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
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
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席慕蓉《十六岁的花季》
第一章
2011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这年最热的一天。
清晨七点,太阳刚出来就晒在路上,大槐树上响起刺耳的蝉鸣。何清影给儿子准备了一件新衬衫,用书店的收入从淘宝的品牌店买来的。出门时把他的衣领折得笔挺,昨天还强迫他剃去了中考后留起的头发。她把学费、住宿费、代办费合计2990元,塞进给儿子新买的钱包,反复关照路上小心不要弄丢了。
然而,她并没有陪司望去,只是把他送到最近的地铁口。
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每次新生报到都是她陪儿子去的,唯独这次例外。
半个月前,司望收到了南明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昨晚,还是妈妈提醒他,南明路开始天然气管道工程施工,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全部改道,最近的路线只能坐地铁。
看着儿子钻入进站口,何清影大声说:“望儿,家长会的那天,我会去的。”
地铁中间换乘了一次,才抵达最近的车站,还要走十几分钟,眼看时间要来不及了。
开来一辆小轿车,司机摇下车窗:“喂,是南明中学的新生吧,十块钱,统一价。”
原来是非法营运的黑车,四周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他坐进后排,把手放在钱包外面。
车子刚要启动,有人拉开车门,是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司望向左边挪了挪,把右面的座位让了出来。
“南明中学!”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又对司望致歉,“对不起,同学,我能和你拼车吗?”
迟迟没说出“好”字,因为刚看清她的脸……
她已经不是女孩了,而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是岁月几乎未曾留下痕迹,乍看让人误以为刚从大学毕业,古代传说中的妖精也不过如此,确切来说是青春永驻的逆生长。
欧阳小枝。
她认出了这个十六岁的男孩。
“你是来报到的新生吗?”
他笨拙地点头。
“别磨蹭了,要迟到喽!”
司机早就不耐烦了,不等回答就踩下油门,估计是担心地铁站口是非之地,不但会有人来抢生意,碰到警察就惨了。
“真不好意思!”小枝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抬腕看了看白色的陶瓷表,“还剩下七分钟,千万不能迟到啊!”
她尴尬地低头,原本苍白的脸颊,居然还有些发红,发迹下隐隐淌下汗珠,刚一路小跑着冲出地铁站。
少年避开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目光扫向车内除她以外的任何地方。
五分钟后,车子绕小道开到了南明高级中学门口。
小枝抢先把十块钱递给司机,他紧跟在后面下车,说了这辈子对她的第一句话:“喂,我还要给你五块钱!”
“不用啦!谢谢你跟我拼车!”
夏日的清晨,南明路上飘着施工的灰尘,她的笑容,震碎了许多男生的小心脏。
幸好没迟到,学校门口云集高一新生,全是家长陪同来的,只有司望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断有私家车开到路边,全家人陪着孩子来报到,很快挤满了各种牌子的汽车。
操场上摆放着大牌子,指示新生到哪个教室登记报到,还有缴费注册的流程。小枝走过操场边的夹竹桃林,红色花簇开得越发鲜艳。
她径直走进教学楼,在走廊转角的落地镜前,整理头发与仪表,化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妆容,虽是盛夏穿着也不暴露,裙子稳稳压住膝盖,一双中跟鞋子颇为低调。
小枝看到了他。
新生们都挤在烈日的操场上,或者去一楼的教室,二楼走廊冷冷清清,只有那个少年在跟着她。
她微微转身,蹙起蛾眉,表情严肃,射出冷酷的目光。遇到过不少跟随或窥视她的男生,必须表现出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姿态。
司望在走廊站了片刻,直到手机短信声响起,原来是妈妈发来的,问他有没有准时到学校报到?他回了短短的“一切顺利”,便下楼去排队登记付费了。
一小时后,新生与家长们前往报告厅举行典礼,司望远离人群走在操场中央,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汗水湿透了妈妈买的新衬衫。
他远远地看着学校图书馆,也是多年前联义山庄供奉灵位的庙宇。
“魂兮归来。”
第二章
毒太阳。
撒哈拉式的闷热与严酷,操场地面温度至少有四十摄氏度,热浪滚滚地包围着少男少女们。许多女生纷纷以例假为由退出队列,也有个别男生佯装晕倒被送走。只有他笔挺地站在太阳下,注视着武警教官。原本苍白的皮肤早被晒黑,轻轻一撮就能揭起两层,这也是女生们最害怕的缘故,尽管个个都往脸上搽防晒霜。
军训持续五天,在秋老虎来临前结束,教官夸奖他是意志力最顽强的学生,带着一身黝黑的肤色,从此南明中学没人敢欺负他了。
开学前新生住进宿舍,何清影终于跟来了,帮儿子搬被子枕头。他领到了新校服,挺酷的一身黑色,穿上不时引来女生注目。妈妈不停地唠叨,毕竟从儿子生下来的十六年间,还从没离开过自己。
寝室里的大人比学生多,都在整理床铺与行李。等到何清影收拾好了一切,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关照儿子一定要打电话回家。
“妈妈,望儿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司望旁若无人地在她额前亲吻,周围同学们发出讥笑,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
这辈子第一次在学校过夜,他不太跟同龄人说话。南明中学都是住读生,为了方便与家里联系,允许学生带手机到学校,但不准带到课堂。司望的这台山寨机,已被下铺的室友嘲笑过了,人家用的是IPHONE,对面两个都带着IPAD,埋头于植物大战僵尸。
仔细观察寝室的木头窗台——布满二十多年来的各种刻痕,许多人名交织在一起,还有五角星与骷髅等各种符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依稀刻着“死亡诗社”四个字。
窗外此起彼伏地响着蟋蟀声,带着夹竹桃花香的微风袭来,稍稍驱散闷热。隔着没有灯光的大操场,他尽力向黑夜眺望,依稀分辨出学校图书馆的轮廓。
忽然,小阁楼亮起了灯光。
四楼寝室的窗台上,司望瞪大眼睛,可惜手边没有望远镜。
“喂,同学,早点睡吧。”
熄灯时,下铺的室友打着哈欠提醒。另一个室友走过来,招呼都不打就拉紧窗帘。司望已在窗台上趴了两个钟头,大家都把他当作怪物了。
此刻,远在广州的马力收到一条短信:“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睡在你从前寝室的上铺。”
次日清晨,司望接到妈妈的电话,何清影激动地问长问短,生怕儿子吃不好睡不好,而他回答一切顺利,还反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她说望儿不在家,整宿都没睡着。
上课第一天。
高一(2)班的教室,在白色教学楼的三层,班里有32个同学,17个男生,15个女生。司望算是高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五排,距离讲台与黑板十多米,很适合开小差或做小动作。同桌是个活跃的男生,不停地跟别人说话。前排是两个女生,一个剪着短发,一个扎着马尾,长相都只能算中人之姿。她俩对司望很友好,但他都是有一句答一句,从不主动说话。
四十多岁的男老师走进教室,手提厚重的文件夹,穿着笔挺的白衬衫,胸前口袋里别着金笔。他保持着年轻人的体形,只是头发稀少了些,犀利的目光扫过教室,每个学生都能感受到他的自信与骄傲。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张鸣松。”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虽是数学老师,却有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下面的同学窃窃私语,原来张老师的名声很响,上过各种教育类电视节目,是南明高中的头一块师资牌子。
“我有十年没做过班主任了,上个月新来的学校领导,恳请我挑起班主任的重担,把一个班级带到高三毕业,我经过慎重考虑才答应学校,并特别挑选了你们二班。”
没想到下面有人鼓起掌来,几个戴着厚镜片的书呆子,觉得有张鸣松做班主任,等于天上掉馅饼——免费请了全市顶级的家教,考进重点大学已指日可待。
张鸣松对任何夸奖都已麻木,没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上第一节数学课。从前最为枯燥无聊的数学课,让许多女生如听天书,却也纷纷全神贯注,几乎没有一个人走神。下课时他得到不少掌声,严肃地扫视整个教室,直到撞见司望的眼睛。
他微皱眉头,似被这少年的目光吓到。令人愉悦的下课铃声中,张鸣松没跟学生们道别,径直走出高一(2)班的教室。
课间休息,司望坐着没动,等到上课铃声响起,张鸣松已指定了班长,是个戴着眼镜的胖女生,由她叫大家起立说“老师好”。
这一节是语文课,老师是欧阳小枝。
“同学们好!”
她也向大家深鞠躬,一身白裙,化着淡妆,乌黑长发披肩,白色凉鞋走上讲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果然很有亲和力。台下有人注意她的双手,左右手指都没戴戒指。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前排的女生轻声念出来,立即与同桌咬耳朵:“哇,她也叫欧阳小枝!你看过那些书吗?”
她在课堂上的微笑,让所有同学目不转睛,又不至于分散注意力。
“大家可以叫我欧阳老师,或者小枝老师——知道我为什么叫小枝吗?那是一支笛子的名字。”她将肩前的头发甩到脑后,依然不失庄重,“很荣幸能成为你们的语文老师,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南明高中上课。我毕业于本市的师范大学,做过十二年的语文教师,两个月前刚从市区被调到这里——哎呀,暴露年龄啦!”
这番话让课堂气氛更为融洽,前面的女生又窃窃私语:“天哪,完全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她才二十多岁呢!”
可是,欧阳小枝并没有告诉同学们——她也是毕业于南明高级中学的。
“现在,请同学们打开第一篇课文——《沁园春?长沙》,作者毛泽东。”
老师开始朗诵这首词,声音还像过去那样柔软,不时看台下同学们的反应,当然也扫到了司望的脸上。
嘴角略微一扬,没人发现这个细节,她接着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45分钟后,下课铃声响起,小枝预告了明天的课文,礼貌地向大家道别,看起来第一堂课非常成功,她自信满满地走出教室。
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摆着十几张大桌子,她与其他老师相处得很融洽,还分享着话梅之类零食。
傍晚,她提着浅色的大手袋,装满备课资料走出校门,正好撞见那个男生,他羞涩地退到旁边。
“同学,你好!”
她主动说话,风撩起长发,面目更加清晰。
男生磨蹭半天才吐出一句:“老师好。”
“我记得你,新生报到那天,也是我第一天到南明中学报到,我们一起拼车过来。”
“没关系。”
他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我记得新生名册里你的名字——司望?”
“是。”
“谢谢你!”
前方的道路还在施工,不停有挖掘机开过路面,她独自走向遥远的地铁站。
忽然,欧阳小枝回过头来,他已没有了踪影。
第三章
“她在香港。”
司望从厨房倒来一杯热茶,拆开月饼盒子。
“可她没跟我说过。”
“那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这不是——”她转头看着窗外,各种植物还很茂盛,夜来香四溢扑鼻,嘴里的话却含了许久,“惊喜。”
“你别担心,今天她还跟我通过电话,委托我代表她来看你。”
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她端起杯子啜了口茶:“好吧,谢谢你,司望同学。”
“你不吃月饼吗?”
她张开掉光了牙齿的嘴。
“对不起!”
少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将月饼一个个切开,把馅端到她面前。年逾九旬的老太太,拿起一块塞入嘴中,闭上眼咀嚼许久:“谢谢!上一次吃月饼,还是在1948年的中秋节呢。”
“尹玉这么多年没有陪你吃过月饼?”
“月饼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而我们都是孤家寡人,你不会懂的,孩子。”
“不,我懂的。”
他的表情如此认真。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快忘记月饼是什么滋味了,应该跟我们过去很不一样。”曹小姐的目光有些疲惫,无法想象六十多年前她的容颜,是否倾城倾国让一个男人守候终生,“她真的在香港吗?”
“是啊!”
尹玉还活着。
三个月前,当司望来到南明高中门口,高考后的尹玉向他告别,刚唱完一曲李叔同的《送别》,就在南明路上遭遇了车祸——肇事的是辆土方车,因为刹车失灵而撞飞了尹玉。
她受了重伤,头部流血不止,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从死神嘴边逃了回来。
尹玉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可能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作为全市高考文科状元,她已收到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爸爸是做国际贸易的,有家香港医院擅长治疗严重的脑损伤,希望她哪天醒来能直接进入港大读书。
“可是,电话从没响过。”
曹小姐指了指电话,司望自然地回答:“你不知道,香港大学非常严格,她学习很认真,经常被关起来读书。”
这是说谎。
有时候,骗老人就像骗小孩一样。
“哦,只要她一切顺利就好。”
终于,曹小姐对他笑了笑,又拿起一块月饼,看来今天胃口不错。
“放心吧,她不会把你忘了的。”
“呵呵,我倒是盼望她把我忘了的好!这样她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女孩,何必再眷恋我这个辗转红尘的老不死呢?”
她用粗糙却又温暖的手,摸了摸司望的掌心:“天黑了,你妈妈等你回家呢。”
“曹小姐,请你保重!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有事就打我电话!”
