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姚鄂梅2019-11-05 10:435,632

  那张特制的进餐椅,跟母亲亲手设计的短裙一起,陪伴姐姐一直走到她十岁。

  准确地说,是姐姐十岁生日那天。

  我知道没人相信这样的奇迹,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时街上还没有蛋糕店,只有一种类似煎饼的薄薄的面包,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在货架上一摆就是几个星期。母亲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蛋糕,金黄的蛋糕底子,上面堆着雪山似的厚厚奶油,红绿两色奶油笔精心绘制出三朵玫瑰——母亲告诉我们,那就是我们从没见过的玫瑰,长乐坪瘠薄的土壤无法种植的玫瑰,生日快乐四个字是英文的,斜斜地飞在玫瑰的上方。

  这样的蛋糕完全把我们震住了,我们三个(父亲恰好不在家)静静地望着十根飘摇的生日蜡烛,谁也没有吭声。我在想,我一定要把这个蛋糕看仔细,看清楚,明天到校,才有吹牛的资本,我相信他们谁都没有吃过蛋糕。蜡烛融化,滑进奶油,母亲轻声说:“不要紧,这是可以食用的蜡烛。”母亲真了不起,什么都懂,有了她,我和姐姐才能吃上长乐坪从未出现过的生日蛋糕,姐姐才能当上长乐坪唯一一个在冬天穿裙子的女孩,并且从一个小矮人一跃而成“美丽的长乐坪小公主”,我们一个老师就是这么叫她的,她是我们的自然常识兼音乐老师,她上音乐课的时候,喜欢把姐姐叫到风琴旁边,一边弹奏一边指点姐姐给全班领唱。

  蛋糕的美味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母亲刚刚吃下一小块,就被单位里的人叫走了,她身上有一串重要的钥匙,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被叫走。母亲一走,我和姐姐就饿狼似的扑向蛋糕,很快,桌上就只剩了几把吮得跟洗过一样的勺子。

  我们是晚上七点整开始吃蛋糕的,姐姐的第一阵不适在八点半发作,肚子疼,头疼,喉咙疼,也许她疼糊涂了,她说手指也疼,还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间歇性呕吐,蛋糕和奶油的混合体像浅黄色的稀泥巴,从她嘴里倾泻而出,一阵赶一阵,远远比她吃进去的要多得多。到了十点,她呕出来的东西变成墨绿,我想去叫母亲,可姐姐拉住我不放,求我不要丢下她一个人。母亲终于回到家时,姐姐已经光有呕吐的动作,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了。见到母亲,趴在地上的姐姐猛地向上一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醒来过后还是吐,我觉得呕吐的姐姐像一种软体虫子,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往前伸,腿随之往后蹬。尽管两只手都挂着液体,医生还是诊断不出姐姐的病症,但他肯定,绝不是食物中毒。天亮之前,姐姐莫名的呕吐终于止住了,她像刚刚从死亡线上爬过来的小战士,蓬首垢面杂乱无章地躺着,沉进深深的睡眠。将近中午,姐姐悠悠醒来,她睁开异常清亮的眼睛,让我看看她的脚尖,她说那里很不舒服。

  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相信我当时看到的情景。姐姐的脚趾挤破鞋帮,像破壳而出的小鸡,活灵活现地挤了出来。往上一看,齐膝小裙子突然短了一截,大腿赫然露在外面。再往上看,原来搭在肩头的小辫子,晃悠悠地吊在耳后,她连脖子都长了一截。

  母亲闻讯赶了过来,她不出声地看了姐姐一阵,猛地将姐姐从床上拉起来,她要姐姐走路给她看,走过来,走过去,她要她不停地走,不停地跑,问她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让她弯腰,转身,让她跳起来,去够墙上某一点。姐姐都按她说的做了。母亲再也想不出别的考验她的花样,就盯着她看,看来看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好了,好了,我们正常了。”

