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
青语2019-11-05 10:4424,678

  文/青语

  一 来客

  那时候是三月,才下过雨,风一吹,草原上的花都开了。我在追一只兔子。那时候我的箭还射得不准,几番几次落空,可恶的兔子奋力逃窜,我揪着追风的毛催它快一点,再快一点,到射程之内,弯弓,上箭,弦拉紧——

  应声倒下的兔子。

  抢我的猎物?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我勃然大怒,收了弓箭催马上前,一弯腰,倒提起兔子,摔到迎面而来的十余骑面前:“赔我兔子!”

  就听得“咔”地一声,隐约有什么在阳光里一闪,又迅速消失,十余个灰衣人扇形排开,当中走出个锦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梢眼角,像是笔尖蘸了清水桃花,在素白的绢帛上瑟瑟流转。

  当时一呆,提起的鞭子怎么都挥不下去。

  “这只兔子,”那少年问:“是姑娘你的么?”

  先贤有曰,美色我所欲也,兔子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我扬起下巴,理直气壮:“自然是我的——不然难道是你的?”

  少年瞧了瞧奄奄一息,百口莫辩的兔子:“那么……姑娘要什么赔偿?”

  “什么?”

  “既然是在下射死了姑娘的兔子,要什么赔偿,姑娘不妨直说。”少年不紧不慢,温和得不可思议。

  看样子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眼珠一转:“你射死了我的兔子,须得赔我一只兔子。”

  “那是自然。”一行人齐齐松了口气。

  这口气可松得太早啦,果然外乡人,没见过世面。我笑嘻嘻把话说完:“一只和这只兔子一模一样的兔子,记着,要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花色,一模一样的轻重,轻一分重一分都不成,要一模一样的!”

  “铿”!

  这回看得清楚,是有人拔了刀,迎着风,刀光如练。吓唬我?吓唬我的人尔朱川上还没出生呢!我满不在乎扬一扬眉,追风也耀武扬威横走几步:“怎么,要动武?你们可想好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阿月!”

  一阵马蹄声疾来如骤雨,我大喜叫道:“高叔叔,有人欺负我!”

  ——高叔叔是我父亲手下幕僚。他原是怀朔镇人,因战乱避祸尔朱川。父亲的这些手下里,高叔叔最宠我,比孙瘸子,刘矮子,胡大麻子和司马家的小白脸都要宠我。每次我吃了亏——好吧我得承认多数情况下是我恶人先告状,都是高叔叔替我摆平——不然父亲面前,可没我好果子吃。

  但是这一次,高叔叔应声,促马而至,却不是冲我,而是对着少年一抱拳:“公子可是……长乐王殿下?”

  我外公是安惠王,舅舅扶风王,都是打小听母亲念叨过来的。听说这少年是长乐王,我很有几分好奇,正上上下下打量得仔细,忽听高叔叔喝道:“阿月!”

  “啊?”

  “来见过长乐王。”高叔叔一面拉我下马,一面同少年说:“这是大将军和北乡长公主的掌珠,明月,性子那个……稍微活泼了一点。”

  作为高叔叔口中“性子稍微活泼”的“掌珠”,我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屈膝行了个见面礼:“明月见过王爷。”

  少年微微一笑,近前扶起我:“既是北乡姑姑的女儿,我就托大喊一声表妹了。表妹说得对,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射死了表妹的兔子,这会儿要另找一只却是为难,只有这个……还望表妹笑纳。”

  他伸出手来,掌心里卧一只玉雕的兔子,通体雪白,莹润如酥,刀工精细,两只眼睛尤为出色,初看像是珊瑚子,其实是宝石,阳光一映,剔透生辉。我喜孜孜一把拿过:“那我就笑纳啦。”

  咳咳。高叔叔在背后干咳几声,也许是近日变天,染了风寒:“长乐王请随我去见大将军——阿月,你跟来做什么?”

