃的落地窗跳了出去!

  原来窗对面还有另一栋楼房,隔的距离非常之近,竟如飞人跃到了彼岸。

  黄海毫不犹豫,跟着他径直往窗外跳去……

  “不要啊!”

  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十五岁少年的声嘶力竭,被刀子般的大雨声吞没。

  他没有跳过去。

  黄海,这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直接消失在两栋楼之间的空气与雨水中。

  这是六楼。

  自由落体十五米,在堆满建筑废料的泥泞工地中,横躺着一个手脚扭曲的男人。

  “不……”

  后面的司望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又跑下六层楼梯。

  92式手枪坠落在数米之外。

  司望扑到这个男人身上,明显四肢都已骨折,双手扭到了背后,像只断了线的木偶。好不容易抬起他的头,雨水与血水已模糊了这张脸,但不妨碍叫出名字:“黄……海……”

  他,还没死。

  雨点早就打湿了全身,司望摇晃着他的脑袋,拼命抽着他的耳光,大嚷道:“喂!你不要死啊!你给我坚持住!很快会有救护车过来的!”

  妈的,这小子连110都还没打呢。

  从六楼坠下的黄海,奄奄一息,眼皮半睁半闭,还有血从他眼里汩汩流出。

  “阿亮……”

  他,说话了。

  “我在这里!”司望泪流满面着大声呼喊,几乎要盖过这茫茫雨声,“爸爸,我在!”

  司望还是阿亮,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少年紧紧抓着黄海的手,温暖他渐冷的体温,又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串轻微的声音,从地底幽幽地响起:“申明……”

  黄海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名字,双眼半睁着面对铅灰色的天空,任由雨水冲刷眼眶里的血。

  死亡前的瞬间,他依稀看到十五岁少年的脸。有双手正在重压他的胸口,乃至嘴对嘴人工呼吸,吞下自己口中吐出的血块。几滴滚烫的泪水,打在他冷去的脸上,融入浑浊的雨水。

  工地上的水越积越深,眼看就要把黄海淹没,宛如魔女区地底的三天三夜。

  黄海的魂魄飘浮起来,从高处看着自己扭曲断裂的尸体,还有抱着他痛哭的奇幻少年。

  司望擦去眼泪,看着黑色的雨幕,显得越发冷静与残酷……

  第十二章

  七天后。

  黄海烈士追悼大会在殡仪馆最大的厅里举行,市局领导照例参加,这已是本月内第二起警官殉职事件。何清影身穿深色套装,手捧白菊花,眼眶中泪水打转。她抓着儿子的手,混在黑色人群的最后。黄海的同事们有的见过她,纷纷回头来安慰这个女人,仿佛她已是死者的未亡人。

  领导念完冗长的悼词,肃穆的哀乐声响起,司望搀扶着妈妈一同鞠躬。她的手心依然冰凉,听到儿子在耳边轻声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

  “别说了!望儿。”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摇着头用气声作答,“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这对母子挺直了腰板,跟着瞻仰遗容的人群,最后一次向黄海告别。

  他的身上披挂党旗,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警服,手脚都被接得很好,完全看不出有数根骨头断裂。

  何清影伸出食指触摸冰凉的玻璃,就像在触摸他的额头与鼻尖,七天前他死在司望的怀中。

  她与这个男人的接触,也仅限于额头与鼻尖了——跟黄海相处的日子里,竟没有哪怕一丝情欲,只觉得死后还阳般的温暖。

  司望从头到尾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她拉着儿子的手走出追悼会大厅,回头看着黑压压的警察们。她能感觉到那个人,那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她,而何清影看不到他,或她。

  参加这场葬礼的每个警察,都发誓要抓到逃跑的嫌疑犯,以慰黄海警官在天之灵——要不是那个亡命之徒,面对警察疯狂地逃跑,又吃了兴奋剂似的跳到对面楼房,他怎可能摔死在六层楼下?

  黄海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偏偏又是个急性子,认定自己也能轻松跳过去,不曾半点犹豫就往外跳……

  嫌疑犯至今没有任何线索。

  警方反复搜查了音像店,从店里残留的大量烟头中,检测出了DNA样本。房东也提供了嫌疑人的身份证复印件,经调查确系伪造,根本不存在这个人,手机号也没留下来。这家音像店没什么顾客光临,店主平常不跟其他人接触,很少有人能记住此人长相。尽管如此,警方还是根据房东的描述,画出了嫌疑犯的肖像。

  他们给司望与何清影看了那张脸。

  司望认定这个人就是路中岳,尤其是额头一道淡淡的胎记。他作为路中岳名义上的养子,曾经共同生活过大半年,让他来辨认也算合理。不过,何清影强烈反对望儿再参与调查,不准警察来与他接触,为此还给局长信箱写了封信。她说这回是黄海警官死了,下次就可能要轮到司望了,她绝不容许儿子也身处险境。

  这些天来她掉落的眼泪,一半是为死去的黄海,一半是为不安分的望儿。她责怪儿子的冒失与冲动,将黄海的死也归咎于他的头上,要不是他硬跟着黄海去抓路中岳,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警官,也不至于阴沟里翻船。

  望儿没有半句顶撞,而是不停地自言自语:“是我害死了黄海?”