  可是母亲又错了,姐姐的正常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又朝不正常的方向发展过去,姐姐的个头像一列刹不住的火车,轰隆隆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她长得实在是太快了,有时,似乎是一夜之间,她的手腕脚腕就从刚刚添制的新衣服里钻了出来,一副捉襟见肘窘迫不安的模样。姐姐很快就从一个穿短裙的小不点,变成了四肢细长的钓鱼杆。

  母亲合掌祈祷:“够了够了,我可不希望她将来去打篮球。”父亲手拿铅笔和直尺,把姐姐拉到门框边,一边叹气一边划下姐姐的最新高度,不到半年,他在门框上划下的刻度密密匝匝,像另一根没有尽头的直尺。

  最终不得不像几年前一样,在黄昏时分匆匆走上街头。献福路,解放路,珍珠路,左拐,进入两臂宽的漆家巷,到了尽头,再向右拐,侧身进入另一条更小的巷子。路还是那条路,心情却变了,母亲新添了坏脾气,她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瞪一眼姐姐。“走快点,你就不能叫人少操点心?”姐姐低着头辩解:“长得高又不犯法。”我却在想,这才叫一成不变的生活,街道,食物,病情,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原来恨不得往上扯起长,现在恨不得往下拽起长,看来我的水还是有效嘛。”听到黑暗中传来这样的欢迎词,母亲羞愧地低下头。这一次,除了在昏暗中捏着鼻子喝下一杯,她没有多余的水给母亲带回家,原因是母亲以前曾经对人说,“没有效,一点效都没有,害得我白白在那里又是磕头又是烧香。”母亲没想到,她虽然腿脚不便,又终日藏在黑暗之中,却能眼观八面,耳听六方。

  才十二岁,身高就已达到一米七七,母亲只齐她胸口,父亲也只勉强够到她的下巴,就连班上最高的男生,看上去也像是她的小弟弟。在鲜有外地人进来的长乐坪,在世世代代精瘦矮小的山地人中间,这样的身高绝无仅有,史无前例,而脑袋还是那么小巧,四肢还是那么纤细,远远看去,姐姐就像是五根细棍子的组合体。

  人人都说她丑,丑得让人又惊诧又嫌恶,看见她走过来就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等她走过了又回头贪婪地盯着她又细又长的腿,众口一词。“女孩子怎么可以长这么高?人怎么可以长成这种样子?”

  母亲又开始开动脑筋,她永远都在为她的大女儿动脑筋,至于她的小女儿,她完全不必操心,她甚至看都不必看她一眼,她就顺理成章中规中矩地成长起来了。

  这一回,母亲的智力显得很不够用。她给她烫了一个短蓬蓬的爆炸头,希望大头可以压缩身高,却不知道这样的发型反而显得脖子又细又长。她给她定做了最肥的裤子,希望用宽来冲淡长,却没想到大面积的宽反而强化了长。她给她买泡泡袖的窄身上衣,没想到肩部的体积上来了,腰肢却更显柔细,简直像要折断了似的。

  迅速长高的那段日子,是姐姐生命里的低潮期。当她还是个穿短裙的花蝴蝶时,她满世界飞来飞去,每到一处,都能惊起一片诧异的目光,小小胸腔里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现在,往日的繁荣和生机早已不再,姐姐穿着肥肥大大毫无个性的长衣长裤,活像一根豆芽菜套进了罩子里。没有了惊羡的目光,姐姐活得灰头土脸。

  何况她还有非常现实的苦恼,她常常感到全身疼痛,大腿,屁股,后背,前胸,皮肤慢慢出现孕妇似的斑纹,她的骨骼长得太快,而皮肤的弹性跟不上来,里面的韧带被扯坏了。

  她不止一次说,她情愿是个小矮子,矮一点怕什么,只要矮得光彩,矮得可爱,矮得引人注目,总比现在普普通通差不多被人遗忘要强。她常常翻开影集,望着自己的小身子和小短裙发呆,那时候,她多么快乐,她从教师走廊里一脸矜持地走过,没有一个老师不抬起头来看她,望着她笑。她在音乐课上被老师挑出来,站在风琴旁边领唱,小身子不易察觉地摇晃,给自己打着拍子。她原以为做一名高个子同样会得到当初做矮个子的待遇,她没想到人们对高个子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发现,当一个人打量身边的高个子时,他的眼神是斜斜的白眼,似乎嫌高个子挡住了自己的阳光,看矮个子时就和善多了,就像看一只小蚂蚁,一只小瓢虫,一只小蚱蜢,有时还会流露出一点友爱和欣喜。

