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四国银行?四黑银行!
茅捷2019-11-05 10:4820,111

  1

  四国银行在华界、公共租界,还有法租界,都设有支行。它的总部在靠近外滩的宁波路、江西路的路口,是一幢欧式的花岗岩大厦。其设计师鼎鼎大名:犹太人邬达克。著名的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美国花旗总会,都是他的作品。

  郑二白特意换了一套浅灰色派立司洋服,穿上绅士的三节包头拷花尖头皮鞋,一顶西式礼帽,比许文强还要帅。那张大奖的奖券就揣在怀里,紧贴着胸口。郑二白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惴惴不安。

  此次“大丈夫有奖储蓄”,兑奖地点就在四国银行的总部,底层的营业大厅有专门的兑奖窗口。奖金并非支付现金,而是划入他的储蓄账户。

  郑二白兴致勃勃地来了,发现已经在排队了,十几个人,都是一些欢喜奖、三等奖之类的小奖,大家相互交流,有位仁兄来兑二等奖,马上引来一阵羡慕的目光。

  有人问郑二白:“你兑什么奖?”

  “我……兑……”郑二白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大奖”这两个字。

  那人以为他有口吃病,鄙夷地看了一眼,不再搭理他。

  有人感慨:“唉呀,不知道哪个家伙撞上狗屎运啊,能中这个大奖。”

  大家七嘴八舌:

  “依我看,这个大奖一定是内定的。不然的话,万一中奖的是个哑巴聋子、瘸子瞎子、大烟鬼病秧子,甚至是个精神病人,非要娶关家大小姐,关老板不是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是啊,敢押这么大的赌注,肯定留了一手。”

  “就是嘛!开银行的都是些什么人?人精里的人精。”

  “这位年兄,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郑二白插话道,“人家是开银行的,既然开银行,不光有财力,还要有魄力。什么叫宰相肚里能撑船?心胸不开阔的人,做得了宰相吗?”

  他这一开腔,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喔唷,莫非你就是来兑头奖的吧?”

  郑二白装作没听见,仰着头看大厅的天花板。

  2

  关肆国现在最关心的是银行业务。“大丈夫有奖储蓄”奇兵奏效,存款额大幅提升,银行已经摆脱了危机,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如何用好这一大笔钱。至于后续兑奖,倒无须担心,那张“伍柒伍柒伍玖壹柒”的奖券,关叁青交到他手里,被他亲手撕毁,碎片放进烟灰缸,用火柴点燃,亲眼看着它们焚为一撮灰烬,这才放心。

  有一家大陆烟草公司,老板姓陆,叫陆书寒,先后从四国银行、中国银行、盐业银行等处贷款七十五万。当时的香烟市场基本为英美烟草公司垄断,555,哈德门,三炮台,老刀牌。国产香烟,只有南洋兄弟和华成这两家因为是上市公司,实力雄厚,而一些中小规模的烟草公司,则处境岌岌可危。别的不说,都知道做香烟离不开烟叶,英美烟草就从源头上入手,深入产地,全部收购,叫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一招釜底抽薪导致大陆公司陷入危机,无力偿还贷款,宋子文操控的中国银行就想借机将它收入囊中,变民族资本为官僚资本。关肆国早就看不惯官僚资本的强盗行径,他挺身而出,在几家银行的联席会议上大声呼吁:支持国货。支持国烟。

  好在四国银行才是大陆烟草公司的最大放款银行,最有权处置。其次,以大陆目前的资产,超过它的贷款额,尚未达到接管的程度,应再为其输血,让它恢复造血功能。在关肆国的力推下,大陆烟草终于度过了难关,偿还了贷款,四国银行是最大的受益方,别家银行也不吃亏,表面来看皆大欢喜,但关肆国却不知道,他得罪了宋子文,以后够他喝一壶的。

  陆书寒上门拜访,感谢关肆国的鼎力相助,他准备在香烟的包装和推广上,下大功夫。他看中了关壹红,想把她的玉照印在香烟的包装上,华成公司的美丽牌香烟就是靠包装和广告一炮打响的,至于香烟的品质,一样的烟叶、一样的生产线,口味都差不多。

  关叁青一听很有兴趣,却被关肆国拒绝了,说了半天,不就是香烟牌子女郎吗?有句话叫人怕出名猪怕壮,最近这一阵,因为大丈夫有奖储蓄,她已经够出名了,都快闹得满城风雨了,枪打出头鸟,做人还是要低调一点。

  关叁青说,这叫趁热打铁。我姐她待字闺中,尚未出嫁,出出风头怕什么?等将来嫁了人,那倒是应该安分守己,好好做个贤妻良母。

  关肆国还是谢绝了。

  话题就转移到大丈夫有奖储蓄上来。陆书寒问,刚才在楼下,看见兑奖窗口前有人排队。要真来个兑大奖的,郑老板,你真的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他?

  “你说呢?”关肆国嘿嘿一笑,反问,“大家都是生意人,这点小窍门,你应该懂的。”

  两人相视一番,大笑起来。陆书寒拱手说:“看来广告之精髓,关老板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得多跟你学学。”

  关肆国指了指身边的关叁青:“不瞒你说,这个金点子,是犬子想出来的。”

  陆书寒惊讶道:“后生可畏,四国银行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关叁青洋洋得意。这时候襄理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董事长,不好了!来了个兑奖的!”

  “大惊小怪,让他兑好了。”关肆国不悦。

  “可、可他兑的是大奖!”

  关肆国和陆书寒当场傻掉,关叁青装傻。

  “不可能!”关肆国声音颤抖,“那张奖券被我亲手撕了,然后烧了……你看清楚了?”

  襄理说:“我看了不下十遍,伍柒伍柒伍玖壹柒,没错!”

  关肆国扭过脸,严厉的目光投向关叁青:“这是怎么回事?”

  关叁青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奖券的印刷上出了问题?”

  他装模作样拿起电话,向接线员报了印钞厂的号码。还没接通,就听陆书寒问襄理“那是个什么人?”“唉,别提了,董事长和小姐都认识……”

  废话,当然认识!关叁青暗暗忍俊不禁,前两天差点把他当贼抓了呢!

  不过当他听襄理说“就是方浜路上那中医,被董事长您悬赏那位”时,话筒从手中滑落,眼珠瞪得跟铜铃一样,失控地朝襄理喊:“是谁!那中医?”

  不是秦克?!他差点喊出来。

  父子俩跟着襄理匆匆下楼,来到大厅里。郑二白正被一拨储户,还有银行的工作人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争看他手里那张奖券。郑二白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奖券始终牢牢地捏在自己手里。想看?可以,保持距离,只能用眼睛看,不许用手碰。

  肯定是某个环节出问题了。秦克的奖券怎么会跑到这个人手里去?真是撞上大头鬼了!