离开被爬墙虎包围的房子,他回到黑夜的安息路,骑上自行车慢慢地蹬着脚踏板。
2011年,开学一周就到了中秋假期,司望从学校出来的第一件事,是瞒着妈妈去买月饼。
安息路静谧得可怕,圆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间穿行。幽幽的路灯拉长了他与自行车的影子,几乎投到马路的另一端,尹玉上辈子住过的老房子——信箱塞满了今天的晚报与垃圾广告,说明还住着不少居民。墙脚下的气窗有一半露出地面,几乎紧挨人行道。司望趴在地上,把口水吐到手掌心,用力擦拭蒙着灰尘的气窗。他从怀里掏出手电筒,光线不足以穿透地下的灰尘,似乎摆满各种杂物。
转身向马路对面看去——黑暗沉睡中的旧屋,1983年废弃的凶宅,若是底楼窗户亮起灯来,一定能看清里面的情景,无论人还是鬼魂。
月光下,司望站起来,深呼吸,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一片叶子,飘落到安息路19号铁门前。他触摸着门板上的斑斑铁锈,把耳朵紧贴门缝,除了灰尘掉落,隐隐听到某种声音,像是风从屋顶穿过,又像蛇在地上爬行。
屈起手指关节,叩响沉睡近三十年的凶宅,门内传来沉闷的回声……
从正门无法进入,司望后退几步,发现右边是个小院子,有道低矮的围墙,伸出茂盛的杨柳叶。司望花了很大力气翻过墙,双脚落在狭窄的天井,那里布满落叶、垃圾与野猫粪便。房子侧面有两道窗户,看起来紧闭着,其实玻璃都碎了。他轻松打开其中一扇,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满屋灰尘与杂物,地底飘起腐烂气味,一般人想想都会恐惧——他大胆地从窗口爬进去。
手电扫过空旷的屋子,大部分家具都已消失,要么被警方封作证物,要么被小偷搬走。客厅里只剩几把空椅子,结满厚厚的蛛网。他屏着呼吸,以免霉烂或有毒灰尘钻入鼻孔。没看到地上画有代表死人的白线,那只在美国电影里才有。但墙上标着一些符号与线条,尸体就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站到客厅窗前,拿块布擦了擦玻璃,可以看到月光下的南明路,以及对面房子地下室的气窗。在底楼转了一圈,便小心地走上楼梯。脚底吱吱呀呀,随时会散架坠落。
楼上隔成三个房间,首先是卫生间,肮脏的抽水马桶令人作呕,墙面贴着大块的白色瓷砖,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了咖啡色,还有砖砌的浴缸,以前只有毛坯房才会这样。另一个大房间,有张尸体般的大床,剩下骨架般生锈的金属支柱,几只老鼠在床底下乱窜。他蒙着鼻子退出去,打开最后一扇房门。
屋里有张小床,几近腐朽的木头床架,蟑螂成群结队地跑过。墙上有面镜子,镶嵌在椭圆形的木头黑框里。司望缓缓地走到镜子前,手电筒照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布满灰尘的镜子里是十六岁的司望,不敢擦干净这面镜子,这里有鬼魂。
转过头来,是个破旧柜子,居然有些玩具。拿起一个,擦去脏东西,竟是个木头娃娃,过去许多小女孩玩的那种。娃娃没穿衣服,裸露在时间与尘土之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就像是个活的。
司望把娃娃放回去,刚要逃出这间鬼屋,手电光线却扫过墙角,依稀露出个黑色破洞。原本是用木板包起来的,很好地伪装在墙壁夹层里,那么多年过去,木头早就受潮破烂了。
犹豫片刻,他伸手进去,摸出个四方形的罐状物,才看清是个铁皮饼干盒,有个圆形盖子。擦去灰尘后,铁皮盒子异常漂亮,四面竟是古典的彩色工笔画,画着四个古装女子,仔细再看文字,原来是《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分别是薛宝钗、妙玉、王熙凤、李纨。
从前,许多人家里都有这种铁皮盒子,储藏糖果与各种零食,每逢过年都会看到,平常藏在家里某个角落。
他用指甲嵌入盖子缝隙,用尽全力撬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宛如死去主人的骨灰。大胆地伸手进去,摸出几张纸片,却是三国的关云长,再翻则是三英战吕布,原来是香烟牌子——如今小孩肯定没听说过,最早是香烟盒里附赠的小画片,正面印着风景或人物,反面则是说明文字。其实与香烟关系不大,在路边摊都可买到。许多男孩会成套收藏,比如水浒一百单八将、隋唐演义英雄谱、杨家将群英传。通常的玩法是刮片,把两张牌放在地面,用手掌去拍去吸或激起风来,最好能刮得翻过来……
这屋子明显是女孩住的,当年案发时唯一的证人,也是死者的女儿,香烟牌子却是男孩的游戏。
他把整个铁皮饼干盒都倒了过来,里面还有一对蝴蝶结,虽然已经黑乎乎了,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应是十二三岁女孩用的。
最后,是一盘磁带。
1983年,大概是卡带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吧。
卡带上还有细小的文字,反复擦去灰尘,才用手电筒分辨出来——
01。 独上西楼 02。 但愿人长久 03。 几多愁 04。 芳草无情
05。 清夜悠悠 06。 有谁知我此时情 《淡淡幽情》邓丽君
原来是邓丽君的卡带,这个简体字版本显然是盗版,当时也买不到正版。
这张《淡淡幽情》的专辑,全部根据古典诗词重新谱曲,其中《几多愁》就是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专辑总共有十二首歌,后面还有六首歌,包括李后主的“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及欧阳修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把卡带翻到B面,就是后面那六首歌——
07。 胭脂泪 08。 万叶千声 09。 人约黄昏后
10。 相看泪眼 11。 欲说还休 12。 思君
墙根下的破洞里,除了老鼠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呆立在这间三十年前的女孩卧室,司望的鼻息间充满腐烂气味,手机却刺耳地响起。
何清影打来的电话:“望儿,你怎么还不回家?”
“哦,妈妈……我马上回来!”
把铁皮盒子塞回墙角,不管与凶案有无关系,当年警方肯定没发现墙洞里的秘密。飞快地离开这栋凶宅,不敢动紧锁的大门,还是从侧面翻墙出去。
司望骑着自行车回家,月光在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第四章
十六岁的小萝莉,有张陶瓷娃娃般的面孔,乌黑的头发围着脸颊,一双瞳仁常闪得男同学们睁不开眼。她刚考入市区的一所高中,正用手机听邓丽君版的《但愿人长久》。还有两个小时,月亮就要升上天空了,她总是看着窗边发呆,让爸爸担心是不是少女思春了?
门铃响了。
爸爸还在厨房里烧菜,她先跑出去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少年,年龄大约与自己相仿,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略带羞涩地看着她。
申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你是谁?”
这本该是她提的问题,却让对方抢先问了,她脱口而出:“申敏。”
她又警惕地摇头:“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我来找你爸爸。”
“等一下!”
申敏皱起眉头,重重地关上门,把爸爸叫了出来。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六十一岁的退休检察官,两鬓斑白,脸形清癯,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你是——”申援朝愣在门口,仔细辨认着这张脸,“黄海警官的儿子?”
“申检察官,您好,我的爸爸是黄海警官,我们见过,我叫阿亮。”
“阿亮,快请进!”
少年很有礼貌地点头进屋,手里还拎着一盒月饼:“中秋节快乐!”
身为退休检察官的申援朝,照例对于送礼百般推辞,可对方只是个中学生,他也就收了下来。申敏乖巧地退入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申援朝又问他:“孩子,要不要喝饮料?”
“不用了。”
“关于你爸爸,我去年就听说了,为了抓捕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而殉职。惭愧啊,我曾经到你家去无理取闹,还跟你爸爸闹得不愉快。但我没忘记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一定会抓到凶手,除非他死了!真是个好警察!是我错怪他了,本来我还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没关系,爸爸生前唯一没有侦破的案件,就是1995年南明路上的命案,以及后来被认为是相同凶手的几桩杀人案。他关照过我,将来万一他死了,就要我继承他的遗志,无论如何都要把案子破了,要经常来与您联络,假如遇到什么困难,我有义务帮助您。”
“哎呀,没想到黄海警官是这样的好人——可是,你还在读高中吧,恐怕帮不到我吧。”
“没关系,我会考进公安大学的,将来成为一个警察。”
“难得你有这份责任心,虎父无犬子,三年不见,都长成帅哥了。要是我儿子申明还活着,今年都过四十了吧。”
房间里挂着申明以及申援朝亡妻的遗像,底下是个小小的神龛,还有两块新鲜的月饼,自然是今天才供上去的。
“我能去上炷香吗?”少年凝重地站起来,“代表我死去的爸爸。”
申援朝的眼眶中已含着眼泪,激动地找出三炷香来:“小敏,快给他点上火。”
少女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人,但她是个听话的女孩。他向两尊遗像三鞠躬,再把香插了上去。
少年宛如鬼魂转回头来,幽怨地看着他的眼睛。
老检察官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凝起眉头:“孩子,你——”
“申叔叔,如果你有了新的线索,请告诉我。”他把手机号码抄给申援朝,“我一定会帮你抓到凶手的。”
“不必了。”老申毕竟还没丧失理智,“你还太小,抓凶手这种事,还是交给大人吧。”
“我等你电话!”
少年冷静地关照一句,又看了看申敏,她正缩在沙发后面,害羞得脸颊一片绯红。
“再见。”
眼角余光停留在少女脸上,他自动离开客厅,迅速换鞋打开房门。
司望回到夕阳下,骑着自行车回家。
穿过家门口肮脏陈旧的巷子,两边有浓妆艳抹女子的小发廊,还有充满油污的小餐馆与盒饭摊。司望从出生至今的十多年间,周围的高楼大厦都盖了起来,这块地方却沦落成了贫民窟。许多房子摇摇欲坠,更有不少私自搭建的违章建筑,明明两层楼盖成了四五层的碉堡。老居民们大多搬到郊区,私房出租给外来的打工者,常有五六人挤一屋子睡觉。自从黄海警官死后,每个夜晚何清影都很担心,叫儿子没事不要出去,附近不时有地痞流氓打架,对于打110都麻木了。
妈妈早已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嗔怪他为何不早点回家?四十一岁的何清影,告别了风韵犹存的年纪,走在街上也没什么人回头。
中秋节,她的情绪却不太好,不安地看着窗外的老槐树,儿子靠近耳边:“妈妈,有什么事吗?告诉望儿。”
“看到巷子里的告示了吗?这里要拆迁了,不晓得能分到多少钱?邻居们都说要出大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想搬。”
“望儿,你生在这里,早就习惯了这个房子。可妈妈一直觉得愧对你,没让你住进更好的房子——你只有跟着谷家的时候,才有过几天的好日子。”
她说着眼眶就发红了,司望一把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别再提谷家!”
窗外,月光皎洁得有些刺眼。
第五章
小枝:
见字如晤。
我从没跟你说过那次见鬼的经历。
南明高中附近,破败的钢铁厂边上,你知道有片荒地。1988年,我还在这里读高三,常跟同学们去踢足球,每次把球踢飞到工厂围墙,都是我去捡回来的。有天踢到很晚,当我翻过围墙,回头再看大家都跑光了。冬天黑得很早,朔风呼啸。眼前的工厂空无一人,只有魔女区的厂房,还有大片枯萎的荒烟蔓草。
传说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撞到鬼的。
果然,我看到了她。
她从野草丛中走出来,穿着一条窄窄的旗袍,全不惧怕寒冷。她的发型就是电影里见到的那种,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年我才十七岁,她居然主动跟我说话,广东口音的细声软语,记不清具体聊了些什么,但那感觉并不是恐惧。我跟着她走在冰冷的废墟,看着寒夜缓缓降临,月牙升在残破的烟囱顶上。我看到她眼底眉角的哀伤,听她说起那个年代的趣事,还有她短暂的人生。她的二十五岁容颜,凝固在这片荒郊野外,不会再被改变与伤害。
时间化作厚厚的尘埃,她依旧鲜艳地被埋葬在满屋尘埃之中。
少年的我,站在寒冷的新月下,怀中抱着一个足球,野草在身边歌唱,风吹乱单纯的眼神。
她给了我一个微笑,但她不会把我带走。
于是,我像其他人那样慢慢长大。考进大学,踏上社会,没有改变世界,反而被世界改变,变到她再也无法认出我来。
那时候,我已经老了。
她生于1910年,死于1935年3月8日,死后葬于广东人的公墓,后来公墓被拆除建造为工厂,她的骨骸也就此与魔女区融为一体。
我会像她一样死于二十五岁吗?
你的老师 明
1995年3月8日
2011年,秋天,小枝回到南明高中,也成为了语文老师。
她独自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摊开这封保存了十六年的信笺,泛黄的信纸上布满申明工整漂亮的字迹。
十一长假前,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欧阳小枝才踏进学校图书馆。当年不知来过多少次,虽然有神秘小阁楼的传说,仍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那年头没有网络,教科书完全满足不了求知欲,每一本书都如此珍惜。她常在阅览室一坐就是两个钟头,有时会忘记吃晚饭……
如今,图书馆被重新装修过了,阅览室还在老地方,桌椅已焕然一新。藏书增加了不少,但还有十多年前的老书。在书架间徘徊许久,好不容易找到那本书。翻到最后一页,插着泛黄的借书卡,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隐藏着“申明”两个字。她把借书卡放到唇边,似乎能嗅到上辈子的气味。这本书不知被人借过多少遍,但没人发现过这个秘密,就在这张厚厚的卡片背面——有人用铅笔素描画出了她的脸。
为什么要选这本书?因为,女生怎么会看这种书呢?
1995年,有部电影在日本公映,居然有同样的情节。
忽然,图书馆里多了一个人,欧阳小枝收起当年的书信,又把这本书塞回书架。
她隐藏在书架背后,隔着书本观察那个人——又是他?
这个叫司望的高一新生,熟门熟路地在阅览室徘徊,手指划过一排排书本,几乎就从她眼前闪过。
他的手停留在一个书脊上,就是这本书。司望果断地抽出这本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拿出背后的借书卡,也把这张卡片放到唇边。
不可能,欧阳小枝刚才相同的举动,不会被他看到过。
许久,司望把这本书放回去,抬头看了一眼小阁楼,便离开了图书馆。
她这才敢大声呼吸,隐藏在二楼窗户后面,看着他在操场上的背影。
半小时后,欧阳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没有其他老师,有的还在食堂吃饭,有的已提前回家。桌子上堆着今早收上来的语文作业,电脑屏保画面是《情书》里的藤井树与藤井树。一阵阵疲惫袭来,正要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却碰到鼠标破坏了屏保画面。
她才发现鼠标下面铺着一张纸,上面用某个人的笔迹写着几句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上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清朝诗人黄仲则著名的“绮怀十六首”中的第十四首。
她不但记得这首诗,还清晰地记得这些笔迹,一撇一捺都未曾改变过……欧阳小枝坐倒在椅子上,摸着自己心口,从包里掏出那封旧书信,将这段墨迹未干的诗句,与当年申明的亲笔相对照——几乎肯定是同一人所写!
