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寒山寺布施的人很多，”林川瞧着大帐中的黛青蒲团，微微一怔，“……真的很多，那里的房间都不够用，全城的乞丐和流民都凑到了那里去，恰好，哪一年黄河决堤，下游发了大水……”
自古水灾死伤最巨，怅惘想来，那一年下游有幸活下来的人，往京城里逃窜求助的人，似乎都只记得那旷野万里的洪荒巨流，将无数人命都埋在了涛涛狂浪之下。
回首遥望不堪记，所梦皆是黄粱人。
那样的情况，谁有会猜到竟然会有人染上瘟疫呢？这般想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可事实真就如此吗？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京畿重地，而从南边的洪水开始，从挣扎求生，到忍着饥寒苦厄北上，即便中间能够侥幸逃过层层关卡，躲过城池盘问，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北上，少则一月，多则三月，瘟疫又是如何染上的？”
云初然掐指算了算，微微眯起眼，“若是从南边染上，必然熬不过两三月，早就在中途爆发，更是不可能北上京城的。”
因为他们不可能靠近京城。
但凡有瘟疫产生，且不说南城高官一定会闭锁城门不准流民进入，便是进入，也要经过层层检查，中间还要耽搁时间，更不可能将人放到京城里。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尹珏城，而尹珏城显然并不意外，他道：“你所说，我亦并非没有想过，但如有人中途感染瘟疫，避过盘查，未尝不能来到京城。或是有人在中途失了亲人，留了一两件患病之人的衣物遗物，也未尝不可能。”
林川苦笑，深深地看着他，“你说得有理。”
“但你若是没有证据，想必是不会轻易到这里来，”云初然却道，“你既说无意攀附权贵，那么来次，想必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母亲平反，是吗？”
林川叹气，起身叩拜，“……林某庶子，无能为之，此事死伤者众多，我因无法，只能寻少将军帮忙，请少将军帮我。”
云初然怔然，方才的话，她也不过是试探，毕竟此事就连将军府的人都未曾查到什么“证据”，实在很难想象一个无能庶子能够找到什么线索。
她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尹珏城身上，但尹珏城却并未如同她想象中那般急于应允，他仍旧将信将疑、沉默以对，锐利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在林川身上逡巡游艺，没有露出自己半分的惊悸。
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的确很难相信，跟何况，对方还是白纤纤请来的人。
林川仿佛早就料到了尹珏城暂时的无动于衷，身体并未动弹，保持着那请求的姿态，头深深迈入攻守抱拳的臂弯里，凝视着自己的脚尖，背后冷汗涔涔。
过了许久，就连云初然端坐着都觉得有些疲累了，尹珏城才大发慈悲地开口，“你是如何找到证据的？”
他没有问是什么证据，而是问他如何找到证据，这就很有意思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这么轻易地点头，即便这件事的确是他心头刺、掌中瘤，但林川却反而松了口长气，跪坐下来，反手锤了锤已经快断了的腰。
“庶子并不必继承家业，自有营生，不才这些年行的便是商，”林川正视尹珏城，顶着庞大压力慢吞吞回忆，“我借着行商之道前往当年受灾的确，曾一一问询过当年的灾民。”
这种事，尹珏城也做过，他目光一闪，“南边瘟疫被控制得很好。”
林川笑了笑，也不意外，“是，如此大灾，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造成民怨沸腾，尤其当年灾民数量极大，稍有动乱就有可能造成内乱，若是亡国于此也未必不可能，因此陛下十分看重。”
他顿了一下，声音复杂了些，“尤其是那时候，陛下刚才经过云霓之死，杀伐冷酷，手段无情，对待不合意者甚至不讲道理便斩首吵架，那些贪官污吏更不敢伸手。”
又是云霓。
云初然觉得很奇怪，好像自从注意到云霓之后，她的每一天都能想起这个名字，听见这个人，但由始至终，却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的画像，也没有听人描述过她的相貌。
她走了下神，那厢林川已经说了下去，“当时南方瘟疫爆发，其实也是在郡守的意料之中。郡守将患者隔离，甚至调动了守军将人驱赶至山间、断绝水源，硬生生将人饿死了一大半，正是因为这件事，郡守救灾有功，最后却是引咎辞官。”
郡守所为虽然残忍，但是在当年那种灾民甚巨、资源短缺的情况下，却是无奈为之，云初然那对此事了解一二，都是因为云柏曾提起此人。
他道郡守本为能吏，谁料正值壮年却遇上这天灾？他也是极为倒霉，好在之后得了朝廷奖赏便自行离开家乡游历天下去了，与他倒是见过一面，竟是一见如故，只是后来只是书信联系，过了几年郡守便已渺无踪迹了。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尹珏城狭长的眸子略显深沉，“朝廷救急有效，灾情控制得出乎意料得快，正是因此，陛下才能得了万民称颂，洗刷了因云霓而起的污名。”
说起这件事，还有云柏的功劳。
因为那洪灾的折子，正是云柏拿到手里后便匆匆念给了君陵，而且冗长数百字，一念竟是三十遍，念得君陵大为震动，当场礼拜丞相，重掌朝政！
贤君良相，也是因此广传。
云初然便想，这倒也难怪父亲跟那郡守一见如故了，大约是因为意气相投，都是能够破釜沉舟之人。
“而后我从南方一路北上，在每一个城池、村镇都停留数月甚至几年，亲自查探当年是否有瘟疫丛生，”林川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我不敢将此事交给别人，因为若此事真是人为，背后的势力必然不是我一介庶子能够抗衡的。”
尹珏城目光一动，“你就一直查到了今日？未曾娶亲吗？”
林川苦笑，“重责在身，岂敢耽搁好女子，将来若是热了麻烦，只怕还会闹个死无葬身之地，便不娶亲了。”
尹珏城：“……”
若他所言不虚，这些年过来，必然是十分艰难，尹珏城不禁有些佩服了。
“之后我借着一路经商的方式这么查过来，直至去年才查到了京城，你知道我查到了什么吗？”林川陡然冷下脸，“我竟……查到了寒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