  当着众多储户的面,关肆国只好用缓兵之计,让襄理上前,笑呵呵对郑二白说,首先恭喜郑先生中大奖。郑先生你也看见了,我们这儿人手有限,来兑奖的人又多,容我们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先把欢喜奖、三等奖和二等奖这些奖逐一兑付了,然后再请郑先生过来,商讨领奖事宜。请郑先生先回去,等我们电话。

  人家客客气气,句句在理,郑二白就没有多想,小心地把奖券收好,回去了。

  关叁青悄悄溜走,去给姐姐打电话,这才知道秦克那张奖券被洗糊了。“姐呀!你怎么不早说?”关叁青跺脚。

  “我也是怕你着急……”关壹红吞吞吐吐。当她得知,有人来银行领大奖,而且是“那个人”,差点昏过去。

  关叁青赶去印钞厂,毛厂长满头大汗,连声道歉,那张奖券印的不是两张,而是三张。

  问题就出在毛厂长那情妇“小美丽”身上。她悄悄关照印刷工多印了一张,然后混在成捆的奖券里,送到了银行。银行的工作人员因为级别低,不可能知道大奖就是这个号码,按照正常程序,从柜面上给了某储户——就是跟林妹妹打起来的那嫖客。

  关叁青二话没说把手枪掏了出来,对准毛厂长的脑门,吓得毛厂长差点尿裤子,跪下来求饶:“红颜祸水啊!关少爷,我一定想法子弥补!”

  关叁青脑筋急转弯,命令毛厂长,再印一张!现在只有多出一张奖券来,才能把水搅浑……

  3

  郑二白回到诊所,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好像魂儿掉在银行里了。他拿根鸡毛掸子,东掸两下,西掸两下。

  唰!狭小的诊所变成了宽敞的厅堂,郑二白一身崭新的马褂,胸前戴着一朵丝绸的红花,成了新郎倌。身边的新娘,凤冠霞帔,云衫霓裳,大红的盖头垂落,暂时遮盖了美丽的容颜。

  主婚人是仲自清,一袭马褂,高声吆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郑二白父母早没了,新娘子那边只有关肆国一个人,正襟危坐,像尊蜡像似的面无表情。

  “夫妻对拜。恭送新人入洞房。”

  进了洞房,鸡毛掸子派上了用场,倒过来,鸡毛掸抓在手里,用竹把儿去挑开新娘的红盖头,顿时满堂生辉……

  就听有人叫他:“郑医生。郑医生。你拿个鸡毛掸子干嘛?”

  郑二白眨巴眼睛,朝周围一看,气派的厅堂消失了,局促的诊所恢复了。

  面前站的是外滩里五十七号,人称“倒老爷”的老管。外滩里的三百多只马桶,全部是他跟他儿子两个人承包的,在别人眼里,从马桶里倒出的是污秽之物。而在他们父子眼里,那可是金银。

  老管如约前来就诊。老规矩,望、闻、问、切。郑二白给他搭脉,老管把手腕伸出来,搁在一个小枕垫上。

  郑二白觉得奇怪,天天倒马桶的手,原本那么粗糙丑陋,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白皙?像女人的手……

  诊所又消失了,变成了徐家汇的天主教堂,金碧辉煌的大教堂。悠扬的钟声,和蔼的神父,郑二白穿着黑色的西装,关壹红披着洁白的婚纱。怪不得她的手那么白皙,原来戴了一幅白纱手套。

  下面坐满了人,外滩里的众邻居一个个衣着光鲜,占了前两排的位置。后一排是中医同仁,清一色的西装,难得一见。大家都面带微笑,脸上写着“祝福”。

  神父问郑二白:“郑先生,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吗?不管她健康还是生病,也不管她生了病去看中医还是西医,你要爱她,呵护她,直到她生命的终结。”

  郑二白小声纠正:“神父,我比她大了整整二十二岁。除非是天灾人祸,通常是我比她先翘辫子。”

  神父皱了皱眉头:“我又不是星相师,你们俩谁先死,我可管不着。我这么问是例行公事。”

  到底愿不愿意?给句痛快话!

  “愿意,我当然愿意。”郑二白大声。

  神父问关壹红:“关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不管他比你大了十岁还是二十岁,也不管他比你胖了三十斤还是五十斤,你要一直爱他,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洗衣做饭,直到他的生命消逝,你才能考虑改嫁与否。”

  关壹红含情脉脉,注视着郑二白,吐出三个字:“我愿意。”

  “我宣布,你们两个结尾夫妻了,除了上帝,谁也不能把你们分开,阿门。”

  神父的结束语像是特意讲给关肆国听的,他端坐着,仍旧像一尊蜡像,面无表情。

  “新郎,你可以吻新娘了。”

  关壹红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将鲜艳的双唇奉上。郑二白也不客气,用力地吻、夯实地吻,不吻白不吻……

  “郑医生,你老冲我撅嘴干什么?”老管疑惑地问。

  郑二白眨眨眼睛,好像刚刚从外面回到自己的诊所。

  老管又问:“是不是我的脉象有问题?不大好?”

  郑二白“啊?”了一声。人回来了,魂儿还在外头呢。

  老郑的种种异常表现,在十八号众人眼里,尚属正常。用马太太的话来说,这把火在地底下焖烧了四十几年,终于要爆发了。压抑得越久,爆发得越猛烈呀。

  就“郑二白中奖”该事件,仲自清不惜笔墨,在《外滩里弄堂志》里专门写了一个章节,洋洋洒洒三千字,结尾用一句老北京的话来概括,说郑二白是“老房子着火——没救罗”。

  4

  为了奖券的事,关肆国骂了儿子一个下午。骂得他狗血淋头,骂得自己血压上蹿。关叁青哭丧着脸,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了印钞厂,说毛厂长渎职,炒了他,再揍他一顿。这时候,襄理又进来了,带来一个更坏的消息——又来一个兑大奖的。

  秦克穿着一件美式飞行员皮夹克,戴着雷朋墨镜,稍微留点胡子茬,甭提多帅了。他英雄般地站在关肆国跟前。风水轮流转,几天前就在关家的草坪上,俩人还是一个站着一个躺着,现在关肆国倒像是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气短了三分。

  秦克笑眯眯地一口一个“伯父”,关肆国一瞪眼:“你叫我什么?谁是你‘伯父’!”

  秦克撇了撇嘴说:“等我娶了壹红,我还得改口叫您一声‘爸爸’呢。”

  关肆国指着周围:“这是我的办公室,不是你的舞台,回去做你的莎士比亚梦吧。”

  秦克不慌不忙,从皮夹克的贴胸内袋里掏出一张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奖券,显摆地:“伯父您看清楚了,这是你们银行‘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奖券,号码是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谐音是‘我娶我娶我就要娶’。真是太好了,我非壹红不娶,壹红非我不嫁。”

  “你放屁!”关肆国把手一伸,“拿过来让我看看。” 秦克赶紧往后一缩:“伯父您别着急,就这么看,保持距离。我得留一手,谨防有人狗急跳墙,把奖券给撕了。”

  关肆国戴上老花眼镜,隔着一尺远,看了半天,唰,血压一下子上来了,至少二百。

  他脸红脖子粗地问道:“我就问你一句,这张奖券,你从哪儿来的?”