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茶杯,却把杯子打翻,整个桌面都是玫瑰花茶。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用整包餐巾纸擦干台面,那张纸都被弄湿了,不知会不会化开墨迹?她心疼地把写着黄仲则诗句的纸,放到窗边,压上镇纸吹干。
小枝冲出门外,不知所措地注视四周,走廊里的人多了起来,任何人都可能闯入过办公室,任何人的脖子上都有可能骑着申明的幽灵。
最后,她把目光对准多功能楼的天台,从那里正好可以看清她的办公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六章
深秋,安息路的庭院里满地落叶,曹小姐难得地忘了给花盆里的植物浇水。
十六岁的司望按约来到,带了些老年人能吃的东西。几个月来,老太太与少年已成了忘年交,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见面,上次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跟她一样的人吧?”
她从不叫尹玉的名字,他怀疑曹小姐口中的“她”,其实是“他”。
“哦?”
“上辈子,你是谁?”
“我只是个普通人,活到二十五岁就死了,不像她那样轰轰烈烈,所以我很羡慕她,更羡慕你——曹小姐。”
“二十五岁?”皱皱的嘴唇有些发抖,老人招了招手,“孩子,到我这里来。”
仿佛是老太太的重孙子,司望依偎在她怀里,听着她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我结过婚,但没生过孩子。抗战年代,因为颠沛流离地逃难而流产。”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好想有个孩子,我却不能。我的丈夫后来去了台湾,居然成了一个大人物,在那里结婚生子。20世纪80年代,他回大陆见过我一面,就再没联系过,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死讯。我亲眼看到过太多的杀人与被杀,你永远报不完你的仇恨,懂了吗?”
“可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老太太只说了一句,便闭上眼睛睡着了。
此刻,司望走进曹小姐的书房,发现她的气色非常糟糕,整个人无力地瘫在躺椅上,脸上的老人斑更为明显。
她伸出干枯的死人骨头般的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她……她……是不是……死……了……”
“谁?不,她在香港好好的啊,不要乱想啦!”
“你在骗我。”
“没有啊,我还在跟她通邮件呢。”
“昨晚,我梦到她了。”
又是托梦?难道,尹玉真的在香港死了?
曹小姐继续悲哀地说:“她告诉我——自己死了。”
脸上淌下两行热泪,司望慌忙找来手绢,却怎么也擦不完,眼睁睁地看着她老泪纵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老太太艰难地大声念出这两句,似乎吐尽生命中最后一口气。
少年默念出后面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隔了一周,当他再来安息路看曹小姐,却发现大门紧锁,门缝里看到院子里积满落叶。他向邻居打听才知道,老太太已在七天前死了,就在他离开后的那一晚。
司望跪倒在台阶下,磕了三个头。
他泪流满面地蹬着自行车,来到安息路的另一头,那栋三层楼的老房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有个神秘的老头住在这里,经历过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
几天前,他拜托了叶萧警官,调查当年住在这栋房子里的老人的真实身份。
“中国最后一个托派。”叶萧在注意司望表情的细微变化,“你问他干什么?”
“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申明。”
“可他在1992年就死了,享年92岁。”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第七章
2011年,平安夜,周六。
马力站在二十层楼的阳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楼下的街道。到处是热闹的气氛,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圣诞树,90后小情侣们依偎而过。他注意到有个奇怪的男子,独自穿皮夹克戴风帽,宛如职业杀手向他的公寓而来。
门禁的铃声响起,他回到门后看着可视系统,果然是那个神秘人。隔着二十层楼面,对方放下严实的风帽,露出十六岁的脸。
“是你?”
“马力,我是申明。”
他是那个叫司望的少年。
“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与车牌号码,很容易能找到你。”
“你知道我在家?”
“感觉。”
马力无奈地打开门禁,好多天没出门了,穿着随意的居家服,胡子茬儿爬满两腮,头上早早出现了几根白发。尽管如此,他却是能让萝莉们疯狂的大叔型,只要去一趟好乐迪这种KTV,肯定能要来几串年轻女孩的电话号码。
半分钟后,司望走进了他的家门。
“Happy christmas!”
少年说了一句流利的洋文。
马力茫然地点头,他在鞋柜里翻了半天,扔给司望一双毛绒拖鞋。司望注意到他家里有小孩的鞋子:“你结婚了?”
“离婚了。”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走进宽敞的客厅,脚下是锃亮的柚木地板,酒柜里装饰着昂贵的青花瓷,沙发都是真皮的。
“孩子几岁了?”
“四岁。”他从电视机前拿出孩子的照片,“女儿,跟着她妈,在广州。”
“你想她吗?”
“习惯了,女儿每个月回来一次,就是有些陌生。”马力给他倒了杯牛奶,“干吗想起今晚来找我?”
“两个原因:第一,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第二,我想你还有许多事瞒着我。”
“你出去吧。”马力从他手中夺回杯子,把高挑瘦弱的司望推到门口,“我真昏了头!你根本就不是申明老师,只是个患有精神病的高中生,我居然还把你放到家里来!”
少年站在门口不愿离去。
“对不起,我为你做过的事已经够多了!我要叫保安了!”
“你忘了在宿舍的窗台上,你用圆规刻过的‘死亡诗社’?”司望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闭目吟诵,“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我却说,它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才开始。”
“我不记得了。”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在南明高中的图书馆里朗诵过,差不多整整十七年前的今夜,当时在场的除了你,还有柳曼与欧阳小枝。”
马力刚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从冰箱里掏出一罐啤酒打开,自己喝了一大口。唇边满是泡沫,很有男人味的样子。
“谢谢你,没有把我赶走。”
少年摆出一副弱小可怜的样子,看来并不是装的。
“窗台上刻的字还在吗?”
“在。”
“真是个奇迹。”
“现在,我的班主任是张鸣松。”
“他?”马力摇了摇头,又灌下一大口啤酒,“真没想到啊。”
“有人说——是他杀了我!”
“不可能。”
“那你知道是谁杀了我?”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晕,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会碰到申老师的鬼魂呢?”
“就当是个梦吧。”
马力一把推开司望,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窗户,看着平安夜的绚烂江景。他摸出包香烟,一点烟火在嘴边亮起,蓝色烟雾迅速被冷风卷走:“小朋友,你有精神分裂症吧?还是妄想有一个鬼魂趴在你肩上?我告诉你,你刚才说的那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根本就没有的事!没有张鸣松,没有柳曼,更没有欧阳小枝!”
他恢复了冷漠的脸,烟头转眼就要烧完,直接从二十楼窗户扔了出去。
“我不是小朋友,我是你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是申明,如果我还活着,今年四十一岁。”
“太冷了!”
马力的嘴唇又发紫了,随手把窗户关紧。
“你说欧阳小枝是我幻想出来的?我现在每天都能见到她,若你愿意回南明高中去看看的话。”
“不,我永远都不想回去!”
“欧阳小枝,现在是我的高一语文老师。”
“她怎么会当老师?为何又要回到南明高中?”
“今年刚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原因。”
“小枝不知道你是申明?”马力随即改了口风,“不知道你自称申明?”
“我还没有说……也许很快就会告诉她。”
司望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看到一套豪华的家庭影院系统,还有个漂亮的CD夹,限量版《霸王别姬》DVD封套露在外面:“你还在看这个?”
“哦……早上刚拿出来的,本想晚上无聊时看看。”
马力记得1994年,学校组织大家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出来后申老师还掉了眼泪。
“我还想看一遍。”
感觉这话像是撒娇,他顺从地拿出光碟,放进DVD机器播放。两个人坐在沙发前,关了灯看家庭影院。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体育馆,霸王同虞姬着妆携手而入……
160分钟后,马力送他下了电梯,直达B2层的车库,还是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
送他回家的路上,经过苏州河上的武宁路桥,司望突然喊道:“停车!”
“这里不能停!”
“停!”
马力是最听老师话的,踩了刹车停在桥栏边。
“谢谢。”司望打开车门跳下来,挥挥手,“再见!”
“你没事吧?”
他放下车窗问,少年在桥灯下笑道:“放心!我不会跳河的!你快点回去吧。”
黑夜里的保时捷卡宴远去,桥上只剩飞驰而过的车流,再没有半个人影时,司望趴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静水深流的苏州河,声嘶力竭地狂吼起来……
第八章
2011年的最后一天。
“我是幽灵侦探。”
“好吧,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再看柯南了!”
“叶萧警官,我没跟你开玩笑。”
“天黑了,你该早点回家,不然你妈妈又要打我电话了。”他正看着卫生间的镜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司望同学。”
镜中也能看到另一张脸,过完十六岁生日不久的脸,已到花开堪折的年龄,眉目里射出桀骜而冷静的光,几年后将比叶萧更帅那么一点点。
“我是申明。”
这短短四个字,以成年人的口气说出,音色依然少年,却藏着死去十六年的怨念。
叶萧关掉剃须刀,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半边胡子拉碴,通过镜子看着他的脸。
只停顿几秒,噪音再度响起,他加快了剃须速度,却用眼角余光瞄着。
“感谢你向警方报料,终于知道个惊天大秘密了!”
叶萧住在一栋高楼的28层,正对彻夜通明的未来梦大厦。窗边有把带有瞄准具的军用狙击步枪,司望好奇地拿起来摸了摸,被他一把抓回去:“小心!这可是真家伙!”
“你想要刺杀谁?”
对面未来梦大厦顶楼的窗户,有几扇正亮着灯光,真是绝佳的狙击位置。
他把步枪收进橱柜,严厉地告诫:“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的话——”
“我会保守秘密的。”司望大胆地跟警察讨价还价,“前提是你要相信我说的一切!”
叶萧是个单身汉,住在一室一厅的高层公寓,收拾得比黄海警官整洁些,但也有不少泡面与垃圾食品。家里丝毫没有烟味,酒与咖啡都没看到,是个烟酒不沾的禁欲主义者。
“1995年,申明死后,他的幽灵还没消散,在这座城市飘荡了十六年,隐藏在一个叫司望的男孩身上。”
“突然袭击跑到我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既然,这个秘密已经保守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告诉我呢?”
“我怕我活不到十八岁那年。”
“有人在威胁你?”叶萧看了看门上的猫眼,“我会保护你的。”
“不,最近我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死了——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你害怕自己一旦死了,这个秘密就会永远埋在地下,你也没机会为自己报仇了?”
“叶萧,你好聪明啊。”
“小小年纪,少拍马屁!若你真是1995年死去的申明的幽灵,为什么不直接去把杀人凶手干掉呢?”
司望苦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凶手从背后刺死了我,我没有看到对方的脸。”
“我会抓住他的。”
“有线索了吗?那个开音像店的中年男人?只有我能帮助你破案!因为,我是申明,我是1995年的第二个受害者,我能说出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十六年来,从我作为司望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发誓要找到凶手,这些年我跟着黄海警官一起调查,我比你更有资格侦查此案!”
“好吧,那你同时也是杀人犯,是你杀了教导主任严厉,不是吗?”
这个反问让司望微微一颤,表情变得很可怕,似乎回到杀人现场:“是的。”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你心里会不会藏着另一个人,因为在你的眼神里,我会看到成年人的影子,经历过难以想象的痛苦——只有我才会理解你,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猜你承受过失去最亲爱的人的痛苦。”
“痛彻心扉。”
“叶萧,可你没有尝过自己被杀的痛苦,那与肉体上的痛苦无关,而是在死后变成另一个人,告别身边的所有人,要从婴儿开始重新长大,原来活过的二十多年全都白费了!”
“虽然,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但你可以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你妄想出来的。说吧,幽灵侦探。”
“十六年来,你们有个最大的疑问,1995年6月19日,申明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跑去魔女区送死?”
“不错,弄清楚这个原因,或许就离破案近了一大步。”
“但这是一个秘密。”
听到这样的答案,叶萧失望地摇头,把房门打开:“你可以回家了。”
“等一下,还有个问题,关于张鸣松。”
“其实,我早就跟张鸣松谈过了,他说当年黄海跟他谈过无数次,有几次还把他带到公安局,是教育局的领导把他保出来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杀人狂?我也无法判断。”
“去他家搜查一下不就行了?”
“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要申请搜查令谈何容易?尤其是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叶萧脑中的逻辑非常清晰,马上把思路拉回来,“跑题了!你所有的话都无法证明,还是在妄想,司望同学。”
“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叶萧却想到了申援朝,还是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吧:“说说申明的亲生父亲申援朝吧,如果你还有记忆的话。”
“我是申援朝的私生子,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当我还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这秘密被人发现。但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每个月都会资助给我生活费。当我还住在地下室里,他经常送些书给我,从连环画到世界名著。印象最深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年轻时珍藏的硬壳精装书,封面是彩色版画式的保尔?柯察金,骑在马上戴着红军尖帽子,眉目刚毅眺望远方。这本书我看了至少十遍,封面几乎磨烂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念得滚瓜烂熟,仍记得攻打彼得留拉的红军队伍里出现过的中国战士,我用红色墨水写在扉页上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见过这本书,在申援朝的家里,放在他的书架上——他说是在申明死后,从南明高中的寝室里拿回来的。”
“真好啊!他居然都还给我留着!”
叶萧仔细观察少年的脸,完全是中年男人的表情,若这还是假的,那么真是影帝了。
忽然,他拿出纸与笔说:“你能重新写一遍吗?”
司望惶恐地点头,抓过纸笔,用申明的笔迹写下——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印记。
叶萧看他写完这段文字,轻叹道:“保尔?柯察金……我也背过这段话,在十六岁那年。”
“为什么会变成警察?”
“命运。”
“就像我死后变成司望那样?”
“大概是的吧。”
“你认可我是申明的幽灵了?”
叶萧摇摇头说:“世界上没有鬼,但我可以帮助你,你也必须要帮助我。”
第九章
贰零壹贰。
最寒冷的一月,南明路的管道工程旷日持久,谁都知道里头的猫腻,学生与老师们怨声载道。欧阳小枝坐地铁去上课,出了车站眼看又快迟到,有人抢在前头坐进一辆黑车,她冲过去挥手说:“等等我!”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南明中学高一(2)班的司望。
小枝坐了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司望同学,真不好意思!”
黑车开过几乎结冰的南明路,小枝冷得不停地摩擦双手,少年对前面的司机说:“能不能开下空调?”