  “我来领路啊。”我握着玉雕的兔子,笑得天真无邪。

  高叔叔脸上苦得能拧出黄连汁来。

  除了盛大的接风宴,父亲对这个尊贵的长乐王并不怎么热情,虽然有时也邀他打猎,有时请他看歌舞,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见他。父亲不见他的时候我就去找他,在帐篷里喝着马奶酒听他说洛阳,像是有整齐的屋舍与街道,最艳丽的牡丹,在春天的时候盛开,在贵人的园林里。

  数不清的浮屠,有七级,也有九级。

  “太后信佛。”他说。

  “那你呢,你也信吗?”我问。

  “我……我也信。”少年微微偏转了面孔。太阳就要下去了,余晖在帐篷上拉出狭长的光影,像一道绝色的伤口:“如果在洛阳,我带你去凌云台上看夕阳,晚霞在洛水上流动,和织锦一样美丽。”

  “草原上的晚霞也很漂亮,”我耸耸肩不以为然:“草原上的天空还更辽阔。”

  “那不一样——你听说过洛神么?”少年缓缓地说,像夏日午后,清泉淙淙流过石上的清凉。他说在古老的传说里,伏羲的女儿,洛水的神灵,是个美丽的女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前朝的陈思王为她神魂颠倒——是的就是那个“天下才有一石,独占八斗”的陈思王曹子建。

  “后来呢?”我托着下巴追问。

  “人神殊途,”少年的目光里未尝没有怅惘:“他不肯跟她走,她不能长留人间,自此别后,天各一方。”

  “再没有见过?”

  “再没有见过。”

  我发了好一会儿呆:“这真是个糟糕的故事。”

  “也是个美丽的故事,”少年微笑:“人们因此会在黄昏和清晨,没有人的深夜里,独自在洛水边徘徊,希冀能有陈思王一样的好运气,遇见洛神凌波而来。”

  “那是好运气吗?”我嗤之以鼻:“他遇见她,然后永远失去她,这算是好运气?我才不要去洛阳呢——那样伤心的地方!”

  我跳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二 天池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去敲他的帐篷,扑扑扑,扑扑扑。

  沉闷的声音。

  “阿月?”半是诧异,半是喜悦。他如今总算不再文绉绉喊我“表妹”了,真好——那听着实在牙酸。

  “跟我来!”

  夜色里草原大得出奇,静得可疑,偶尔几声狗叫,认出是我,果断躺下去装死。一路有惊无险。往北,越走越荒凉。要是回头看,沉默的帐篷像一个一个的坟包。我不吭声,他也不吭声。

  路的尽头是山。那山像是平地竖起来的一把剑,直直刺向苍穹。月亮就滴溜溜地挑在剑尖上。从山脚往上看,壁立千尺,平如镜。我伸手给他,他微抬了眼眸看我。我说:“山路险,我带你走。”

  少年摇头拒绝:“我能跟上你。”

  又来!我全然不能够理解这些中原人的忌讳,譬如男女不同席——难道自己的阿爹阿妈也要避开么?悻悻然扭头就走。我走得极快,那人却也跟得紧,亦步亦趋,一步一步踩碎我的影子。

  终于还是我先忍不住:“你也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少年轻笑的声音:“你会害我么?”

  听起来就不像是问句。“你可真有信心。”我嘀咕着,脚下一滑:“啊——”

  “阿月!”有人扑过来,扑倒在地,指尖堪堪够到我的袖,然后是衣帛撕裂的声音,紧接着手腕一紧,下滑之势稍缓。

  我仰头往上看,是少年眉目里的焦急。

  “别怕,我会拉你上来。”他说。

  话这样笃定,但是我的手臂还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不可遏止地下滑。这样冷的天气里,不过片刻,汗珠就密密布满了前额。他撑不住了……他快撑不住了……我说:“子攸哥哥,你放手吧。”

  话音落,腕上略松,人嗤地往下又滑一截。

  他、他竟真的放手了么?骇然抬头,看见少年扭曲的面容,像是在咬牙,然后腕上又是一紧,两只手!他用两只手抓住我,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全无依恃,只靠着地上些许砂石的阻力,与下坠之势相抗。

  有生以来,我是头一次恨自己沉得像只秤砣,我再一次,真心实意地重复:“子攸哥哥你放——”

  “闭嘴!”他几乎是狼狈地吼我。

  我只好乖乖闭了嘴,听凭手上传来的力,时轻时重,但始终都抓着我。风冷冷地吹过去,僵硬的关节,脸色都是青白。我挂在峭壁之上,一点一点往上挪移,一刻钟、两刻钟……也许并没有那么久。

  到终于被拉上去,两个人都瘫软在地。

  我说:“谢啦。”

  他斜睨我:“方才是谁说,山路险,要带我走的?”

