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是彩票都有猫腻,是美女男人都想娶到手
茅捷2019-11-05 10:4826,270

  1

  转眼就到了一九三五年,即民国24年。

  来看看这一年民国大地发生了哪些大事:《义勇军进行曲》诞生;遵义会议召开,毛泽东重掌中国工农红军的领导权;末代皇帝溥仪以“伪满洲国康德皇帝”的身份访问日本;国民党在南京召开六中全会,汪精卫在和与会代表合影时被装扮成记者的刺客连开三枪,身负重伤,侥幸活命。可以说,这是日后汪精卫叛国投敌的一个重要的心理分水岭。

  还有,国民党政府的财政部长孔祥熙宣布进行币制改革,用法币取代银元。

  额,这些所谓的“大事”,好像都跟咱们的主人公没啥关系啊。

  您别着急,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讲完了男主人公的“情感生活”,再来讲讲女主人公的。

  2

  坐落在蒲石路、迈尔西爱路(今天的长乐路、茂名南路)口的兰心大戏院,不光上演话剧、歌舞和音乐会,还拥有派拉蒙和哥伦比亚两家好莱坞大公司的电影专映权。关壹红可是这家戏院的铁杆粉丝,但凡最新的原版大片公映,她一准儿带着丁香来看首映。不过她和秦克的认识,是源于莎翁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当帅气的罗密欧甫一亮相,关壹红就觉得眼前一亮;罗密欧拔出剑来与凯普莱特家族的人决斗时,要没有丁香拦着,关壹红就要抄家伙上台去帮忙了;当剧终罗密欧死在朱丽叶的怀里时,关壹红已是泪水涟涟……

  大多数男人以为像关壹红这样的名门闺秀是很难追到手的,难于上青天。其实世上很多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只要这个男人能打动她的心扉,剩下来的只是一层窗户纸而已。

  这会儿,戏院里上演的是《福尔摩斯探案》,这是汉源剧社新推的剧目,改编了《蓝宝石案》、《歪唇男》和《第二块血迹》等三部小说,推出了三部戏,每周一换,剧社的台柱子秦克扮演福尔摩斯,场场爆满,很多观众都是女粉丝。

  此时此刻,福尔摩斯拿着道具手枪,对准凶手,正在滔滔不绝说着他的推理台词。关壹红坐在第一排,全神贯注,盯着舞台上的秦克,从她眼睛里投射出来的,除了仰慕,就是爱慕。她边上的座位空着,是留给丫鬟丁香的。

  丁香低头弯腰钻了过来,甫一坐定,就从包里拿出两套衣服,其中一套递给关壹红。“小姐。”丁香声音低低的,“船票在里面……”

  关壹红低声问:“外面情况怎么样?”

  丁香:“两个出口都被老爷雇的私家侦探看住了,只有供演职人员出入的后门没有人把守。看来得提前行动,别等散场了。你去洗手间把衣服换了,扮成男人;我扮黄包车夫,我拉你去码头。”

  没想到关壹红把丁香手里拿的黄包车夫号衣给拿了过去,毅然说:“我扮黄包车夫吧。”

  丁香愕然:“小姐,你拉不动我的。”

  “小瞧我,拉得动。我扮车夫,一是掩人耳目,二来,我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见面。你我主仆一场,情同姐妹,就算是道别吧。”

  “小姐……”丁香当场飙泪。

  丁香的老家在四川。想当初,关家的管家从一对难民夫妇手里买下丁香的时候,丁香才十岁,这一晃,她在关家就呆了有十年了。在外人眼里,她们是一对主仆;可关起门来,关壹红待丁香就像自己的妹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忘不了给她留一点。而丁香也是知恩图报,忠心护主,就像一条小哈巴狗。一旦有人对女主人不恭,她就会乱吠一通。

  外滩码头,一艘即将起航的大邮轮,关壹红在船头翘首以盼。眼瞅着一个穿着欧版风衣,带着礼帽的男人身影匆匆赶来。无须累赘的形容,只一个“帅”字就够了。

  秦克沿着栈桥上了邮轮,直奔船头。

  “红!”秦克一直是这么称呼关壹红的,上来就紧紧地拥抱了关壹红,热吻她,不知为何关壹红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彼此不像是一对即将私奔的恋人,倒像是吻别。

  关壹红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错觉居然成真了。

  秦克紧紧拉住关壹红的手(怕她挣扎),认真地说:“对不起!红,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别动!你让我把话说完。我向往的地方,是革命圣地延安,不是浪漫之都巴黎。你我道不同、志不同,就算我到了巴黎,不出三天,我就要反悔,会哭着喊着离开你。与其万里迢迢、舟车劳顿,不如现在就分手罢!我知道你定然会恨我,那就尽情地恨吧!我不在乎,但我爱你!红!只爱你!”

  秦克就像背台词一样,当当当一口气说完,不等关壹红缓过神来,掏出一把木制的左轮手枪往她手里一塞,“这是我演福尔摩斯用的道具,留作纪念吧!”说完一把拥住她,奉上最后一个热吻,然后以一记福尔摩斯的招牌动作甩掉风衣,倒退三步,朝前奔去,用一个潇洒的动作飞跃栏杆,消失在关壹红的视野里……

  他一头扎进了黄浦江,奋力朝岸边游去。

  关壹红扑到栏杆前,顿足大骂:“秦克,你个王八蛋!”然后放声大哭。

  “哗哗……”

  她的耳畔想起了一阵“哗哗”声,下雨了?老天爷真会应景,可是怎么没有雨滴呀?

  “小姐,小姐。”

  关壹红睁开眼睛,邮轮消失了,自己坐在剧场里。哗哗是观众的热烈掌声,秦克和扮演华生的等一拨演员正在谢幕。这出戏首演至今,关壹红是每场不落,台词都能背了,难怪要瞌睡。

  丁香上台献花,花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与小姐幽会的时间地点。秦克接过鲜花,都不看一眼,接连抽出几支花来朝观众席抛撒,最后将整把花抛了出去。关壹红担心起来,怕他没看到纸条,没想到秦克挥手致意,手掌心里夹着一张纸条,还朝关壹红挤了挤眼睛,关壹红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3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掌管一家银行的关肆国来说,尤为如此。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南京政府,每年军事开销一度占到了财政收入的一半以上,钱从哪里来?如果说大上海是南京政府的钱包,那么上海的银行业就是钱包里专门装百元大钞的那层了。至于钱怎么个要法,就大有讲究了,不是明抢,而是暗夺;不是募捐,也不是贷款,而是通过发行五花八门的公债和库券。

  表面上看,一元的公债,银行以五至七折的内部价买下来,又可以享用六至八厘的利息,公债像股票一样,还可以相互买卖,银行是有厚利可图的,但实际上,银行的资产都变成了公债,使银行产生了对政府的依赖,尤其是私有银行,身家性命都被绑在了国民党这家庞大的机器上。公债库券的发行,就跟现在的股市里新股IPO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紧锣密鼓,不把股民口袋里的钱圈光是誓不罢休。而且借钱的时候是一副面孔,到了还钱时则是另外一副面孔。还本的期限是一再延长,应付的利息也是一降再降,搞得那些精于算计的银行大佬们是苦不堪言。

  关肆国的书房里,父子俩正在谈话。

  要说关叁青说纯粹的公子哥儿,也不全是,别家公子玩进口车,他不玩,他喜欢骑马,在佘山的马场里养了三匹马,隔三差五就要去练练骑术;他好吃,也不是昂贵的法国焗蜗牛、澳洲大龙虾,而是德大西餐馆的猪扒。就他那张嘴,能吃出这爿猪是什么时候杀的,是公猪还是母猪。

  “中央银行来通知了,五十万的裁兵公债,还本又要延长三个月,利息也要七折的基础上再打八折……这样一来,就等于打了五点六折,几乎是拦腰一刀了。”关肆国忧心忡忡。

  “菜饼公债?就一个菜饼子还要发行公债?老蒋是不是天天鸡鸭鱼肉吃得腻味了?”

  关肆国拍案怒道:“是裁兵。不是菜饼。你脑子里除了吃的玩的还能不能装进点别的?”

  关叁青愣了下说:“喔,裁兵公债。你说那老蒋,天天嚷嚷着攘外必先安内,百万大军耗在江西剿匪,裁的哪门子兵啊?”

  关肆国叹道:“不过是给发公债巧立名目罢了。”

  关叁青说:“爸,我知道现在做银行不易,外人看着风光,里头的苦只有自己晓得。我也不是那种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银行是咱们家的,我姓关,能不关心吗?我这不是出了个金点子了吗?”

  关肆国却摇头:“什么有奖储蓄,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关叁青说:“可你看,人家上海银行、盐业银行,还有中南银行,都在搞这个,不都搞得红红火火吗?”