  秦克说:“当然是从您的四国银行来的。我也是贵行的储户,为了这奖,我特意开了个户头,存了二十块钱,才得了这张奖券。”

  关肆国冷笑一声:“秦克,你以为我老糊涂了?这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秦克说:“无巧不成书嘛。我们看结果,别管那过程。”

  关肆国说:“我偏要看过程,这里头准有猫腻,你们别想拿我当猴儿耍!”

  回头找儿子,关叁青早溜得没影了。关肆国方知上当。打渔打了一辈子,鱼没钓上来,反倒叫鱼给拖水里去了!

  关肆国就觉得这口气堵在肺里,艰难地往上爬,快到喉咙口了。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襄理忙上前扶关肆国在沙发上躺下,拿出硝酸甘油让他吞服。秦克见势不妙,怕关肆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得先办葬礼了,忙道声“伯父您歇着,我下午还有演出”,拔脚也溜了。

  “老鲁你都看见了,”关肆国喘息着对襄理说,“他们内外勾结,沆瀣一气。什么大丈夫有奖储蓄,分明是个局!”没想到襄理说,“董事长,这倒好了,老天爷帮咱们。既然冒出来两个大奖,一女岂能嫁二夫?索性大奖作废,奖金照发,嫁女的事,谁也别想。”

  关肆国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上海滩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个大奖?广告做得铺天盖地,储户的钱大把地揽进来,可到了开奖的节骨眼儿上,一声“大奖作废”,谁信啊?还不得指着鼻子骂,说这是咱们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光唾沫星子就能把银行给淹了。信誉就这么毁了,牌子就这么砸了,不行啊!不能这么做啊!

  襄理也没辙,那怎么办?总不能把大小姐一劈为二,各嫁一个吧!

  现在看来,秦克和郑二白,得二选一了。虽然关肆国讨厌秦克那小子,可女儿喜欢,总比那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中药味的郑二白要强。当然关肆国是有条件的——秦克必须告别舞台,到四国银行来做事。从柜台实习做起,一步一步升上来,将来儿子和女婿携手打理银行业务,关肆国才能放心地退休。

  万一秦克不愿意呢?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是条件,否则休想娶到壹红,宁可把女儿嫁给郑二白。

  关壹红去找秦克的时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担心秦克不接受。秦克的回答果然嘎嘣脆:就是死,也要倒在舞台上。银行?我最讨厌那种散发铜臭的地方。

  关壹红哭了,倒过来求秦克:

  “不管怎么讲,爸爸终于松口了,这是好事。

  “不管他提什么条件,你先答应下来,我保证,婚后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不想做的事情,还不行吗?”

  秦克说:“不行,你们家还是你爸爸说了算的,万一到时候……”

  “我爸爸是把银行的信誉看得比他的命还重,现在有人来兑奖,等于把他给逼上悬崖了,没准我爸真会让我去嫁给那个郑二白……

  “若真那样,就是你把我往火坑里推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关壹红杏眼圆睁,越说越来气。秦克心虚了,“那张奖券也不是我给郑二白的,怎么能怪我?”

  “就因为奖券被你洗糊了,耽误了时间。要不第一个去兑奖的人肯定是你,我也不至于搞得这么被动!”

  秦克服软了,表示可以让步,但问题是,那个人手里也有一张奖券,他岂能善罢甘休?而你只有一个人,不可能两边都嫁。

  “这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弟弟呢,会把他摆平的!”

  摆平,上海俚语,解决、搞定的意思。从字面上看,原本人是站着的,现在被放躺下了(这就有了点竞技摔跤的意思)。

  5

  郑二白和关叁青见面了,当然不是在竞技台上,而是位于静安寺卡德路口的一家犹太人开的咖啡馆。两杯黑咖啡,一块巧克力蛋糕,一片涂抹了黄油的烤面包。两个男人面对面,谁都没有先开口,打量着对方,掂量着对方的实力,揣摩着对方的心思。

  “不好意思,郑先生,没有征得你的同意,随便就点了,我忘了,你是个中医,应该喝茶的,绿茶,茉莉茶,铁观音什么的……” 关叁青指着黑咖啡说。郑二白没有接他的话,只盯着他看,看得关叁青有点发毛,“郑先生,我脸上是不是长东西了?”

  “没有,不过你的舌苔……”

  “舌苔?”

  “你的舌苔不仅厚,而且白粘,乃湿热气聚所致,湿重于热……”

  关叁青把脸一沉:“郑二白,我约你出来是谈判的,不是来问诊的!”

  “此言差矣。”郑二白不慌不忙道,“郑某人平日出诊,要收一个大洋的诊金。现在我是免费为你义诊。依我看,你有湿热症。看看你点的东西,你应该少吃一点甜食和油腻的、烘烤的食物,少摄入一点咖啡因,尤其是这么浓的黑咖啡。你应该多喝些绿茶、菊花茶、茉莉茶呀,清心去火的。你若爱甜食,建议你吃点蜂蜜……”

  关叁青不耐烦地从怀里摸出一只英国小牛皮的长皮夹子,掏出张支票往桌上一摆,支票金额栏里写着“叁万圆整”。一万块是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奖金、一万块是放弃娶亲而追加的奖金、最后一万块是关叁青给的“特别犒赏”。

  三万块大洋。要知道,郑二白每月的诊金收入最高不过三十多个大洋,还要刨去房租和给谢桂枝的薪水。三万块绝对是一笔巨款。

  郑二白啧啧道:“我说你们关家真是财大气粗,拔根汗毛都比我的手指头粗。上回,登报要给我五千大洋的赏金……”关叁青岔断了他的话纠正:“那不是给你的,是给揭发你的人的赏金!”

  郑二白说:“可你们给了吗?没给呀。林小姐还住我楼上呢,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骂你们说话不算数。我原以为有钱人是一诺千金,现在看起来,有钱人说的话就跟他们放的屁一样,都是臭的。”

  关叁青心想,好嘛,骂人不带脏字的。

  郑二白拿起支票看了一遍,钱庄里的账房验支票都没这么认真。然后看着关叁青说:“前面那二万块,我还能理解。最后那笔‘特别犒赏’又算咋回事?”

  关叁青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轴”啊,嫌钱少,说话;不嫌少,就拿下。刨根问底,大概当医生的都这样。他耐着性子说:“我想跟你交个朋友,这总可以吧?”