  最近半年,这孩子开始注意外表了,不再随便穿着妈妈买来的衣服,而是从衣橱里反复挑选。他就算穿校服上学,也会在出门前照镜子,沾点水抹到头上,以免头发翘起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后,司望正式算作青少年了。

  他帮妈妈开了家卖书的淘宝店,名叫“魔女区”——如今卖书越来越困难了,但如果既有网店又有实体店,大致可以维持平衡。淘宝店还能经营教材,这是利润的主要来源。何清影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淘宝店主,学会了在网上说:“亲,给个好评吧!”周末与晚上,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司望就会代替妈妈做淘宝客服,包装、快递、发货……

  再过半年,司望就要面临中考,他想报考市重点的南明高级中学。

  何清影坚决反对,理由是母子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怎忍心见儿子离家住校?何况重点高中竞争太过激烈,近两年常有人因学习压力过大而自杀的新闻,她非常担心望儿沉默内向的性格,即便是天生的神童,也未必适应这样的环境。她更希望儿子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如报考中专或高职,学门手艺还能方便就业不愁饭碗。

  “望儿,你听不听妈妈的话?”

  台灯昏暗的光线下,何清影的头发垂在肩上,竟像年轻女子那般光泽,怪不得书店里常有男生光临,故意用百元大钞让她找零,以便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每逢这时,司望就会瞪着他们,妈妈则用眼神示意他要冷静。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说:“妈妈,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

  “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当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每天都眺望着窗外,似乎能听到有人在喊我……所以啊,就给你取名叫司望。”

  “同学们给我起了绰号,他们叫我死神。”

  何清影把儿子扳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司望=死亡。”

  她立时堵住儿子的嘴巴:“望儿,明天我就去你们学校,告诉班主任老师,谁都不许这样叫你!”

  他挣脱出来喘着气说:“妈妈,我并不害怕这个绰号,反而觉得很好听。”

  “你……你怎么会这样?”

  “有时候,我想自己就是一个死神。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没有外公外婆。才读到小学一年级,爸爸又神秘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到小学三年级,爷爷奶奶先后突发急病走了。我在苏州河边的破吉普车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然后就去了谷家,接着谷小姐与谷爷爷就死了,紧接着我认识了黄海警官,他的家里就是各种死亡的档案馆。直到最近,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怀里……这些难道都是巧合?”

  他说得那么冷静,像在朗诵一堂课文。

  “你不要这么想,望儿,无论你遇到什么可怕的事,妈妈都会保护你的。”

  “妈妈,我已经长大了,现在应该由望儿来保护你了。”

  “在妈妈眼里,你永远是孩子。”

  十五岁的少年冷冷地反驳:“但所有的妈妈,都希望孩子能考上重点高中,不是吗?司望有能力考上南明高中,为什么还要反对?你给我取名司望,难道没有望子成龙的意思吗?”

  “你错了,望儿。”何清影抚摸儿子的后背,声音如丝绸般柔软,“相信妈妈的话!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妈妈很早就看出来了,你身上有许多不同于普通孩子的秘密。可惜,你的爸爸叫司明远,你的妈妈叫何清影,我们天生就是穷人家,这是老天爷的决定。”

  “可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和爸爸。”

  “假如妈妈死了,你就去找个有钱人家……”

  “我不要你死!”

  司望紧紧抱着她的肩膀,紧得让她感觉窒息。

  第十三章

  三周后,最寒冷的冬至,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乍看不超过三十岁,这男人有着瘦长身形,五官都很端正,头发在警察中算是长的了。他的眉毛很少有舒展的时刻,下面是一双冷峻的眼睛,虽然看不出什么神情,但很多人都会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他与黄海并不是很熟,三个月前刚调到这个分局,跟他仅仅开过两次会,在食堂与靶场打过几次照面。

  局长却把黄海遗留的案子交给了他。

  有六桩命案未能告破,其中三桩远在十五年前——1995年6月死于南明高中图书馆屋顶的高三女生柳曼,数天后死在南明路边的学校教导主任严厉,以及一度被怀疑为杀死女学生的嫌疑犯、后来被学校开除的班主任申明。2002年失踪的尔雅教育集团的贺年,两年后他的尸体被发现在苏州河边的吉普车里,他曾是申明的大学同学。2006年,与申明有过婚约的谷秋莎,还有她的父亲谷长龙,在破产后被路中岳所杀——此人却是申明在南明中学的高中同学,又在申明死后娶了谷秋莎为妻。

  黄海就是为了追捕路中岳而死。

  同时接手的还有一串钥匙——他打开黄海死后的家门,最近肯定有人来过,穿堂风呼呼地刮着,冷得像个冰箱。

  原本紧锁的小房间敞开着。

  味道,闻到一股活人的味道。他从掖下掏出手枪,无声无息走到门边,黑洞洞的枪口,伸向狭窄的屋里——偶尔也会有特别胆大与变态的罪犯,竟然直接冲到警察家里。

  他看到一张少年的脸。

  “是你?”