  关肆国说:“四国银行的储户不是那些小零小碎的客户,做苦力的散户小户,都是商家店家,他们看重的是四国银行这块金字招牌,不是那些蝇头小利。”

  见儿子有些泄气,关肆国忽然意识到,不能打击儿子的积极性,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已经意识到银行这一行不好做,体谅到为父的苦衷,关心起业务来了。这不是坏事,而是一个好的开端。于是安慰道:

  “我基本上同意你的想法,但你要在有奖储蓄的基础上想出一个好的方案来,要出奇出新,千万不要跟人家雷同。你再想想吧。”

  关叁青说:“有奖储蓄就是有奖储蓄,万变不离其宗,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关肆国说:“这就要考验你的脑力了。只要与众不同,我立马给你开绿灯。一旦这个案子做成了,我就任命你当我的特别助理。银行里老辈的多,留洋的多,谁都不服气,你想接我的班,就要脚踏实地……”

  关叁青忽然嗤的笑了起来:“爸,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你不就惦记着给姐姐相亲那当事嘛。”

  被他这一说,关肆国的老脸居然红了起来。

  其实关肆国还是很有政治眼光的。在他看来,以日本人的咄咄逼人之势,全面抗战爆发是迟早的事。一旦开战,银行贷款的那些个抵押物品,不管是房子这些不动产,还是工厂里的机器设备,到仓库里的物资,都会被战火吞噬,落得跟闸北的商务印书馆一样的悲惨下场,就连账户里的股票,也会因为战争的爆发,造成股价一泻千里,变成一堆废纸。

  上海的私有银行里,以“北四行”和“南三行”最著名,“南三行”之一的浙江实业银行的谈老板是绍兴人,关肆国是宁波人,同为浙江老乡,自明清以来,绍甬帮就执掌了南方钱庄业之牛耳。关肆国,一直希望两家联姻,把关壹红嫁给谈家公子。浙江实业银行的外汇业务是一大强项,不像别家银行,满坑满谷都是国民党政府的公债库券,所以两家联姻(甚至不排除两家银行合并)可以让关肆国大大缓解银行资产的风险,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弊。

  关肆国是苦口婆心,对女儿劝说了足足一个星期,关壹红终于答应与谈公子相亲,地点放在蒋介石迎娶宋美龄的华懋饭店里。

  那时候相亲可不像现在这么随便,一男一女顶多加个介绍人,在星巴克里点杯咖啡,坐下来聊会儿天就可以了,至于后面吃不吃饭都无所谓的。那时候的相亲,尤其是豪门相亲,那排场跟现在的婚礼有得一比,只不过没有那么多宾客,都是家人陪伴。男女双方怎么出场,穿什么衣服,都大有讲究,甚至在洋装店里定做。

  说是相亲,双方家长都到场,你看我家儿子,我看你家闺女,一般情况下,家长就可以拍板了,所以这相亲,等于就是订亲的前奏,岂能马虎?万万没有想到,就在相亲的前一天,上海滩两家发行量不小的八卦报同时登载消息,绘声绘色的描述,说谈家公子在国际饭店里租了一间包房,跟会乐里的一个妓女长期厮混,还配有该妓女在会乐里的花照。

  其实富家公子,别说未婚的,就是已婚的,沾花惹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这篇报道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把双方家长弄得十分尴尬。据说谈老板掴了谈公子的耳光,还关照银行,不再承兑谈公子开出的任何一张支票,等于断了他的财路。谈公子一气之下,居然带着那妓女连夜开着轿车跑到苏州的乡间别墅去了。相亲的事黄了。

  关叁青说:“爸,你知道的,姐姐心里只装着一个男人,秦……”

  “克”字还没出来,关肆国一拍桌子,硬生生把这个字给拍了回去。“别再给我提那个戏子。”

  “人家演的是话剧,是洋剧,不是唱戏的。”

  “那也是在舞台上出丑。搏人一笑的。不是戏子又是什么?你说说看,他除了面孔长的漂亮点,能背两句台词,还有什么别的本事?啥都不会。吃青春饭,跟拆白党的小白脸没什么两样。你姐姐要是嫁给这种男人,我就是死了,也要从棺材里伸出手来,揪住他不放。”

  关叁青说:“爸,你别说得那么吓人好不好?你跟我姐,为了这事一直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姐姐都二十二了,该嫁了。”

  关肆国说:“我给你透个底,今年一定要把你姐的婚事给解决了。金城银行周老板的侄子……”

  话音未落,忽然窗外响起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的刺耳。

  “小偷?”关叁青说着就拉开窗帘,朝外张望——

  书房亮着灯,外面是花园,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关肆国就吆喝起来,喊管家的名字。

  “老爷……”

  “把灯打开,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是老爷。”

  确有一件物体,四仰八叉地摔了下来,该物体乍看像人,仔细一看,还就是人。而且不是别人,就是舞台上那活蹦乱跳的“福尔摩斯”。

  按照纸条上的约定,丁香从花园里搬来一架梯子,搁在小姐闺房的窗台下。晚上秦克翻过洋房的围墙,虽然围墙顶上插了一排锋利的碎玻璃,不过只要铺上一条破棉被,以秦克的身手就可轻易地翻越,这是洋房的唯一屏障,然后弓着腰像野猫一样穿过花园,来到乳白色的洋房下,找到梯子,爬上去学三声野猫叫,窗户就会打开,他只要跨进去,就可以享受一番风花雪月了。

  戏里的罗密欧就是这么顺着梯子爬上阳台和他的心上人幽会的,对秦克来说,在戏里和朱丽叶幽会,在现实中和银行千金幽会,夫复何求啊。只不过入戏太深的他忘了一条,现实比戏要残酷得多。这不?梯子的第八级木格已经腐烂,一脚踩下去,咔的一声断裂,把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就像乌龟一样四脚朝天。没等他爬起来,关家的两个下人就蹿了出来,一左一右将他摁住,一道光柱射来,管家拿着手电筒,旁边站着关肆国。手电筒的光圈在下,人的脸在上,活像地狱来的恶煞。

  关肆国气愤地质问:“你要干什么?月黑风高,私闯民宅,想偷东西?”

  管家在边上帮腔:“偷东西?老爷您抬举他了,肯定是干什么龌龊的事。”

  到底是搞艺术的人,要清高就能清高,要耍流氓就耍流氓。秦克一脸无所谓:“关先生,我是来赴约的。他指了指那架梯子,这可不是我带来的,是有人搁在这儿的,是特意给我准备的摆渡工具。”

  关肆国顺着梯子抬头一看,窗户正开了一半,窗帘后两张焦灼的脸,正是女儿和丫环。看见老爸,关壹红赶紧把窗帘给拉上了。丁香不等小姐吩咐,就去翻相架——梳妆台和床头柜上各摆着一个相架,里面有秦克扮演的罗密欧和福尔摩斯。丁香把相架翻了个个儿,后面是关壹红的倩影玉照,这可是专门应付关肆国检查的“双面相架”。

  窗户下,秦克还振振有词:“我这是为了艺术而献身。为了更好的扮演罗密欧,我来体验生活。这不?现场排练呢。”

  “我呸!”关肆国啐他一脸唾沫星子,“什么叫恬不知耻、什么叫厚颜无耻?这就是!”说完吩咐下人,“绑了,送警察局,让他在牢里呆两天,好好体验生活。”

  下人把秦克从地上拽起来,拿绳子就绑,秦克还乐呢:“别挠我痒痒啊……哈哈哈……”

  “不要啊,爸——”二楼闺房的窗户开了,关壹红探出头来。

  关肆国制止了下人,仰起头来望着这个让他头疼的宝贝闺女,然后指着秦克道:“姓秦的,我不管你跟我女儿是来真的还是假的,我就告诉你——想娶我女儿,想都别想,没门儿!”

  秦克一脸坏笑:“关老爷,您说话也夹点京腔啊——没门儿。要‘有门儿’,我也用不着披星戴月的翻墙蹬梯了。”

  “老爷说话,不许插嘴!”

  管家上来就请秦克吃了“五根雪茄”(一记耳光),关壹红心疼得叫了起来。

  关肆国仰着头说:“你跟谈公子相亲那事吹了,后面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商业储蓄银行的孙公子,盐业银行的林公子,还有金城银行周老板的侄子。壹红,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跟这戏子门不当户不对,你瞧瞧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流氓相,一看就是个风月高手,爸爸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跳火坑?”

  “爸,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去相亲的。”关壹红嘭的关上窗户,稍后又推开窗户补充了一句,“您还是让让叁青去吧,去相个银行家的千金,两家联姻,帮您的四国银行度过难关。”

  “就你弟弟那副德行,哪位大家闺秀能看上他?”关肆国被女儿气得脸红脖子粗,“四国银行是我一个人的银行吗?那是关家的银行,家族银行,每一个姓关的都有责任让它振兴!”

  “关老爷您说得对。我们剧社有个姓关的道具师傅,他也有责任,对吧?”秦克话音刚落,管家又请他吃了“五根雪茄”,啪!

