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在我看来,只有身体和器官,只有硬件,其他一切,诸如性格脾气和命运之类的软件,都是在硬件上发展起来的,可是,等一等,我又要否定自己了,既然这些软件是从硬件上发展来的,而硬件又是天生的,这不等于说,人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么?人活一辈子,就是要验证那个密封到死才打开的答案么?这么说来,人的一生只不过是命运跟自己玩的一个游戏,类似于把手背在背后,让你猜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的游戏。
姐姐的软件像泡在显影液里的照片,大致轮廓正在那套洋娃娃一样的硬件上形成。
我猜她有时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我是她的姐姐,而她是需要我照顾的妹妹,也就是说,在这个四口之家,她应该得到我们三个人的珍爱。她经常把《安徒生童话》翻开到“豌豆公主”那一页,她曾经向母亲要过一颗豌豆,我猜她把那颗豌豆悄悄塞到了棉被底下,很明显,别说隔着二十床棉被,仅仅隔了二床棉被,她的身体就感觉不到那颗豌豆了,否则她会嚷得尽人皆知。当然,这只是她内心深处无人知道的狂想,表面上,她并没有公主梦,虽然她实际上已经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除了跨上一层台阶,亲自爬到母亲为她特设的就餐椅这件事,其他事务,不论是公共的还是她个人的,她一概不予理睬。
她清早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睛喊我的名字,她需要我给她取出当天要穿的衣服,衣柜里有许多格子,最下面一格挂着裤子,有时也有短一些的上衣,第二格才是她的衣服,可她够不着,除非站在一张小凳子上。她刚刚起床,不乐意马上就去搬小凳子。
她把梳子递给母亲,她永远梳那种蜈蚣辫,那是母亲给她设计的发型,从头顶开始,顺着发际线,不断挑起发股往后编进麻花辫里,两股麻花辫汇合的位置每天都在变化,唯一不变的是麻花辫的装饰,母亲似乎不喜欢看到光裸的辫子,她一定要在辫缝里插进一些花样,有着彩色圆点的瓢虫状夹子,细巧如星的花朵,光亮如水晶的丝带。编一头这样的发辫,即使是母亲这样的熟练工,至少也要二十分钟。
她吃饭,最好吃成本最贵的菜总是摆在靠近她下巴的地方,偶有疏忽,她没吃几口就一声不吭从专座上溜下来,谁劝都没有用。
她没有目的地大喊一声“我要洗澡”,就像电话来了总有人去接一样,不管是谁,谁最先听到谁就默默地走过去,拿下淋浴喷头,架在她够得着的地方,睡衣放在盖着塑料布的篮子里。
还在秋天,母亲就开始酝酿去一趟山外,采购最最纯正的丝棉,姐姐个头娇小,普通棉衣会把她穿成大棉球,丝棉又轻又薄,又保暖,只是比棉花要贵出许多,不过,仅仅只给姐姐做一身的话,我们家还是可以承受的。
姐姐唯一的优点是把上学看得比天还大。她感冒,需要去医院输液,上课前二十分钟,她要求拔掉针头,母亲反对,她拿起盐水瓶就往墙上砸,母亲只得依了她。外婆过世,全家奔丧,我替她请了一天假,她冷笑一声,第二天照常背起书包,在门口和我们三个人分道扬镳,母亲只得强忍悲痛,安排父亲留下来照顾她。
到了四年级,姐姐想竞选班干部。我说:“你算了吧,至少别人跑起来比你快,站起来比你看得远。”
姐姐一点都不示弱:“是当班干部,又不是比体能。”她思考片刻,痛下决心。“别看我个子小,我在同学中有号召力,这是老师说的。”
我还是无法想象小蜜蜂似的姐姐,能在那群哥哥姐姐似的同学中当好班干部,我担心她会惹下笑柄,让我跟着难堪,就轻蔑地说:“不当班干部又不会死。”
“是不会死,但会被人忘记。”
她精心准备了一篇竞选演说,她的目标是文艺委员,因为很久以前,一个客人曾经夸她嗓音漂亮,她便牢牢记住了。在我看来,她的竞选毫无希望,不光是她的身高有问题,她的演说稿也有问题,她不顾自己的实际情况,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简直是想入非非,她甚至许下这样的诺言:如果她能当上文艺委员,她将组建一支班级合唱团,带着同学们每天练唱,她要让这个合唱团成为学校的一张名片,要让它的歌声蜚声海内外。我偷看过她的演说稿,千真万确,最后一句话的确是这样的,尽管这句话选自别人的文章。据说,当她在讲台上念到这句话时,全班同学,包括老师,都笑了起来,她也笑了,她想,她的演说打动了他们,她的文艺委员十拿九稳了,最后的结果却是,她输给了另一个女生,一个非常朴素的大眼睛女生。她回到家,高高地坐在特制餐椅上,攻击别人,泪痕未干,又淌下新的泪水,但不妨碍她拿起饭勺。“脑后扎个刷锅把子,暗淡无光,一点都没有文艺委员的气质。”
也许是为了照顾情绪,老师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个职务:班务助理。这在全校都是个创举,说到底,班务助理就是班主任老师的小耳目,诸如同学当中有什么可疑迹象,替老师跑跑腿。她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老师跑了一趟校门口的小商店,买了一块手绢,就像包袱雨伞我那个著名笑话里的和尚,“白底蓝花”四个关键字,姐姐是一路不停地念叨着跑过去的,那是暑假前的最后几天,太阳把光秃秃的街道烤得冒烟,姐姐终于把手绢和多余的零钱交到老师手里时,脸上淌下的汗珠子已经浸湿了她的小小衣襟。
班务助理这个职务,让姐姐越来越爱“多管闲事”。有段时间,学校从某个地方接到某种指示,开始检查起学生的个人卫生状况来,每周一上午十点,做完课间操,全校在操场上整队集合,挨个挨个接受检查,衣服鞋袜之外,还要检查指甲长短是否合乎要求,指甲缝里是否藏有污垢,脖子是否搓洗干净,是否每天刷牙,头发丛里是否有皮屑,是否生了虮子。因为是预先有通知的检查,所以从来没人被查出过问题,直到有一天,姐姐抢在课间操之前去了一趟教师办公室。
