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人来人往。
阿香驾着马车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她百无聊赖地摔着马鞭子，手指上的薄薄的茧子对曾经的她来说过几乎不可能存在，她每日都会用上好的清油护养双手，就为了让那些客人们更喜欢这双手。
但现在多了一层茧子，好像也盖住了曾经迎来送往的寒凉，清晨薄弱的微光已经变成了烈烈皓阳，温暖得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她抬头看着城门，忽然笑了起来。
本来，她应该早些离开这里的，但从尹珏城那日将卓里厄与婉华送过来的时候，她突然不想走了。
卓里厄让她遭逢大难，他的确恨过他，可那些事情她在入青楼后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反倒让她因此重获新生。
她恨他，至今仍恨，可比起新的生活，她可以将这份仇恨压下。
城门大开，城中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城外浪迹天涯泯然众人，她可以不再是她，也可以是新的她了，从今日开始，就冲今日开始……
“哟，等急了吗？”她正出神，便有人在车辕上敲了敲，带着似笑非笑的戏谑，仍旧如那个浪荡老爷，轻佻得很。
阿香怔了一下，正觉得无奈，卓里厄就被婉华用力揪住耳朵，“干什么呢？你个老纨绔，精力不减当年啊！”
卓里厄瞬间变了脸色，苦哈哈地求饶，“诶诶诶诶，冷静点冷静点，我这脑袋已经伤痕累累了，你别把我耳朵拧下来，以后还听你说甜言蜜语呢！”
“呸！”婉华尴尬地回头，“你别听他瞎说，你娘没他这么轻浮浪荡！”
阿香见卓里厄受难，心中很是受用，当即大笑，“夫人掐得好，看他以后还在外面招蜂引蝶！日后我就替夫人盯着他！”
婉华哈哈大笑，卓里厄无奈地上前，撩开帘子，“行行行，输给你们了，还不走？”
婉华微微一笑，伸手拉住马车后一人，声音温柔了好几分，带着期待，也带着担忧，“陌儿，跟娘走吧，咱们去南疆，你还是宫中的王子，将来也是南疆的王。”
君陌至今有些发懵，他的脑筋转得不大灵活，只知道自己从将军府被人抓出来，知道婉华这么多年的苦衷皆是因为被人威胁，知道她都是为了自己而隐忍。
他还知道那莫名其妙出现的老头为了他自以为的儿子——五弟君无声——把所有人当成垫脚石，上演一幕幕复仇和离别，就为了让云霓的儿子一生无忧、风风光光地登上大宝……
而他，只是垫脚石之一，难怪，君陌恍惚想起那天在大理寺监牢里的话，想起婉华恳切而悲愁的叮嘱。
她让他离开京城，就是为了担心那老头出尔反尔要他的命吧？可惜那老头根本不在意他，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君雅和将军府。
可，为什么呢？
他还是不懂。
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出现在将军府，不懂一个老家伙怎么就能让京城承受这么多的生离死别、悲剧诅咒，更不懂的是，为什么婉华什么都不告诉他。
“娘……”他七尺男儿，说起这个字眼的时候，还是害羞得红了脸，“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还有他们，到底……”
“先上车，”婉华轻声道，“告诉娘，你是愿意一辈子被圈禁在王府，还是跟娘去南疆，看看娘的家乡？”
她眨了下眼睛，握住君陌的手有些颤抖，“南疆很广阔，去那里做王子啊，可没有中原这么多的规矩，你可以自由自在，还可以仗剑天涯，跟娘走吧，真的，那里很好，我……我想你跟娘一起走。”
君陌看着她含泪的双眼，脑子摹地一空，所有的纠结和疑惑都仿佛被她眼中一汪清水洗净，整个人才真实的从那空洞寂寞的王府、从混乱不堪的将军府、从这京城里重重叠叠而他凭他的脑子永远也理解不了的阴谋诡计里走了出来。
不重要。
他的母亲回到了他的身边，婉华虽然受人胁迫，却也是从犯，留在京城，她也必须承受风言风语。
她会和他一样，一辈子没有相伴在身侧的人，一辈子没有海阔天空，至死都是无人关心。
所以，没关系了。
“好，”他牢牢反握住婉华的手，“好，娘，我们走。”
婉华笑出了眼泪，卓里厄便伸手拍拍君陌的肩膀，“喂，小子，记住了，以后老子就是你的父王，叫声父王听听？”
君陌脸一黑，“想得美！”他叫了这么君陵这么多年父皇，怎么可能突然改口叫一个陌生人父王？
卓里厄啧了一声，“你敢不叫？”
“他不叫就不叫，怎么了？”婉华护犊子，“我儿子愿意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还不上车，等着禁军来抓人呢？”
说着忙伸手将两个男人赶到了马车里，卓里厄却边上边笑，“傻姑娘，禁军要是真的会拦住我们，我们也走不出将军府咯。”
婉华一愣，“啊？”
君陌眼波一动，第一次反应如此之快，下意识道：“是不是，父皇他……”
“我们原先以为一切幕后主使者都是你父皇，给皇宫寄信威胁你母亲的也是你父皇，所以对他十分敌意，如今看来，”卓里厄不觉好笑，“竟是我们让人耍得团团转了。”
婉华默了默，“或许，你的父皇也想还你自由吧……”
这么多年，大家都累了，累了，就该散了，回家休息了。
君陌手指一紧，摹地想起自己幽禁在府中之时，那牢牢围在外围的禁军，他本以为那是监视，却原来……是保护吗？
他沉吟良久，忽地跪在了车厢内，对着京城遥遥一拜，“儿臣，拜别父皇。”
马车已经开动，阿香欢快地唱着小曲儿，曲调像初夏的风，熏风解颐，嗓子像山中的泉，叮咚清脆。
一刹那，云消雾散，光耀大千。
繁花似锦，来日方才。
未可见，城门下，一道人影娉婷而立，含笑目送。
君陵手执糖人缓步而来，像是听见了那声拜别，耳根一动，嘴角闪过几分笑意，微微摇头，“这傻孩子，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回去收拾些东西，万里之遥啊……回头我还得派兵给他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