  4

  外滩里。乍看这仨字,还以为是伫立在外滩的高档会所。您错了,甭管前面是什么,关键就在最后一个“里”字。外滩里,跟步高里、新新里、渔阳里、善钟里一样,只是上海滩某条弄堂的名字。

  今儿是五号,是公务员发薪的日子。不过对于外滩里十八号的众房客来说,则是一个揪心的日子。因为房东太太要挨家挨户来收房租了。

  弄堂里都说马太太和这一片的巡警老伍有一腿。要不怎么会每逢收房租的日子,老伍就挎着警棍,准时出现在弄堂里,在十八号附近游弋。只要马太太收不到房租,撑开喉咙和房客一吵,老伍就马上来帮腔。迫于警棍的淫威,房客无不乖乖就范。

  十八号里,缴房租最爽气的就是郑二白。这一来,他开诊所,每日有诊金,收入稳定;这二来,按照西方人的说法,此人有“契约精神”。不管是白纸黑字,还是口头约定,既然说了就要做到。所以对马太太来说,郑二白这种房客是最受欢迎的,不光房租头一个缴,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还能上他的诊所开个方子,不用花一个铜板的诊金。

  现在让我们跟随马太太,来见识一下十八号里的众生相吧。

  跨进十八号的拱形大黑门,就是一个大天井。很多北方人对上海的天井有点费解,天井与四合院的院子既相似又不同,院子周围是平房,而“天井”,周围至少得是二层以上的楼房,一抬头有从井底里往外望的感觉。如果天井的正中央还有一口井,那就是“齐活儿”了。

  穿过天井,就是一个很大的客堂间,它是十八号的公共厨房(沪语称“灶披间”),每家一个煤球炉,搁在砖头垒起来的底座上,周围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煤饼。煤球炉背后的墙壁被烟熏得发黑,被锅里飞溅的油渍溅得斑斑点点。哪位仁兄若是喝高了,醉眼乜斜,准能从墙上看出印象派的画风来。

  底层住了三户人家,有拉黄包车的毛跑跑,还有早上炸油条、下午卖葱油饼和油墩子的菜根、菜头夫妇。夫妇俩有个孩子。

  二楼有四户人家。其中有三户是单身。除了郑二白、房东马太太,还有一个叫谢桂枝的女人(关于这个女人后面再说)。剩下的一户就是在大世界唱评弹的万家夫妇了。在大世界那种地方吃开口饭着实不易,三天两头被青帮的人恫吓、敲诈,把胆小的万先生吓出口吃病来,不过只要操起三弦琴一开唱,毛病立马消失,吐字格外清晰。

  万家夫妇有一子一女,儿子叫万斤粮,闺女叫万尺布。当爹妈的就怕孩子将来吃不饱穿不暖,所以取名字的时候饱含了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

  马太太推门而入,一家四口正在吃早饭。四碗烧焦的泡饭,一根油条撕成四段,一块玫瑰乳腐切成四个小方,比麻将牌还小。马太太进门先客套两句:“唷,万先生万太太早。”“吃早饭啊。”“今朝是……”不等“交房租的日子”说出口,万先生就磕磕巴巴地解释起来,大意是大世界的账房拖欠他们的包银,又不敢去催讨,请房东太太宽限几日,下个礼拜一定缴清……万太太眼瞅着男人越说越磕巴,把三弦琴往他怀里一塞,自己抱起琵琶,叮当一通弹奏,万先生应声开唱,终于把意思给讲清楚了。还好马太太是大世界的常客,爱听苏州评弹。要她是新疆人,不知万先生会不会操起把热瓦甫也来上一段。

  十八号里,仲自清是唯一拥有两间房的“大户”。亭子间是《贰角周报》的编辑部加上排版间,他的起居室在底层,就在郑二白的楼下。

  亭子间属于石库门里的“奇葩”,一板之隔,楼下是灶披间,整日被油烟熏着;头上就是晒台(即露台),被太阳猛晒,所谓“烟熏火烤”莫过于此。可说也来怪,亭子间又是人才辈出的地方,亭子间里专门出文人:鲁迅、沈从文、巴金、徐志摩,都有过在亭子间里挥汗如雨爬格子的经历,就连那“四人帮”里的张春桥也不例外。

  《贰角周报》上登载的广告多是香烟广告,像什么美丽牌、三炮台、哈德门,所以又被人调侃为“香烟报”。

  马太太进门来,照例客套两句:“仲先生,侬格‘香烟报’办得哪能了?”

  报人多是老江湖。仲自清知道她的来意,他不慌不忙,用一口绍兴音浓重的沪语,跟马太太兜起圈子来,不说他的香烟报,只说他的弄堂志。

  区有区志,县有县志,外滩里也有一部弄堂志。三号李家媳妇养了四胞胎、十号遭了天火烧、二十九号王家阿婆晾被头时不慎从晒台跌毙、四十六号张先生轧姘头被张太太捉奸在床……大事琐事都要写。莫要小看这些鸡毛蒜皮,每一颗珍珠串起来,就是一条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后人读起这部栩栩如生的弄堂志,鲜活的生活场景扑面而来,正所谓“你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好比你挖一条马路,造福的是当代人;撰写一部弄堂志,惠泽的是万代千秋啊。

  “仲先生,听上去,你写一本弄堂志,都赶上秦始皇造万里长城了。”马太太嘲笑。

  仲自清推了推眼镜:“岂敢岂敢,既然马太太也认同这是一桩不计名利、功德无量的好事,还望马太太慷慨解囊,资助资助。”

  “怎么个资助法?我看干脆免了你的房租吧。”

  “那怎么好意思呢?”仲自清乐得合不拢嘴,“不妨先免三个月,再减三个月……”

  “做你的大头梦!”马太太瞪圆了眼睛大喝一声,“房租少一枚铜板都不行,否则我就把老伍叫上来,把香烟报的编辑部、排字间的家什统统搬到方浜路上去,让你沐浴在春风里、头顶着太阳写你的弄堂志吧。”

  仲自清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声“对牛弹琴,呜呼哀哉,哀哉呜呼。”

  他让马太太把眼睛闭起来,把身子转过去。

  “你想干啥?”马太太警惕地问。

  “你不是要我缴房租吗?我给你拿钱。”

  马太太嗤的一声笑起来:“你个穷办报的,有几个钱,还害怕我看见?你今天要是能拿出一根金条来,这个月的房租非但不用你缴,我还倒贴你。”

  仲自清嘀咕一声“好男不和女斗”,转身来到屋角,把一口沉甸甸的米缸给拖了出来,撸起袖子,手直插进米缸里,一通搅挖,眼睛却不看,全凭手感,那眼珠子“巴登巴登”朝上翻,马太太不免担心他的眼珠子万一翻上去翻不下来了可咋办……这时候仲自清的手从米里拔了出来,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张汇丰银行的伍元钞票,小拇指和无名指中间夹着一块银元。

  马太太纳闷:“干嘛不把钱存银行啊?”

  仲自清摇头:“银行也不保险,银行会倒闭,大来银行就因为投机失败发生过挤兑风潮,储户存进去十块,每天限提一块半。还是埋在米里安全,即使小偷光顾也不用担心,光那口米缸就有三十斤沉,小偷总不能把米缸给扛走吧?非得跟我一样,把手伸到米里淘上半天。小偷做贼心虚,加上时间紧,未必有耐心呀。”

  马太太嘴上说“仲先生我服了你了”,心里却在说“收房租遇上一朵奇葩”。

  5

  一早,关肆国来银行的办公室上班,就见案头放着一份散发着油墨香、装订精美的企划书,打开一看,“大丈夫有奖储蓄”一行字映入眼帘。细细读来,把老头给气得,吩咐秘书马上叫儿子来一趟。

  关叁青来了,特意穿上新做的西装,梳着油亮的分头。没想到劈头就挨了一通骂:“臭小子,你昏头了是不是?居然把你姐姐当成奖品。”

  关叁青脖子一扬:“爸爸,这可是你说的——有奖储蓄的方案要做得与众不同,出新出奇。我现在设的大奖不是钱,而是人——谁中大奖,就能迎娶我姐姐关壹红,她不是四国银行的形象大使吗?名正言顺。爸你想想,这份有奖储蓄一经推出,肯定有轰动效应。那些储户还不蜂拥而至?到时候你银行的大铁门想拉都拉不上,为啥?人流如潮呗。”

  “你干脆把你姐姐头上插根草,拉到集市上卖了吧。”

  关叁青嘿嘿乐了:“爸,你想哪儿去了,那些真正的大户,是不会把这种有奖储蓄当回事的,感兴趣的都是那些中小储户,就那些百八十块的穷光蛋,我能让我的亲姐姐羊入虎口吗?就连浙江实业银行的谈公子我都懒得瞧呢。”

  “那你说怎么办?既然是有奖储蓄,到时候总有一个大奖得主,他姓张姓李姓王,是玉树临风还是歪瓜裂枣,是一脸麻子还是一条腿瘸了,这事儿你能掌控得了?”

  关叁青说:“爸,瞧您说的,这个有奖储蓄既然是咱们一手操办的,那从头到尾,肯定得咱们自己来掌控罗,见老头费解,就继续解释,爸,你说,这有奖储蓄的奖券,在哪里印刷?”

  关肆国说:“废话,四国银行有自己的印钞厂,还能舍近求远,跑到外边去印刷?”

  “那大奖的奖券印几张呢?”

  “废话,当然只有一张。要有两张,难道还让两个男人把你姐姐给一劈两半不成?”