  我干笑,低头看自己的手,手腕上的红印子,也不觉得疼。起身掸掸衣上的泥:“我们走吧……再晚怕来不及了。”

  少年偏头,欲言又止。刚巧一阵风过去,吹开乌云,月亮白着脸出来,月光到处,雪亮如银。我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奇道:“怎么——”“怕了?”两个字还在舌尖,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我方才滑脚的地方,悬崖底下,赫然凸出的平地,虽然不大,容三五人站立却是全无问题。

  糟糕,被戳穿了——我会告诉他我就是故意想看他着急么?才不会!

  少年沉着脸一声不吭,转身往山下走。

  “子攸哥哥!”我喊他他也不应,忙紧走几步,拉住他的衣袖,衣袖里裹着风。山路险狭,不便挣脱,少年被迫止步:“子攸哥哥你听我说!”

  “你说!”

  “我、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狠狠甩开我,抬脚又要走。我急得眼泪花花,索性双臂一张,从背后抱住他,少年的身子僵住:“子攸哥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

  少年沉默了许久,久到我总觉得他会掰开我的手,大步下山,从此不再理我。但是并没有。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只叹了口气,回身摸摸我的鬓角,低声说:“你怎么这么淘气啊?真该叫大将军管管你。”

  “阿爹才舍不得呢!”我眉开眼笑:“每次阿妈拿藤条抽我,都是阿爹赶来救命——你阿爹很凶么?”

  “我父王不在了。”他说。

  我微微愕然:“对、对不起……”

  少年怔了怔,反而笑了:“……不要紧,我也没见过他。”

  “那你阿妈一定很辛苦。”我见过草原上没有父亲的孩子。当然他是中原皇帝的亲族,中原富庶,也许不至于这么凄惨。但是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艰难。

  “母妃……母妃也过世了。”他飞快地看我一眼,飞快地说:“我自小被养在宫里,给圣上伴读。圣上待我如手足。”

  怪不得。

  我摘一朵花,在指尖轻旋:“那你就更要跟我上山了……这座山叫燕京山,你大约没有听说过,嗯,肯定没有听说过,山顶有池,我们叫它祁连池,也有叫天池的,传说……”

  传说在破晓时分,人们会在池边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燕京山是我极熟悉的地方,但是这个时辰,我也是头一次来。当夜幕越来越薄,祁连池渐渐露出巨大的身形,我心里竟然生出微微的紧张,抓住少年的袖,手心里沁出汗来。

  不记得是哪一步落定,轰然,耳边鼓乐声大作。

  以我的见识,完全无法分辨有多少种乐器,十种、百种、千种?有条不紊又纷繁不休,就仿佛是百花齐放,百鸟齐鸣。猛然一声清鸣穿云裂石,就仿佛是响箭破雾而来,所有的声音都被压下。

  余音袅袅散尽,天地重归寂然。

  我转头向长乐王:“你、你听到了吗?”

  少年面色惨白,黑沉沉的眼珠子像是在燃烧。他的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风过去,长袖猎猎地响,像是旌旗:“你听到了什么?”

  我抿着嘴笑:“我才不告诉你——你都不告诉我!”

  少年微微低眉,阴沉沉的睫毛压着他的眼眸。

  我绕过他径直走近天池,脱下靴子,双足浸在池水里,天未晓,夜未央,暗色里脉脉的池水冰凉。有早起的鱼儿游过来亲吻我的足心,痒痒的让人发笑。他会听见什么呢,我暗暗地想。

  有人在背后轻轻地说:“我、我听到奏乐了……”

  “奏的什么乐?”我半仰了面孔,天色欲曙。

  “我不知道。”他沉默片刻,也许是在犹豫:“我没听过——你呢?”

  我猜那是谎言,但是不要紧,终有一日,他会告诉我真相:“我祖父曾带我的父亲来过这里——不要看我,那时候还没有我呢——听到画角征伐之声,祖父对父亲说,闻此声者,当致公侯。”

  少年先是迷惑,但很快明白过来:“我知道了!”

  也该知道了,不然我真白忙乎一场。我伸了个懒腰,在祁连池畔的晨曦里,清冷的风擦着眼睑过去——我又不傻,我尔朱川别的不多,唯有马多,满山满谷的马,就是满山满谷的骑兵。他一个亲王,跋山涉水来他们中原人眼中的蛮荒之地求见我的父亲,总不会是为了做个马贩子。

  要请动我父亲出兵,与其和我说洛阳,不如开个让父亲满意的价钱。

  少年说:“谢谢你。”

  我笑嘻嘻回望他:“我才不要听谢谢,你得记着,你欠我的。”

  三 洛阳

  我和父亲说要去洛阳玩。

  父亲拿他新收的玉麈尾敲我的头,相当的斯文扫地:“人家正愁没我的把柄,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

  我嘿嘿直笑:“我送上门又怎么样,有阿爹在,难不成有人敢动我?”