  男人的嗓音干脆而明亮,迅速将手枪收起来,双眉标志性地扬起。

  他认得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姓名:司望;曾用名:谷望。

  “你是谁?”

  虽然,他穿着警服也带着手枪,司望仍然充满警惕,蜷缩在铁皮柜子边,把什么东西藏到屁股底下。

  他掏出警官证放到少年面前,警衔级别竟与黄海相同,带钢印的照片就是这张脸,旁边印着名字——叶萧。

  “司望同学,你果然来了。”

  “你一直在监视我?”

  叶萧强行把他从墙角拉起来,底下果然是1995年南明路杀人案的卷宗复印件,他重新放回保险箱里说:“黄海警官的追悼会上,我就注意到了你——六年前,是你第一个发现苏州河边藏匿尸体的吉普车,这次黄海为了抓逃犯而殉职,也是因你而发生的,对吗?”

  “你是说我害死了黄海警官?”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但我很好奇,你怎么会有他的房门钥匙?”

  “我经常到黄海家里来,他为了方便就给我配了一串钥匙。”

  虽然,司望的表情如此平静,叶萧却看出了些端倪:“包括这个小房间的钥匙?司望同学,你在说谎!”

  出来前同事已告诉他了,黄海家里有个小房间,门永远是锁着的,里面贴着许多案件资料的复印件。

  他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黄海殉职以后,警方并未在他身上找到私人钥匙,多半就是被这个司望拿走了,因此才能擅自进入黄海家,并且打开这个小房间禁区。

  这少年为了知道这些案情,竟然不惜偷死人的东西,到底是何原因?

  叶萧看了看墙壁,依旧贴满触目惊心的文件与照片。另一面墙上用红字写着“申明”两个字,此外画出九根粗大的线条,其中最新的一条线里,竟然指向“司望”这两个字。

  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虽然司望的出生年月,已在申明死亡之后,却曾是谷秋莎与路中岳的养子,因此也算是有间接关系。

  柜子里还有许多案件资料,绝大多数都可能没用,黄海留下的潦草字迹,密密麻麻抄满了大半本簿子。

  其中,也包括黄海走访了大半年,调查得来的申明的身世。绝大部分内容,叶萧都已经知道了,但令人不解的是,资料里却记录了另一桩凶案,当时黄海尚未成为警察,案件发生在本市的安息路上——

  1983年,一个秋天的雨夜,藏着数十栋老洋房的安息路,有个小女孩冲到路边,大声哭喊叫救命,引来邻居与警察们,才发现她的父亲被人杀了。

  死者是某个机关的处长,姓路,死因是咽喉被碎玻璃割断。此案当时有许多疑点,但因他生前树敌颇多,“文革”时害死过许多人,大家都对他的死拍手称快,案件随之而草草了结。

  恰恰在案发当天,十三岁的申明也在安息路——就住在凶案现场的马路对面。

  申明的外婆是个卑微的佣人,两人相依为命,照顾一个老知识分子的起居。主人住在老房子的一楼,而佣人住在地下室。1995年深秋,黄海曾去安息路实地考察,确认申明少年时期住过的房子,竟然正对着1983年发生杀人案的凶宅。

  叶萧敏感地把这段资料放进包里,随后把司望拖出小房间,盯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对黄海负责的案件那么感兴趣?这些当年的死者,跟你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我看多了《名侦探柯南》!我妈妈是开书店的,家里堆满了各种推理小说,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刑警。”

  “你的胆子好大,我差点以为凶手进来了呢!要不是你老老实实坐在地下,说不定就被我一枪爆头了——”他用食指与拇指做成手枪的形状,对准少年的脑门开了一枪,“开玩笑,我不会这么干的。”

  他的双眼却是异常沉静,仿佛手上真是一把枪,司望似乎真切地害怕了,只能把钥匙串交出来:“对不起,我不会再来了。”

  叶萧看着窗外过早降临的黑夜说:“我已正式接管了黄海警官留下的案件。”

  “请你答应我,一定要抓住那只恶鬼,为黄海警官报仇!”

  “这是我的天职!”

  “还有一个请求,请允许我做你的帮手,我会提供很多有用的信息!”

  “就像那家该死的音像店,让黄海警官赶去送死?”叶萧摇摇头,死海般沉稳的目光里,总算起了些许波澜,“抱歉,我不是在责怪你——事实上你做得很好,我该感谢你的帮助,让我们距离凶手更近了一步。”

  “我说过很多遍了,是我的一个朋友提供的信息,你们也已经去询问过她了。”

  “对,她叫尹玉,上午我刚去找过她。”

  “你没有吓着她?”

  叶萧微微苦笑道:“倒是她吓着我了!真是个古怪的假小子!她一点都不配合我,虽然说得无可挑剔。”

  “可以理解,那我能回家了吗?”

  少年背起书包走到门口,叶萧在身后喊了一声:“名侦探司望!”

  “你是在叫我吗?”

  “是啊!”他把名片飞递到少年手中,“如果有任何事情,或者需要帮助的,请随时给我打电话,本人年中无休二十四小时恭候!”