  关叁青说:“那不结了。到时候把大奖的奖券给撕了,对外就宣称,大奖得主在规定期限内未能现身领奖,大奖只能作废。爸,您就偷着乐吧。”话音刚落,关叁青就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原来挨了父亲一巴掌。

  “臭小子,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哪?我且问你,银行的立足之本是什么?靠什么安身立命?信誉!Credit!你这么做不是在愚弄广大储户吗?再说这种大奖,哪个人眼珠子不死死的盯着?你说没人来领,过期作废,人家就信了?到时候质疑声还不得铺天盖地?万一事情败露,四国银行这块金字招牌可就砸在地上了。本来我的银行只是经营危机,想想法子就能度过;一旦声誉受损,就只有关门大吉了。”

  关叁青还想分辩,关肆国把手一摆,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儿到此为止,没得商量。”

  关叁青说:“爸你不能搞独裁啊,行不行的,总得经过董事会投票表决吧?”

  关肆国说:“行啊,反正结果都一样,我一票否决。”

  见儿子灰溜溜地走了,关肆国却倍感欣慰:儿啊,你总算对银行的业务上心了,假以时日,磨砺一番,我就可以放心的交班了。

  关肆国显然低估了他的儿子。方案被否了,泄气的不只是关叁青,还有大奖的奖品——关壹红呢。

  闹了半天,这是姐弟俩精心策划的一计。四国银行下属印钞厂的毛厂长,关叁青早就打点好了,届时大奖的奖券多印一张,第一张销毁,第二张交给秦克。开奖后,就让秦克拿着奖券来兑奖。把银行声誉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重要的关肆国,就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现实,把女儿下嫁给一个戏子。哑巴吃黄连的他,只能送上几句祝福,哪怕是最勉强、最虚伪的祝福。

  可惜老爷子没上当。

  关叁青说不要紧,就来个先斩后奏。一边让毛厂长开始印刷奖券,一边在各大报纸上大做广告:

  四国银行隆重推出“大丈夫有奖储蓄”,每存二十元即可获奖券一张,多存多得;

  所有奖项如下:

  欢喜奖十名,奖金各二百元;

  三等奖五名,奖金各一千元;

  二等奖三名,奖金各两千元;

  一等奖一名,奖金五千元;

  另设特等奖一名,奖金一万元。除了奖金,亦有奖品一件。

  什么奖品?窈窕淑女一位。四国银行董事长关肆国的千金、四国银行的形象大使——关壹红。广告上附玉照一张。

  当然,如果大奖得主恰好为女性,或者是无意迎娶之男性,可放弃该奖品,奖金追加至两万元。

  广告登出的当天,四国银行的新开户头就突破了一万,存款额陡增了五十八万元。同时,银行的电话被打爆,电话局的线路热得发烫。第二天,各家报社的记者蜂拥而至,把四国银行大楼和关家洋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纷纷要求采访关肆国,也不管采访任务有没有完成,离开银行的时候,都不忘去存上四五十块钱,换两张奖券。到了第三天,每天都在怒斥儿子的关肆国终于转怒为喜,笑逐颜开。短短三天,四国银行就吸储二百万元,“南三行”“北四行”的几位老板纷纷打来电话,有恭喜的,有讨教的,还有骂他不仗义的——你的“大丈夫有奖储蓄”把我们银行办的有奖储蓄冲了个稀里哗啦,储蓄额一泻千里,储蓄科长都快上吊了,我让他上四国银行门口吊去。以后再有这种事,事先打声招呼。

  也有不服气的。大来银行的孙老板,本身就是一位山寨高手,别家有什么好东西,他立马就学,模仿得比谁都像。你搞“大丈夫有奖储蓄”,他就搞“好丈夫有奖储蓄”。你有一位千金,他家里有俩呢。可问题是,有些东西是没法克隆的。孙老板虽然有俩千金,可没有一个像关壹红这么出类拔萃。大老婆生的大女儿,长得满脸横肉,整个一个女屠夫;小老婆生的小女儿倒是玲珑剔透,聪慧可爱,可惜今年才七岁,还在念小学,难不成嫁出去当童养媳?

  “大丈夫有奖储蓄”一炮打响,关壹红暗暗得意,她和秦克的婚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老爸啊老爸,你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上船容易下船难,什么叫骑虎难下,嘻嘻……

  关叁青悄悄来印钞厂找毛厂长。毛厂长关上办公室的门,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号码为51515111的奖券,低声说:“关少爷,按你的吩咐,这就是我多印的奖券,你收藏好了。”

  没想到关叁青当场就给撕了,说:“我改主意了,不要这个号码。”

  毛厂长惊讶地问:“51515111,谐音‘我要我要我要要要’,不是很好嘛?”

  关叁青说:“八位数,总共才俩数字,5和1,你不觉得太刻意了?得换。改57575917。”

  毛厂长问:“这个怎么讲?”

  关叁青说:“‘我娶我娶我就要娶’啊。”

  毛厂长想了想,点点头:“有点意思……”

  关叁青说:“别磨蹭,现在就去印,让我带走。”

  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却不知隔墙有耳——印钞厂的女会计,绰号“小美丽”,她是毛厂长的情妇。作弊这件事儿,毛厂长在床上对她和盘托出,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千万保密啊。我连我老婆都没告诉。”着实让人费解,自己都泄密了,凭啥还要指望别人守口如瓶呢?

  翻开历史书看看,整出大事件的,往往是小人物。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就是因为一个愤青在萨拉热窝刺杀了奥匈帝国王储。谁还记得这个刺客叫啥?他就是一个小人物呗。在咱们这个故事里亦是如此。可以说,正因为“小美丽”的妒忌心,因为她的恶作剧,才造就了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姻缘。

  关叁青把第二张奖券塞到姐姐手里,说姐,为了你和那秦克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弟弟我下了多大的功夫?日后还不知道爸爸会怎么跟我秋后算账呢。

  关壹红感动地说:“啥都别说了,语言亦是多余,手足就是手足。你欠下那几笔赌债,姐拿私房钱帮你垫上。”

  在婚恋大事上,关叁青无条件的支持姐姐。上回跟谈公子相亲一事告吹,关叁青功不可没,他雇了两个私家侦探,一个跟踪一个偷拍,相互协作。

  关壹红把奖券小心翼翼地装进绅包,驱车去海格路(今华山路)的剧社找秦克。

  秦克正在排练英文版的《哈姆雷特》。因为《福尔摩斯探案》大卖座,剧社老板才勉强答应秦克,加演五场《哈姆雷特》,但有言在先,一旦上座率低于四成,立马撤下。

  秦克在舞台上,慷慨激昂地念着台词: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it'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排练间隙,秦克下台来抽口烟,对关壹红兴冲冲送来的奖券,甚至没瞅上一眼,随手往兜里一塞,猛发一顿牢骚:

  “日本人占了东北,对华北虎视眈眈,策动汉奸搞什么‘华北国’、‘华北五省自治’,大炮都对着宛平城了,可不管是二十九军的宋哲元,还是山西的阎锡山、山东的韩复榘,这些个军阀都无动于衷,就想着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保存实力。而我们这里呢?就连‘生存还是毁灭’这样的台词都过不了审查关,他们认为这有针砭时政、挑唆抗日之嫌。哈哈哈,结果我只能用英语来说这句话——To be, or not to be。”

  关壹红安慰他说:“起码我能听懂啊。”

  秦克摇头苦笑:“可听得懂英语的,有几个中国人?又有几个中国人愿意掏钱来看英文版的哈姆雷特。观众十有八九都是英美人,他们关心的只是日本飞机轰炸的时候最好别把炸弹误投到租界里。至于四万万同胞是生存还是灭亡,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抛开儿女情长,说到国家与民族了,关壹红无语了。

  6

  “四面皆空,坐片时何分你我;两头是路,喝一盏各奔西东”。

  这是挂在茶楼里的一副对联。

  旧上海滩的茶馆里,伙计叫“茶博士”,茶客们用茶通常在楼上,凭窗品茗,看街上人来人往,雨雪风霜,此乃人生一乐。而且各行各业都喜欢以茶馆作为信息集散地,如建筑商多聚在福州路496号的长乐茶园,湖北路的“天香阁”常有一些包工头在揽活,“一洞天茶馆”是各家报社的“新闻中心”,花卉行业在老西门外万生桥“阿德茶馆”交易,浙江路的“罗春阁”是木业聚集地,“品芳楼”是旧汽车及配件的交易场所,“四美轩”是珠宝玉器市场之一。就连青年男女私奔,也大多以茶楼为出发地点。如同现在的中学生早恋多半在肯德基、麦当劳里约会,而白领们约会多在星巴克、COSTER,吞云吐雾的谈生意就要去“半岛咖啡”了。

  老郑和中医同仁们的每周一次聚会就在南京东路的大三元广东茶楼。喝着铁观音,吃着叉烧煎炸鱼生粥,讲一讲各自的病例,交流一番医术心得。

  “方家阿婆七十六岁,长年便秘,一周前忽然出现腹痛腹泻,每个半小时一次,泻下的是清水,昼夜无休……”

  郑二白正在讲述他的一则病例,老钟插话道:“那应属《伤寒论》中的‘热结旁流’症。”

  郑二白点头道:“按照书中所述,其大便应为青色,且腹有硬块,但并不对症啊……”

  老郑忽然发现,也就自己和老钟热衷于交流,旁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手里都拿着一张红色的小纸片。他不禁好奇地问:“我说你们在嘀咕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老郑啊,你真是个榆木脑袋,还在谈什么大便的颜色,外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热门话题,你是一概不知啊。”

  郑二白拿过来一看,红纸片印刷精美,上面一行字“四国银行 大丈夫有奖储蓄”,下面是用中文大写的八位数号码。背面则是开奖日期和兑奖细则。

  大家七嘴八舌:

  “关家大小姐,关大美人,董事长的千金啊。不知道这个大绣球,会落在那个家伙的头上。”

  “反正我是存了一百块钱,拿了五张奖券,碰碰运气。”

  “老范,你可是有妻室的人啊,要真让你撞上大运,难道关大美人,还能给你做小老婆不成?”