  “不错!你阿爹我兵强马壮,放眼天下,哪个敢动我的小月儿!”父亲意气风发:“只要你能说动你阿妈,我就放你去。”

  我跳起来:“这话可是阿爹你说的——不许反悔!”

  父亲扬一扬眉:“阿爹几时和你反悔过。”

  我于是喜孜孜又坐下去:“阿妈早就答应我啦——我说我要去洛阳看外公和舅舅!”

  “死丫头!”父亲笑骂一声。

  那是四月,从尔朱川到洛阳。

  父亲亲自把我交到长乐王手上,他说:“阿月是我最心爱的孩子,就和我的眼珠子一样珍贵,你要保护她,别让她受委屈。”我翻了个白眼,阿爹就爱信口胡说,就长乐王的武力值,保护我?没准还要我保护他呢。

  阿妈拉住我谆谆教导,说外公家礼节繁多,她摸着我的发辫叹息:“早知道要去洛阳,就该把你教得规矩些……”

  我拍着胸口劫后余生:得亏没让她“早知道”!

  到终于启程,正是春暖花开,那时候多么欢喜,欢喜到无暇回头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尔朱川,也多看一眼阿爹和阿妈眼中的不舍——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我最后的机会,而我终于失去了它。

  我生平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我一直都听说中原很大,但是没想到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大很多。大到即便是到最高最高的山上,也看不到边。而来时的路,不知不觉湮没在人海里。

  中原的姑娘果然如长乐王所说,鲜少抛头露面,如果不得已要出门,会戴上宽大的帽子,帽子边缘垂下半透明的纱,遮住面容,隐约看到眼睛,凝眸含睇,一顾,一盼,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都在不言中。

  我试过梳中原姑娘的发式,穿中原姑娘的衣裳,裙摆上精美的刺绣,就仿佛落英缤纷,莲步姗姗,朝长乐王抛媚眼,长乐王豁然起身,反手探我的额,忧心忡忡问:“……阿月你有不适么?”

  我飞起一脚踹了他个跟头。

  后来还是换了男装,宽袍缓带,长乐王的目光欣慰得叫我心酸。

  视野中树木和山丘渐渐多起来,朴实的民居,而庙宇华丽,有鲜妍的壁画,壁画上胖胖的水獭,五颜六色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狐狸一身火红的皮毛,忍不住驻足:“我发现我少带了个狐皮披风。”

  长乐王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拖了出去——这时候他又忘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中原的五月会下很久的雨,没完没了,我被长乐王关进马车里去,车里金盏银碟装好了如意糕,吉祥果,玫瑰酥,七巧点心,莲花香饼,有时还有蒸笼,揭开,是热气腾腾的水晶虾饺。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变来。

  虽然不服气,我还是得承认,中原的吃食真是花样繁多,精致和美丽,足以让我忘掉在官道上来一场赛马的念头。

  绵密的雨打在车顶上,叮叮咚咚地响。

  我偶尔会觉得,如果一直在这样的路上,如果路长得没有尽头,哪怕穷我一生都不能抵达传说中最繁华最热闹的洛阳,一生都不能看到传说中最富丽最典雅的牡丹,其实也不是太遗憾的事。

  这一年的春雨下完,长乐王的车驾抵达洛阳。

  洛阳繁华,世所罕见,长乐王没有骗我。都不说那些高大坚实的城墙,城墙上斑驳和沧桑的痕迹,不说沿街高门朱轩,粉墙黛瓦,不说高耸入云,庄严肃穆的佛塔,与佛塔下闪亮的铃,光这街面上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人,光这一路行来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就足以让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长乐王微微扬起嘴角,三分矜持,七分得意:“……如何?”

  我扭头偏应:“不如何!”

  ——不是没有震撼,如果我尔朱川有这样多的财富,如果我契胡部有这样多的人,那么我的父亲,还会仅仅只在北秀容称王么?