  司望飞快地坐进电梯,紧张地吐出一口气,把手伸入自己的裤子口袋——幸好没被叶萧警官搜身,兜里藏着一串珠链,这是从黄海的保险箱里找到的。

  珠链贴着标签,手写着一行字——

  “1995年6月22日,申明遇害现场的物证,被发现时正抓在死者手心。”

  第十四章

  2011年,正月十五,元宵。

  马力很久没回过这座城市了,正在网上看美剧《行尸走肉》,有种强烈的带入感。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接起来听到一个清脆的男声:“喂,我是申明。”

  青春期少年的声音,而不再是记忆中的小学生,更非十六年前死去的高中老师。

  “你……”

  “好久不见,有些想你。”

  凌乱。

  “喂,你还在吗?”

  申明还是司望?马力左右为难,犹豫半天轻声回答:“我在。”

  “我想与你见面,现在。”

  他愣了一下,晚上八点,刚吃完饭:“好吧。”

  “好,我在花鸟市场等你,你应该知道那里。”

  “过去的工人文化宫?”

  随着马力脱口而出,对方的语气略感欣慰:“没错。”

  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却被挂断了。

  半小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常说七夕是中国情人节,其实正月十五才是正宗,古时候“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男女才有机会相遇并相恋。

  花鸟市场平常卖花草与宠物,今夜正好挂起花灯。马力三十多岁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却长了些,孤独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黑夜里进出的少男少女,心里打着鼓点。

  “马力。”

  惊慌失措地转回头来,看到一张翩翩少年的脸——完全认不出来了,五年前尚未开始发育,与如今的十六岁少年判若两人。下巴爬出了胡须,喉结已非常明显,个头有一米七五,无需再仰视马力。

  元宵花灯之下,马力却已不再年轻,尽管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

  该叫他申明还是司望?

  “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马力有五年没见过他了,自从2006年初,他帮助这个男孩完成了对谷家的复仇,又让路中岳的不义之财遭到查处而倾家荡产,自己还挣了上千万元出国创业去了。

  至少就他所知——司望或何清影的账户里,并未因此而多过一分钱。

  其实,马力也不敢再跟这男孩有任何联系,无论他是否申明老师的幽灵附体。他害怕自己若陷得再深,冒着玩命风险得来的一切,又会像路中岳那样灰飞烟灭,乃至葬送性命。

  “如你所见,我还在寻找路中岳,真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果然是他——少年的脸,却是成年人的语气,与当年的申明老师,简直没有分别。

  两人走过石砌的小桥。旁边尽是三三两两的男女,抬头猜着花灯上的灯谜,夜空不时升起五彩烟花,每次星星般坠落的烟火,都会照亮他们的脸庞。

  “十六年前,这里还是工人文化宫,就是我们脚下的地方,有个邮币卡市场。你有集邮的兴趣,三天两头用零花钱买些邮票,然后盼望着升值,结果下次再去已跌破了面值。我还记得你向我借二十块钱,买了套《三国演义》的纪念邮票。”

  “是啊,高中毕业以后,那套邮票就不知被我扔到哪里去了。”

  司望少年老成地点头:“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集邮为何物了。1992年,盛夏,我刚成为人民教师,而你第一次到南明高级中学报到。你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衬衫,蓝色运动裤,书包上贴着圣斗士星矢,后来才知道你最喜欢的却是紫龙。你的个子高,眼睛大,许多女生都悄悄盯着你。”

  “那么多年前的事,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寒冬里吹过刺骨的风,他看着口中呵出的团团白气,随风消散在头顶的夜空,与满天硝烟混合在一起。

  “高中入学的军训,是最热的几天,我还记得那个毒太阳,操场边上的夹竹桃林,是学生唯一可以乘凉的地方,每到休息时就挤满了人,结果许多人还是晒褪了两层皮。你在太阳底下站得中暑了,是我背着你去医院,你的口袋里居然摸不出挂号费。”

  这番话让马力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脸颊:“现在我却是缺乏日晒的苍白。”

  “在你们这批同学当中,还是你第一个发现了魔女区。”

  “高二那年,隔壁班有个女生游泳溺死了,全体同学半夜跑去废弃的工厂,把没有清理掉的遗物,全都烧给了地下的她。每人买了一叠锡箔,大家都说这个地方很灵验,能让死者收到所有祝福,也能为活着的人保佑平安。这是魔女区对我们唯一的实用功能。”

  “是啊,我也被杀死在那个地方。”

  马力已不自觉地陷入往事:“你作为班主任,每天都来我们寝室。我的床头堆满了书,各种教辅材料,还有《爱因斯坦传》。深夜熄灯后,我常跑到申老师的房间,津津有味地说起相对论和宇宙起源,说在茫茫的银河系里,有多少黑洞、白洞、虫洞、中子星、夸克星、孤子星、暗物质、暗能量……”

  “嗯,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学生。高考前夕的几个月,你没日没夜地复习,经常找张鸣松老师补课——你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张老师是从清华出来的,更是全市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有一晚你在自习教室偷偷掉眼泪,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想去死亡诗社了!”

  “住嘴!”

  马力几乎要把他的嘴巴捂住。

  “我是申明,十六年来,我一直骑在这个少年的肩头,我在看着你!”