  “废话。咱们这拨人,除了老郑,谁不是家有妻儿?可那兑奖细则里,只说可以娶,又没说是纳妾还是正室,反正到时候谈判呗。实在不行,我宁可离婚,也要娶上关家大小姐。哎呀呀,那关大美人,别说明媒正娶,哪怕只是一夜风流,死了都值啊。”

  “听说这个关壹红,一口流利的英语,还会说法语,还得到蒋夫人的赏识,想让她去外交部,陪同蒋夫人赴欧美游说对华的援助贷款,被关肆国给婉拒了。真是不得了,连宋美龄的面子都敢驳啊。”

  郑二白把奖券还给同仁,一声不响。老钟忽然嚷起来:“那关肆国有几个女儿?”

  有人说:“就一个独生女儿。”

  老钟哎呀了一声,望着郑二白:“老郑,上次‘绑架’你的不正是她吗?”

  众人被提醒了,七嘴八舌:“对呀对呀,就是她。怎么给忘了呢?”

  “老郑,闹了半天你们俩有缘哪。你买了几张奖券?你现在是光棍,说不定老天爷就眷顾你,让你中了大奖呢。”

  老钟说:“你们别拿老郑开涮了。那关家大小姐对他有误会,以为她哥哥是被老郑给害死的,他们是一对冤家,怎么可能成为夫妻呢?”

  有人问:“对了,老郑,后来那关家大小姐有没有来找过你的麻烦?”

  郑二白摆摆手说:“没有。我想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她一不是聋子,二不是傻子,静下来想一想就该明白事理了。”

  “不管怎么说,你跟她就是有缘。这个奖券,你一定要多买几张。”

  郑二白:“我把钱都存在钱庄里,我跟银行素无往来,也懒得去开户。至于中奖,我只晓得天道酬勤、瓜熟蒂落,从来不相信什么运气之说。”

  有人揶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我问你,万一那大奖真的砸在你头上,你就不想娶那关大美人?宁愿一辈子打光棍?”

  郑二白说:“子虚乌有的事儿我懒得动心思,到时候再说吧。”

  众哗然,有嘲笑的,也有骂的。忽然包间门一开,又进来一位同仁,风尘仆仆的样子。

  “老李你迟到了,今儿的茶点你埋单。”

  那人一脸无奈:“我这不是去四国银行了吗?”他一边说着拿出几张奖券给大家看,“我说出来你们都不信哪——现在想往四国银行里存钱,开一个新的户头,得通宵排队啊。唉,把我给累得……”

  大家一看,怪不得两眼熬得通红。

  没想到那位同仁朝郑二白拱了拱手,笑嘻嘻地:“郑兄,恭喜,恭喜。”

  郑二白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喜?”

  那位同仁拿出一张带着粉红色的名片,给大家看。名片是竖的,散发着一股脂粉香,左右各一行字:“万花丛中一抹红”,“千里飘香林妹妹”,下面写着地址“南市方浜路伍拾壹号”并注明“郑氏中医诊所楼上”。名片的背面画着一张美人出浴图。

  郑二白惊讶:“这是——”

  众人争相传阅,清一色猥琐的表情。

  “老郑啊,这桃花运来了,你想挡都挡不住啊。”

  “先是关家大小姐来找你算账,如今天上又掉下个林妹妹。”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老郑只要动了那心思,只需迈迈腿上楼就可以逍遥一番。怪不得连关家大小姐都不放在眼里。”

  “人家早就不是饥汉子了,现在是饱汉子。”

  郑二白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我是什么人,大伙还不清楚?我至今仍然是童男之身,怎么会去嫖呢?”

  大家笑得更凶。

  “郑兄还是童男一枚,哈哈哈!”

  郑二白憋了一肚子气,没有参加后面的聚餐,返回诊所直奔二楼。林妹妹正在里头做生意,暴风骤雨的砸门声把两人吓得不轻,匆匆披衣下床,刚一开门,郑二白就闯了进来,二话没说就把嫖客往外轰,嫖客一边穿衣服一边嚷:“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讲不讲理?”

  “姓郑的,你抽什么风?我又怎么得罪你了?”林妹妹系着旗袍的扣子。

  郑二白把带香味的名片掼到她面前。

  “你干的好事!堂堂郑氏诊所,如今在外人眼里,成了专治性病的了!”

  林妹妹一脸委屈地说:“我去印名片的时候,人家说,写地址最好有个标识物,我随口就说了你的诊所,没想到他们就给印上去了……我拿到名片的时候,也觉得不妥,想重印,可人家不干,只好将错就错。”

  郑二白压根儿不信:“林小姐,你这人蔫儿坏!邻里之间本该互帮互助,可你呢?脸上装笑,暗地里出卖我!那五千块大洋的‘赏金’拿到了吗?人关家根本就不搭理你。”

  一提这事,林妹妹也火了,瞠出眼珠子骂:“姓郑的,你跟我翻旧账是不是?好,你翻我也翻,天天翻,翻到你翻不过来为止!”

  郑二白竖起三指,“限你三天从我楼上搬走,你如果不搬,我就天天在你做生意的时候上来砸门。我还要向社会局举报,你无照,逃税!”

  说完登登登的下楼,郑二白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酣畅过。

  方升在楼下等着他,直摇头:“老郑,你让她搬,她不搬,你能把她怎么样?”

  “我坏她的生意!”

  “她也能坏咱的生意。你不让她吃饭,她就不让咱拉屎;你让她饿死,她就让咱憋死,两败俱伤。这下好了,咱们就等着听她摔家什的声音吧,肯定比上回还要厉害。”

  整个一下午,楼上没摔东西,只有嘤嘤的哭声,还有收拾行李的声音。

  郑二白心软了,心想好男不跟女斗,欺负一个操皮肉生意的弱女子,算啥本事?他让方升上楼去,转告林妹妹,名片重印,他掏钱。另外,以后上街拉客离诊所远点,至少隔开两条马路。

  方升上楼去了,过了二十分钟才下来。郑二白问你干嘛去了?几句话要说这么久?你是不是揩她的油了?方升脸色微红地说,不是揩油,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不用她拉客,我主动上门。

  “以后不许你碰她,楼上楼下的,多不好!”郑二白板起面孔。

  方升撇了撇嘴,“老郑,你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可不能要求人人都跟你学啊,我劝你还是早点娶个媳妇吧。”

  方升想起“大丈夫有奖储蓄”来,又说:“我发现你跟关家大小姐挺有缘的,你应该去参加那有奖储蓄,没准能中。”

  “有缘?”郑二白苦笑一声,“那叫孽缘!”

  电话铃响了。

  南市典当铺的伙计打来电话,说客户典当的那本乾隆三十四年的《天花精言》刻本,典期已过,未能赎走,想要的话赶紧过来,七块半大洋,不能还价。这是河南洛阳一个叫袁旬的老中医所著,是一本冷门书,郑二白觅了很久,听说有人典当,早就铆牢了目标。郑二白拿了钱直奔小东门。就在典当铺门口,遇上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人,穿着阴士丹林布的旗袍,梳着短发,模样有点憔悴。

  她就是谢桂枝,十八号的二楼,郑二白住前厢房,她住后厢房。

  要说这个女人,来头可不小,别说是外滩里,就是整条方浜路,那身份也是最显赫的,用上海话说,那叫“掼出来乓乓响”——镶蓝旗人(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也是镶蓝旗人),爷爷是贝勒爷。大清朝一亡,树倒猢狲散,旗人都落魄了。这位谢小姐,被京城的奉系军阀的唐司令相中做了小老婆,后来不堪折磨,就跑了,来到了上海。

  谢桂枝是去典当心爱的一个玉镯。没法子,马太太催房租催得紧。她也想过找工作,可像她这样的人,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既没有一技之长,又不想去操皮肉生意,所以现在的她,只能靠典当带来的首饰度日,过一天算一天。

  其实这点事十八号里的人都知道,大家心照不宣,都不说罢,免得给人添堵。所以谢桂枝也是十八号里最为低调的一个人,低头进低头出。除了必须要说的,平时很少跟邻居搭讪。

  郑二白从典当铺的伙计那里打听清楚了,就把那只玉镯给赎了回来,包在手绢里,还给了谢桂枝。

  起初谢桂枝很警惕,担心郑二白想揩她的油,确有不少男人对她垂涎三尺,王爷府的千金,军阀的小老婆,谁不想来占一把花魁?谢桂枝就严正言辞:我当我的东西,与你无关。甭打歪主意。

  郑二白忙说:“谢小姐你想哪儿去了?大家是邻居,我只是想帮你而已。我是开业医生,三教九流的认识不少,开店铺开公司的都有。你要是有什么一技之长,说出来,没准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下,找份工作,也免得坐吃山空。”

