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接到敬年的电话,吹了一夜狂风,早上天气好的出奇,天空蓝的深邃,孱瘦的不知名的鸟儿,哦哦乱叫。
敬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阿尤,玩够了就赶快回来吧!别耽误了婚礼。”
我没有说话,轻轻挂断。
藏北高原上的阳光,即使刚升起,也是那么刺眼的,远方的人影,慢慢走近,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像此刻手里捉不住的光。
一、
某个早上,主编找我谈话让我去采访宋陸炀——户外大神,居旅作家,探险家,环保主义者等。为人低调,常年只身于西藏无人区,一般是很难采访的。不知主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他答应接受采访,也是不易。
但我不愿。
一是,采访他要去西藏,而且还是藏北接近无人区,环境之恶劣;二是我和敬年的婚礼马上要举行,此刻的我根本无心工作,何况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以身体适应不了高海拔气候拒绝。
“身体不适应?你的身体状况是咱们杂志社里面女生最好的一个,就那一次,我们组织去香格里拉,同行的几个女生都面如惨淡,呼吸困难,就你一个人壮如牦牛,直往前冲,连后面那几个男的都追不上你。”
我无言以对,不过他说的是事实,后来我第一个到达终点,看着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互相搀扶着走来,我不禁哈哈大笑。可能当时太张扬,让主编记住了,早知这样,当初低调点好了。
等等,他刚说我什么,说我壮如牦牛。
你才跟黄鼠狼是孪生兄弟呢。
说这话时,我与敬年已坐在一家高级餐厅,我粗粝的声音充满整个餐厅,其他桌的人都用嫌弃的眼神看我,只有坐在我对面的敬年,一如既往,宠溺地对着我笑:“阿尤,你要是不想去,我让小杨去你们主编,让他换个人去。”
敬年这样一说,我立马敛去之前的怒气,我说:“敬年,你知道的,我不想靠你的关系。”
敬年倾身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我们阿尤是个靠自己努力的有志青年。”
朋友都说,我是上辈子修了高德,此生才会遇到像郭敬年这么优秀又爱我的男子,连我的养父母也这样说。
我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亲生父母长啥样,我压根没见过。十二岁那年,被养父母收养回家,他们待我很好,视如己出。但我却性格孤僻,不愿与人说话,除了养父母外,唯一放下防备的,就是街口那群流浪狗,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骑着自行车,将中午吃剩的排骨,丢给它们。
这样的画面走进郭敬年的心里,后来,他说:“从未见一个女子笑得如此开心,眉眼的都布满笑容。”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在你眼里看见了深深地忧伤。”
我泪流满面,那一刻,我从未有过的感动。
他带我渐渐走出阴霾,我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明朗,结交了很多朋友,就连养父母也对他感激不尽。
半年前,他一掷千金,将整个空中旋转餐厅包了下来,跪着向我求婚,旁边的钢琴伴奏是我最喜欢的《卡农》,敬年脸上从未有过的真诚与期待,我点头那一刻,一滴眼泪从他的眼里滑落。
我也屹然泣不成声,我指着旁边的钢琴,哽咽着说:“婚礼上我要给你弹《卡农》听。”
敬年将我紧紧搂入怀里,说:“为你,千千万万遍。”
二、
临行前一天,宋陸炀让朋友通知我们,让我们去张掖等他。无奈我们只好改变行程。
在机场接我们的是电话里的那位朋友,人很亲切,很热情,一口兰州口音:“陸炀从上海出发应该这两天也快到了,你们先在我的客栈住下等他,明天我让人带你们去看丹霞。”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那些色彩斑斓,造型奇特的山丘,让我仿若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
大自然,是多么神奇的以为匠人啊!
后来,宋陸炀告诉我,羌塘的大自然更美,美的可以让人瞬间嚎啕大哭。
羌塘,光听名字已经让人痴迷,那是很多人的魂牵梦萦的地方,那是几乎所有人都未曾去过的地方,那是超越时空的梦境。
宋陸炀说,那是他的归属。
第三天了,依旧不见宋陸炀。但却听闻了关于他许多传奇故事。他是如何穿越无人区的,他是如何徒手攀岩险些送命却又绝处逢生的,他又是如何保护野生动物的……
同行两个同事听了,无不露出崇拜之表情。我不以为然,拿着手机对敬年抱怨这个让我们等了近三天的还没出现的宋陸炀。
“难道不是吗?真的很过分唉!”
“阿尤要不我去接你回来,我亲自去跟你们主编说。”
敬年他总是尽了自己的全力来爱惜我,珍视我,保护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宠坏的幸福公主。但有些事情,我依旧想自己努力争取。
后来的很多年,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命运亏待了他,还是命运捉弄了我。
下午,有人说,宋陸炀要过来了,大家都很有阵势的样子,我很激动,终于来了,让老娘等的好苦啊!