  又一阵爆竹的硝烟飘过,少年司望像一条斗犬,瞪大双眼看着马力,让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恐惧地低头:“不要看着我!”

  “我已不是十八岁的马力,而你还是申明老师——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二十五岁就被人杀了,在魔女区的地底浸泡了三天三夜?羡慕我永远做孤魂野鬼,趴在一个叫司望的孩子身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离开他,把你的身体作为宿主!”

  “不——”

  “原来,你还是害怕我的啊,哼……”

  “说实话,以前做噩梦会见到死去的申明老师,而现在噩梦里的脸,却是十岁的司望。”

  少年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脸颊:“我有这么可怕吗?”

  “2005年,你作为谷秋莎的养子,把我介绍进尔雅教育集团,向我提供大量谷家的秘密,包括内幕交易并向官员行贿等违法证据。我当时怕得要命,生怕败露后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却是胸有成竹,似乎早就给谷家宣判了死刑。”

  “是他们在十六年前背信弃义地对我宣判了死刑!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要为自己复仇,我确定了四个人的名单:谷秋莎、谷长龙、路中岳,还有——张鸣松。”

  马力的心头一惊,名单里居然还有张鸣松?

  “2004年,从你第一次见到谷秋莎的那天起,就制定出了疯狂而大胆的报复计划?”

  “知我者,莫过于马力也。我用尽一切手段,让谷秋莎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就像上辈子跟她谈恋爱那样。被她收养以后,我发现了谷家的种种问题,总结出了包括路中岳在内所有人的弱点。”

  “是啊,就像你让我转交给路中岳的那盒药,这家伙真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少年眼里掠过一丝冷酷:“毕竟我只是个小学生,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又有能力控制大局,才有可能利用到路中岳,让他乖乖地为我服务,最终搞垮谷家,又让他自己也难逃法网。我思前想后,最佳人选非你莫属。”

  “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后来的校内网与QQ聊天,都是你精心布置好的吧?”

  “可惜,最终还是让路中岳那家伙跑了!看来我低估了那家伙,若非如此——另一个人也不至于白白牺牲。”

  马力并不清楚他说的另一个人指的就是黄海警官。

  “你有那么恨他?”

  “在谷家破产以后,我破解了谷长龙的保险箱密码,拿到一封写自1995年的信。这封信伪造了我的笔迹,以我的名义写给贺年——就是我的大学同学,后来进入了本市的教育局,又被招入尔雅教育集团,在失踪两年之后,被我在苏州河边发现了尸体。或许是出于嫉妒吧,贺年以这封信对我落井下石。不过,这世上能伪造我笔迹的,只有一个人——路中岳。”

  “路中岳与贺年串通陷害了你?”

  “其实,我并不想要他们死,只希望这些人活着受罪,才能偿还亏欠我的一切。”

  “申老师,你变得有些可怕了。”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当你身边所有人都异常残忍,你的杀戮本能就会爆发,最后不可收拾到血流成河。”

  回到花鸟市场入口的花灯下,马力掏出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家吧。”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SUV,少年坐上副驾驶座绑起安全带,马力的音响却在放张国荣的《我》。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

  车窗外不断升起绚烂夺目的烟火,车里反复放着这首歌,两个人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第十五章

  2011年,暮春时节。

  南明高级中学,跟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唯有四周耸立起许多高楼,原本开阔荒凉的天际线,变得突兀而杂乱无章。

  她在门房间做了登记,穿过熟悉的大操场。快放暑假了,高中生们正在收拾回家,每从她身边经过,都会转头注目。她的面孔白净,一如既往地穿着白色连衣裙,略似古人的刘海,乌黑透亮的丹凤眼,仿佛古墓派中的小龙女,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

  操场角落里有排篱笆墙,依然开满猩红的蔷薇。几枝红蔷薇自她的黑发后伸出,花瓣落到脸上,如红黑白三色的水彩画。她摘下几片,捏成一团鲜血,踩在脚下的泥土中。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轻声念出这句放翁的词,自然想起十六年前的今日——

  1995年6月19日,梅雨季节,午后总会下场急雨,高三(2)班的她,徘徊在操场边缘,意外见到失魂落魄的申明老师。她从篱笆背后靠近他,在几朵蔷薇掩映下轻声道:“申老师。”

  这个刚刚失去一切的男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反而后退半步。

  “不要跟我说话,更不要靠近我。”申明别过头尽量不看她的眼睛,“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听说,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八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后想来,大概就是那晚的杀人计划。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点,我在魔女区等你。”

  “魔女区?”他看着脚下那些花瓣,都已迅速腐烂作泥,“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白天怕不太方便。”

  她边说,边眺望四周,以免有人经过发现,为何要十点钟?因为要翻越学校围墙,有段墙体低矮很容易翻过去,早了怕被人看到。

  “好吧,我答应你,正好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十八岁的她隐入花丛深处,撩去眉上发丝说:“十点整,魔女区门口见!”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申明。

  她叫欧阳小枝。

  他去了。

  然后,他死了。

  十六年后,她依旧站在这个地方,而他是有来生还是鬼魂呢?