  连我都这样想,而况他人。

  一念起,众生如劫灰。

  难得无人管束,我断然拒绝了立时去拜见外公和舅舅的建议,直接住进长乐王府。王府极大,雕梁画柱,琼楼玉宇,便是我父亲的金帐,也没有这样奢侈。长乐王将我安置在解语阁。

  阁里种了许多的牡丹,正是开得繁盛的时候。

  锦绣绫罗,美味佳肴……应有尽有。但是自我入住,就再没见过长乐王。问侍女他人在哪里,她们一个一个给我装哑巴。我要出门逛去,又被死死拦阻,说是没有王爷手令,不得私自出门。

  我提起鞭子把他们挨个抽了一顿。

  次日晨起,窗外恍惚有人影,我一骨碌爬起来,飞奔出去:“子攸哥哥!”

  “阿月!”他板着面孔,一丝儿笑容都没有:“我听说你打人了?”

  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这么久,见面却说些奴婢下人的事,我心里蹭地冒出一团火:“是又怎样!”

  他抿了抿唇,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可是他们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没做错什么,我不高兴,难道就打不得了?”我冷冷地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是我——何罪之有!

  “阿月!”他说:“有功赏,有过才罚,你这样赏罚不明——”

  我扭头吹了声呼哨,一朵红云欢天喜地飘过来。是追风,自然是追风。还是追风最好,什么时候都念着我,只要一个呼哨,多远都会赶来。我飞身上马,他眼疾手快,拉住辔头:“阿月!”

  “你爱赏爱罚关我什么事!”我一鞭抽下,他吃痛松手:“洛阳不好,一点都不好,我要回家啦!”

  “追风我们走!”

  追风昂首长嘶,把解语阁里的牡丹踩了个稀烂,这才得意洋洋,纵身而去。

  洛阳街头,行人稀少的清晨,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我到这时候才想起没有梳洗,散着一头乱发,迎面朝霞如锦。入中原之后还没这么痛快地跑过马呢,追风骨头都懒了。去他的王府,去他的洛阳,本姑娘不稀罕!

  追风撒开蹄子跑了有大半个时辰,速度渐渐慢下来,远远瞧见杨柳迎风,也许是有水,我长吁一声,慢慢踱过去,果然,很宽很宽一条河横亘在面前,一眼望不到头,风过去,层层叠叠的波澜。

  简直大得像传说中的海,我嘀咕着,放了追风自己去玩。蹲下梳洗,水面上浮起眉目促乱的脸。不用细看也知道是自己,和中原姑娘不一样,我有这样粗这样粗的眉——中原姑娘会把它们描得细细长长,还有肌肤,中原姑娘的肌肤像是渗了蜜,而我的肤色白得像羊奶,眼睛,她们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黑得像夜,我的眼睛是茶色,鬈曲的发,深褐近乎于金。我不是中原人。

  而他……他大概会喜欢一个中原姑娘吧,细眉细眼的中原姑娘,嘴唇红得像喝了血。

  她们不会骑马,不会追兔子,也不会生气拿马鞭抽他。我不肯承认自己有一点点后悔,但是也忍不住暗地里寻思,不知道抽得重不重。

  他就是个混蛋,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捡一块石子,远远丢出去,惊得水鸟纷纷振翅。

  “阿月!”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我回头,看见长乐王。也许一路追得太急,也没有换衣裳,很有几分惊乱的颜色。

  “来得可真快。”我阴阳怪气地嘲笑他。

  “阿月!”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调子:“这就是洛水。”

  陈思王遇见洛神的洛水么?我抬眸看了眼江面,无边无际的水,太阳已经出来了,一簇一簇如火,烧得到处都是,浮光跃金,有渔家摇出船来,舟楫击水,两头尖尖:“我可没看见洛神!”

  “可是我遇见了你。”他说。

  他牵着马,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晨风吹乱他的鬓发,像是连眉目也一并都吹得乱了:“可是我遇见了你。”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也许就和中原的文字一样博大精深。但是我忽然就不生气了。他抛下缰绳,和我并坐在河岸上,晨光照见鼻尖上的汗珠,他说:“我答应过大将军不让你受委屈。”

  “我没委屈!”我别过头。假装没有听见过那些叫我“蛮子”的闲言碎语,假装没有看见过鄙夷和不屑的目光,假装那些阴奉阳违不存在,假装没有人故意等着看我出丑,假装……我在洛阳一切都很好。

  他不说话,从怀中取出短笛,一声一声清吹给我听,我不知道他吹了什么曲子,只觉得婉转悠扬,和流水一样动人。

  这时候五月的流光已经到了尽头。

  四 进宫

  一场置气,结果是我乖乖跟他回了王府。

  他处置了府里对我不敬的下人。我并没有告过状,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也许中原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规矩。