  “一技之长?”谢桂枝苦笑起来,“我会唱戏,京剧昆曲连黄梅戏都会,可只是会那么几句,我不是梨园中人,也不可能登台赚钱。除此之外我还会看首饰,金的银的玉的,是老货是赝品我差不多都能辨别。就这两样,能找什么工作?金店里可没有女伙计的。”

  郑二白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开诊所也有二十多年了,上海滩名医算不上,南市的名医还算是绰绰有余的。别家的中医都只管开方,边上有专人抄录,一边唱方。我发现你毛笔字写得不错,你就来我的诊所帮忙吧。”

  郑二白故意说得冠冕堂皇,一向节俭的他开方抄方都是自己一手包办,只雇了方升做挂号先生。他这么说,完全是为了照顾谢桂枝的面子,用打工的方式来还钱。

  谢桂枝一听果然眼睛一亮,又有些犹豫:“听人家说,女人是不能行医的,这是行规,老祖宗定的。”

  郑二白说:“这倒是不假。不过又没让你把脉开方子,只是帮我的忙,在边上抄抄写写。你只须换一身装束,打扮得中性一点、清爽一点就可以了。要有人问起,我就说,你是我新收的学生好了。”

  郑二白又问:“谢小姐,你名叫‘桂枝’是不是?这桂枝本身就是一味地道的药材。”

  “哦。真的吗?”谢桂枝还是头一次听说。

  “桂枝就是肉桂的嫩枝。有发汗、散寒、通阳化气之功效。所以说你不来诊所,太可惜了。”

  谢桂枝被他说服了。

  于是诊所里,郑二白诊治,谢桂枝执毛笔抄录,一边唱方,有点像饭馆里店小二的吆喝。为了好好表现,谢桂枝特意用了京剧的调儿,这下可热闹了。

  郑二白:“寒痰湿浊,滞于膀胱。西羌活二钱,茅术二钱,赤茯苓二钱……”

  谢桂枝用《空城计》里司马懿的调儿:“……福泽泻二钱。猪苓二钱。白芥子二钱。”

  郑二白:“归尾二钱,大力子一钱,厚杜仲三钱……”

  谢桂枝用《霸王别姬》里虞姬的的调儿:“……桂枝二钱。甲片一钱。广木香三分。”

  郑二白:“暑温夹湿,逆传心包。黑山栀,牛蒡子,飞滑石,鲜佛手,天竺黄,净蝉衣……”

  谢桂枝用《定军山》里老黄忠的调儿:“二诊加至宝丹半粒、陈胆星八分,研末同服。三诊用万氏清心丸七分……”

  唱着唱着,情绪起来了,连拍桌子带敲板凳。一天下来,郑二白崩溃了。病家却摇头晃耳听得有滋有味。也难怪,早年在王爷府里,象言菊朋、周信芳、马连良、梅兰芳这些超级大牌都是请到家里来唱堂会的,谢桂枝打小就耳濡目染。一传十,十传百,不少本身是戏迷票友的病家趋之若鹜,甚至有票友专程从浦东坐了小船摆渡过来,啥病也没有,自称胃口不好睡眠不好,一三五便秘,二四六腹泻(瞧这病生的,不服不行。)。郑二白也知道,这些日子,这类无病呻吟的病家是有增无减,就随便开了几帖药,让谢桂枝唱去吧。

  方升提醒,照这么下去,咱们的诊所就成戏园子了。

  正说着,楼上又闹动静了。仔细一听,不是那种动静,没这么激烈的,是打架。

  三人赶紧上楼。果然是个嫖客,没带钱,脚底抹油要溜,林妹妹哪能让他吃白食,于是动起手来。郑二白和方升是来劝架的,只有谢桂枝,这两天气顺了,嗓子也开了,状态好得出奇,显出北方女人的泼辣和八旗子弟的狠劲儿来,一把揪住那位:“想欺负我们女人?没门!今儿你要是不把钱结清了,就打你个满脸开花!反正楼下就是诊所,有最好的云南白药伺候!”

  那家伙估计刚完事,有点肾亏,无心恋战,翻遍口袋,找出一枚中元(面额五角的袁大头)几个铜元还有一张红色的纸片,说:“就这点了,你们看着办。”

  客人走了,林妹妹收了钱说:“今天晚上我请客,去‘鲜得来’吃排骨年糕。”又拿出那张红纸片说,“郑先生,送给你,捉侬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中个大奖。”

  郑二白这才看清楚,那红纸片原来是“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奖券,笑了笑,没要。

  谢桂枝纳闷,问:“郑先生你不是光棍吗?是男人都想娶这么一个老婆的。”

  “她把枪口顶我脑门上,我还娶她?”郑二白比划着,“那我就一个字——贱!两个字——太贱!”

  “给我吧。”方升接过奖券,随手压在玻璃台板下面,那里已经压了二张奖券。方升早就参加了这个有奖储蓄,但不想拿回家,免得被老婆发现,知道他在藏私房钱。

  谁也没有注意那第三张奖券的号码: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谐音“我娶我娶我就要娶”。

  7

  仅演五场的英语版《哈姆雷特》居然获得了七成多的上座率,老板乐得合不拢嘴,这就是明星效应啊。秦克和风导演却都认为,还是那句“生存还是毁灭”起了关键作用。

  风导演递过来一个剧本,秦克接过一看,剧名:《天火烧》。再一看编剧的名字:黄浪才。当场就还给风导演:这个人的东西我不看,都是垃圾。风导演说,我跟你一样,也不想看,可老板催着,没法,看了,从头到尾,四个字可形容——亲日、反共。不少台词奴性十足,下作下流下三滥,我真想抽他丫的。

  黄浪才是剧社的编剧,据说他曾去一家杂志社应聘助理编辑,主编让他校点清初话本小说《豆棚闲话》,才弄了三四页,拿来一看,都是破句,发现此人根本不通古文,只好请他另谋高就。故得一雅号:“三页纸”。意思是看他的东西,顶多翻三页纸,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风导演告诉秦克,这个剧本还夹着一笔资金哪,是从一家日本商社拉来的赞助,老板觉得旱涝保收,就同意先演三场。你男一号,朱曼丽女一号。

  秦克气愤:拿日本人的钱演亲日剧,咱们都成什么了?整个一汉奸剧社。

  要是日本人给赏钱,让他在台上喊一嗓子“四万万同胞死光光”,老板也会去喊吗?

  “秦先生言之差矣。”

  说曹操曹操到,黄浪才来了。戴着玳瑁眼镜,穿着培罗蒙的西服。

  黄浪才,江苏宿迁人,亭子间文人。事实上,就在半年前,黄浪才比仲自清还要窘迫。吃一碗阳春面,上面看得见猪油的油花,就算开荤了。睡觉的时候,要把仅有一条的西装裤子压在枕头下面,以确保裤子有一条笔直的线。他还自诩,没有住过上海的亭子间,就不可能成为艺术家。

  后来一个叫“兴亚院”的日本机构(其实就是一特务组织,渗透到中国的各个领域,文化也不例外)专门网罗了一批象他这样的失意骚客、落魄文人,专门写歌颂日中友好、吹捧中日亲善的文艺作品,不管杂文小说还是剧本,统统奉以最高的稿酬。要是剧本的话,还帮助解决演出资金。于是黄浪才就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青蛙,不停的蹦跶。两支烟的功夫就可以写出一篇文章;一个礼拜能写出一本中篇小说,一个月不到就能写一个两万字的剧本。

  “日本人就是再坏,也不会希望四万万同胞统统死光光。真要是全中国变成了偌大一座鬼城,对日本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再富饶的地方,没有人,就毫无意义了。中国是亚洲最大的国家,而日本是亚洲最强的国家,日本人是希望通过提携中国,共同振兴亚洲,把亚洲变成东方人的亚洲,而不是西方人的殖民地。”

  秦克瞥了他一眼:“黄浪才,这就是你的汉奸逻辑?你干嘛不给自己取个日本名字?四个字的,黄浪不才、黄浪庸才,或者干脆叫黄浪蠢才。”

  黄浪才哼了一声:“人家日本,区区一个弹丸岛国,通过明治维新,大开国门,吸收西方列强的优点,迅速壮大,成为亚洲的头号强国。我看秦先生的思维,还停留在大清朝的模式,固步自封,夜郎自大。别以为你能说两句英语台词,其实你不过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僵又硬,臭不可闻。”

  风导演是老好人,谁也不想得罪,见火药味愈来愈浓,就悄悄往后退,溜之大吉了。

  秦克讥讽:“我再穷再落魄,也不会把裤子压在枕头下面;没有皮鞋油,就用口水把皮鞋舔得铮亮,用蜡烛油当头油来梳头。”

  黄浪才冷笑一声:“秦克,我承认你爱国,可口号谁不会喊?要比嗓门,我比你喊得还要响。关键是做两件爱国的事情出来,让大家刮目相看。光是在舞台上用英语喊两句‘生存还是毁灭’有啥意义?整天就知道风花雪月,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就连根女朋友约会也要瞎折腾,模仿《罗密欧与朱丽叶》,要弄一架梯子,从窗户外往里爬。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投奔延安吗?你怎么不去啊?去付诸行动啊。说来说去,还是放不下大上海的奢华。放不下银行大老板的千金。”