  “交朋友可以,但我从来没有交过像你这么阔绰的朋友,头一回见面就往桌上拍支票。”

  关叁青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郑二白说:“如果你真拿我当朋友,把你的手伸出来,放在这儿,手心朝上……”

  关叁青手下意识地往外一伸,被郑二白趁势按住,就给他搭脉,一边说:“我说你有湿热症,一点不假,我给你开几帖药……”

  关叁青把手狠狠抽了回来,咒骂:“郑二白,你是脑子真有病,还是故意装的?就冲你这副德行,还想娶我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郑二白并不恼,呵呵笑道:“从中医的角度看,癞蛤蟆性寒,治你的湿热症,可谓正当。其肉可食,作为食补;其皮、四肢、骨头、囊液,皆可入药,所以说癞蛤蟆全身是宝。倒是那天鹅中看不中用,肉质粗糙不说,还容易得禽流感。”

  关叁青指着支票:“你到底要不要?”

  “当然要的。”

  “那还罗嗦什么?拿上支票,胖子翻身——滚蛋!”

  郑二白拿起支票说:“本人有言在先,这张支票并非给我个人。”

  见关叁青表情茫然,郑二白掰开手指如数家珍:“中医协会、慈善协会,各捐一万。最后那一万,买上千余斤各类药材,委托药店加工成药丸,然后进行义诊,凡就诊者每人赠送一盒。药丸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关氏爱心大补丸’。”

  关叁青劈手把支票夺回来,起身就走,可转念一想,一通爆笑:“郑二白,你谁啊?撒泡尿照照,就你还想娶我姐?”

  郑二白认真地回答:“尿我天天撒,镜子我也天天照,不过撒出来的尿没法当镜子照。要不你撒泡尿试试,要能当镜子照,我就输给你,立马走人。”

  关叁青有点坐不住了:“郑二白,你怎么就那么自信呢?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以为你真能娶上我姐?”

  “我知道,你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我警告你们——”郑二白义正言辞,“如果你们食言,你们办的就不是有奖储蓄,而是非法敛财。我要开记者招待会控诉你们,我要告诉广大储户,你们是小人,不是君子。把钱存在小人的银行里,很危险,到时候大家蜂拥而至来挤兑,你们银行就垮了。栽一棵树,需要十年甚至百年,可砍倒一棵树,半天足矣。你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见他激动起来,关叁青嘿嘿一笑:“我们银行当然说话算数,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拿出秦克的照片,秦克手里拿着一张奖券在展示。郑二白不认识秦克,左看右看不明白。

  “此人叫秦克,是个演话剧的。你看他手里拿的什么?也是一张奖券,对吧?我告诉你,奖券的号码也是‘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跟你的一样。”

  见郑二白不信,关叁青补充说:“是印刷厂的问题,不小心多印了一张。”

  郑二白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关叁青反问。

  “是每张奖券都多印了一张,还是唯独这张奖券多印了一张?”郑二白追问。关叁青笑道:“你自己上印刷厂去问吧。反正你前脚出银行,后脚这个秦克就来兑奖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嘿,我姐看上他了!我爸也对他十分满意。所以说,娶亲这件事你就不要白日做梦了,乖乖拿上支票,滚蛋!”

  “有了这笔钱,别说娶一个老婆,将来娶小老婆的钱都在里头了。”关叁青调侃道。

  郑二白傻眼了。

  回到诊所,郑二白把一肚子苦水哗哗一倒,林妹妹义愤填膺,“我说呢,开银行的怎么这么大方,把宝贝女儿当奖品,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闹了半天是个圈套!”

  谢桂枝也说:“这个叫秦克的肯定是早就内定了的。这叫一箭双雕,既为银行做了广告,女儿又没吃亏,肥水不流外人田。”

  郑二白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湿到脚,人整个蔫了。“我该怎么办?”他只会说一句。

  “凡事靠争取。争取争取,你得先争,才有机会取!”谢桂枝鼓动他,“既然下双黄蛋,他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你们是平等的,凭什么让他摘果子,你眼巴巴瞅着?”

  “可关壹红看上的是他呀。”郑二白苦恼地。

  “奖券上写这条了吗?中大奖的,他女儿必须看得上才嫁,看不上就不让嫁。没有吧?只说谁中奖谁就能娶,他女儿必须无条件的服从。”

  郑二白又说:“可现在有两个‘大丈夫’。总不能把她劈成两半,一人娶一半吧?”

  “管它呢!你就把皮球往银行里踢,下双黄蛋是你的责任吗?你是受害者。”

  林妹妹不同意谢桂枝的做法。事情明摆着,郑二白不可能娶到关壹红。不如退而求其次,收下支票。千好万好,钞票最好。然后跟方家寡妇一人一半,也有一万五。一个月收三十块诊金,那得收五百个月、整整四十年呢!

  两个方案,一进一退。郑二白决定采纳谢桂枝的,凡事要争取。该给的奖金一分不能少,全部给方太太。至于娶不娶已经不重要了,不蒸馒头蒸(争)口气,跟关家战斗到底!

  谢桂枝鼓掌。林妹妹撇了撇嘴,开誓师大会啊?口号喊得再响顶个屁用。

  “那就打官司!”谢桂枝说。“我看你们俩真是脑子进水了!人家开银行的,有钱有势,跟这种人打官司,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林妹妹泼了一盆冷水。

  咱有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郑二白掷地有声。

  林妹妹用上海话纠正,迭答是上海滩。有铜钿(钱)走遍天下,没铜钿寸步难行。

  6

  那时候的上海,全称为“大上海特别市”,行政上隶属于江苏省。当时南京的司法部,已经收回了租界里的司法权,将公共租界里的会审公廨易名“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法租界里的易名“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郑二白和谢桂枝反复斟酌,决定绕开租界,选择在华界的上海地方法院起诉。法院刚一立案,诊所的电话就被打爆,好多律师想接这个案子,甚至愿意放弃酬金,连车马费都自掏腰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种官司,不论谁输谁赢,都能大大提高律师的知名度。

  最终选了一位庄律师,此人擅长打离婚官司,办公室里挂着据说是齐白石写的四个大字:劫富济贫。知道的这是律师事务所,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聚义厅呢。

  关肆国那边,接到了法院的诉状,也不敢怠慢,虽然银行里御用律师就有好几个,不过他们擅长经济官司,这是一起民事纠纷。银行的首席法律顾问,特意推荐了他的同事牛律师,以及他的两名助手。

  下午一点钟开庭,外滩里十八号的众人,组成了强大的“后援团”,吃完午饭就一块赶来了,等在法院门口。就见三辆黑色轿车开来,关肆国和关叁青父子俩下车,身边的人前呼后拥,关壹红和秦克都没有露面。

  大伙都盯着他们,关肆国视而不见,径直进了法院。

  关叁青特意停下来,走到郑二白跟前,对他说:“郑先生,你还真跟我们打官司啊,何必呢?劳民伤财的。你请律师要花钱,而我爸爸的银行里光律师就养了好几个,多亏你这场官司,让他们有事可做,要不然一年白拿薪水,养得滚胖。”

  郑二白说:“我请律师不花钱,人家愿意倒贴帮我打官司,没想到吧?”

  关叁青说:“那是因为被告是四国银行,能帮他们提高知名度,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要是你去起诉你的隔壁邻居,你看看,还有人愿意免费帮你打官司吗?”