  那之后我开始能够在王府自由行走,自由出入。

  我看过凌云台上的晚霞,也赏过洛阳城里最大的牡丹园,我还去过洛阳人最骄傲的永宁寺。永宁寺是太后所立,寺中有九重浮屠,高达百丈。每个檐角上都挂着瓮大的金铃。浮屠四面,每面三户六窗,户有朱漆,每扇窗上都挂了五行金铃,共计是五千四百枚,绣柱金铺,不计其数。

  我没见过这么高的塔,也没见过这样奢丽的佛寺。我想营造它的人,该是怀了怎样虔诚的一颗心呢——我这样想的时候,还远远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将与那个虔诚信佛的太后,扯上无穷无尽的关系。

  我仍然很少能够见到长乐王,他早出晚归,在府里的时候并不太多。深夜还能看到书房的灯。我去叩门,书童阻拦我,被他喝退。眉目里倦色分明。书房一角的古琴,落了厚厚的尘埃。

  月色皑皑,映在窗纸上人影婆娑。

  皇帝常常会召见他。“皇宫很大吧,”我猜:“比你的王府还大?”他失笑:“那是自然。”我好奇心大起,扯着他的袖子恳求:“带我去看看好不好?我保证不乱走不惹祸……我还没见过皇宫呢。”

  他犹豫很久,终于还是应了我。

  后来……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我的突发奇想,没有我的恳求,或者如果他坚持不肯带我进宫,那许多嘎然而止的人生,是否还有继续的机会?也许有,也许没有。那时候我独自徘徊在洛水河畔,听河水呜咽,冬夜里,风紧一阵缓一阵,鞭打在我的心上——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

  而这一年的夏天,我还是个爱穿大红裙子的小姑娘,旋转的时候如花盛开。长乐王让我换上小厮的衣裳跟他进宫。皇宫很大,大得让人眼睛忙不过来。宫里有很多下人,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长乐王带我面君。

  皇帝比长乐王年长一岁,这年是十七。也许是血缘上的亲近,很有几分像。只是面色更苍白一些,可能是养在深宫的缘故。眉目被衬得越发清晰。他瞧了一眼跟在长乐王身后的我,笑得十分古怪:“子攸你换跟班了?”

  长乐王低头不答。

  皇帝也不深究,从案上拿了几份东西给长乐王看。我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中原的皇帝秀气,用的东西也秀气,到处嵌了小巧的珍珠,流苏,刺绣,不像阿爹,喜欢用大块大块的金银和宝石。

  “太后到——”

  突如其来的通报,惊碎轩明殿的寂静。在很多年以后想起,那就仿佛是命运的警钟,一声一声,从遥远的地方迢递而来。

  仿佛有人惊惶地扭头看了我一眼。

  有人拉住我行礼:“见过太后!”

  然后是把清脆的女声——清脆得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女子能够发出的声音:“起来,都起来,让哀家看看,天柱大将军的女儿,是个怎样的可人儿。”

  一瞬间面白如纸的君臣。

  太后是个眉目端丽的美人儿,一点都不凶神恶煞。她拉着我的手,一五一十地问我,几时来的洛阳,衣食住行可还习惯,可曾去拜见外公和舅舅。我只推说是背着爹妈来洛阳看新鲜,可不敢去外公舅舅面前露脸,怕被五花大绑送回尔朱川——洛阳这么大,我还没玩够呢。我笑得一脸天真。

  太后抿着嘴笑:“好个伶俐的小姑娘。”

  又说:“怕什么,有哀家给你做主——哀家如今就给你做这个主了,阿月,留在宫里陪我这个老婆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推脱,不自觉把目光投向长乐王。

  长乐王说:“尔朱姑娘既是私自进京,恐怕须得先知会大将军一声。”

  “子攸的意思,是大将军会不答应?”太后斜斜看他一眼,意味不明的眼神:“你个小竖子,哀家还没有审问你呢,怎么就把人家大将军的千金拐了来做小厮?要不是哀家今儿个心血来潮……看你回头怎么交代!”