“才几分钟的路啊?空调还没热起来就到了。”
“算了,我能忍住。”小枝的脸色更显苍白,口中热气呵到他身上,还有她头发里的香味,“谢谢你!”
下车时小枝在他耳边说:“迟到不是件好事,可别告诉其他同学哦!”
安老师正在学校门口等她,这位政治老师还没结婚,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肉麻地喊了声:“小枝。”
这样称呼让她很不好意思,别人无论老师同学,都管她叫欧阳老师,似乎“小枝”这两个字,是埋葬在高中时代的专属名词。
“早上好,安老师。”
“你吃早饭了吗?”
原来,他已准备好了早点心。
“哎呀,谢谢你啊,还真是有点饿了。”
她接过安老师的早点心,两人并肩走进校门,而司望站在外面吹着零摄氏度以下的冷风。
小枝回头大声说:“司望同学,快进来,别上课迟到了!”
安老师喜欢欧阳小枝,差不多整个学校都知道,男老师们自然嫉妒,女老师们却表达了祝福,毕竟她只是看上去年轻,实际上三十五岁的大龄剩女,要找归宿很难。他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就住在南明路附近的高级小区,据说跟校长有亲戚关系。
第一节就是政治课,安老师发现司望开小差,突然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同学们正准备看他笑话,没想到司望的回答异乎寻常的流利,准确地说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异同,又连带讲了斯宾诺沙的一元论与康德的“人是什么”命题。安老师目瞪口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阴阳怪气地说:“司望同学,你很爱看课外书嘛。”
下午,尽管期末考试将近,南明中学的文学社照常活动,欧阳小枝是指导老师。
1995年,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是申明,某次他拿出一本李清照诗词鉴赏书,说知道她很喜欢易安词,便买了这本精装书送给她——这是小枝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
“司望同学,你在走神吗?别紧张,我们是文学社,又不是上课。听同学们说,你能背诵很多古典诗词,李清照的呢?”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司望没半点停顿,直接背了这首《临江仙》,同学们惊讶得交头接耳。
“好……”小枝下意识地翻了翻书本,她也背不全这首词,直觉地点头称赞,“好厉害!”
文学社活动结束后,司望刚蹿出教室,她在后面叫了一声:“司望同学,等等我。”
小枝跟着他走入操场,地上结了厚厚的霜,四下没有人影。他在女老师面前无话可说,低头一个劲地赶路。她有些跟不上了,嗔怪一声:“你要去哪里?”
停下脚步,已是操场的角落,那排曾经开满蔷薇的花墙,早已萧瑟一片。
“司望,你真是个奇怪的学生。”
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这么说。高一上半学期快过去了,他还是跟同学们格格不入,与同寝室的都没话说。据说有女生给他发过短信,邀请周末出去看电影,但他从不回复。
“请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的爸爸是什么职业?”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文化,常年在外面出差。”
“你妈妈呢?”
“开了家小书店。”
“怪不得,你从小就看了许多书吧。”
“是那种很小的书店,就在我以前的初中对面,卖漫客、最小说、教辅材料什么的。”
他终于口齿流利起来了。
“司望同学,我的意思是,你的古典文学功底很扎实,我想是有家学渊源吧。”
“没有。”他摊开双手,“完全没有!”
“对不起,我只是对你非常好奇。”
小枝有理由好奇,刚才那首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当年申明也当她的面背诵过。
走到学校大门口,冬天黑得很早,五点多钟全黑了。又一阵冷风吹来,漫天遍野飘起雪花,她挥挥手说:“司望,你快回去吧,老师下班回家了。”
恰巧安老师出现在门口,凑过来跟小枝说话,司望默默地退闪到后面。
“小枝,你想好了吗?”
“抱歉啊,今晚我想要早点回家,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哦,真遗憾啊,我都已经订好那家日本料理了。”
安老师的表情颇为失望,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人来接小枝?
结果,他看到了司望。
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以想象跟上午的政治课一样,但他对小枝笑着说:“没关系,小枝,那你回家路上小心点!再见。”
西风愈烈,飞雪更浓,小枝竖起衣领将长发收进去,站在路边不停颤抖。
一辆红色伊兰特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恰是那黑车司机,招手说:“上来吧!”
小枝刚要拉开车门,司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诧异地回头:“怎么了?”
“不要上去!”
“司望同学,为什么?”
她被彻底弄蒙了,更没想到向来腼腆的他,居然会简单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直觉——有问题!”
再看了看司机,他也一脸无辜的样子。正好有个老师出来,也想坐黑车,小枝尴尬地后退一步,把车门让出来说:“王老师,您先上吧。”
“谢谢。”
这位老师上车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小枝——她的手还被男学生抓着呢。
黑车一溜烟没影了,她与司望留在风雪中。
“对不起。”
他这才把手松开,小枝立即抱紧双肩,冷冷地说:“你想要干吗?”
“你不觉得那个司机有问题吗?”
“嗯,坐黑车是不好,非法营运,扰乱市场,还有危险,我没尽到为人师表的职责,我答应你,再也不坐黑车了。”小枝揉着胳膊,“捏得我好疼啊。”
“我……”
“算了,我不怪你,以后不许这样啦。”小枝呵出一大团白气,“不过,司望同学,很感谢你关心我!”
她站在肮脏的路边,前后已无半辆车的影子:“算了,我还是走到地铁站吧,再见!”
黑夜降临泥泞的路面,还有开挖路面的工程机械。刚走几步,司望就冲到她身边:“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啦,你快点回学校吧,不然食堂的饭要凉了。”
“这附近治安不太好,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
这句话说得她有些尴尬,又无法拒绝学生的好意:“这个……好吧!”
夜色苍茫,南明路早已不复往昔。司望一句话都没说,连天飞雪不断地扑上眼睛,渐渐地模糊了视线,幸好还有路灯亮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白色雪地上。
经过通往魔女区的小径,夹在两个建造中的楼盘之间,蜿蜒曲折到废弃厂房的角落。欧阳小枝停下脚步,几乎能望见残留的烟囱。忽然,再也无法向内走哪怕一步。
“你在看什么?”
“哦……没事!”
“听说——那里有个地方叫魔女区。”
这是司望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小枝的面色由冻萝卜似的粉色,变得死人般雪白。
“你?”她很快调整了表情,“是从高年级的学生那里听来的吧?”
“1995年,曾经有个男老师在高考前夕,死在这个魔女区里。”
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她转头看着南明路说:“1995年,我也在南明高中读书,那年我参加了高考——你所说的那个老师,就是我的班主任。”
“你也去过那里?”
“这个问题,最好别问!他是被人杀死的。”
“凶手是谁?”
“不知道,听说还没破案,所以——司望同学,请你不要再提这个地方,更不要走进这条小路,我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知道吗?”
她继续往前走,再也不回头留恋,司望跟在旁边,被风吹得直流鼻涕。
“回去吧,别冻感冒了。”
“没事,我送你到地铁站。”
“司望同学,我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不叫我欧阳老师,每次都只是说‘你’,听起来不太礼貌哦。”
“对不起,小枝。”
小……枝……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是个特别的孩子,自然表达与沟通方式也跟常人不同,我怎能强迫你根据我们的习惯来说话呢?说不定在你的眼中,所谓‘尊敬师长’,才是虚伪的繁文缛节呢。”
地铁站到了,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少年挥手道:“路上当心!”
“谢谢你,司望!”
既然,司望没叫她“老师”,那么她也删除了“同学”。
第十章
高一下半学期。
张鸣松快五十岁了,除头发稀疏尚显年轻,有人说他是个花花公子,在外面有过许多女人,只是向来不负责任,不愿被婚姻套牢而已。
每天清晨,张老师就来到学校,将办公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又在操场上慢跑保持体形。他已在这个学校二十多年了,脚底下知道每寸土地的起伏,哪里长着杂草,哪里是容易摔跤的陷阱,哪里能看到女生寝室的窗户。
操场上经常出现那个叫司望的男生,原本像根瘦弱的黄豆芽,身高1.78米,体重刚超过一百斤,却天天早起疯狂地运动。他先是围着操场快跑两圈,再做四十个俯卧撑,二十个引体向上,有时还会练习拳击、武术散打乃至泰拳,再去食堂讨两个生鸡蛋吃,吓得周围同学都不敢靠近。男生们说他是精神病,女生们笑他是要做猛男。这孩子仿佛天生有个仇家,不把自己锻炼成功夫高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人杀了。
二月底,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后,张鸣松叫住他说:“司望同学,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若是换成其他同学,说不定会喜上眉梢——许多人都竭尽全力地讨好他,只为获得请他补课的机会,要知道高考最能提高分数的就是数学。
他的办公室在教学楼顶层,学校给特级教师单独使用的,宽敞却很阴暗,不知为何窗户开得很小,拉着厚厚的窗帘。张鸣松严肃地说:“坐啊,别紧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知道。”
司望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背后挂满历届学生赠送的锦旗,还有全市乃至全国的各种教师荣誉奖杯。
“我作为数学老师,照例是不管这些事的,但这回既然是班主任,就必须对每一位同学负责。”
“我犯了什么错误?”
张鸣松的桌上有台单反相机,玻璃台板下全是各种照片,原来是个摄影爱好者。他将相机收入摄影包,盯着司望的脸说:“我是在担心你,沉默寡言,极不合群,行为怪异,有的男生说,你让他们感到害怕。”
“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也不会因此而影响学习成绩。”
“每天早上你都在操场上独自跑步,我注意到有几个女生在悄悄看你。我私下里找她们聊过,但有人说你不喜欢女生?”
“哦,我只是面对女生会害羞而已。”
“这不是理由。”张鸣松露出令人犹疑的笑容,“你还有许多事情瞒着老师。”
“没有啊。”
他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老师却步步紧逼:“你是我的班级里最特别的一个学生,可说是整个学校的异类。”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太喜欢看书,因此成了个书呆子的缘故吧。”
“一个每天练习泰拳动作的书呆子?”
“我家住的那个地方很乱,经常有地痞流氓打架斗殴,锻炼身体是为了保护自己跟妈妈。”
“司望,我查过你的资料,你家快要拆迁了,这个可以理解。”张鸣松喝了口茶,几乎紧挨着他说,“你的爸爸在你上小学时就失踪了,现在连户口都被注销了,你跟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长大。虽然,你妈妈在家长会上说你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
“张老师,对不起,这是我家的隐私,请您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包括其他老师。”
“放心,我会保护好每个学生的。”他注意到司望的视线并不在他脸上,而是他背后巨大的书架,“你在看什么?”
这个书架完全不像是数学老师的,全是历史、宗教、符号学以及刑侦方面的。在《诺斯替主义》《荣格自传》《圣杯研究》《中世纪女巫》《中国古代的叫魂术》《西藏咒语集》《精神病学研究》《法医入门》的间隙,还有一本《快乐王子故事集》,这部王尔德的作品,混在那些杀人狂读物中间颇为另类,旁边还有《道林格雷的画像》《莎乐美》。
“对不起,只是有些好奇——”
“这些确是我最爱的书!你若喜欢,可以借给你看看。”
“不必了,我能走了吗?”
将司望打发走以后,张鸣松独自靠在椅子上,凝神沉思良久,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他才去了教学楼另一边。
打开了学校的档案室,只有他和少数两个老师才有钥匙。一排排布满灰尘的铁皮柜子,标明分类与年份,他很快找到了1988年毕业班的资料——申明是这一届的高中毕业生。
那一年,张鸣松是他的数学老师。
厚厚的档案袋没人动过,有每个人的学籍卡,包括蓝封面的学生手册,各科考试分数,还有老师的毕业评语。当年那届人少,只有三个班级,不到一百个学生。申明也是(2)班,1985年入学,这个班里还有另一个名字——路中岳。
打开申明的学籍卡,黑白的学生证照片有些模糊,手电光线下的目光忧郁,嘴唇紧咬着,有什么话要呼之欲出,即便放在今天,也能秒杀韩国的美少年偶像。
学籍资料显示,申明的成绩优秀,语文在85分到90分之间,英语、政治、历史、地理更别提了,物理与化学也还不错,只有数学稍弱,但也在80分左右。班主任评语给了极高的表扬,说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申明还是共青团干部,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区的团委会议,获得过各种荣誉与表彰。
1988年6月,高考前夕不到一个月,南明高中对面的棚户区违章建筑,发生了一起特大火灾。那天张鸣松恰巧在学校值班,他在校门口被冲天烈焰惊呆了。有个男生冲进火场,好久都没出来。当大家都以为他被烧死时,一个浑身带着火焰的人影,宛如天神降临黑夜。大家赶紧给他灭火,发现他还抱着个小女孩。
救人的男生就是申明,而被他舍生忘死救出来的小女孩,是对面棚户区里流浪汉的孩子,这场大火烧死了十六个人,其中包括她的父母。
每次灾难过后,无论死了多少人,都会有先进表彰大会,申明成了见义勇为优秀青年,再加上本就品学兼优,因此得到了保送进入北大的机会。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申明也已死去了十七年,他真的死了吗?
第十一章
1994年初春,她第一次走进南明高中的教学楼,窗外下着淋漓的小雨,教师办公室里阴冷潮湿,穿着秋裤也瑟瑟发抖。
相隔六年,申明已是成熟男人,令人羡慕的高中语文老师,欧阳小枝还记得他的脸。
而她早已不是十一岁的小女孩,棚户区里肮脏饥饿的流浪者。她提着黑色书包,白色大毛衣几乎拖到膝盖,留着那时女生罕见的披肩长发,香港电影里才有这样的装扮。她的皮肤超白,近乎缺乏血色营养不良的程度,但乌黑的大眼睛让人难忘,鼻子与嘴唇都很标致,很像少女版的王祖贤。
无论怎么来看,这个十七岁的少女,都是个体面人家的孩子。
她的出现也算稀罕事,这是全市重点高中,中考的尖子生才能进来,除了个别高干子弟的择校生,从未有过中途转校进来的。
“老师,早上好,我叫欧阳小枝。”
她轻声细语地问好鞠躬,令人如沐春风。申明没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同学,他略有些尴尬地说:“欢迎你,欧阳同学,我叫申明,是2班的班主任,也是你的语文老师,我带你去与同学们见面。”
教师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他似乎不愿单独与这女生待在一起。
来到冷飕飕的教室,小枝照样礼貌地鞠躬:“同学们,早上好,我叫欧阳小枝。”
申明指定她与柳曼同桌。
坐在背后的是马力,她想象自己的长发如黑色瀑布,几绺发梢掠过椅背,落在后面的桌面上。几个男生伸长脖子,视线越过她肩头的雪白毛衣,看到她纤长手指,把铅笔盒与书本掏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身前。一身红衣的柳曼还挺热心,帮新同桌收拾台板底下的垃圾。
细密的雨点,打在紧挨着她的窗玻璃上,几枝早绽的山茶在春寒料峭中发抖。
申明老师上语文课了,这节是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粉笔在黑板上写道——
“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忽然,欧阳小枝转过身来,对后面两个男生微微点头,张开嘴巴却没声音,原来只是用嘴形告诉他们:“请多多关照!”