  郑二白说:“我的邻居虽然都是穷人,但都是好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像你们说话不算数。”

  关叁青说:“我提个建议,庭外和解吧。秦克当‘大丈夫’,你就当个‘二丈夫’。怎么样?”

  郑二白没听出这是在挖苦他,认真地问:“什么意思?你们还想搞一女二夫?”

  关叁青一脸坏笑:“要是我姐姐乐意,秦克也乐意,你愿意吗?”

  “开什么玩笑,我能愿意吗?丈夫只能有一个,就是我!”

  关叁青说:“郑先生,你真可爱,难怪名字里有个‘二’。”

  “二”在北方话里,是贬义词,跟上海话的“十三点”差不多。可郑二白有更独到的释义。他打出“2”的手势,在你们眼里这是“二”,可在我眼里,这是英文字母V——victory,胜利!胜券在握、胜利在望,向着胜利——前进!

  郑二白跨前一步,摆出一个姿势。这个姿势后来在文革中经常使用。

  开庭地点就在民事二庭(又一个“二”)。旁听席上早已座无虚席。除了十八号的众人,还有大报小报的记者,都在摩拳擦掌。

  法官宣布开庭。

  庄律师朗读了原告方的诉讼请求:郑二白所持的奖券有效,秦克所持的奖券无效。要求四国银行兑现两项承诺:发放奖金一万元,并把董事长关肆国的女儿关壹红小姐如约嫁给郑二白先生,促成这门姻缘。

  那边,牛律师起身道:“我们当然说话算数,但我们针对的,并非原告郑先生,而是另一名大奖得主秦先生。尊敬的法官大人,我们要求法院裁定,郑二白手中的奖券无效,秦克手中的奖券为有效。”

  很快就进入了法庭辩论的程序。

  牛律师果然厉害,上来就把郑二白给打懵了。

  “郑先生,你是四国银行的储户吗?”

  “我……”

  “你只须回答是或不是。”

  “我……不是。可我……”

  牛律师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大声说:“有奖储蓄的细则上写得很清楚,凡是在四国银行里存入二十元,成为四国银行的储户,方可以获得大丈夫有奖储蓄之奖券一张,参加抽奖。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郑先生,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参与抽奖,又何来兑奖一说?”

  郑二白懵了,用眼光向庄律师求援。庄律师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驳:“辩方说的,只是获取奖券的途径之一,但无论是报纸上还是奖券的背后,都没有这么一条,规定以其他方式获得奖券的人就不能参加抽奖,或者说,只有银行储户才能来兑奖,规则里没有这种排他性。”

  牛律师望着郑二白:“那么郑先生,请你告诉法官大人,你手里这张奖券是从哪儿来的?既然你不是银行储户,那你是通过什么途径获取的?”

  郑二白老老实实回答:“是别人送给我的。”

  “谁送给你的?”

  郑二白望向旁听席。

  林妹妹出庭作证,按规定,须报上姓名年龄和职业。林妹妹遮遮掩掩地说,自己的客户都是男人……那年头还没有“性工作者”这种隐晦的词汇,记者们就像一群嗅到了臭味的苍蝇,一窝蜂往前凑,想拍摄林妹妹的面容,被法警制止。

  “肃静!”法官举起法槌敲打。

  牛律师淫邪的目光在林妹妹身上逗留片刻,又投到了郑二白身上,故作疑问:“那不对呀,她是妓女,你是男人,应该是你付给她钱才对,怎么是她倒过来给你……”

  急得郑二白站起来:“我为什么要付钱给她!我又没嫖过她!我做人清清白白,没那嗜好!”

  林妹妹怒目圆睁:“喂!你们律师事务所是不是在粪坑边上租的房子?要不你嘴里怎么塞满大粪!我干这行接触的男人还少吗?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放的什么屁!郑先生是我见过的心地最善良的男人,要不大庭广众的谁愿意来帮他!”

  牛律师微微一笑:“对不起,多有冒犯。我接着提问,林小姐,你是四国银行的储户吗?”

  “不是。”

  “那这张奖券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客人送给我的。”

  “是嫖客吗?”

  “没错。”

  “他叫什么?人在哪儿?”

  林妹妹不耐烦,“不晓得!我要是像你一样,来一个问一个,跟查户口似的,谁还敢来呀?”

  旁听席里发出爆笑声,法官也忍俊不禁。

  牛律师接着问:“那客人为什么要把奖券送给你?”

  林妹妹没好气地:“那天他钱没带够,裤子穿好才说,敢吃我白食?我当场就跟他吵了起来,还动了手……”

  牛律师的表情如获至宝,“是不是每次你跟客人发生纠纷,郑先生都会挺身而出?就像妓院里的龟奴一样。你跟他既是邻居,又是……”

  “胡说八道,没有的事!”郑二白急得嚷,“她楼上,我楼下。楼上打起来,挺大的动静,我上楼瞧一眼,不是很正常吗?”

  林妹妹狠狠瞪了牛律师一眼:“你这人嘴巴欠抽啊?我再说一遍,郑先生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从来没有揩过我的油!我非常敬重他,他是个好人。”

  法官点点头:“言归正传,说奖券的事。”

  林妹妹说:“那家伙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还不够,所以把这张奖券拿出来凑数。”

  牛律师噢了一声:“我明白了,这张奖券的性质已经有所改变,它属于嫖资的一部分。是吧?”

  林妹妹下意识地点点头。

  牛律师扭过脸来望着郑二白:“郑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婚姻是不是神圣的?”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神圣的!”郑二白不假思索地说。

  牛律师又问:“你从来没有嫖过娼?”

  “我没那嗜好!”老郑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手里要有闲钱,宁愿上旧书店淘两本中医古籍……”

  牛律师挥手打断:“你是正人君子。在你眼里嫖娼是一种肮脏、龌龊的行为,对吧?”

  “当然啊。”

  牛律师接着说:“换句话说,嫖资是不干不净的钱。”

  郑二白嗯了一声,不知不觉中掉进了陷阱。

  牛律师一脸得意:“郑先生,你用一张不干不净的东西来兑奖,打算迎娶一位大家闺秀,你不觉得这是对神圣婚姻的一种亵渎吗?!”

  郑二白张口结舌。

  庄律师愤然:“你们把有奖储蓄和结婚捆绑在一起,使神圣的婚姻沾上了铜臭,一样是亵渎!你们没有资格指责我的当事人!”