  话说回来,身高是个客观事物,它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想长就长,想停就停。

  直到一个夏天的傍晚。奇怪,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傍晚,在蝙蝠出没的昏黄时刻。那天傍晚,姐姐背着书包,走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女生中间,她一直望着她们说个不停的嘴,她高举在细长脖子上的脑袋轻轻垂下来,望望这边的嘴,又望望那边的嘴,转来转去,不亦乐乎。姐姐班上的语文课代表看到了这一幕,他在第二天的作文中写道:方兵是全校个子最高的女生,我怀疑她总有一天会得上难以治愈的眼疾,因为她总是垂下眼皮跟同学们说话,就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天鹅,弯下脖子打量身边的小儿女。把人比作天鹅,这种反拟人化的写法引起了语文老师的兴趣,他在课堂上把它念了出来,全班笑得东倒西歪。就是从这天起,天鹅正式成为姐姐的外号。

  那时他们口中的天鹅,还只是从一篇作文中下载来的中性词,当中不含任何褒奖成份。

  事隔半年,这只天鹅突然从水面上优雅地飞了起来,她变成了一只穿着白色短裙的芭蕾舞里的天鹅。最具飞跃性的变化往往发生在一瞬间,就像我和姐姐曾经想要观察一朵花开的全过程,坚持了大半夜,最后还是错过了,一觉醒来,花蕾已经彻底绽放,最最美好的时刻总在无人处悄悄溜走。

  姐姐最最美好的时刻也是这样。那天,姐姐遇到了一条伞形小裙子,表面是洁白的卡其布,底下衬着无数层轻柔的白纱,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它其实是芭蕾舞裙,我们甚至不知道有芭蕾这种舞蹈。店老板一直将它穿在玻璃橱窗里的模特身上。姐姐久久望着那裙子,突然宣布要买下它。店老板似乎有点为难,他闪烁其辞地告诉姐姐,它最好只是作为橱窗里的一种装饰,而且,很少有人只有那么小的腰围,再说,人们也不习惯在日常生活中穿它,可是,如果有人真心想买的话……他绕来绕去,把自己弄得不耐烦了,索性把它取下来,不抱希望地递给姐姐,他不相信这个穿着密实长裤的女生,真的会买下一条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短裙。

  当姐姐迫不及待地穿上它时,我突然不认识姐姐了,就像变魔术一样,眨眼间,姐姐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总感觉那裙子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裙子,而是某个魔术道具,它让姐姐从一个丑小鸭一跃而成白天鹅。

  镜子里的姐姐,双腿修长笔直,腰肢细不盈握,胳膊在空气中优美地划动,她扭动身体,抬起胳膊,越过右肩,扭头去看自己的脚后跟,她轻盈地转了两圈,裙子神奇地活了过来,层层叠叠的轻纱簌簌上卷,簇拥着姐姐,姐姐像一只落单的天鹅,缓缓收拢翅膀,停歇在那个小而杂乱的服装店。店老板愣了一会才醒过神来,“太漂亮了,太合身了,可实不相瞒,这并不是给真人设计的裙子,不不,我的意思是,唉,你穿上它实在是太完美了……”

  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某个深奥的道理,姐姐穿那些长衣长裤总是不太相宜,不是土得让人难堪,就是让她瘦高的身材显出贫气来,显出寒酸气来,而这条短短的裙子,表面上看,似乎把她的缺点暴露无遗,事实上恰好相反,因为纤瘦,她的暴露对人的眼睛毫无冲击力,露在外面的地方越多,越发显得简单柔弱,纯洁无邪,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