她很快融入了新学校,跟几个女生相处友好,尤其是跟同桌的柳曼。男生们自然也都向她献殷勤,但小枝对他们都很冷淡,总是让人吃到软钉子。
班主任申明老师,仿佛刻意回避她,小枝一度怀疑自己被他认了出来?但想想女大十八变,早已与六年前判若两人,难道只是眼神泄露了秘密?整整几周,除了在课堂上说话,老师没有单独跟她相处过。而他与别的同学关系都很好,柳曼常找他去提些问题,更别说他跟马力等人打篮球了。
南明高中对她最好的老师,却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当时刚从师范毕业分配进来,如今早被调往一所女子中学。那年头不重视音乐美术,到高二下半学期就很少上了,她对于音乐课的印象,仅限于听老师弹钢琴的时光。最后一次音乐考试,是在钢琴伴奏下唱歌。有人唱四大天王或《新鸳鸯蝴蝶梦》,老师坦然为这些流行歌曲伴奏。而她选了首课本里的《我的祖国》,那时就在想——做个女老师该有多好啊。
有男生为她抄过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对于这些纸条,她向来不理不睬,与人保持适当距离,既不厌恶也不接近,除了既是同桌又是同寝的柳曼。没想到十多年后,这首诗进了高一的语文课本。
欧阳小枝从没提过转学的原因,有的老师却不经意间泄露了秘密——她的爸爸是解放军团长,数年前对越自卫反击战,在老山前线立功牺牲,获得革命烈士荣誉。小枝与母亲相依为命至今,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原来也在市区一所重点高中,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需要转到一所寄宿制学校。因为她是烈士家属,教育局有优待政策,就把她转到了南明中学。
其实,她的爸爸不是烈士。
2012年,春寒料峭。
她不再是穿着白色大毛衣的女高中生,而是白色大衣配套筒靴的高中语文老师。
今夜,星空难得清澈,夹竹桃还没开花。
小枝独自穿过操场,快步走进多功能楼。打开四楼一扇小门,便是楼顶的天台——这是高中时代常来的地方,现在没几个学生知道这秘密所在。
低头向下面看去,安老师正在操场里徘徊,这个男人死活要请她吃晚饭,虽已当面拒绝过两次,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也只有这个地方,是他永远找不到的。
月光皎洁。
四层楼上冷风呼啸,头发瞬间吹乱,她感到背后有人,转头看到一张十七岁男生的脸。
“司望?你怎么在这里?”
“嘘!”他把食指竖到唇上,“别让他听到了!”
小枝心领神会地点头,他走到天台栏杆边,把头往下探去。
“他为什么追你?”
他压着嗓子,害怕风把声音带到楼下。
“老师的事情,跟学生没关系。”
她摆出教室里上课的庄重样子,就差拿根教鞭来揍人了。
“我是在担心你。”
“司望同学,请叫我欧阳老师!”
虽然表情严厉,她还是遵照司望的意思,把声音放到最低,几乎用气声说出,听起来有些好笑。
“好吧,小枝。”
司望的回答让她更尴尬:“老师不强迫你了!但我想要知道,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不回寝室睡觉?”
“睡不着。”
“你是在跟踪我吗?”
“不是啊,是你正好出现在操场上,安老师又在后面追着你,我怕他欺负你。”
“可你怎么会知道我藏在这里?”她收紧裙子下摆,惊惧地看了看身后,“不可能!没人知道顶楼天台有扇小门!除非——”
“我知道。”
他做了个噤声手势,楼下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安老师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口。
“司望,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来过这里。”他抚摸着天台的栏杆,“在很多年前。”
“你才几岁啊?竟敢对老师说很多年前?”
“十七年前,你也站在这个地方,摇摇晃晃几乎坠下去,有人从背后拉住你,不然早就摔死在楼下了。”
“住嘴!”
终于,欧阳小枝的面色完全变了,刚要离开走出去几步,便转回头来欲言又止。
“其实,你是想要自杀。”
“我没有!”她低头不敢看对方眼睛,“我……我只是……晚上头晕想出来吹吹风,一不留神脚下滑倒而已……”
“当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自打走进这所学校,就有人在传播流言蜚语,都是以讹传讹,被无数人添油加醋过了。其实,你是一个好女孩,不敢跟男生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跟不良少年交往过,你只是被人骚扰的对象而已!不是吗?”
“是,这是我说过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1995年,在这楼顶上的春夜,你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如果仅仅只针对自己,那么还可以忍受下去,反正早已习惯了。但到高三下半学期,又有了更不堪入耳的谣言,甚至牵涉到了你的父母,这是让你最无法容忍的。只要留在这里,就无法洗脱清白,作为即将高考的转校生,不能再去其他学校,你已无处藏身。”
1995年,这个天台上的春夜,她挣扎起来像受惊的小猫。两个人倒在水泥地上,他的手环绕着她的腰,像团温热的海绵。小枝停止了反抗,脸颊冰冷,残留几点泪水,看着满天星斗。深呼吸,胸口起伏,转过头来,看到老师的脸。
申明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长住在学校宿舍,正好值夜班巡逻,看到多功能楼的天台上,依稀有个人影在晃动,疑心是有人要寻短见,便冲上来救人了。
多年以后,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场对话——
“小枝,请你不要死。”
“为什么?”
“假如,你死了,我就太吃亏了啊——七年前的那场大火,我冲进去差点被烧死,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着!”
“你居然认出我来了?”
“第一眼只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又发现你有些奇怪,便开始悄悄注意你。没想到,这些年你变化那么大,但你经常看着学校对面的野地发呆,有时还会独自去魔女区,就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小女孩。”
“申老师,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认出我了。”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现在还保留着。”
“这是你第三次救了我的命,这回不知道再送什么来感谢了?”
“老师希望得到的礼物,就是每天都看到你开心地活着。”
欧阳小枝会心地笑了,然后放肆地笑了,笑得几乎整个学校都要听见了。
第二天,许多同学都说半夜梦见女鬼乱叫。
2012年,同样寒冷的春夜,小枝站在多功能楼顶的天台,月光照亮泪水。
“司望同学,这些事情,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面对她慌乱的眼神,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有精神病吧?上个学期,那张抄有黄仲则诗句的纸条,是不是你偷偷塞到我的办公桌上的?”
“是的。”
天台上的寒风袭来,小枝战栗许久,突然抬起胳膊,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卑鄙!无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忍不住大叫起来,顾不上眼泪鼻涕,“司望,我求求你了,不要再来缠着我!你也不要再想入非非,这样真的不好玩!懂吗?”
“是你不懂。”
他的脸上有五道印子了,仍然一动不动,双目没有任何变化。
“对不起,老师必须要把你打醒!”她走近摸了摸司望的脸,细细的手指却是冰冷,“我是你的欧阳老师,三十五岁,不再年轻了,过些年就会跟你妈妈一样。你才十七岁,长得又这么帅,会有大把的女孩喜欢你。”
“这不重要。”
“听着!孩子,你刚才所说的那一切,都是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而且,你知不知道,在此救过我的那个男老师,他早就死了!”
“小枝,我知道,他死在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
司望冷静地说出申明的死亡时间,就像在回答一道平淡无奇的语文考题。
“停!”
“你害怕了?”
“司望,你是个处心积虑的孩子,进入南明高中的这半年来,你一直在偷偷搜集关于我的一切吧?你是不是看了他的日记本?模仿了他的笔迹?”
“他从来不写日记的。”
“那你去找过马力?”
“你真的跟老同学们都没来往吗?”
“不要装出大人的样子!请你不要靠近我,更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有毒!”
“毒?”
司望不禁下意识地点头。
“请你记住——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我相信。”
泪水早被风吹干了,月光下她的面色更像女鬼,从喉咙根里发出声音:“熄灯后就该在寝室里睡觉,请不要违反学校的宿舍管理规定。”
说罢,小枝回头冲出小门,把他一个人丢在四楼的天台上。
大操场的对面,图书馆神秘阁楼的窗户又亮了。
第十二章
清明。
申明死后的十七年来,申援朝一直在研究各种变态杀人狂,乃至于对一切尸体、棺材与坟墓都百无禁忌了。
又是个淋漓的阴雨天,金黄的油菜花田包围着坟场。墓碑上镶嵌着一张严肃的照片,下面有“黄海烈士之墓”的字样——照道理他应该进烈士陵园,但据生前表达过的遗愿,希望永远陪伴早逝的儿子,便被安葬在郊外的普通公墓。
申援朝撑着黑伞,怀抱大簇的菊花,同时也看到了站在坟墓前的司望。
少年疑惑地转过头来,三炷香正在手边袅袅升起。
“我会抓住那只恶鬼,然后,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是从申援朝嘴里说出来的,他的白发比上次多了些,目光却更深沉或者说骇人。
“世侄,你又长高了,我是来给令尊扫墓的。”
他还以为对方是黄海的儿子,司望索性就扮演到底:“申检察官,谢谢您!”
申援朝紧紧抓着少年的手,竟是死人般冰冷,他对着黄海警官的墓碑说:“老黄,我没能赶上你的葬礼,但清明还是想来看你。虽然那么多年来,我费尽心血提供的所有线索,都被你认为是错误的,我仍然非常感激你。”
“我爸已经听到了,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抓住凶手。”
“可你还太年轻了。”
“爸爸常跟我说起一部美国电影,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种族主义横行的美国南方,一位正义的检察官的儿子的故事。主人公几度背诵一首诗,我仍记得几句:‘我是我命运的主人,我是我灵魂的船长。’这部电影叫《不可征服的人》,这首诗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诗人威廉?埃内斯特?亨利。”
“孩子,你想跟我说什么?”
司望的神情越发怪异:“申检察官,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你是个好人。”
“早就退休啦,我在检察系统工作了四十年,作为共产党员问心无愧。世侄,告辞了。”
“我送你出去吧。”
他最后看了墓碑一眼,却如触电般停下来,原来黄海的名字下面,还刻着“子黄之亮”,是用黑色墨水描的字,代表已死之人。
如果,黄海还有其他子女,也会在墓碑上写出名字,只不过在世之人必须用红色墨水描出——但墓碑上只有黑色的“黄之亮”。
司望尴尬地后退了两步,身后恰是阿亮的坟墓。
申援朝虽然年纪大了,却成了远视眼,清晰地看到他背后的“黄之亮之墓”,进而发现黄之亮的墓碑上,也刻有一行文字“父黄海泣立”,生卒年月刻的是“1994年~2004年”。
阿亮墓碑上镶嵌的陶瓷照片,这个十岁因白血病死去的男孩,果然与司望有几分相似。
于是,申援朝彻底把此刻的少年,与死去八年的黄海的儿子画上了等号。
“你……你……”
他的牙齿在发抖,而司望把脸沉下来,像个死人似的说话——
“没错,我就是黄之亮,八年前死于白血病。我想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人死以后,是可以复活的。”
第十三章
快步走进贫民窟的巷口,叶萧侧身扫视四周,全是些破烂危房、临时抢搭的违章建筑。许多人家窗下挂着抗议强拆的标语,还有人在修筑工事准备战斗到底。昏暗的小发廊闪起红色灯光,几个社会青年蹲在路边抽烟。他穿着便服,没人看得出是警察,只是额头包着纱布,眼角有大块乌青,每走一步胸背都剧烈疼痛。
司望已在小面馆等着他了,十七岁的少年又变了模样,肩膀开始宽阔,胸口与手臂的肌肉越发明显,再没人敢拦住他敲诈勒索了。
“你怎么了?”司望小心地看四周,“是谁伤了你?”
“知道未来梦大厦的事件吗?”
“地球人都知道。”
“后来,我被埋到一百多米深的地底去了,差点送命!”
“你要是死了,还有哪个警察能帮我呢?”
他完全像个平辈跟警察说话,叶萧也不介意,两人各点了一碗苏州藏书羊肉面。
“干吗不让我到你家去?”
“因为黄海以前常来我家,但他后来死了,我不想看到你和他一样的结局。”
“这个理由不赖!你妈妈怎样了?”
“还在为拆迁的事情烦恼,开发商的补偿款还不够买个市区的卫生间,妈妈也终日长吁短叹,担心我们母子俩今后要住到哪里去?”
叶萧指了指他鼓起的肱二头肌:“你在哪里练的?”
“搏击俱乐部,那是自由搏击爱好者的公益组织,练习散打与泰拳,无需入会费,只要你能扛得住各种挨打。有时妈妈看到我鼻青脸肿地回家,我只能推说是路上摔跤的。传说今年是世界末日,对于我这个早已死而还魂的人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可恐惧的,就怕今生无法抓住杀害我的凶手,我可不想下次再碰上路中岳时,反而让他杀了我。”
“我不会让你碰到他的。”嘈杂而油腻的小面馆深处,带着伤疤的叶萧更显男人味,捞着面条说,“等我的伤好了,有空我们俩练练。”
“可是,谁敢保证到了下一次转世,渡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还能记得上辈子乃至上上辈子呢?更何况六道轮回里还有畜生道,若是投胎到牛啊马啊或者哈士奇、拉布拉多的肚子里的话……”
警官的脸色阴沉下来,令人望而生畏:“一周前,我又去了申援朝的家里,向他借了那本有申明写过字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跟你在我家写的那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一起,送给公安大学的笔迹鉴定专家做了比对——鉴定结果证明,这两段文字确系同一人所写。”
“叶萧,你好聪明,这是最能证明我是申明的方法。”
“再权威的笔迹鉴定,都可能有千分之一的错误,我还是那句话——世界上没有鬼。”
“我可不是鬼。”
“小子,不想跟你争这些,我是来警告你的——不要在申援朝面前冒充黄海的儿子,这个真的不好玩,你既不尊重死去的黄海父子,更是欺骗玩弄了可怜的退休检察官,你身上如果真的有申明的鬼魂,那么就不该说这种谎言。”
“他跟你说了?”
