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药碗，尹珏城一饮而尽，面色冷沉地盯着地面，“好了，你可以走了。”
云初然嗤笑，态度倨傲地一回头，却没有离开，而是在就近的太师椅上坐下，好笑道：“你以为我是谁？你让我走我就走？”
尹珏城还是第一次想要远离她，没料想这人竟然还不走了，登时气结，“我已经喝了药，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愿意，身为这柏轩楼的女主人，我在这里坐一坐好像也碍不了你什么事吧？”云初然撑着脑袋，从那唯一幸存的果盘里抓出一把瓜子。
尹珏城冷笑，“……你想跟我一起睡？”
云初然挑眉，睨了他一眼，“不要自作多情，没听说过高处不胜寒？谁稀罕在这里睡，本大夫不过是第一次看见你这种病人，有些好奇，大夫嘛，谁对疑难杂症没点好奇心？你说呢？”
这激将法真够拙劣的，以为她会就此退缩？
“你已经看到了！”听见云初然的解释，尹珏城不仅没觉得放松，反而心中愈发动怒，“看够了就走！”
嚄，真生气了？她还没开始开导呢。
云初然要笑不笑地眯起眼，打量什么新奇生物一样，“别啊，我还没看够呢，再多看两眼？”
尹珏城抿了下唇，努力保持着八风不动的冷酷距离，拧紧眉头，“我累了，要睡觉，请你下去。”
“这话说的，好想谁不累一样，”云初然笑他，“不过你气血沸腾的状况还没平静下来吧？睡得着吗？”
尹珏城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冷。
云初然心下发憷，却面不改色地站了起来，不退反进，直接坐到了床边，视线从头到脚打量起他来，而后伸手，“来，给姐把个脉。”
尹珏城咬牙，“……你是谁的‘姐’？”
“哎呀，别介意那么多的细节，”云初然兴奋得眼睛放光，一把抓过他的手，边把脉边念叨，“讳疾忌医是不对的，无论如何保重身体最重要，否则老将军每个月花大把的俸禄给你买药干嘛？我看他那衣服都旧了，怕是很久没换过了吧？”
尹珏城目光一动，敛眉片刻，才道：“那是我一年前买给他的。”
都一年了，还没怎么换过，虽说中间有几个月是在边疆穿盔甲，但堂堂超一品将臣竟然一年没换过新衣服，听起来就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了。
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厉行节俭可以称赞，但身为天子近前重臣却如此节约，便少不得要叫人嘲笑故作姿态了。
但老将军铁将作风，打心底里不把这些嘲讽当一回事。
云初然不动声色地掀起了眼帘，默默端详着尹珏城的表情，见他眉目间的冷冽已经缓和，脸色苍白依旧，眼底血丝却淡去了很多，就连脉搏都缓了下来，悄悄儿松口气。
“老将军对你的关心你自己清楚，这药……”云初然顿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尹珏城的精神又紧张了起来，登时有些失笑，“不就是血吗？真不知道你在介意个什么劲，喝血总比吃土好吧？”
尹珏城嫌恶地皱眉，“吃什么土？”
云初然一叹，看着那一字排开的四扇房门，用怀念的语气道：“南疆毗邻高原，在那高原之上有一处地方，土壤里便含了药性，石头缝中都藏着奇珍，有的人便以此入药，把土当饭吃，你不过就是喝个血而已，矫情什么呢？”
“……”尹珏城微微坐直了身体，怀疑地看着她，“你见过？”
没，她瞎编的。
但也不算全瞎编，人家只是不把土石当饭，但入药倒是真的。
云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脸上还流露出几分悲悯之色，“我曾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浑身脓疮，脸上生疤，一条手臂已经被割了，又穷又臭，生活得还不如地沟里的老鼠……”
光听这形容，尹珏城已经有些反胃了。
但云初然愁色更浓，“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想活下去。他来求我救他，但我那时候医术并不高，救不了他，所以就给了他路费，让他去高原寻找名医。”
“他去得了吗？”尹珏城不由怀疑，一个又行动不便又满身脓疮的人，往高原走，岂不是找死？
云初然默了一下，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编，干脆瞪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听了？想听就闭嘴！”
尹珏城：“……”其实他还真不怎么想听。
但云初然却当他是默认了，又继续道：“你没见过那些人，那些真正生不如死的人。他们没有你的身家、背景，更没有愿意为你抵挡风霜的父亲，孤苦伶仃，一个人和病痛挣扎……”
这样的人太多了，云初然脑中便闪过了好几张绝望的面孔，她沉默片刻，后道：“你生活在这惶惶京城，一定很难想象，为了活下去，他们有的人甚至可以在城隍庙前磕满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响头。”
尹珏城张张嘴，想要问她是否真的见过，但看那渐覆寒霜的苦笑，又不再开口。
云初然回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觉得喝血这件事不能见人吗？是，对你来说，对将军府来说，这件事的确影响很大，但在我看来，也不过尔尔。”
尹珏城：“……”
“你觉得这件事不能让人发现，因为人不会喝血，你觉得自己不像是人，像是怪物？”云初然扯了下唇角，意味不明道：“我们在毒山之上见过的那个，你觉得比起它，谁更像是怪物？”
尹珏城不语，但眉间却见几分松动。
云初然笑了笑，拢紧披风起身，“尹珏城，你是病人，但你不能把自己真的当成病人。那些可笑的言语能够证明什么？不过是有心之人的嫉妒和冷漠罢了。”
抬步往门外走去，云初然的声音平静地传遍了每个角落，迎着月光的身体仿若蒙上一层轻纱，纯白无瑕。
“一个人可以习惯黑暗，但不能忘记阳光的温暖。”
“玄衣，别忘了你努力挣扎到今日的目的，不是为了藏住自己，而是为了让自己走在阳光下，如果你自己放弃，谁也帮不了你。”
清丽的身影最终从月光下消失，飘动的衣袂仿若流动的白云，烟消雾化。
尹珏城回神时，只见月光穿云破雾，犹如水洗，晶莹涤荡在辽阔明亮的露台之上，照亮了角落里本该永远沉沦的黑暗。
他怔了怔，起身走到了月光之下，琥珀色的眸子里洒满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