  姐姐的身高终于在这个傍晚显出它非同一般的魅力,原来那个电线杆子似的高个子也可以变得这么美丽,而且美得与众不同,好像天与地给了她某种神秘的暗示,令她有了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与自得。

  姐姐坚持要穿它上学。第一次穿它,她所有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回答在哪里买的问题。第二次穿它,姐姐被逼进厕所里,女生们轮番试穿过后,个个变得垂头丧气,缄口不语,因为她们没有一个人穿得进去。第三次穿它,姐姐变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她用两条赤裸的长腿激怒了所有的女生,没有一个人愿意作为陪衬去站在她的旁边。第四次穿它,语文课代表红了脸,大家都在说,他给了她一个天鹅的名字,她就努力把自己变得名符其实,她大概以为她真是天鹅呢。又围在语文课代表身边起哄,说他创造了她。他对创造这个词毫无来由地敏感,再也不肯看姐姐一眼了。而他们,再也不想大声叫出天鹅这两个字,够了,他们从来没有如何热烈而持久地赞美过一个人。

  沉寂了一段时间,四万这两个字突然被传得爆响,并且在一天之内取代了原来的天鹅。这是他们偶尔从英语课上得来的灵感,swan(天鹅)这个单词的发音,有点像麻将牌里的四万,他们心照不宣地爱上了这个不太优美的发音,还没熬到下课,就压低声四万四万地叫了起来,每叫一次,感觉就像有一桶污水,哗地泼向那只看上去高处不胜寒的天鹅。

  “四万!四万”

  每天每天,他们快乐地叫着,泼着。

  姐姐昂着头,两手交叠在蓬松的裙摆上,甩甩长长的披肩发,就像一只天鹅,优雅地扇扇翅膀,抖落身上的水滴。她假装听不出他们的叫声里隐藏的恶意,她很快就学会了从别人的妒嫉中体会愉悦。

  谁能想得到,那个中途退学的家伙,跟姐姐发生过争执又正在被姐姐遗忘的那个叫李安生的家伙,他也得知了四万这个名字,有一天,他竟给姐姐写了一封信来。

  四万:

  都说女大十八变,都说你从一个小虼蚤变成了白天鹅,希望你不要因此得意忘形,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无论何时,一旦我发现你没有遵守约定,不劳你动手,我可能会亲自来取走你许诺给我的东西。你应该没忘记那是什么东西吧?

  姐姐一看就白了脸,她把那张纸扔给我,像扔一条毛毛虫。“他怎么是这样的人?他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要怎样?”

  她当然知道她的问题不需要回答,她只是用这样的提问来表达愤怒和恐慌而已。李安生的书法称得上良好,这样的书法可以减弱文字的暴虐性。我安慰吓坏了的姐姐。

  “虚张声势而已,如果他真的想要取走你的眼珠,他就不会给你写这样的信,你想想,他肯定知道那样做的后果,知道后果还给你写信,白纸黑字地留下证据,那不是太傻了吗?”

  有意思的是,从这以后,李安生竟像着了魔似的,每年都给姐姐写一封类似的信,提醒她遵守他们之间的约定,否则,他就要追究她当年害他失学的责任,就要来取走她许诺给他的眼珠。也许李安生自以为他在恐吓姐姐,骚扰姐姐,他怎么也没想到,除了第一封信,他的信对姐姐而言,早就不是骚扰,而是一个笑话了,她把他的信撕成碎末,摊在手心里,轻轻一吹:“一个浑身油叽叽的汽修工,也配跟我谈什么约定!”

  退学后的李安生后来去了汽车修理厂,当起了汽修工学徒,姐姐在街上遇到过他一次,她说她当时真想送他一个外号:严禁烟火。她说他简直就是一块从汽油桶里捞出来的抹布,一粒芝麻大的火星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提醒姐姐注意,李安生似乎在执行一个大的计划,从已经收到的几封信来看,每封信末尾的落款时间都是一样的,都是四月八日,四月八日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呢?姐姐想了想,突然惊叫起来,那正是李安生因为耳后有嘎子,被揪到全校师生面前示众的那一天。

  姐姐的脸顿时白了。“他还没完没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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