  牛律师点点头,“我们来还原一下这张奖券的历史——当它离开银行的柜台后,至少发生了两次赠与。嫖客送给证人,证人再转送给原告。问题是无论原告还是证人,都不是四国银行的储户,真正的储户,或许是那位嫖客,也可能另有其人,无从查证了。”

  庄律师反唇相讥:“只要赠与是合法的,奖券就是有效的。大丈夫有奖储蓄,只规定了领取奖券的人必须是银行储户,却没有规定奖券不能赠与他人,更没有限制过兑奖者的身份。所以哪怕这张奖券是在大街上捡来的,只要有人来兑奖,你们就得兑现。当初你们吸收存款的时候,说得千好万好,一旦有人来兑奖,就绞尽脑汁以种种借口搪塞,这个不行,那个不许,无非就是想赖账。”

  牛律师不甘示弱:“按你的逻辑,我们应该阻挠任何人来领奖。但事实上,除了郑二白先生,还有一位大奖得主,秦克先生,我们并没有阻挠他,这场官司,也可以说是我们替秦先生出面来打的,因为最后能娶关壹红小姐的,只能有一个男人。”

  庄律师笑了起来:“秦克是演员,是汉源剧社的台柱子,经常在兰心大戏院出演话剧,像莎翁的戏,还有福尔摩斯探案,等等。关壹红小姐恰好是兰心大戏院的常客。因为这次开庭时间紧,我们准备仓促,如果再多给点时间,没准就能查出,他俩本来就认识。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相信四国银行的关老板,他是吞了萤火虫——肚子里雪亮的。”

  牛律师看了关肆国一眼,关肆国默不作声。

  旁听席里,仲自清大声道:“四国银行应该改名字叫四黑银行!黑脸、黑嘴、黑心、黑腹!”

  毛跑跑腾地站起来,喊:“对,四国银行臭不要脸!”

  十八号众人群情激愤:

  “四国银行耍赖皮!”

  “我们不相信这种银行!”

  “四黑银行关门!四黑银行倒闭!”

  记者们纷纷按下快门,他们要的就是这种热闹。关叁青岿然不动,一脸无所谓。只有关肆国一张苦脸,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法庭上闹哄哄,旁听席的一角,悄悄来了一个人,戴着墨镜,正是秦克,一脸沉肃。

  闭庭之后,关肆国特意在法院附近的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的大沪饭店里开了一个房间,约法官闭庭后来这里见面。

  不过,法官把装有支票的信封推了回去。此案的棘手在于,原告律师精准地抓住了要点。“大丈夫有奖储蓄”的游戏规则,全部刊登在当时的广告里。只强调了奖券的获取方式——成为银行的储户,每存满贰拾元可换取一张奖券。却未提及奖券能否赠与、转让甚至买卖,也未规定兑奖者必须是银行储户。换句话说,只认奖券不认人。这么一个小小的瑕疵,被原告方抠啊抠,抠出一个大窟窿来。

  关肆国愁眉苦脸地说,当时要能想到的话,早就把这个漏洞给堵上了。

  不管怎么说,我绝不能把女儿嫁给郑二白,他年纪大不说,从头到脚一股子中药味,我闻了就想吐。还有,他跟一个妓女纠缠不清,鬼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邻居?就这么简单?没准是老客户呢。

  法官直言,最好的解决方案还是庭下和解,你主动找郑二白谈谈,不要通过律师。郑二白不是那种难缠的角色,他是个厚道人,我阅人无数,不会看错。

  关肆国无奈地把支票收了起来。事已至此,只能豁出这张老脸去。

  7

  关肆国焦头烂额的时候,关壹红也遇上了麻烦。秦克决定退出这场游戏,不玩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讨老婆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交给法官来判,给你还是给他,何等的悲哀!就算最终赢了,抱得美人归,也很丢人。

  关壹红差点没气疯了,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开药方的老男人把我给娶了,你在边上看热闹?为了赢这场官司,我爸爸跑上跑下,要打通多少关节、送掉多少红包!

  “你到底爱不爱我!”关壹红单刀直入。秦克点点头说:“那还用问?”

  若真的爱我,就拿出行动来!不用法院判,用别的方式,去战胜他、打败他!

  关壹红指的是一种比较文明的方式:Duel(决斗)。当然不是来真的,秦克善演罗密欧、演哈姆雷特,像戏里那样,拿剑决斗,把郑二白打败了就行。

  秦克觉得可笑,我要跟人家决斗,人家也得乐意啊。

  “我替你去说。”关壹红说。

  秦克觉得不妥。按理,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决斗,应该是男人之间协商,你一个女人提出来,显得很残忍,很腹黑!秦克决定自己找郑二白去说,顺便会会他。关壹红笑了,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起码秦克上心了。

  这边在磨刀霍霍,郑二白尚蒙在鼓里,他如约来到四国银行的董事长办公室,关肆国让关叁青事先回避,就他一个人,营造一个宽松的环境。一见面客客气气,让秘书端茶。关肆国在梅坞那边的茶园里有股份,每年谷雨前都会送来正宗的雨前龙井。

  关肆国举起玻璃杯:“郑先生请看,芽芽直立,汤色清冽。这一芽一叶,俗称‘一旗一枪’,能喝上这样的极品龙井,乃人生一大乐趣。”

  郑二白品了一口,也赞道:“往后都是一家人,这样的好茶每年都能喝,太好了……”

  见关肆国神色有异,郑二白拿出一个锦缎的匣子,这是他送的见面礼。

  关肆国打开匣子一看,大匣子里面套个中匣子,中匣子里面套个小匣子,小匣子里面再套个迷你匣子,关肆国还以为送的是一方鸡血石的印章呢,可打开一看,薄薄一片,像汤勺,但没把儿,用一根银链子挂着。啥玩意?

  郑二白说:“这叫刮舌器,用来刮舌苔的,银的,老货,祖传的。”

  见关肆国一脸不解,郑二白拿起来示范,放在自己舌苔刮了两下,然后放回匣子里,恭敬地递上。

  “你们郑家老少几代,用它来刮舌苔,你把它送给我……这、这不合适吧?”

  你不嫌脏,我还嫌脏呢!这句话关肆国没好意思说出口。

  “我家里不止这一把。您放心,等我和您闺女完婚后,我上老凤祥银楼定制一把,刻上关壹红的名字,送给她。马桶夫妻可以合用,但这东西就跟牙刷一样,最好人手一把,卫生!”郑二白一脸认真。

  关肆国吃不消了,赶紧把话题岔开,“郑先生是怎么会当上中医的?”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郑二白的话匣子。

  唉,要说这中医,我跟它还真是有缘!