  秦克被他噎住了。他是演员,说话的底气比他足,可口才比不上黄,更说不出那种阴损的话来。两个回合下来,就想用拳头来说话了。

  黄浪才把脖子一挺说:“你打啊,你打啊。我告诉你秦克,让你演男一号是看得起你,别以为剧社离了你就玩不转了……”

  “哎哟哟,黄大编剧,要和大明星干架了。”

  娉娉婷婷走来一个女人,穿着滴水跟的高跟鞋,造寸时装店的新式旗袍(张爱玲穿的旗袍都是在那儿定做的),她叫朱曼丽,剧社的二流演员,长期在舞台上打酱油,别说女一号,连女二号都没演过。靠着跟剧社的老板保持暧昧关系,才没有被挤兑走。不过话说回来,跟腹黑的黄浪才比,朱曼丽还是个善良的女人,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见有人劝架,黄浪才顺坡下驴,嘀咕两声就走了,其实他也怵秦克的拳头。

  朱曼丽说:“秦哥,就三场,牙齿咬咬就过来了。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想演个女一号,可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莎翁的剧我是演不上的,福尔摩斯探案是个男人戏,没有什么女角。这个剧本虽然有点那个,不过也是顺应大潮流的。‘一二八’咱们打败了,政府不想跟日本人再打了,希望和为贵,所以……你就当是帮个忙,成全了我吧。好听的话我不会说,反正你要啥我就给啥,真的。”

  秦克掼下一句话:“你让那姓黄的来演男一号吧,这样你们就各取所需了,他也不是不能演,瞧他那口才,好得很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眼圈泛红的朱曼丽。

  回到劳勃生路(今长寿路)的公寓,就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是丁香来电,说小姐给你打了一上午的电话,现在去剧社找你了。

  “什么事?”秦克没好气地问,满脑子都是黄浪才那几句挖苦。

  是啊,上延安,上延安,我怎么就不能付诸行动呢?到底是什么羁绊了我呢?

  丁香反复叮嘱:“明天就是开奖的日子,小姐给你的那张奖券,你可得放好啊。”

  “知道了,烦不烦?”

  秦克打开抽屉拿出奖券看了一眼,随手放进了茄克的口袋,这件茄克明天要穿的。

  下午,洗衣店的伙计来拿衣服,秦克对着地图正在研究从上海赴延安的路线,随手往沙发上一指,洗衣店伙计就把堆在沙发上的几件脏衣服给收走了,连同压在下面那件茄克衫。秦克毫无察觉。

  8

  中午,吃罢午饭,郑二白正想打个盹儿,谢桂枝一脸严肃地来了,关起门告之,诊所里有内贼。见郑二白莫名其妙,谢桂枝问:“你的诊金是怎么收的?”

  “初诊一元,复诊五角,三诊后每次贰角。”

  “以昨天为例,收入的诊金应为七元八角。但我看了方先生记的账簿,只有六元五角,少了一元三角。”

  谢桂枝把矛头直指方升。郑二白惊讶,怎么会?我很信任老方的,他又不缺钱……

  谢桂枝观察方升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前他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声音洪亮的样子。可人后却是另外一副样子:精神萎靡,打哈欠,流口水,还一直咳嗽。

  郑二白更吃惊,难道方升在抽鸦片?

  对国人吸食鸦片的陋习,郑二白深恶痛绝。他的师兄弟里,有因染上鸦片瘾荒废了学业、开了诊所又被迫歇业,甚至英年早逝的。所以郑氏诊所里开有戒烟门诊,只是光顾者寥寥。

  郑二白去找方升,摁住他的手,强行给他搭脉。郑二白有这个本事,你是不是瘾君子,甚至是初抽者还是烟龄在三五年以上,一搭便知。

  方升羞愧地低下头,承认烟龄已有三年。跟现在的吸毒差不多,只因交友不慎,三五知已,坐一块闲聊,别人哈欠连天,都躺下来“香一筒”,你不会,你不抽,时间一长就会被孤立被排斥,就这么一二三次,渐渐成瘾,不能自拔。以前每周去一次,现阶段几乎天天下班后,头一件事就是直奔十六铺的大烟馆(那一带鸦片馆的后台老板都是黄金荣、杜月笙)。入不敷出,才把贼手伸向了诊金。别看郑二白有股子“二劲”,那是在原则问题上,在对病家的诊治上、用药上,锱铢必较。可在钱上,还真是稀里糊涂。若不是谢桂枝有心,这个冤大头不知要做到猴年马月。

  方升痛哭流涕,央求郑二白给自己一个机会。家里有老婆,还有一双儿女,他需要这只饭碗养家糊口。象郑二白这么既实诚又贴心的东家,打着灯笼也难找。

  郑二白说:“让一个瘾君子当我的挂号先生,分明是砸我诊所的招牌。这样吧,这个月的薪水我给足你,你先回去戒烟,什么时候彻底戒掉,戒干净了,再回诊所来。”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包东西,交给方升。这是日本人发明的戒烟特效药,叫“支那乐”,有一股杏仁香味。这是别人赠与的样品,一包内有七小包,可服七天。先试试,若有效,再去弄。

  方升给郑二白鞠了一躬,擦擦眼泪走了。

  郑二白在诊所里呆坐了一下午,就是想不通。直到谢桂枝来了,把电灯打开,郑二白才清醒过来。

  郑二白说:“他有烟瘾,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桂枝以前的男人也是杆大烟枪,早年她还尝过几口,万幸,没成瘾,倒是学了一手装烟土的手艺。可别小看装烟土,没有二三年是学不下来的。光烟枪上的烟斗,就有雌、雄之分,雌的是凹陷的……

  郑二白摆手道:“别说了,我没兴趣听这些。方升走了,挂号的事情先请你代劳一下,等他回来……”

  谢桂枝觉得郑二白把戒烟这事想得过于简单了,戒烟超难的,方升有这个毅力吗?郑二白无奈道,大家朋友一场,机会总要给他的。至于别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谢桂枝的预测没有错。当天晚饭后,方升就魂不守舍,两腿发飘,鬼使神差又往十六铺的方向去了。

  “大丈夫有奖储蓄”自末奖到大奖的所有号码均开出。有知名律师当场见证,在新闻媒体的镁光灯下,四国银行的襄理助理关叁青当众宣读得奖号码。

  秦克的公寓里,翻箱倒柜,一片狼藉,那张奖券找不到了!还好,最终在茄克衫内袋里找到了,奖券还是奖券,只是形状有了变化——原来是薄薄一张纸,现在皱巴巴的缩成了一团,小心翼翼地展开,除了“大丈夫”的“大”字还依稀可辨,其它皆模糊不清,更不用说“伍柒伍柒伍玖壹柒”这行关键字。

  没有争吵,只有沉默,死一样的沉寂。见墙上挂的大幅地图,特意用红笔标注了从上海前往延安的线路,关壹红蓦然爆发,用一双“纤纤玉爪”把地图从中间撕下长长一条来,扔到呆若木鸡的秦克身上。

  中奖号码在多家报纸上刊登,不用说,大奖的号码的字体最大最黑。

  郑二白还在惦记着方升,不晓得那包“支那乐”的服用效果如何。

  林妹妹从外面回来,刚去小花园鞋店买了双新款的“凤鸣朝阳”绣花鞋,又在路边摊买了一包奶油炒花生,边走边吃,心情超好,探头就问:“郑医生,开奖了,侬晓得伐?”

  “开奖?什么奖?”

  “大老公有奖储蓄啊。”林妹妹用上海话把“大丈夫”说成了“大老公”。

  “上次不是送给你一张奖券吗?看看呀,大奖中不到,中个三等奖也好的,一千块奖金嘞。要是真的中了,奖金分我两百块,让我痛痛快快给自己放一个礼拜的假,去杭州白相一趟。真的真的,郑先生,你不会把奖金独吞吧?哈哈哈。”

  郑二白没心思跟她闲扯,拿了根鸡毛掸子,给墙上挂的药圣李时珍的画像掸灰。

  林妹妹探头,看见挂号先生坐的藤椅上,坐的却是谢桂枝,“咦,方先生呢?”

  “哦,他家里有事,请假了……”郑二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竭力掩饰。

  谢桂枝坐在藤椅上,从她的视角望出去,正好看到玻璃台板下面压的三张红色纸片。没有病人,她随手拿起今天的报纸,头版登载了四国银行“大丈夫有奖储蓄”开奖的消息。她的视线稍微转了下,落在红色奖券那行中文大写的数字上。

  伍……柒……伍……柒……伍……玖……

  明明是同样的字,可是报纸上和奖券上的字号、字体都不一样,所以谢桂枝的反应有点迟钝。

  没等她反应过来,有病家上门,家属陪同,谢桂枝忙放下报纸接待,所以这件天崩地裂的大事,迟滞了那么几分钟,就好像一场地震,爆发的一瞬间却定格了。

  郑二白安静地给病家诊脉,微跳的脉搏,通过他的手指,传递到他的大脑的皮层,里面蹦出来的全是相关的词汇:

  “暑温夹湿……逆传心包……膀胱蓄水……心脾阳虚……水湿内停……胸胁胀满……咳逆头晕……此为痰饮症……”

  诊所里一片静谧。

  啪!一声巨响,郑二白和病家连同家属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热水瓶炸了。其实是谢桂枝重重一巴掌拍在玻璃台板上。她缓缓站了起来,脸色潮红,呼吸急促。

  “郑医生……你……你……你……你……”

  郑二白被吓坏了,以为她“大姨妈”要来了。

  谢桂枝用出全身的力气,可舌头发麻,“中奖了”这三个字竟然字字千钧,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眼睛朝上一翻,瘫倒在藤椅里。

  郑二白能中大奖,谁也没有想到,更让人意外的还在后头。得知自己中奖之后,第一个反应居然是——

  奖券是方升的。是他中奖,不是我。

  是他,不是我。郑二白重复一遍。

  谢桂枝对林妹妹嘀咕:会不会是兴奋过头,精神错乱?