  长乐王变了脸色,跪下磕头认罪说自己监察不明。

  皇帝也帮腔:“王府里人这么多,就子攸一个主子,哪里顾得过来呢。”

  “那皇儿的意思,是嫌长乐王府人多了?”太后气乐了,纤长的指尖一点一点:“哀家也知道你们关系好,可这理呀,可太偏了,从来只有下人顾主子,哪里有主子顾下人的——说出去可笑死人了。”

  皇帝没有笑,恭恭敬敬垂着手应道:“母后教训得是。”

  这对母子……关系僵得很呐。我琢磨着,说道:“是我淘气骗了王爷,太后要治就治我的罪吧。”

  “哀家可舍不得治你的罪,”太后似笑非笑,在我腮上拧了一把,软语莺声:“……就这样吧,你呀,就乖乖给我呆在宫里,子攸呢,自个儿回去,给天柱大将军报个信,安惠王和扶风王那里,少不得老婆子给你们担待了。”

  又吃吃地笑:“没了阿月儿,子攸你还识得回府的路吧?”

  长乐王低眉,勉强应道:“太后说笑了。”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留在了宫里。

  我不知道太后留我的用意,威胁父亲?不不不,别说父亲,就是我,也不认为自个儿有这么重要。也许是纯粹想叫皇帝心里不痛快?在宫里住上几天之后,我已经看出来,这对母子的关系何止是僵,简直水火不容!

  太后并不十分管束我的行踪——她很忙,忙得没什么功夫来找我的麻烦。

  我有偷偷溜去见过皇帝,希望能碰上长乐王——他是经常进宫面圣的,我却倒霉地一次都碰不上。只有皇帝,愁眉苦脸在夕阳里。我问他能不能送我出宫,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我,许久,问:“宫里不好么?”

  我说:“宫里很好,可是我想念尔朱川的草原。”

  皇帝于是笑了:“来,和朕说说,尔朱川是什么样的,子攸去过,朕可没去过呢。”

  皇帝大概是个很寂寞的人,因为太后把他的事忙完了,他无事可忙,只好来教我写字,作画,抚琴。我不习惯中原人的纸笔,颜料抹了一头一脸,他看着我笑,这时候笑声倒是难得的畅快。

  日光的影子躲在窗户底下,悄悄溜走了。

  有很久没有见过长乐王,一天,两天,三天。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瑟瑟起了秋风,宫人来传,说太后有请。我被领到重华殿,殿中除了太后,还有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慈眉善目,我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外祖母——她有一双和母亲酷似的眼睛。

  “阿月,你是阿月么?”她颤巍巍地问。

  我不由自主双膝跪地,膝行而近,哭着应道:“是、是我,我是小月儿。”

  外祖母抱住我痛哭流涕:“我的阿眉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狠心这么多年不回来……我的小月儿都这么大了,做阿婆的还没有亲手抱过她……阿婆还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悲啼之下,左右侍婢纷纷落泪。

  良久,云散雨收,我依在外祖母怀中,听任太后笑话我哭得像只花狸。外祖母自是千恩万谢,太后从侍女手中递过来一只包裹,说:“好了好了不哭了,好好跟安惠王妃回去,莫要再乱跑啦。”

  我“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她这是……许我出宫了?

  一直到上马车,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外祖母搂着我不放,絮絮叨叨说阿妈年幼时候的事,绣过的花,抓过的蝶,擅长的琴曲,就好像时光不曾流逝,阿妈仍是许多年前,换上新裙子在外祖母面前跳舞的小姑娘。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阿妈跳舞和弹琴。

  我困惑地想,这许多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是什么让外祖母记忆里快活的小女儿,变成了我的阿妈?

  猛听得外祖母说:“……这下好了,你回来了,阿婆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嫁进宫里去。”

  “嫁、嫁进宫里去?”是我听错了,还是有什么发生了我不知道?

  “是呀,”外祖母笑得一脸慈祥:“太后都和我说了,进宫就封妃,也不算是辱没我家小月儿了。”

  那是正光四年的秋。

  梧桐树的叶子在暮色里哗啦啦地响。

  五 茕茕

  我浑身是血。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说了不进宫他们还是要我进宫,为什么不许我去找长乐王,为什么逼我拔刀!

  杀一条血路,不知道沿途倒下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每一个口子都在淌血,是别人的,也是我自己的。路到尽头,白发苍苍的外祖父持杖封门,他说:“小月儿,你不能走。”

  “我要回家!”我冲他吼。

  外祖父不为所动:“阿怡,拦下她。”

  舅舅遵言上前一步。我筋疲力尽,要靠着长刀驻地才能勉强站立,而拦在我身前的……我环视,是我的外祖母,我的舅舅,我的表兄弟,这些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当年是不是也曾这样逼过我的母亲?