我们是在客栈的休息厅见面的,戴一顶深灰色的鸭舌帽,黑色冲锋衣,深蓝色牛仔裤和一双登山鞋,手里夹着未熄灭的烟,我们白白等那么几天,宋陸炀完全没有觉得抱歉,斜靠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抽着烟,反而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旅行家,倒像一个混迹于声色场合的花花公子。
如果不是工作关系,我早都破口大骂了。奈何屈尊人下,还是要忍。
接下来其他两位同事在一旁与宋陸炀交流随后几天的行程安排,我拉拢着脸坐在一旁一声不吭。
明天先去敦煌待两天,然后南下,走青藏线进藏。
“到拉萨之后,你们的采访也就结束,到时就可以坐飞机返回,这期间我会尽量配合你们的工作。”
基本行程定下来之后,大家准备回房间收拾东西,凌晨一点的火车。
“等等,我们不去藏北了吗?”我疑惑地问。
他瞥了一眼我,语气尽显讥讽:“青线途经那曲,那曲就是藏北的行政中心。至于藏北无人区,那里气候环境恶劣,你们就不用去了。”
我轻哼一声:“瞧不起我们呀!”
他看着我,目光冷冰冰的,没有说话,最后转身离开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羞辱感瞬间涌至全身,我骄傲的自尊重重受挫,我预感接下来的行程会非常困难,不是物理上,而是心理上。
三、
凌晨零点的火车站,依旧人声鼎沸。
手机电量已经警示好几次了,移动充电板旁站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我坐在拥挤的过道里焦躁不安。
我转头,迎上宋陸炀的目光。
“手机没电了?”他一眼便看出我的焦躁。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等下。”
他拉开黑色的背包,从包里拿出一个8座的插线板,我惊讶地看着他。
“旅行必备品。”他说。
我欣喜接过,跑向拥挤人群。
临走前,周围人对我依依不舍,准确点说,是对我手里的插线板依依不舍。
我决绝地转身离开,不给他们留任何遐想,我知道,这个东西在未来近一个月的路途中,是不可或缺的。
火车没开多久,睡在下铺的两位伙伴已经睡着,沉重的呼吸声在逼仄的车厢慢慢延伸,我侧身,旁边的宋陸炀呼吸很轻,我不确定他是否睡着,但我今晚注定要辗转反侧了。
早上,模模糊糊有小孩的哭闹声,我疲惫地睁开眼睛,宋陸炀已经醒了,弓着腰,坐在床板上,他看了我一眼,指着窗外:“快看。”
无数个白色的风车在一望无际的黑色戈壁滩上,不停地转动,像听召号令的体操运动员整齐地转动着叶扇。
“其实有时人类文明之手创造出来的景色,丝毫不逊于大自然的神力。”宋陸炀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列车呼啸而过,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金色的微光顺着车窗投射在他虔诚的脸上,我的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突然,手上传来一阵酥麻,手机不停地震动,第一次,我有些抗拒,抗拒这个电话,抗拒电话那头的人。
挂完电话,宋陸炀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我也起身开始收拾,为出站做准备。
宋陸炀边开车边说:“今天我们先去莫高窟,再去鸣沙山骑骆驼,晚上就在山下露营。”
一听沙漠露营,我兴奋地尖叫,宋陸炀用一种看山炮进城的眼神看着我,我没理会他,继续激动地说道:“晚上我要在月牙泉旁边看星空,说不定会有流星哦!”
宋陸炀不禁笑出了声:“月牙泉已经被护栏围住,有专人看管。”
“是这样哦!”我失望不已。
后排坐着两位同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哼,这群幸灾乐祸的家伙,没见过未看过世界的土妞啊!
对于莫高窟我的印象相当稀薄,当我置身于黑暗而又冰冷的石洞里,看着残破不堪的墙壁和伤痕累累的佛像时,鼻子泛起了酸。
宋陸炀带着耳机,认真地跟在年轻的导游后面,我亦认真跟在后面,仔细聆听她讲那些动人的故事,以及那段惊心动魄又不堪回首的往事。
在莫高窟博物馆里,宋陸炀指着墙壁上的照片,“看,就是这些人掠夺了我们的上千年的宝藏。”他强忍住愤怒,试图冷静地说道,但紧握地双手还是不着痕迹地出卖了他。不像敬年,在别人面前,他永远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临走前我偷偷拍了张伯希和在藏经洞翻捡掠夺文物的照片,事后宋陸炀问我掠夺者那么多,为何只拍他一人,我的回答是,他过于猥琐。
在鸣沙山的检票口,宋陸炀离开了一会,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条深蓝色的丝巾递到我面前:“围上,山上风沙大。”
我木讷接过,两位同事在一旁起哄,并吹起了口哨。
我迅速将丝巾裹到头上,遮住我瞬间涨红的脸。
大漠的风狂傲不羁,干净的沙石打在人身上阵阵生痛。身后的骆驼张着大大的鼻孔冲着我的小腿喷着热气,我不敢乱动,生怕惊扰身下的骆驼一不留神将我甩了出去。
宋陸炀骑着骆驼走在我前面,直挺着背,像千年前走来的人,在巍峨壮丽的沙海中,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