  年幼时,我得过一次黄疸病,全身发黄,连被窝都染黄了,后来才知道是急性肝炎,那时候根本不懂,多亏了镇上一个老中医,从山上才来黄胆草,救了我一命。

  国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天津的南洋医科学校,那时候西医时髦,我学的是西医。后来不慎感染了伤寒,西医一直没看好,因为那时治疗伤寒症,西医还没有特效药,当然现在有了——金鸡纳霜。后来我改服中药,几帖药下去就痊愈了。

  我想,两次结缘,必是天意,还犹豫啥?立马改读中医专门学校,学杂费省去一半。若学西医,日后开业,从办执照到添置医疗器械,可花钱哪,相比之下中医就省许多,望闻问切,全凭一己之力。

  郑二白只字未提他的这间诊所,其实是哥哥郑一白留下的,唯恐关肆国想起儿子关贰铭来,然后跟他闺女一样,“你哥哥、我哥哥”的掰扯不清。

  郑二白越说越来劲。关肆国心想,我是客气,随口一问,你倒好,写上回忆录了。他就直奔主题:“我的四国银行,员工加起来有三百多名,我想邀请你担任本行的中医顾问。”

  “中医顾问”?郑二白听到了新名词。

  “每月支付你诊金一百块大洋,你也不用从这家银行跑到那家银行,只要我行的员工有什么需求,直接上你的诊所来,你给他们看看就成,你觉得怎么样?”关肆国面带微笑,他想好了,直接送钱,送者有失身份,拿者有失面子,还是兜个圈子吧。

  郑二白一听果然乐得合不拢嘴,拱手道:“多谢岳父大人提携。不瞒您说,我开那小诊所,每日诊金收入不过三五块,往后您的四国银行,就是我最大的客户群了。看在咱们翁婿的面上,还是打八折吧。”

  郑二白左一个“岳父”右一个“翁婿”,关肆国不爱听了:“郑先生,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岳父?”

  郑二白的胖脸微微一红:“是啊,这么说,稍微有点早,不过也是早晚的事。今儿您主动约我,给我介绍生意,还一起品茶,关心我的家事,为将来的翁婿关系打好基础,您真是煞费苦心。”

  关肆国实在憋不住了:“郑先生,我想问你一句……”

  郑二白马上说:“岳父大人请问。”

  “我不是你的岳父大人!”关肆国敲着茶几。

  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遂平和下来,问:“你今年多大年纪?”

  “我是光绪十八年生的,今年虚岁四十五。”

  关肆国苦着脸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可你比我女儿整整大了二十二岁。咱们做翁婿,你觉得合适吗?”

  郑二白说:“不做翁婿,难不成还做兄弟?话说回来了,有志不在年高……”

  关肆国纠正:“有志不在年高,说的是干事业,不是娶老婆。”

  郑二白马上说:“现在对我来说,娶老婆就是干事业。我是先立业,后成家……”

  关肆国直摇头:“郑先生,看来你对我的盛情产生了误会。今天我请你来,是想让你放弃。”

  “放弃什么?”郑二白追问。

  “放弃幻想,放弃我女儿。”

  郑二白一听,脑袋摇得象拨浪鼓:“这是不可能的。我发过誓,绝不放弃。”

  脸皮已经撕破,关肆国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支票簿,图穷匕首见。

  “那好,你开个价吧。你到底想要多少,才肯出局。三万、五万还是十万?我尽可能满足你。”

  郑二白反问:“关先生,你觉得我是一个很在意钱的人吗?”

  关肆国说:“怎么不是?我刚才说每月给你一百块的诊金,瞧把你给乐得。”

  郑二白:“那钱又不是我白捡的,是我付出劳动的报酬,以后每个月要有三百多号人来我的小诊所求医问诊,这钱也不是好挣的。”

  关肆国给他气乐了:“你真以为会有那么多人来找你?”

  郑二白应了一声:“他们不来,你给我钱干嘛?”

  关肆国估计是被郑二白的“二劲”给镇住了,无话可说,就觉得口渴,渴得要命,把龙井茶一饮而尽,还觉得渴,招呼秘书续茶。秘书捧着热水瓶进来,关肆国觉得水太烫,等不及,索性把郑二白面前的那杯龙井端起来,说了声“不好意思”一口气喝光。

  郑二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关先生,我发现你舌苔白腻,略有瘀点,你每天量血压吗?”

  关肆国眨了眨眼睛说:“量啊。”

  “今天的血压多少?”

  “上面一百六,下面一百一。”

  “近日大便是否成形?”

  “有没有耳鸣头晕的症状?”

  “我来给你搭搭脉吧。”一边说着,郑二白就主动上手了。左脉弦紧略缓,右脉浮弦紧。此为“水寒于下,龙飞于上”,我给你开一剂温胆汤,降龙归水;再来几颗乌梅丸,寒温同调。

  关肆国眼睛一闭,后仰靠在沙发上。郑二白误会了,连忙声明:“今天不收诊金,义诊!”

  8

  “姓秦的,你这么待我姐,要遭天打雷劈的!”

  关叁青冲进秦克的公寓,对他吼。

  我爸不同意你们交往,我姐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跟你暗里好上的?为了帮我姐,我绞尽脑汁才想出奖券这法子,就是为了帮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你自己心不在焉,把奖券给洗糊了,害得我姐被那个老男人纠缠不休。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想打退堂鼓,别说我姐不会放过你,我也不能放过你!

  秦克苦恼地望着这个“小舅子”,说你吵吵什么?我跟你姐又没闹翻,我还打算上门去找那郑二白呢,跟他好好谈谈。

  关叁青冷笑一声,甭找了,这人脑子有问题。对付这号人,就一个字——灭。

  在上海滩,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到的事!

  关叁青眼里透出一丝凶光。

  秦克的思路是,我跟你争一个女人,问题出在咱俩之间,所以我要来找你。可郑二白的“二”就在于,他的思路跟大多数人是相反的——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问题出在那女人身上。只要她接受这个,拒绝那个,事情就好办了。可他也不想想,关壹红现在接受的就是秦克,拒绝的就是自己,只不过没机会当面说罢了。

  郑二白决定了,我要当面向她表白,我找她去。

  坐着毛跑跑拉的黄包车,郑二白就来了,穿上西服,捧着一束紫罗兰。这把鲜花,是在张爱玲住那弄堂口的花店里买的,花了一块大洋呢。

  毛跑跑说:“郑先生,在法庭上,我当然支持您,可私下里,我还是觉得这事有点悬。要我的话,干脆拿钱走人。您想想,就算您如愿以偿,娶到关壹红,那婚后的日子也没法过,有钱人家的大小姐,难伺候!”

  郑二白说,结婚以后的事情,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关壹红做了我老婆,我有的是办法收拾她!

  不是收拾,是改造。我要把她改造成一个贤妻良母。

  黄包车到了关家的洋房,停在大铁门前,毛跑跑放下车把说:“我跟您打赌,您连这扇门都进不去。”

  那就我翻墙进去!

  郑二白去叫门,毛跑跑把黄包车拉到一边,身子一靠,等着看热闹。

  花园里有个花匠,拿着皮管子正给草坪浇水,是他开的门,大铁门边上的角门。

  郑二白说:“我找你们家小姐。”

  “您是……”

  “我郑二白,是你们家小姐的未婚夫。”

  花匠翻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就把门嘭的关上了,把郑二白关在外头。

  “进去禀报了。大户人家,规矩多。”郑二白自慰。

  过了片刻,角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丁香。只见她两手叉腰,瞠出眼珠子就开骂:“谁这么不要脸啊?敢说是我们家小姐的未婚夫?给我听好了,我们家小姐已经有未婚夫了,姓秦,叫秦克。”

  冲着郑二白,丁香特意补充了一句:“不姓郑,叫郑二。”

  郑二白说:“姑娘,你漏了个‘白’字。我叫郑二白,不叫郑二。”

  丁香哼了一声:“我才不管他黑还是白,反正这人挺二。”

  “怎么说话的?一点没规矩,像大户人家的丫鬟吗!”郑二白愠怒。

  “那分跟谁。”丁香回敬。

  郑二白噢了一声:“如此说来,你看好秦克?”