  欧阳小枝理了理头发,走入仍未改变的教学楼,踩上楼梯直到顶层,敲响办公室的房门。

  “请进。”

  她端庄地走进房间,认出了办公桌后的那张脸。

  这张脸属于南明高中最有名的老师,也是全市闻名的特级数学教师,常人见到这样漂亮的女子,早就露出喜悦之色,张鸣松却毫无表情。

  “张老师,您好,我是欧阳小枝,今天来学校报到。”

  “哦,欧阳老师,欢迎你来到南明高级中学任教,我已拿到教委发送来的资料了。”

  “谢谢!”她得体地向张老师点头,回头看着窗户对面的多功能楼,“回到母校当老师的感觉真好!”

  “你是1995年毕业的吧,我应该记得你,好像那么多年都没变化啊。”

  张鸣松说话也是很有腔调,这些年保养得不错,未见显老的样子,背后有个巨大的书架。十六年前的高考前夕,这张脸给人留下过深刻印象,许多同学都来找他补课,在他的指导培养下,出过多位理科状元。

  “老师一直是我的偶像,在南明高中读书的时候,我就有了这个梦想,果然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师大中文专业。毕业后,我作为志愿者去西海固支教,在一个最干旱贫穷的乡村,教了六年高中语文。回来又在市区一所高中任教六年——算来已做了十二年的老师。”

  “真是令人钦佩啊!欧阳老师,我调阅过你在我们学校的档案,当时你的班主任是申明老师。”

  他的声音骤然幽暗,小枝皱起眉头:“是的,很遗憾,他最终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了我们,但杀人显然是极端错误的。”

  “算啦,往事不堪回首,我带你去行政办走手续吧。”

  半小时后,欧阳小枝完成了入职手续,即将成为南明高级中学的语文老师。

  张鸣松有些冷淡,只是客套地挥手告别,转过身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她独自走出学校大门,穿过车水马龙的南明路,久久没有离去,闭上眼睛回想二十多年前……背后的建筑立时崩塌,钢筋混凝土与砖瓦飞上天空,宛如世界末日的核大战,满天尘埃与泥土过后,变成一大片肮脏破烂的棚户区。

  那是1988年6月,她第一次见到申明后不久。

  火。

  从一根最不起眼的火柴,就像安徒生笔下小女孩点亮的火柴,变成一团烧纸钱般的火焰,随着黑色浓烟与灰烬扬起,化作凶恶灼人的火舌,吞噬掉撞上的一切。

  短短数分钟内,火势蔓延,不可控制,烈焰铺天盖地,将这片荒野中的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咳嗽声、呼救声、逃命声、咒骂声、惨叫声、啼哭声,还有爆竹般的噼啪声……

  小女孩只有十一岁,致命气体不断涌入气管,她本以为人都是被烧死的,却没想到是先呛死的。她本能地抗拒窒息的浓烟,咳嗽着四处逃窜,鼻中充满皮肉烧焦的气味,满脸泪水一半是被熏出来的,一半是出于深深的内疚与悔恨。

  四周全是熊熊燃烧的垃圾,木板与废纸搭出来的棚屋一点就着,旧轮胎烧着后的异味令人作呕,正当她要失去知觉……那个人再度出现。

  他来了,像一团火焰,穿过一团火焰,带着一团火焰,来到小女孩面前,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前,穿越更多的火焰。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触摸他火焰般的体温与心跳,渴望就这样一起被火焰熔化了。

  终于,他抱着她冲出了火焰。

  睁开被泪水与烟雾模糊的眼睛,头顶是被火光照亮的夜空,那年头星星还很明亮,连月光都那么美丽。

  小女孩深呼吸了一口,驱散肺叶里的毒气与灰烬,还有他身上浓重的汗味与焦味。

  她认得他,魔女区地下仓库里救过她的少年。

  “我们还活着。”

  十八岁的申明在她耳边说,她看着他被熏黑的脸,轻微烧伤的脸颊与头皮,艰难地发出声音:“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他却悲戚地摇头道:“记住——什么都不要说!”

  从此以后,二十多年的时光流逝,这件事她再没提起过半个字。

  他们的秘密。

  2011年6月19日,已近黄昏,欧阳小枝回到这片火焰之地。背后是崭新的楼盘,对面是南明高级中学的大门,数百米外就是魔女区。

  当她正要往公交车站走去,远远地望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不像是南明高中的学生。

  这张脸有些眼熟,直到她想起两年前的中元节。

  第十六章

  2011年6月19日,同一时刻。

  尹玉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公交车站,穿着一身白色校服,黑色书包挂在后背,短短的头发更显英姿飒爽,怎么也掩盖不住年轻女子的容颜。

  十六岁的司望正在等着她。

  尹玉胜似闲庭信步地走近:“喂,你小子!不会是专门来看我的吧?中考怎么样了?”

  “还不赖,正在等待成绩发布,但愿能达到南明高中的分数线,回到这里做你的校友,你呢?”