  林妹妹说,这张奖券明明是我送给你的,谢小姐可以作证,是被方升抢走的。

  郑二白说,不是他抢的,是我主动送给他的。送出去的东西,怎好要回来?这不是君子所为。

  要不是林妹妹拦着,谢桂枝真想找一块板砖拍他,拍醒了为止。

  谢桂枝说,他离开诊所了,这张奖券还是你的,赶紧拿了兑奖去。

  郑二白的“二”字真不是白给的,说二就二,这股子劲一上来,九头牛都拽不回。

  “我说了,奖券是方升的,不是我的。”

  你看清楚,这是头奖!除了奖金,还有奖品——关家大小姐!林妹妹真想抽他一顿。谢桂枝也说,方升有老婆孩子,不能再娶。关家什么势力,会把千金大小姐送给他做小老婆?可你是光棍。你要觉得对不住他,就把奖金统统让给他好了。娶老婆这事,得由你这个光棍来完成,必须的!

  郑二白看看她俩,沉默半晌,迸出一句话来:“我得先征求他的意见。”

  难道郑二白真的不想娶关壹红?那是瞎扯,嘴上不说,心里贼想,而且想了不止千遍万遍。可人有时候就这么贱,好消息来得太快太突然,思维短路了,人迟钝了,最先反应出来的就是他的本色:二。自然而然的二,毫无雕琢的二。

  方升的家在三友实业厂后面的得胜里。三个人一道去,叫了两辆三轮车。坐在黄包车上,车夫按着“皮老虎”发出呜呜声,催促行人让开。被风一吹,郑二白的脑子清醒了,拿起报纸看了半天,跟手里的奖券反复对照。谢桂枝和林妹妹同坐后面一辆三轮车,一边嘀咕:

  “郑医生脑子里哪一根筋搭牢了?你说他真的不想娶老婆吗?”

  “肯定想的。心里想,嘴上不说,标准的闷骚型。”

  到了得胜里,一踏进方家,就觉得气氛不对——聚了不少人,都是左邻右舍,一个个神情肃穆。方升的老婆披头散发,正在憾哭,一双未成年的儿女陪着她哭。郑二白的“二劲”尚未消退,进门就咋呼:“方升呢?”方太太一头就撞了上来,嘴里喊“郑二白!你个凶手、凶手!你还我男人!”

  没等郑二白反应过来,方太太就昏厥过去。一双儿女扑上来,摇着她大哭。

  郑二白还在云里雾里,谢桂枝扯着他的衣角就往外拽,低语:“快走,肯定出事了!”

  三个人刚出门,就被两个男人堵住了。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张“派司”在他们眼前一晃,“南市警察局侦缉队的,你就是郑二白?跟我们走一趟。”

  郑二白被他们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朝停在弄堂口的一辆汽车走去。

  郑二白一个劲儿地问:“两位警官,我犯了什么事?”

  “死者家属报案,说你投毒杀害了她男人。”

  方升的尸体就停在警察局的法医实验室里,等待解剖。这儿的法医姓宋,跟郑二白是早年的校友,郑二白还是他的学哥呢。在尹警官和宋法医的配合下,终于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天方升忍不住烟瘾,又去了鸦片馆,回家以后,唉声叹气,老婆知道他被炒了鱿鱼,一时兴起,夫妻俩吵起来,连摔带砸。方升又气又急,拿出那包“支那乐”,竟把七天的剂量一口气全给吃了,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老婆发现他手脚冰凉,已经气绝身亡。

  尹警官问郑二白:“那包‘支那乐’是谁给你的?”

  祁齐路(今岳阳路)有一所日本人办的中药研究所,前一阵请郑二白去当顾问,老郑推脱没空,后来日本人知道他办戒烟门诊,就时不时拿点药来,说这是新品,疗效好,让他给病人试试。

  听说跟日本人有关,尹警官顿时没了底气,嘟哝地说:“这我得跟局长汇报。”

  宋法医悄悄告诉郑二白,自己也抽过鸦片,对这种所谓的新药,他是一清二楚。它其实是吗啡做的,所以有股杏仁的香味,说白了就是比鸦片更高一档的毒品。日本人从鸦片里提炼吗啡的技术是一流的。他们想推销吗啡,却打着戒烟的旗号,还叫“支那乐”,用心何其歹毒。

  郑二白心情沉重地回家,街头华灯初上,家里挤得满满当当,都是街坊邻里,中奖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大家都来道喜,顺带借点钱,连“投资计划书”都拟好了。

  仲自清的《贰角周报》想扩版,从四版扩到八版,尚有二百元的资金缺口。将来,会打一个整版的广告鸣谢——感谢四国银行的乘龙快婿、沪南名医郑二白先生慷慨解囊。

  菜根和菜头夫妇的胃口就小得多:炸油条的铁锅太旧了,能不能帮忙换口新的,包括铁板和炉子,保证炸出来的油条更脆,煎出来的油饼更香。

  “人家郑医生讲究养生,早饭只吃酒酿水脯蛋,从来不吃你们的油条葱油饼格!”马太太奚落起来。

  住底楼的毛跑跑也挤了进来。拉黄包车的他小腿粗得跟火腿一样,谁要是被他踹一脚,准保三天下不了床。跑跑做梦都想换一辆新车,钢丝轮圈,有车铃、车灯,跑夜路不会被路上的小石子崩着,还带皮篷子,冬天不会钻风。不贵,七十五块钱。他开口跟郑二白借,以后你坐我的车,包月钱就免了,我说话算数。

  郑二白心想,这到底是借钱、投资,还是赈灾啊?

  马太太自然不甘落后。这房租年年涨,如果能把后面十年的房租一笔缴清,哪怕房租涨到天上去,也跟你不搭界。所以从长远来看,相当划算。

  十年?合着我就住石库门的命?万一我有机会住花园洋房,你愿意把租金还给我吗?

  郑二白心里想,嘴上没说,摆出一副苦巴巴的表情,以不变应万变。

  最着急的是万家夫妇,万先生的老毛病又犯了,磕磕巴巴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万太太忙让儿子万斤粮和闺女万尺布把爹娘的“家伙”拿上来。三弦琴在手,又有万太太的琵琶压阵,万先生的口齿立马清晰起来,一开嗓就把众人全压了下去:

  “郑先生侬听我慢慢讲,一来恭喜侬中大奖,钞票美女天上落,侬一只手来数钞票,一只手来抱美女,老鼠掉进米缸里,黄鼠狼掉进鸡窝里……

  “二来我要开口问侬讨铜钿,伲夫妻想从大世界跳槽,跳到宁波路的南园书场,大世界的白相人多,伲夫妻俩个胆子小,实在吃呀吃不消,跳槽要付违约金,想请侬帮记忙……”

  万太太跟进来合唱:“伲夫妻,祝郑先生跟关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大胖儿子生一窝,幸福生活比蜜甜……”

  大家憋着笑,没一个打岔,都知道万先生有这毛病。平时听评弹要掏钱,今儿免费,而且是新版文明戏:《万当光操琴讨喜钱》。

  “喂!你们闹够了没有?”谢桂枝一声喝,安静下来。

  “这俗话讲,福祸相依。挂号先生死了,吗啡中毒,郑医生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他决定把这次的奖金统统捐给方家的孤儿寡母,请大伙儿体谅体谅,不要再为难他了!”

  一言既出,大家都不吭声了,怏怏而散。

  晚上郑二白睡不着,披上衣服去找谢桂枝,谢桂枝也没睡,两人唠上嗑了。谢桂枝看出老郑心情沉重,劝他想开点,方升的死只怪他自个,戒烟没有毅力,不懂循序渐进,只想一口吃成胖子。她问老郑,你到底想不想娶关家那位千金大小姐?给句痛快话。你要是不想,索性放弃,奖金可以追加到两万块呢,你、方家各拿一半,皆大欢喜……

  被谢桂枝这么一激,郑二白咋呼起来:怎么不想?当然想啦!太想了!特别特别想!!

  谢桂枝乐了,“现在不觉得自己贱了?或两个字——太贱。”

  郑二白挠了挠头,“以前没觉得自己有中奖的希望,所以那么说;现在中了,那就另当别论了。”

  谢桂枝笑弯了腰。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领奖?“赶早不赶晚,明儿就去!”郑二白信心爆棚。

继续阅读:第三章:四国银行?四黑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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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里十八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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