“是的,申援朝说他清明去给黄海警官扫墓,结果发现黄海死去的儿子也在,而且那个孩子早已死去八年,如今竟已长成翩翩少年,正在千辛万苦地寻找杀害申明的凶手,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父亲报仇。”
“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相信了我的话。”
“申检察官现在是深信不疑!他确信黄海儿子的幽灵还活着,而且正在渐渐长大——他还说正在找你。”
“我——”司望的面也吃不下了,放下筷子,“你有没有说真话?”
“差点就说出口了!可我转念一想,要是让他知道,有个叫司望的高中生,竟敢冒充黄海警官的儿子,万一闹到你家或是学校,你不就惨了?要是被你妈妈知道的话……”
“千万别!”
“那你该谢谢我啊,是我对申援朝说,那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但他让女儿来作证,也是申明死后才出生的妹妹,她也看到过你中秋节来他家!”
“对不起。”
“不要再去找他了!你这样会害死他的!”
“他是我前世的爸爸,我不会让他有危险的。”
叶萧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司望,你也会害死你自己的。”
第十四章
申援朝没再见到过黄海儿子的幽灵。
一个月后,天气已很热了,晚高峰的公交车里充满汗臭味,扎着马尾的高一女生,靠窗坐着写英语作业,再过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车窗外,各种灯红酒绿,有人从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脸,果然是一年比一年漂亮,白皙脸颊有几分婴儿肥,如古书上所说的吹弹可破。
申敏猛然回头看到了他。
拥挤嘈杂的车厢,穿着运动服的十七岁少年,拉着扶手才不至于被挤倒。
她记得他,在去年的中秋节。
四周全是人无路可退,他弱弱地说了一句:“你好。”
她就当没听到,低头继续写作业,心跳却快得吓人。
公交车又开了一站路,少年似乎憋不住了:“太暗了,别写了。”
窗外亮起海底捞的招牌,她的马尾稍稍一颤,才放下手中的笔,还是不抬头看他。
车厢里的空气浑浊沉闷,申敏脸上也升起燥热,促使她向车门那侧看去——掠过公交车厢内的缝隙,数张疲惫无神的面孔中,看到一双男人的眼睛。
一个中年男人,留着平常的发型,不会让人留下什么印象,唯独额头上有块青色印子。
突然,他侧身挤到车门前,正好是靠站停车了。
“站住!”
少年也看到了这个人,凄厉地尖叫一声,推开旁边两个大妈,奋不顾身地向后车门冲去。
“有毛病啊?”
“找死!”
“哎哟!疼死我了!”
四周响起各种声音,少年艰难地跑出去几步,车门却已打开,那个男人飞快地跳下车。又有许多下班的人们拥上车来,如潮水般地把他推了回去。
“不要关门!”
就当他发疯似的大喊,车门已经关上,女司机骂骂咧咧地启动车子,其他乘客们也以看精神病人的目光看着他。
申敏胆怯地看着车窗外,那个男人平静地站在路边,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公交车,直到在下个路口转角消失。
在一车冷漠的目光中,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大口喘息的少年身边。
两站路后,一同下车。
“你干吗要追那个人?”
还是申敏主动说话,黑夜的公交车站上,他干咳两声:“哦,我看到那家伙在偷人钱包。”
“哇,你还会抓小偷?”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秀色可餐的小萝莉面前,简直不会说人话了。
“谢谢你。”
“谢我什么?小偷又没偷你钱包。”
“我是说去年的中秋节,你来我家,给我哥哥上香。”
“哦,那是我应该做的,我一定会抓到杀害你哥哥的凶手!”
车站后面有许多小摊,围满了饿着肚子晚归的人们,散发着各种诱人的劣质油香味。
他走到油炸臭豆腐的摊子前:“你饿了吗?”
“有那么一点点。”
少年买了几块热乎乎的臭豆腐,跟她分着吃了。
申敏边吃边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有什么好看的?”
“总觉得你有些眼熟,好像在小时候见过你?让我想想是哪一年?对,长寿路第一小学,你是2班,我是3班,许多人说你是神童,但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那个叫司望的男孩,给她的童年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印象。
“没错,是我!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要是再给我看那时的照片,我想连我自己都不认得了吧。”
“好啊,你终于出现了!”申敏就差打他一个耳光了,“记得那时你说,你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可是现在,爸爸为什么说你姓黄?”
他在一秒钟内做出了选择:“对不起,我骗了你,所谓‘司望’,就是死亡嘛!”
“司望不是你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对!其实,我叫阿亮,但我还有个名字,叫小明。”
妹妹吃着臭豆腐说:“等一等,我也叫小敏!”
“我是明天的明。”
“为什么阿亮也叫小明呢?”
“你倒是十万个为什么啊!好吧,我告诉你——你知道诸葛亮吗?”
“切,废话!”
“诸葛亮字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可爱得让人发疯:“孔明——所以,阿亮就是小明?”
“算你聪明!”
“不过,爸爸说你是个死人。”
“你爸爸说得对,我死于八年前,那年我十岁。”
“你骗人!”
“好吧,我骗人。”
他这样的半真半假,申敏越加惶恐不安,倒退两步说:“我要回家了。”
“城管来啦!”
有人大喊一声,片刻之间,摊主们火速推着各自的小车,跑到黑夜深处去了。
而在这番混乱之后,神秘少年也没了踪影,申敏茫然地念着两个名字:“司望?小明?”
第十五章
2012年6月19日,申明的十七周年祭日。
一轮新月挂于中天,穿过南明路上的小径,在两个新楼盘之间,见到那片废弃的工厂。高高的烟囱底下,蒿草丛生,响彻虫鸣与蛙声。钻入摇摇欲坠的厂房,手电筒光束所到之处,依然狼藉满目,直至那条布满裂缝的地道。
魔女区。
一、二、三、四、五、六、七……默念了七步,正好走到地道尽头,面对厚厚的金属舱门,还有圆形把手,上面结着厚厚的蜘蛛网。
深呼吸。
想象那具尸体,躺在污浊血水里死去的申明老师,二十五岁正在腐烂的尸体……
她不敢推开这道门。
十点整。
回到破厂房的地面,她半蹲下来,打开随身纸袋,掏出银白色的锡箔,点起一团火焰。
正在烧这些锡箔祭奠的,是一个全身白裙的女子,黑发遮盖着侧脸,纤细手指不时接近火苗。她不是《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也非传说中的女鬼或狐仙,只是年轻得看起来像个妖精——怪不得学生们都管她叫“神仙姐姐本尊”。
原来,她从未爽约,可惜已是十七年后。
火光把她脸色染红,她小心地挽着白色衣裙,以免被火苗燎着。几片冥币的灰烬飘进眼里,泪水沿着脸颊坠入火中,发出滋滋的蒸发声。
忽然,身后响起某种声音——是谁的哭声?
欧阳小枝转头瞬间,有个人影从魔女区的地道中站起来,就像有人死而复生。
十七岁的司望。
她凄惨地尖叫一声,吓退荒野中所有鬼魂,抬起衣袖捂着脸:“你……你……怎会在此?”
“小枝。”
上周是高一期末考试,只有司望还未离校。他跨过锡箔火堆,缓缓地靠近她的白色衣裙,像要打开一身妖精皮囊。
“不要碰我!”
他抓住了女老师挣扎的胳膊:“别害怕!我在这里!”
“司望,你疯了吗?”她重新抬头,这才有几分老师的样子,严肃质问,“都放暑假了,为什么不回家?半夜来这里干吗?”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少年看着她的眼睛,泪水还没干透的谜一样的双眼,直到身后的火焰熄灭,只余黄色与黑色的灰烬。
“但这与你无关,他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她又拼命地晃了几下:“放开我的手!”
司望强壮了许多,肩膀纹丝不动,五指如铁钳夹着她:“还记得死亡诗社吗?”
听着他沉静的声音,小枝的心头狂跳,看着地下那道舱门,转而摇头:“你是说那部经典的美国电影?”
当她还是高中生时,作为语文老师的申明,曾在多功能楼的视听室,给他的学生们放过这部电影,为此遭到过校长与教导主任的批评。
“不仅如此,你忘了吗?”
司望扯开清亮的少年嗓音:“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她的牙齿开始打战,1995年清明节的深夜,申明老师带着马力、柳曼、欧阳小枝,翻越学校围墙,潜入这个魔女区的地下,一首接一首地朗诵海子的诗。
这就是申明老师的死亡诗社,专属于他们四人的秘密,据说连他的未婚妻都不知道,万一被学校领导发现的话,他作为班主任很可能会被开除。
魔女区,对于他们四人而言的意义,并非什么恐怖的神秘之地,而是死亡诗社。
两个月后,诗社的两名成员相继死去,一个死在图书馆的屋顶,一个死在魔女区地底。
“那时候,死亡诗社最常朗诵两位诗人的作品,一个是海子,一个是顾城——这两个人都死了,一个趴在铁轨上自杀,另一个是在南太平洋的小岛上,先用斧头砍死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杀。”
“你在暗指当年申明老师的死?”
“1995年6月19日,你也是穿成这个样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裙,又盯着他的眼睛:“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枝!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申明,你会相信吗?”
这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此刻他的眼神,完全属于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
“不!”
于是,他冷酷地念了一长串话——
“申老师。”
“不要跟我说话,更不要靠近我。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听说,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八点。”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点,我在魔女区等你。”
“魔女区?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白天怕不太方便。”
“好吧,我答应你,正好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十点整,魔女区门口见!”
1995年6月19日午后,申明活着的最后一天,他们在学校操场的篱笆墙前的最后对话。
“住嘴……不……停下来……求……别再说了……求求你……”
她已捂上耳朵,嘴里喃喃自语不停。
“小枝,十七年前的今夜,十点整,我来了,却没有看到你。”司望放开抓住她的手,轻抚她的头发,“那个下着大雷雨的夜晚,你到底——来过没有?”
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只是在拼命摇头。
“你没有来?”他闻着她头发里的气味,“好,我相信你。”
“让我走!”
钻出肮脏的厂房,新月渐渐消逝,转而是郊外的星空,让人想起十七年前的春天,申明老师陪伴同学们,坐在荒野的草丛中,遥看天琴座流星雨的坠落。
忽然,欧阳小枝老师撩起裙摆向外面冲去,却被司望同学紧紧地抓住手腕。
十七岁的学生带着老师狂奔,一路粗喘着来到地铁站,却已错过了末班地铁。
小枝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望抓着车门不放,她的眼神在颤抖,口中却很严厉:“放手!让我回家!”
2012年6月19日,深夜10点45分,她坐着出租车远去,隔着模糊的车窗玻璃,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脑中浮起十七年前的魔女区——幽暗阴冷的地底,申明老师带着死亡诗社的成员们坐下,围绕几支白色烛光,像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墙上投射出闪烁的背影,宛如原始人的壁画,穿着白色大毛衣的欧阳小枝,声情并茂地背诵一首顾城的诗:“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
第十六章
七夕。
学校组织了暑期旅游,仅限即将读高二的学生,目的地是附近海岛,也是个度假胜地。小枝前往码头路上,遇上抗日大游行,出租车被困住动弹不得,索性熄火停在人潮汹涌的路口。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车窗上贴了个抵制日货的标语。她却想起十七年前的申明老师,偶尔说起中国现代史也会义愤填膺,有天竟在班会上带着大家唱歌。
她在最后一分钟冲上码头。
2012年最炎热的那一天,全年级四个班一百多人,包括班主任与主要的老师,都登上了这艘旅游客轮。这次旅行学生需要自费,但花父母的钱都没感觉,聚着兴奋地聊天,分享各自旅行的经历——有人刚从台湾自由行回来,还有人每年暑期去香港迪斯尼乐园,更有人已随父母去欧洲列国周游过了。
小枝远离人群站在船尾,看着数十米外的司望,他扒着栏杆眺望江水滔滔。无数海鸥在身边飞舞,四处是充满咸味的空气,他伸开双手闭上眼睛,身后却响起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精神病!”
司望甩开他的同学们,来到顾影自怜的小枝身边,阳光下他的脸庞英姿勃勃,霎时令女老师备感岁月无情。
“你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吗?”
她不经意间问了句,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浑浊的海水。
“是啊,我就像井底之蛙,十七年来竟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也没感到什么遗憾——或许,旅行的意义不过是在平庸的生活中,给自己增加另一种人生,而保留前世记忆的我,已度过常人两倍的生命,也相当于在时间中漫长的旅行。”
对于这样莫名其妙故弄玄虚的话,小枝有些反感,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几小时后,客轮在海岛靠岸。这是座布满渔村的小岛,有巍峨的高山与银白色沙滩,师生们就住在渔民的农家乐。班主任张鸣松带着队伍,这个摄影爱好者挂着单反相机拍个不停,几乎每个同学都被他拍过,唯独没有司望。
教政治的安老师像只苍蝇,总是盯着欧阳小枝,而她出于礼貌与客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难得穿条花色的裙子,海风吹动裙摆露出雪白修长的腿,男生远远地偷看,女生们则露出嫉妒目光。
海岛上的旅游项目就那几样,无论会不会游泳,学生们都带了泳衣下海。司望经过锻炼的身材与肌肉,在阳光与沙滩上最为耀眼,让小胖墩与黄豆芽们自惭形秽,连隔壁班的女生都来打招呼了。他冷漠地拒绝了她们,独自在海滩边捡着贝壳,把据说能收藏浪声的海螺放在耳边。小枝却连泳衣都没有带,只跟几个女老师坐着聊天,许多人都觉得暴殄天物。
海岛上的晚风凉爽,一扫白日暑气,许多人吃了海鲜后拉肚子,包括张鸣松与安老师,大多窝在屋里不动了,或聚在一起玩三国杀。
小枝几乎什么都没吃,大胆地在渔村里散步,专拣人际罕至的角落,从茂盛的树丛中钻到海边。
海上生明月。
这景象令人终生难忘,她几乎倒在沙滩上,仰望青灰色的海天之间,那轮近乎金色的圆月。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腰,小枝尖叫地挣脱了,又有一只手摸上来。她竭尽全力反抗,原来是海滩上的小流氓,看来也不像本地的渔民。
“放开她!”