  他斜倚在站牌边上,敞开的衣领吹着风,引来路过的女生回头。

  “前几天高考刚结束,我想我要去香港了。”

  “啊?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报考了香港大学,已经通过了面试。”即将浪迹天涯的她,梳理着头上的短发,“我不适合这里的大学,恐怕就算考进了清华北大,很快也会被强制退学的,还不如去香港,可以少些束缚。”

  “那么,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她拍着司望的肩膀,同样靠在广告灯箱上,任由斜阳洒在脸上。不少刚出校门的高中生,不乏穿着裙子的漂亮女生,向他俩投来奇怪的目光,疑惑这个出了名的假小子,怎会跟陌生的小帅哥在一起?

  忽然,他低声提出个问题:“你去过魔女区吗?”

  “小儿科!我告诉你,以前这一带都是墓地。阮玲玉的墓就在魔女区地下。她是广东人,死后葬入广东公墓,那时叫联义山庄,造得特别豪华,简直是一座免费公园。进门后经过一座蚂蚁桥,有许多中国古典建筑,有的停放棺材,有的供奉神佛。坟墓大多石砌,造得古色古香,还有石桌石凳石马石羊,圆形坟墓后包着一圈石壁,典型的南方靠背椅式大墓。有的仿造帝王陵墓,竟有暗道直通地宫,好在是民国,不然早就满门抄斩了。相比之下,阮玲玉的坟墓最为寒酸,墓碑也就一米多高,陶瓷相片上是她最后的微笑。‘文革’时整片墓地被拆光,造起了学校与工厂,那些豪门大族的风水宝地,全都白骨遍野灰飞烟灭了!对了,南明中学的图书馆,其实是当年公墓建筑的一部分,专门供奉死人灵位的庙宇。”

  尹玉说得有些得意,许多男女生早恋都在这图书馆里,却不知曾是摆满灵位的经堂……

  “你不是说那里死过人吗?”

  “死人?那可是太正常的事了,有哪个生下来不会死?呵呵,所以我最要不得的就是厚葬,死后烧成骨灰往海里一撒才落得干净!

  “你怎么对阮玲玉的坟墓那么熟悉?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如此,你不是说‘文革’时拆光了吗?你又是怎么看到的?难道你参加过她的葬礼?”

  “是的。”

  十八岁的女生干脆利落地回答,倒是让司望无语了,停顿片刻又想起什么:“再问一个问题——你说在1983年,上辈子的你住在安息路,对面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以至于如今依旧人去楼空?”

  “不错,干卿何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你还记得一个孩子吗?当时十三岁,他的外婆是佣人,在你住过的那栋房子地下室。”

  “云姨的外孙?”

  “不错。”

  “是啊,云姨是我的佣人——我可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八十多岁满身伤病,国家为补偿我的冤屈与苦难,通过居委会找来云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她的身体超乎常人的好,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她只有一个女儿,几年前被人害死了,留下个孩子孤苦伶仃。我可怜云姨与她的外孙,就收留他们住在地下室里。我早忘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只记得他读书很好,后来居然考进了重点高中。”

  司望默默地听着这一切,表情有些怪异,尹玉接着往下说:“我看着他从小学生变成初中生,没有父母管教居然没学坏。我常看到他在地下室,凭着一盏昏暗的灯光写作业。他很爱看书,我曾经借给过他一套白话本的《聊斋志异》。安息路上的孩子们,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偶尔几次接触也会爆发成打架,结果他都会被打得鼻青脸肿。而他只是个佣人的外孙,哪敢找上门去算账?云姨很迷信,总担心这孩子面相不好,或许将来的命不长。”

  这段话却让人愈加沉闷,他迅速转移了话题:“这两天我狂看科学方面的书,我想根本不存在什么转世投胎,只是有些人会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拥有一种超能力,能携带另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全部记忆。”

  尹玉的脸色微微一变,露出老人特有的怀疑:“好吧,就算我拥有一个男人的记忆,一个生于1900年的男人的记忆。”

  “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那年?”

  “是,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

  “你还记得那一年的事?”

  “拜托啊,弟弟,那一年我刚出生嘛!”她看着天边晚霞渐渐升起,南明路被金色夕阳覆盖,不禁闭上眼睛吟出一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句诗好耳熟啊!让我想想?”

  “南朝刘义庆的《幽明录》记载,东汉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山,如桃花源深入小溪,遇见两位少女,迎他们到家中做客。刘、阮二郎如入仙境,‘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他们与美女朝夕相处半年,终究思念家乡归去。等到两人下山,村子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一个乡亲认识,时光已流逝到了晋朝,距他们进山过去二百多年,当年的后人已到第七代,‘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

  “听起来真像是华盛顿?欧文笔下的故事。”

  尹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还算是老夫知己!唐朝刘禹锡几度被贬边疆,在他第二次回到长安的玄都观,物是人非满目凄凉,才感慨‘前度刘郎今又来’。”

  “你也是前度刘郎?”看她许久没回应,司望便道歉了,“我太唐突了吧?”

  “二十世纪,以庚子年开头,我生在一个破败的读书人家,幸有做生意的叔叔资助才能离乡求学。1919年5月4日,我就在广场上,火烧赵家楼也有我一份。没想到第二年,我去了日本留学——对了,你看过苍井空吗?”看他面露难色,尹玉挥手一笑了之,“如今我已是女儿身,对这个根本不感兴趣。可在我的上辈子,却与日本女子结过孽缘,在长崎读书时,有个叫安娜的女子与我爱得死去活来,最后竟为我殉情而死。我记不得她的原名了,她是天主教徒,只记得教名。”

  “你好薄情!”