照例是集合,宣讲个人卫生的重要性,卫生与健康的关系,然后由班主任对各班进行检查,当检查到一个男生时,班主任突然改变了检查部位,径直去看他的耳后。姐姐站在第一排,此时早已背对着主席台,不错眼珠地望着班主任,她注意到,班主任皱了一下眉,又查看了另一边耳后,眉头皱得更深了。男生被班主任从队伍中拽了出来,站到大家面前,他有一头少见的又黄又软的头发,类似于金黄小猫,原本白得像布一样皮肤,此时血红一片,连耳朵都是红的。在班主任的指点下,全校师生都看见了他耳后的耻辱,一边一块揉搓不掉的乌云一样的东西,用班主任的话说,“那里是一片干旱的沙漠,至少一年没沾过水。”这句俏皮话引来一阵轰笑,班主任一得意,又说了另一句俏皮话:“相信你身上这样的沙漠还有不少。”遗憾的是,班主任并没打算去解开他的衣服,也许她觉得时间不够了,因为马上要上
第三节课了。
人潮散开,向教室涌去,姐姐略一回头,黄头发男生还在原地逆流而站,奔跑的学生不时撞到他,他低着头,东倒西歪,但他顽强地保持自己的姿势,不让自己倒伏在地。
第三节课上到一半,姐姐突然向老师请假,去了趟操场,那里空无一人,她拔腿就往教师办公室跑。班主任很快就出来了,她朝操场方向瞄了一眼,带着姐姐一起去了传达室,值班老头证实,黄头发男生出去了。
第二天,那个叫李安生的黄头发男生没来学校上课,第三天也没有。
一些消息慢慢传到学校来,李安生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父亲在煤矿工作,据说是在井下操作的那种人,这些消息似乎给李安生耳后那两片乌云的存在找到了理由,好几个男生向姐姐投来异样的目光,姐姐告密的事不知怎么竟泄露出去了,我怀疑是姐姐自己不小心说出去的,“我最先发现了李安生耳后的秘密。”这种话她是说得出来的,她不喜欢隐瞒自己的成绩和优点,正如她从没想过如何掩饰自己的身高一样。
李安生的失学让姐姐不自在了一阵,但她马上让自己从隐隐约约的不安中解脱出来。“都四年级了,还不会洗脸么?班上没有一个人还要母亲给自己洗脸。”她的话很有道理,别说洗脸,很多人已经开始洗衣服了。
第四天,李安生来了,他没带书包,径直走到姐姐面前,他仰起下巴,眼皮朝下,板着脸要她跟他出去一趟。姐姐拼命咬住发抖的嘴唇,问他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在教室里当着大家的面说。李安生的眼珠子在睫毛间闪出一线亮光。“你真的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你不后悔?”姐姐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的声音告诉她,他不怀好意,才三天不见,李安生就不是原来那个闷不吭声的李安生了,他像一个在森林里失踪多日的人,身上凭添了一股林莽间的野气。姐姐还在犹豫,李安生伸出一只手,卡住姐姐的小肩膀,不由分说,把姐姐推了出去。
下面这段对话是姐姐回家后哭着告诉我的。
“我是长嘎子(长乐坪方言:人身上的积垢)了,我喜欢长嘎子,又没长在你身上,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如果我不是班务助理,我当然可以装着没看到。换了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
“狗屁,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去当哈巴狗,去拍老师的马屁,别废话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长没长嘎子,跟你到底有什么相干?你为什么要去打小报告?”
“我已经说了,我是班务助理,我有我的职责。”
“狗屁职责!那么多人喊你矮子,喊你小丁壳,喊你小虼蚤,我一次都没有喊过,你反倒要算计我,老实人好欺负是吧?”
“好吧,作为同学,我向你道歉,作为班务助理,我不道歉,因为我没有做错。”
“你没有做错?真是好笑!你害得我退了学,你害了我一辈子,还不是错?”
“你才好笑呢,我又没叫你退学,是你自己不来的。再说,我冤枉你了吗?难道你没长嘎子吗?告诉你,我长这么大,从没说过一句假话,我只说我看到的。”
“……好,那我问你,你能不能保证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死,一句假话都不说?”
“岂止这辈子!到了下辈子,我还是只说我看到的。”
“要是你说了假话呢?”
“不会。”
“万一你说了呢?”
“没有万一。”
“万一有万一呢?谁也不能把话说死。”
“万一我说了假话,我把眼珠子挖出来给你。”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的,我说了,万一我说了假话,我把自己的眼珠子给你。”
“我劝你还是收回刚才说的话,我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这一点我有必要告诉你。”
“笑话,说出去的话还能收得回来么?”
“那你记好了,我会检验你今天所说的话,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一直盯着你,希望你到时候不要食言,不要忘记把你的眼珠子挖下来给我。”
“哼!”
姐姐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李安生还站在原地,他冲她一笑,大声说:“别忘记你今天说的话。”
走出好远,直到看不到李安生了,姐姐才在花坛边坐下来,她感到两条小腿突然变成了别人的,她再也无法指挥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