  “这还用‘看’吗?您也太缺自知之明了。”丁香喊他一声“二叔”。

  二叔?郑二白纳闷,咱俩什么时候攀了亲戚?

  “二叔,挺二的大叔!这还是好听的。再过几年我就该叫您‘二大爷’了。”丁香使劲挖苦他。郑二白并不生气,肚子一挺说:“大叔怎么了?有志不在年高,老黄忠七十岁还刀劈曹渊呢。再说娶老婆又不是力气活,谁说年长的就一定会输给年轻的?我告诉你,大叔的优势不言而喻,大叔的优点多得很呢。首先是稳重……”

  “您那不叫稳重,叫体重!”丁香反唇相讥,“我估摸你比秦克至少胖了五十斤,有没有?”

  郑二白说:“我这叫敦实。”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掐上了。关壹红就在闺房里,站在窗户后,拿着望远镜往大门口瞅呢,她也看热闹。

  郑二白说:“胖又怎么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体脂肪储存的量也在增长,这是自然规律。等秦克到了我这年纪,没准比我还胖呢,不信咱走着瞧。”

  “就算比你胖,人家也比你帅。”丁香回敬。

  郑二白说:“帅能当饭吃?能当钱花?夫妻相你听说过吗?”

  “夫妻相?”

  “对呀,夫妻处的时间一久,长相就会越来越像,身材也越来越像。到时候,我把我的体重匀给你们家小姐,把我的长相也匀给你们家小姐……你们家小姐就不会在意了。”

  “呃!”丁香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按你的逻辑,你跟一只猫一条狗在一起时间长了,你跟那猫跟那狗也会长得越来越像是吧?要不怎么说呢,什么人家养什么样的狗。”

  “你个小丫鬟,如此出言不逊,岂有此理!”老郑真的生气了,“让我进去,我找的不是你,是你们家小姐。”

  丁香问:“确定要进来?”

  郑二白指着怀里抱的鲜花:“这束紫罗兰,我要当面献给她。”

  “好吧,请进——”

  郑二白刚跨进角门,没想到丁香从花匠手里接过皮管子说:“花瓣上要是沾点水珠子,会更好看,我帮你浇点水。”话音刚落一股水柱就喷了过来,郑二白大叫一声,狼狈逃窜,从原路跑了出去,丁香捧腹大笑。娇滴滴的紫罗兰被水猛一喷,面目全非,全蔫了。郑二白顺手往毛跑跑怀里一塞,又要上前理论,角门嘭一声又关上了,险些把他鼻子撞扁。

  老郑快气成了大肚子蛤蟆。要是手里有颗手榴弹,肯定弦一拉就往里扔,不管炸死谁!

  “算了,郑先生,跟这种人家,没有道理可讲,还是法庭上见吧。”毛跑跑劝他。

  郑二白拿出手绢,擦拭衣服上沾的水。毛跑跑把黄包车转了九十度,让他坐上去。郑二白一条腿刚迈上去,忽然“二劲”大爆发,斩钉截铁道:“跑跑,你自己回去。我就不信了,她能一直躲着不出来。今儿我就守株待兔一回。”

  毛跑跑还要拉活,耗不起,就走了。约摸一小时不到,关家大门开启,一辆崭新的雪佛莱轿车开了出来,驱车的正是关壹红,她去找秦克。她以为郑二白淋了一身的水,肯定回去换衣服了,显然她对郑二白的“二劲”估计严重不足。汽车开出大门,佣人刚把铁门合拢,一个人影就从人行道上的一棵法国梧桐树后蹿了出来,吓得关壹红赶紧踩刹车,但还是撞上了,就听扑通一声,那家伙应声倒在车头前。糟了,关壹红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想不是个自杀的就是个碰瓷的。

  她下车一看,那家伙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关壹红俯下身子仔细一看,竟是郑二白。

  没等她反应过来,郑二白一下从地上坐起来,抓住了关壹红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关壹红叫喊起来,“撒手,听见没有?我要喊人了。”

  郑二白很严肃:“我有话跟你说,就两句。”

  关壹红挣扎:“有话就说,干吗抓着我的手?”

  “你能用手枪顶着我脑袋,我就不能抓你手?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郑二白越说越气愤。

  关壹红不敢激怒他,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她暗中观察四周,叫苦不迭。关家这地段选得太好了,闹中取静,周围连个行人都没有。

  “咱们两家打官司,你爸爸主动找我谈,想跟我和解,我也想找你谈谈,我特意买了鲜花,还是最贵的紫罗兰……”

  老郑的潜台词就是:早知道这样我就在花园里随便采把野花了!

  “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给姑娘献花,容易嘛我……”说到这儿,老郑鼻子一酸,委屈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关壹红只好满脸赔笑,耐着性子听他唠叨个没完。

  “你倒好,躲在里面不出来,这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差个丫鬟出来羞辱我,喷我一身水。你看看,我这套西服在‘培罗蒙’定做的,一共才穿过两次,还打算放在婚礼上穿呢……”

  那年头,定做一套全毛料的西服,要花掉普通人家几个月的薪水,何况是“培罗蒙”这样的高级服装店。

  关壹红逮着个插话的机会,赶紧说:“郑先生,丁香她年纪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回去狠狠骂她。这套西服,我帮您拿去洗衣店。或者,干脆我赔您一套新的,多少钱您开口。”

  郑二白脑袋一拨:“我等你半天了,是为了钱吗?我知道你们关家是开银行的,连钞票都是自己印的,有的是钱。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关壹红的耐心一点一点在消退,她已经想好了脱身之计。

  “我就要一个说法,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气!人活着图啥,不就是争口气吗?树要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老郑这口气还没捣腾过来,关壹红忽然抬起右脚,用“蓝棠”牌尖头皮鞋对准他脚踝狠狠踢了一下。郑二白痛叫一声。关壹红趁机挣脱他的爪子,跑回汽车,把车门重重一关,迅速倒车,车头一歪绕过郑二白,飞驰而去。扬起的灰尘把郑二白弄得灰头土脸。老郑悻悻地爬起来,发现地上多了一条红绳,挂着一枚玉坠,是十二生肖里的猪。应该是从关壹红手腕上掉下来的。

  攥着玉坠,老郑跳脚大骂:“关壹红!你算哪门子大家闺秀?简直是市井泼皮、女中无赖!我要跟你斗到底!”

继续阅读:第四章:你去你的延安,我留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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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里十八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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