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抹去眼角泪珠,余光看见他手里的糖人,微微一怔,“这是?”
“糖人,”君陵挑眉,“不是说了今日出来是游玩,还未尽兴,如何能归?”
白雪愣神地接过糖人,她以为今日之行就只为了将军府,以为今日之别就只在城门人下,以为马上就要回到那冰冷的皇宫,甚至都不敢去多看四周肆意笑闹的百姓,也不该去瞧那些打马煮酒的豪客。
她曾是最喜欢这些的,少年时她想做侠女,一杆长枪跑到了山贼头子面前单挑,一只绣花绣不知落在了哪里,丢了好大的人。
白家入京后,她又喜欢喝酒蹴鞠、打马比箭,京中富贵子弟的玩意可多了,她不管那些勾心斗角,只喜欢玩乐。
而入宫后,她就被规矩压得喘不过气来,渐渐的,那些个肆意张扬便好像都成了上辈子的事情,看一眼都觉得奢侈。
如今,君陵却亲自带他出宫,来到了民间,取来一个糖人。
糖人很好看,汉服仕女含羞带怯,角落里一行小字取经留别,依稀能可见当年流落关外、茹毛饮血而活的诗人遥望家乡,无限惆怅里,最隐秘深情的期待。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是苏武的《留别妻》。
她拿着糖人的手有些颤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君陵恍若未见,长臂一揽细腰,看着她头上一点白丝,眼前闪过曾被他忽略的绚烂春华,闪过多年来亲友皆疑的古怪眼神,想起夜里彻夜难眠的迢迢十七年……
微微一笑。
“走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带你去骑马。”
白雪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好,好,好……”
好。
好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一切都好转了起来,长风破日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些年,总算也没有白等。
将军府内,混乱方收。
小青蛇从冬眠中迟迟醒来,慢悠悠地又趴在了尹珏城的手臂上,贪念地摩挲着他身上的寒气,惹得人脖颈发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总在乱动的小脑袋,“别闹。”
小青蛇偏了偏头,豆子眼里好似透着几分委屈,又缠着尹珏城的手指甩了甩尾巴,轻轻嘶着舌头。
尹珏城瘫坐在凳子上,目光终于从那正堂里的软榻上移了开来,最后落在了跟自己撒娇的小蛇身上,如释重负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慵懒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仿佛一只被安抚顺毛到昏昏欲睡的懒猫。
“怎么了?”他好笑道:“睡了一整个冬天,很有活力?”
小蛇软趴趴地圈在他手背上,云初然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酸软的身体好像还没有恢复太多力气,却有了嘲笑他的能力。
“笨蛋,人家睡了一整个冬季,当然是饿了,找你这饲主要吃的呢。”
尹珏城微怔,将小蛇提到眼前仔细瞧,竟好似真的瞧出了那么几分饱受虐待的怨愤出来,也是忍俊不禁,“行,我去给他找吃的。”
这小青蛇除了他就只有云初然能够靠近,但云初然才刚苏醒,给尹默诊脉都得有人搀扶着,照顾小东西的事儿,理所当然只能落在尹珏城身上。
他探口气,站起身,又看了看软榻上仍旧双目发直的尹默,微微收紧了拳头,“……爹怎么样?”
云柏正在床边照料尹默,闻言摇头,“再说吧。”
你娘的事情得再说,那疯子的事也得再说,严淑慧的事情更得“再说”,现在,大家都需要冷静。
青秀搀着云初然,母女两个难分那社,云初然看着自己的父母,至今有些不敢置信,可听见云柏的话,也只能默默点头。
再说吧。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整理,重新适应这新的一天。
禁军撤得很快,除了带走严淑慧与尹景耀之外,也只带走了椽华堂的仆人而已。
沐川藏在京城这么多年,多半靠着他的蛊术,神出鬼没也好、下毒操控也罢,他过于危险,禁军不敢随意靠近,还是尹珏城亲自将人绑了起来,从头到脚都捆了个严严实实。
君无声带着他的王妃逃也似的离开了将军府,尹珏城甚至都来不及挽留,那仓皇离开的姿态十分狼狈。
沐川所做一切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他,但那是个疯子,除了皇家,他将军府的主母生死,于他于他又有何辜呢?
只是,尹珏城站在栏杆处沉默许久,只是,再给他一点时间。
君雅从容地收拾了后续,井井有条地打理了一切,将消息封锁在了将军府内,但只要两日后再行上朝,他整理出来的案卷与过往,必然会使天下震惊。
皇帝的意思已然不言而喻,他对君无声的确很好,可君无声看似一路畅通,却是他用来对付沐川的靶子,君雅才是他的选择。
而有沐川此人多年恶行种种,便是不用人言,满朝文武也会竭尽全力阻止他登上东宫之位,而最开始他将军府与云家的联姻……那早就是皇帝和云家、尹家定好的事情。
云柏说,云初然自小学习蛊术,成为蛊女,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他。
尹珏城一步一步走下这做盘踞将军府多年的柏轩楼,站在了那巨大的青松之下,墨韵踌躇上前,“少将军,您怎么了?”
“没什么,”他抬头看着青松,仿佛在眺望着松树上坐着的什么人,微微笑道,“只是在想娘。”
墨韵心领神会,没有再打扰,只将准备好的蟹肉放在了桌上。
青松常在,人不长留。
当年他娘也曾言笑晏晏,也曾山花烂漫,最后却被那恶毒心肠算计至孤单凋谢,瘟疫未曾夺走她的性命,那只罪恶的手却亲手捂死了她。
难怪,难怪他梦中的母亲总是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浑身发冷。
还有白纤纤,白纤纤……
“白纤纤人呢?”尹珏城忽问。
正要告退的墨韵脚步一顿,掀帘看向尹珏城,小心翼翼地观察者那眼中的森冷,“回少将军,白纤纤并没有离开将军府,君雅将人留在了此地,云脉方才好像将人带到了柴房。”
君雅这是在给他做人情。
君无声如今前路渺然,他就像曾经的君陌,虽然无辜,却难逃悠悠众口,将军府今后如要支持,只有一人。
尹珏城目光一闪,带着小青蛇坐在了石凳上,“明日,派人去宁王府送礼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