  尹玉脸色一红,羞愧地低头:“因此,我离开日本,乘船去法国留学。先到巴黎,住在蒙马特高地,后去普罗旺斯,充满薰衣草香味的格拉斯城。我在巴黎跟萨特做过同学,在莎士比亚书店经常见到海明威、乔伊斯、庞德,你读过《太阳照常升起》吗?我读过初稿——在海明威的面前。我在法国住了四年,真是个花花世界,却又日薄西山,我不愿蹉跎岁月,做了当年最时髦也最热血的选择——到莫斯科去!当我穿越欧洲大陆、抵达冰天雪地的莫斯科,看到红场上的列宁墓、克里姆林宫大教堂尖顶上的红星,心里洪流激荡,胸中的叹服与豪气油然而生。我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见到我心中的导师与先知。1930年,我牵连进某桩事件,被苏联驱逐出境,莫斯科中山大学也因此关门。”

  “你回国了?”

  “是,但我必须隐姓埋名,生活在租界中,一旦被国民党抓到,就会进监狱乃至枪毙。我也不能参加革命,他们认定我是叛徒,陈独秀的同伙与走狗。我只能混在文人圈里,终日吟诗作对喝酒寻欢。为了营生糊口,我做过老师、记者、编辑,为小报写武侠小说连载。我给萧红的《生死场》做过编辑,几年后看了她的《呼兰河传》,虽然相逢不过数次,但我真心喜欢那东北女子,很想在有生之年写一本书叫《生死河》。”

  “生死河?”

  “还有忘川水与孟婆汤!抗战爆发,我辗转流亡内地,武汉、重庆、成都,最后是边陲的昆明,就像远谪的刘禹锡。西南联大容不得我这异端,我独自翻山越岭去了藏区,直达苍茫雪山。我在真正的世外桃源隐居数年,抗战胜利后回到内地,已四十多岁,直到遇见她。”

  “你是说——曹小姐?”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我被她迷恋住了。但她是有夫之妇,丈夫是个官僚,她并不爱他。1949年的炮火声中,丈夫抛弃她坐上了去台湾的轮船,而她本有机会通过香港辗转去找他,却选择留在了这里。”

  “因为你?”

  “但我是所谓的叛徒,而她是国民党官员的妻子——她为了我而留下来,我却与她分开三十年,重逢时已年过八旬,而她也成了老妇人。我带你去过的那栋老房子,是她的父亲传下来的,国家重新把房子分配给她。我们住在同一条路上,每年难得见面几次。呵呵,这样也好,省得彼此伤神。我的一生爱过许多人,也恨过许多人,但终究命运坎坷,没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女子,当然也从未留下过任何后代——这是我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吧!”

  “你想要有孩子?”

  “总比现在这样转世投胎好吧,有个孩子能带着你的基因,再传递给孩子的孩子,这样你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永无止境。我的晚年漫长而凄凉,曹小姐是唯一可以与我交流的人,也会有国外记者来采访我,问的都是当年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的轶事,却让我厌烦。我好想早一些死去啊,却没想到竟活至九十二岁,才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活得太长让你绝望?假若英年早逝又怎么办?

  “司望同学,你不会懂的!”

  “最后一个问题,你的《生死河》写出来了没有?”

  “在青海闲着没事写的,用了三十年时间,后来被我一把火烧了。”

  “为什么?”

  “其实,我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在书写这本《生死河》,你也是哦!”

  少年沉思片刻,方才展眉,像古人那样双手抱拳:“尹玉兄,虽然,我不知你上辈子叫什么?但我们可以成为忘年交,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今夕分别,不知何时再相逢,珍重!”

  她也同样抱拳作揖:“好啊!司望小弟,我要回宿舍收拾行李了,后会有期!”

  “来两杯水酒就好了!”

  “九十多年前,我即将离家远游,李叔同先生刚在杭州虎跑剃发为僧。我的叔叔是他的挚友,陪伴我去北京启程前,李叔同来为我们饯行,唱起一首由他作词的歌。”

  尹玉说罢,豪迈地唱起这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曲终,人散。

  她再没多说半句话,微微一笑,男人的飒爽英姿之中,竟还流露出几分倾城倾国。

  尹玉走向马路对面的南明高中,不出几步回眸向司望看来,他却惊慌地大喊:“小心!”

  一辆数吨重的土方车,如同失控的公牛,从南明路的西头横冲直撞而来。

  刺耳的刹车尖叫声,并未减缓车头的速度,车轮溅起滚滚泥尘,将她撞到了半空中。

  她在飞。

  瞬间,尹玉从高空坠落在司望的跟前,坚硬的柏油路面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随着周围的女生尖叫,才颤抖着跪倒下来,抱起她柔软变形的身体。

  鲜血模糊了她的额头与脸颊,从口中汩汩地涌出……

继续阅读:第四部 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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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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