树丛中跑出一个少年,月光照亮了司望的脸,小枝扑到他的身边:“救我!”
对方有四个男人,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司望一声不吭地靠近对方,直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像要爆炸,几个泰拳的动作之后,那些混蛋鲜血四溅。小枝担心他一个人会吃亏,向四处大叫着求救,可入夜后的沙滩空无一人,涨潮的海浪声掩盖了呼喊。
五分钟后,有两个男人横在了地上,另外两个家伙东倒西歪地逃跑了。
司望拉住她的手:“快跑!”
她敢肯定那些坏蛋是去叫帮手来了,谁知道等会儿将要出现多少人?
黑夜中阵阵海风袭来,头发与衣裙扬起,像团海上盛开的花。没几步就跑不动了,司望几乎是把她拽上了一个山头,她的手腕第一次变得滚烫。
终于,冲到了海岛的另一边,尚未开放的野海滩,没人会追到这里来的。
月光追逐着影子,海水一点点地上涨,调皮的白色泡沫,没过两人赤着的双脚,打湿了她的裙摆。他的额头与胳膊还在流血,不断滴落到脚下的沙滩,却仍然笔挺地站在她面前。
她低头大口地喘着气,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
“在屋子里太闷了,想独自听听海的声音。”
“听海的声音?”
“是啊,我已经听到了。”
小枝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司望正在靠近自己,再往前那么几厘米,就可以吻到她的嘴唇。
忽然,她后退了半步,擦拭着他的伤口:“司望,听老师的话,你可不要再打架了。”
纤细的手指划过少年的额头,沾满十七岁的热血,果真带有烫手般的温度。海上的月光下,她的脸也发出令人眼晕的光泽。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司望轻声念出这两句,她却记得那是1995年,那个萤火虫飞舞的春夜,她在南明路的荒野中,与申明老师一起散步,轻声背诵杜秋娘的《金缕衣》。那时候,欧阳小枝终日愁眉不展,学校里又传出新一轮八卦,女生们午休时咬着耳朵,男生们在食堂打饭都听到了——欧阳小枝的爸爸根本不是烈士,当年在老山前线跟越南人打仗,做了逃兵被师长枪毙了,所谓烈士荣誉是花钱买来的。而她的妈妈作为寡妇,经常在外勾引男人……
小枝本就不擅口舌,很少跟那些八婆们说话,自然百口莫辩。就算她把爸爸的烈士证明拿给大家看,也会有人说那是假的。除了同桌柳曼,班里没有一个女生跟她玩,男生们倒是常献殷勤,但她的回应总那么冷漠。
原本,她也在重点高中读书,不过市区的环境复杂,常有小流氓在门口等她,乃至相互间打架斗殴。学校成为是非之地,引发家长投诉,希望这女生尽快离开,其中有一位竟是市领导。学校迫于上头压力,满足了这些过分要求,小枝被安排到荒郊野外的南明高中,才能躲开市区的小流氓……漂亮女生身边总有流言蜚语,就像“苍蝇不盯无缝的鸡蛋”,这种话已是一种羞辱。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2012年8月23日,农历七月初七,在被大海包围的孤岛上,海沙模糊了欧阳小枝的视线,她伸手挡着眼角的皱纹:“对不起,我有些恍惚了——你不是他。”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转头不让自己的学生看到泪光。
司望伸出手,打完架,流过血,温热的手,抚住她的脸颊,让她转到自己面前。
指尖上的血痕未干,有几点抹在她的腮边,竟有梅花胜雪的感觉。
“小枝,看着我。”
海浪声声哭泣,泪水滑入美人唇里,她靠近少年的耳边,吹气如兰:“送我回去吧,若有人问起你头上的伤,就说是被树枝划破的。”
盘桓良久,司望的指尖从她脸上滑落,顺便帮她擦去血痕。
这一夜,小枝跟女老师们睡在一屋,听着窗外阵阵海浪声,心底默念:“他已经死了……”
第十七章
秋风起兮。
高二,再过不到两年就要高考了。南明中学里都是高才生,削尖了脑袋要往名牌大学里钻,因此无须扬鞭自奋蹄,每天拼命地读书。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让大家更重视语文课了。欧阳小枝刚说完课文里的《林黛玉进贾府》,下午就在文学社谈起《红楼梦》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几片枯叶飘到教室窗外,小枝吟出《金陵十二钗曲》中咏薛宝钗的《终身误》。
“司望同学。”
她突然点了名,少年仓皇地站起来说:“我没开小差啊。”
“我是想问你,听说你早就读完了《红楼梦》,那你最喜欢金陵十二钗中的哪一位?”
“刚才那首《终身误》,虽是叹的薛宝钗,却也事关‘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林黛玉,世人常怜黛玉,赞宝钗,而我最爱的却是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第五回中贾宝玉的春梦,不就是在秦可卿的床上所作?”
小枝干咳两声,毕竟在座的都是未成年人,他却毫不顾忌地说下去:“其实,宝玉梦中的‘神仙姐姐’,恐怕就是秦可卿的化身,宝玉的启蒙便是来自比他大很多的少妇吧。”
“哦,文学社的活动就到此为止,大家早点散了吧。”
星期五,学生们都盼望着回家,转眼就只剩下小枝与司望两个人。
“小枝,为何不让我说完?”
“他们都是些孩子,没必要说那么多吧。”
“是啊,唯独我们都已是成年人了。”
“说什么呢?”她轻推了司望一把,“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十七岁。”
“我四十二岁了,比你大七岁。”
这句实话让她脸色一变:“住嘴!”
司望走出教室,从寝室拿了书包,来到学校大门口,欧阳小枝追过来说:“对不起。”
“没事。”
肩并肩在南明路上走着,她忽然说:“司望,上个礼拜,我看到你手机上的桌面是张学友的1995年演唱会?”
“嗯,那年我去看过。”
她的表情有些怪异,扭捏半天才说:“今晚,市区有场张学友的演唱会,你想去吗?”
“啊,你有票子了吗?”
“没有,但可以去现场问黄牛买嘛。”
“我都不知道啊……可是——”
小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没空?还是跟别人约好了?”
“不,我有空!”
司望迅速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今晚要在学校里补课,十点多钟才能回家。
“你经常这样欺骗妈妈吧?”
“哪的话?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也最最漂亮!”
两人说笑着到了地铁站。
周末的黄昏,往市区方向越发拥挤,没有等到座位,只得拉着扶手。好在司望已长得健壮高大,而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没人看得出两人是师生关系,更像一对姐弟恋的小情侣。
“1995年,我发现你在课堂上抄写一首词——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徘徊,奈河桥上恨正长,肠百折,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
司望竟然背出了琼瑶阿姨在电视剧里写的词。
那几年流行一套琼瑶剧《梅花三弄》,其中有部《鬼丈夫》,是个疑似灵异的故事——女主人公以为深爱的男子已死,没想到若干年后,他的鬼魂竟通过诗词唱和与自己沟通,让她确信世上真的有鬼。
“奈河桥上恨正长——我只记得这一句。”
小枝也没什么顾忌了,周围的乘客都能听到,忽而被噪音淹没。
地铁到了体育场站,恰是演唱会开场前,他们先去便利店买些吃的,无非关东煮、茶叶蛋以及切片面包。场子门口早已人头攒动,小枝从黄牛手里买了两张票,居然是内场不错的位置。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去,顺路买了荧光棒,她大声地在司望耳边说:“我有十年没看过演唱会了!”
“我是十七年!”
几乎要贴着耳朵她才能听到。
走进汹涌喧嚣的内场,看着灯火辉煌的舞台,司望才像个高中生尖叫起来——同时尖叫的还有三十五岁的小枝,她讶异于自己第一次笑得那么花痴。
歌神身着炫目的演出服出场,先唱一首《李香兰》,接着是《我真的受伤了》。
欧阳小枝也舞起荧光棒,前后左右疯狂的观众间,竟有大半都是三十来岁,嫩成司望这样的尚不多见,而他看似更像AKB48的粉丝。少年扯开小公鸡的嗓子,随台上的张学友齐声歌唱,小枝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感到有只手绕到自己背后,再用些力就要摸到骨头了,她没有抗拒,反而将势靠在他身上。小枝头发间的香味,想必已充盈他的鼻息,几缕发丝沾在脸上,宛如丝巾缠绕脖子。
舞台上的歌声还在继续,《心如刀割》《一路上有你》《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将近两个小时,她的脸颊温热得像个暖水袋,紧贴着司望的下巴与耳根。
演唱会临近结束,张学友唱起一首申明死后才有的歌——《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男孩为了她彻夜排队,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
一阵秋风吹乱小枝的头发,她揽住司望的脖子,将头埋入他坚硬的胸膛。她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流泪?还是不敢再听台上催泪的歌?她将少年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于他透不过气来,只能在她的发丝丛中呼吸。
最后,歌声用一曲《吻别》给演唱会画上了句号。
她放开了司望,擦干眼泪看着他的脸,耳边全是四周大合唱的“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少年的嘴唇靠近她,却停留在不到两厘米外,僵硬得如同两尊雕塑。
一曲终了,他始终没有触到她的唇。
她这才说出整场演唱会的第一句话:“你,不是申明。”
半小时后,体育场内的人群散尽,只剩下小枝与司望两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座位中间,脚下是满地狼藉的荧光棒、饮料瓶与零食袋。
看着舞台上拆卸灯光设备的工人们,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嗨!”
“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啊。”
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到小枝穿着裙子的膝盖上:“你冷吗?”
“一点点。”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你知道吗?再过五年,我就四十岁了。”
“那时候,我也四十七岁了。”
她苦笑着摇头,重新睁开眼,看着秋天的夜空。
深夜,十点。
晚风肆虐呼啸,一片枯叶落在她脸上。
欧阳小枝将叶子咬到嘴里,竟生生地嚼碎了:“当你急着低头赶路时,别忘了抬头仰望星空。”
他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而她站起来说:“回家吧,司望同学。”
第十八章
两天后。
周一上午,小枝正常地上语文课,并没有多看过司望一眼,而他也未曾主动找她说话。
下午却有了变化,班里女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男生们也聚在一起轰然大笑。所有人都异样地看着司望,带着嘲笑、羡慕与嫉妒。他愤怒地抓住一个家伙,在钵大的拳头威胁下,才知道——上周五的张学友演唱会,现场居然也有隔壁班同学,意外目击到他与欧阳老师,竟然还是暧昧地互相依偎。
这消息在校园里不胫而走,让三个年级数百号学生都像看了明星般兴奋。
欧阳小枝是在老师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到的,有个中年妇女看到她走过,故意说得特别大声:“现在的学生胆子真是大啊,居然敢跟女老师谈恋爱?会不会是日本AV看多了啊?哎呀,想想就恶心啊。”
整整一周,欧阳小枝的面色苍白,上课时心不在焉草草结束,再也没有同学去找她了,仿佛身染瘟疫,被全世界自动隔离。司望也没说过一句话,在走廊擦肩而过,还特意低头避开。每天放学她都早早回家,尽管知道司望躲在夹竹桃树丛中,看着她的背影走出校门。只有安老师还在跟着她,但被小枝冷漠地甩开,让他暴怒地脚踹大树。
好几堂政治课上,安老师突然把司望叫起来,全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周五,他指着司望的鼻子问:“世界究竟有没有鬼?若你心中有鬼?那么唯物主义又算什么?”
简直是精神错乱的问题!但在座同学们都明白,所谓“心中有鬼”指的是什么。
司望无所畏惧地凝视他的眼睛:“世界上是有鬼的!别说我的心中有鬼,你的心中也有鬼,在座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鬼!只是你们看不到那个鬼,而我可以真实地看到感受到,那只鬼就趴在我的肩膀上,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们每一个人!”
话音未落,教室里已一片哗然。安老师的脸色也青一块紫一块,怒不可遏地拿起教鞭,重重地砸在司望的课桌上,狂暴地喊道:“你这个小流氓,快给我滚出去!”
而他挺直后背站着,纹丝不动地回答:“对不起,老师,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不走?那我走!”
安老师竟然抛下书本,把教室门摔得山响而去。
同学们都炸开了锅,司望表面上安静地坐下,其实全身都在发抖。
几分钟后,班主任张鸣松把他叫到办公室,当场骂得狗血喷头,强迫他去给安老师道歉,司望摇头说:“老师在课堂上向我提问,而我说出真实的内心想法,何错之有?”
“司望,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鬼?”
“有只鬼一直藏在我的身上。”司望露出中年男人的表情,“张老师,你相信吗?”
年近五旬的班主任似乎被吓到了:“其实,我不是你们想象中呆板的样子,多年来我一直在关心哲学与宗教,以及各种奇异的自然现象,包括鬼魂。”
“我明白。”
司望指了指他身后的那排书架,张鸣松的表情却变得奇怪:“如果,你身上真的有某些特别的地方,我很愿意分享你的体验——作为班主任老师,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这就是我的世界观。”
“好吧,但我相信,你是个有秘密的人。我一定会挖出你的秘密,立此存照。”
“张老师,我能回去了吗?”
“你去给安老师赔礼道歉吧,我可以既往不咎。”
但是,张鸣松自始至终没提到过欧阳小枝,想是要给女老师留些面子。
这天深夜,她刚躺到床上,就收到司望发来的短信:“对不起!我去向安老师赔礼道歉吧,就说是我在演唱会现场与你偶遇的,然后你摔倒后被我扶了起来,才会让同学误以为我们靠在一起。”
欧阳小枝紧紧捏着手机,几乎要把屏幕捏碎,熬了半小时才回复:“司望同学,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强迫自己撒谎!”
“小枝,整个学校都在看着我们,已到了风口浪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别管他们!更不要因此分心读书,你要好好地学,听老师们的话哦!”
“你喜欢过我吗?”
收到这条短信,小枝再无回音,想必那个孩子也一夜无眠。
第十九章
十二月,空气都快要结冰了。
申敏读高二了,近来看了本书叫《可爱的骨头》,美国女作家写得催人泪下,关于一个女孩死后成为鬼魂,却始终飘荡在人间,看着杀人凶手以及自己的家人,却无能为力的故事。
爸爸早就不是检察官了,在家里仍然异常严厉,申敏有件事不敢让他知道,那就是她谈恋爱了。
那个男生是其他高中的,从未见过他穿过校服,头发剪得很酷,像电视上又蹦又跳的韩国明星。他的手机换了好几台IPHONE,说话腔调也很得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欢心,总之就是几句话能要到电话号码,几顿饭就可能骗上床的那种——幸好申敏还没到这一步。
他们常在街边的麻辣烫见面,隔壁就是五一中学,对面有家荒村书店。申敏出落得更漂亮了,穿上校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周末,两人去电影院看了场贺岁片,晚上手拉着手出来,男生咬着她的耳朵说:“小敏,累了吧?我们找家旅馆休息一下吧?”
她已不是小女孩了,立即变了颜色:“不!”
“好吧,那你早点回家,别让爸爸担心了哦!”
“再见!”
申敏还有些依依不舍,挥手作别上了公交车。
男生留在原地,打了个电话,又去便利店买了包香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烧掉接连四五根,而在申敏面前一根都没抽过。很快有个女孩跑过来,也是与申敏相似的女高中生,打扮得更花哨些,姿色却差了许多。他大胆地将女孩搂在怀里,放肆地抽烟调情,在街上亲了几下嘴,便走进隔壁的钟点房旅馆。
临近子夜才从旅馆出来,他叼着烟东倒西歪的,手里还提着罐啤酒。街头几乎没有行人,突然有个健硕的少年冲出来。
司望的双目射出骇人的光:“喂!站住!”
“你谁啊?”男生向他喷出一团烟雾,“滚!”
女生也满口酒气地说:“神经病!”
“姑娘,不想惹麻烦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昏暗的路灯下,他把男生嘴里的烟头拔下来,这女生不是蠢货,苗头不对就先溜号了。
“找死啊!”
男生猛然推了他一把,司望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像推到一堵石墙上。
“我不想对你动手,只想要警告你,请不要再与申敏见面。”
“哦——你是小敏的同学吧?暗恋着她又不敢说,就天天玩跟踪,真是可怜的屌丝!”
“我是她哥哥,还有——不准叫小敏!”
这直娘贼不知死活地打出一拳,司望轻松地用左手挡住,右手给他来了个直拳,正好砸中鼻子。随着鼻血喷溅而出,他躺倒在地,却又吃硬地站起来。紧接着给他一记勾拳,再附送一枚摆拳,油酱铺、彩帛铺、全堂水陆道场同时开张。
他只剩下喊饶命的力气了,好在司望还没用腿,否则就得在医院里躺几天了。
“记住了吗?如果再让我见到你和她在一起——你懂的!”
有人路过也绕道而行,没人敢来管这种事。司望飞快地离去,以免被警察撞上。
自此以后,这个混蛋从申敏的世界中消失了。
第二十章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她时常有种感觉——这首歌是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申明老师被杀后变成鬼魂的瞬间,脑中闪过的最后一段音乐。
2012年12月21日。
玛雅历法中的世界末日。
深夜,三十层的顶楼,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窗外是接近冰点的空气。男生的山寨手机响彻着“如果还有明天”,却早已不是1990年的原曲,而是信与薛岳的混音版本。小枝双腿盘坐在窗台上,口中的热气不断地呵在玻璃上,化作一团团模糊的白影。他把手指戳到白影上,先画出一个猫眯的形状,又给猫戴上一副眼镜。
“司望同学,不准淘气!”
她又给玻璃呵上一团白气,转眼吞噬了小猫。
“我是申明。”
“今夜,我让你到这里来,与申明没有关系。”
这是欧阳小枝独自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收拾得干净而简洁,
他们有好多天都没说话,即便在课堂上看到,也无法四目对视。清晨,她收到一条司望的短信:“小枝,我想见你,如果还有明天?”
恰逢周五,小枝拖到傍晚,天色已如午夜般漆黑,才把地址发给了他。今夜除了是世界末日,还是中国人的冬至日,亦是北半球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往年都是要去上坟祭奠亲人与祖先的。传说这是阴气最重的日子,入夜后常有鬼魂出没,每个人都要尽快回家。
司望接到短信就不回家了,半道出了地铁,关掉手机的电话功能,来到这间三十层楼顶上的公寓。
“上午,你的班主任张老师找我谈过话了,让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私下接触,哪怕在教师办公室也不行。”
“张鸣松?”司望用指尖在窗玻璃的白气上画出一条狗,“他凭什么?”
“下午,校长也找我谈过了,说的是相同的话,这是学校党委会讨论的决定。”
“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包括所有的老师与学生,很快你妈妈也会知道的。”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明天?”
她又俯身给窗户吹上一团白雾:“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那该多好啊——对不起,这不是一个高中教师该说的话。”
“小枝,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肯定有许多男人追过你吧?”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想说我一直没忘记申明老师?对他的死怀有内疚?你错了,对于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根本就不算是什么!”
“你说谎。”
欧阳小枝捏了捏他的鼻子,仿佛他还是个小学生:“等你长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了。”
“别忘了我比你大七岁。”
“住嘴——”
还没说完,司望已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嘴。
短暂的挣扎与反抗后,小枝渐渐柔软下来,他喘着气说:“对不起。”
“我警告过你——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她的嘴唇刚被司望咬破,正在淌着血,说出这句话真像女吸血鬼。
“能告诉我原因吗?”
“其实,小枝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比如我既是司望,又是申明。”
“我——原本是个弃婴,被人在苏州河边的垃圾桶里捡到的。我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更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就跟着一群流浪汉四处漂泊,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直到差不多十一岁,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那片棚户区。我帮着大家捡垃圾为生,活在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世界里。我因为饥饿偷了块鸡腿,就被你的同学们关进魔女区,要不是被你救出来,恐怕就在地底成为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至今我仍记得你那时的脸。”
小枝把头靠在窗玻璃上,就像飘浮在空中:“那时我连名字都没有!虽然,被关在地下那几天里,我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也非常感激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当我回到流浪汉中间,继续每天要捡肮脏的垃圾,咽着又冷又硬的馒头,时不时还要挨打,我就怨恨你为什么要救了我?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地下岂不更好?这样所有痛苦就一笔勾销了。”
“你想死——所以?”
“对不起!那场火灾是我造成的!是我用一根火柴,点燃了屋子里的一堆垃圾,我只想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烧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遭殃。我只有十一岁,太天真也太愚蠢了,没想到火势蔓延,眨眼就不可收拾,把整片棚户区都点着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从两颊滑落,似乎又被烧得滚烫起来。
“那是1988年6月,晚上我们所有同学都出来了,消防车还没赶到,我听到烈焰中不断传来呼救声,便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其实,我不是来救你的,而只是想冲进去,装作要救人的样子,哪怕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你不怕被烧死吗?”
“我不怕!因为再过几周就要高考了,要知道那年头考大学有多难?何况我报考的是北大中文系,全国有几万个高才生在抢一个名额!面对大火的瞬间,我想若能见义勇为,哪怕只救出一个人,也许就能获得被保送的机会。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人!高三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幻想这场大火,或者突如其来一场洪水,让全校师生处于危险,这样我就能奋不顾身地去救人,得到全市表彰……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是你救了我,而我纵火烧死了那么多人,包括将我带大的流浪汉们。我是杀人犯,至少也是个纵火犯。但我从没说出过这个秘密。”
他看着窗下世界末日的芸芸众生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当我把你从火场里救出来,你身上有盒用了一半的火柴,我悄悄地把它藏进自己口袋。而你当时对我说的话,目光里泄露出的恐惧,都告诉了我这个真相。”
“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可不想看到你的人生被毁掉!还有一个自私的原因,如果你不是受害者,而是纵火犯的话,那么我救你就毫无意义了——谁会把见义勇为的荣誉,颁发给一个救了杀人犯的家伙呢?”
小枝同病相怜地摸着他的下巴:“申老师,我记得在十七年前,你在南明路上的荒野对我说过——我们都是同一种人。”
“就像两颗流星,同时从遥远的外太空飞来,向着同一颗蓝色星球飞奔而来,却不约而同地撞上大气层,烧成灰烬与碎片。”
“申明,我还是得感谢你救了我。这件事引起了公众关注,有人报道火中救人的高中生,也有人关心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有个军官来把我领养去了,因为他妻子无法生育。我成为军人的女儿,至少衣食无忧,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每晚都能吃到白米饭,不再遇到嫌弃与讨厌的目光。就在我刚到新家的第二天,养父就被紧急召去越南战场,等到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烈士遗像了。”
“小枝,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她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从此以后,我的养母开始疏远我,觉得我这个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野孩子,给她的丈夫带来了死亡厄运。但她毕竟是军人的妻子,领到许多抚恤金,而我也成为烈士子女,能享受各种优待。我重新获得受教育机会,八一小学破格招收了我。而我读书非常用功刻苦,短短几年间连跳几级,很快跟上同龄人的学历,直到考进市区的重点学校。后来,因为有小混混盯上了我,没事跑到学校门口来骚扰,我被迫转学到南明高中。”
“然后,我们重逢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认出我来。”
“怎会忘得了?1988年,第一次在魔女区深夜的地底,第二次在南明路火焰中的小女孩。虽然,六年后你长成了漂亮的少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眼神。”他轻轻地摸着小枝的眼角,隐藏两道皱纹,“我知道你是纵火犯,曾经放火烧死过那么多人,虽然并不是故意的。”
“如果,这个秘密让别人知道,也许我会被关进监狱,至少不会是今天的命运。”
“柳曼知道了。”
欧阳小枝摇头叹息:“我早该猜到。”
“1995年6月5日,就在她被杀前的那晚,在自习教室单独叫住我,说她已发现我和你的秘密——她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过是个假象,其实她一直深深地嫉妒你,因为你的到来,她不再被大家瞩目,每个男生都悄悄地注意你,或许也包括她喜欢的人。”
“柳曼接近我的目的,装扮成我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想要发现我的秘密?”
“我想学校里关于你的那些谣言,恐怕都是她故意散播的吧。柳曼说就在几天前,她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在1988年领养来的孩子,就是当年那场火灾唯一的幸存者,而将你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人,就是我。”
“剩下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是,柳曼说出了她的推测——老师肯定喜欢小枝,我和你之间,作为班主任与学生,发生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我当然矢口否认!”
“事实上,我和你也从来没有过啊,我连你的寝室都没踏入过一步,申明老师。”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
“第二天清早,我发现柳曼死了,我——”
司望还要再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小枝的手封住:“什么都别说了。”
隔了许久,他才挣脱出来:“十三天后,我也死了。”
“1995年,于我是怎样的时光啊?申明老师死后,我考入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去西部贫困山区支教了,因为我跟那些孩子一样,都有过饥饿与失学的童年。”
“我不用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让我难以启齿,我害怕一旦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你就会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
欧阳小枝捂住自己的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1995年6月19日,我为什么要约你在晚上十点的魔女区见面?为什么你会被人杀死,而我却爽约没有出现?难道仅仅是大雷雨?在你死后,我为何没有告诉学校与警方?反而要向所有人撒谎?”
“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她不再回答司望的问题了,转头看着三十楼的窗外,这样一个寒风彻骨的夜晚,无边无际的城市灯火满天,不过是个销金窟罢了。
山寨手机依然响着“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是否一切也将云消烟散,如果没有明天……”
子夜,十二点。
当他从接连不断地杀人的梦中醒来,已是12月22日清晨。窗外的钢铁森林并未变化,只是漫天遍野地飘着雪花。
果然,还有明天。
欧阳小枝站在窗前,已经穿上棉布睡袍,头发散乱在脸上,看着雪中的城市发愣。
而他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身后,再也不敢抚摸她的双肩,只是埋头闻她发丝里的香味。
忽然,她回头看少年的眼睛,双唇相距咫尺,却摇摇头:“司望,请你走吧,你妈妈在等你回家。”
她在赶他走。
而他没再说出那句“我是申明”,一言不发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后抓着把手,最后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就像团朦胧的烟雾,随时会烟消云散。
要怎么说再见?
司望已走在冰冷的雪地上,迎面飞来纸片般的雪花,末日余生后的城市,第一次让人感到亲切,就连踏雪的脚步也轻盈起来。
来到苏州河边,还是在武宁路桥上,他扒着积满雪水的栏杆,看着桥下滔滔的生死河,无数雪花坠入,转眼融化……
太阳升起,他才回到贫民窟的家里,惊醒了坐在门口的妈妈——何清影一宿未眠,眼眶熬得通红,仿佛老了好几岁。
“你去哪里了?”
面对妈妈近乎凶狠的目光,司望脱去外套倒了杯水,打开冰箱拿了面包充饥。
“望儿,我等了你一夜,还不敢给你的班主任打电话,害怕让他知道你夜不归宿会处罚你。我上公安局找了叶萧警官,他也是全城到处找你,后半夜还去了南明中学。”
何清影疯狂地抓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扯碎这件亲手给儿子织的毛衣:“你要是不说,我就死给你看!”
“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终于,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坐下来继续啃面包。
妈妈目瞪口呆,战栗许久,打了个电话:“喂,是张老师吗?对不起,休息天一大早打扰您了。我是司望的妈妈,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昨晚我儿子彻夜未归,他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电话那头传出张鸣松尖利的声音,何清影把听筒紧贴耳朵,几分钟后沉默着挂断电话,缓缓地走到儿子面前,打了他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