  他们给她以血肉,给她以衣食,给她以尊荣,给她以爱,最后给她以尖刀。

  我忽然想笑,想放声大笑,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当初他们能送阿妈去北秀容和亲,如今自然也能逼我进宫当妃子——去他的妃子!阿妈不恨,我恨!我抹一把脸,咬牙站得直了,笔直,一抬手,刀横于颈:“要么让我走,要么,让我死在这里。”

  沉默,瘟疫一样蔓延。

  他们不敢让我死,不是因为疼惜,而是害怕,怕无法跟太后交代,更无法面对我父亲的怒火。

  黏稠的血顺着刀,然后顺着手臂,汩汩流下来,我昂起头,我把头昂得高一点,再高一点,以俯视众生的姿态等候。我不觉得痛,只是恨,恨意汹涌,灼灼如烈火,灼灼翻卷上来,炙烤我的皮肉。

  外祖母哭着说:“阿月,小月儿……你就听阿婆一次,阿婆不会害你……”

  “我不听!”我尖叫。

  “你!”外祖父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终于做出了决断,他挥杖,在青砖地上划下泛白的线:“我元家没有这等不孝子孙,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有生之年,绝不许你踏进我元家一步!”

  我掉头离去,决然。

  那是深夜里,追风的蹄子踩在洛阳的深夜里,哒哒哒,哒哒哒。空荡荡的回音。偶尔有巡街的士卒,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上来盘问。也许是认出追风的奇骏不同寻常,也许是被我满身血渍震骇,也有可能,以为这就是个噩梦。

  我是噩梦中的罗刹。

  噩梦一样的夜晚,我到长乐王府,叩门,大力叩门,像震天雷一样响,有人来应,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王爷不在。”

  冰冷冷四个字。

  这样一个时间!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还是托词,怕惹上麻烦,不肯见我。但是门砰地关紧,让我别无选择,只能走……往哪里走?依依拨马往北,那是草原的方向,我要回家,我要回尔朱川!

  有瞬间的犹疑,如果父亲也……如果连父亲也要我进宫,那我该怎么办?

  哒哒哒的马蹄声迅猛地湮没了它。

  是不敢细想的恐惧。

  一夜疾奔,城门在望。远远看见有人立在城门之前。天黑如墨,但是我还是认了出来,是的是他,他没有骗我,他是真的没有在府中,他在这里,在这里等我——这是北归的必经之路啊——我这样想的时候,却忘了要问,他如何知道,我被迫进宫?那时狂喜,如悬崖边上,抓到最后一根稻草。

  又或者是,茫茫沙漠里,唇上一滴鸩酒,如何忍得不饮?

  我飞奔过去:“子攸哥哥!”

  “阿月。”他站在城门的阴影里。

  “子攸哥哥你是来带我走的吗?”我兴高采烈:“我刚才去了你的府上,他们说你不在我还不信……你在这里等多久啦?就你一个人吗?咦,你、你怎么什么都没带啊,可有好几千里要走呢……”

  他不说话,他一直都不说话,于是我的惊喜渐渐低落下去,低落下去,然后我看到他手边的枪。

  “你、你是来拦我的?”不可思议,我竟然把话问出了口。纵然每个字砸在月色里,都冻结成拒绝融化的冰。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夜色真凉啊,凉得当欢喜褪去,连血液都冰寒。如果说当初外祖父和外祖母决定送母亲上尔朱川,是为了家族的兴衰,如果说他们逼我进宫,是因为畏惧太后天威,那么他呢?

  我想找一个理由,一个借口,哪怕是谎言。但是我找不到。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切金碎玉:“你要我进宫,要我嫁给皇帝,要我做他的妃子?”

  “是。”我问了无数句话,终于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与其说是一个决定,那更像是一种决心,坚毅如山。我撼不动他。我想起初入中原时候曾听过古老的歌谣,那歌里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我绝望地质问他:“你答应过我的父亲——”

  “对不起。”那是更冷的三个字,呵气如霜,滴水成冰。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当初洛水之畔,陈思王与洛神的诀别是怎样的缠绵悱恻,但是我忽然明白她的心情,如果她离开洛水,如果她追随陈思王坠入凡间,那么她脚下,将再没有一寸土地,供她站立。

  ——我为他离开生我养我的尔朱川,如今……这是天神给我的惩罚。

  我跃马提缰:“让开!”

  他横枪:“如果你一定要走,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如一滴水落在丝帛上,泅染开来。月光浸在夜色里,夜色被月光冲淡,那是死亡的颜色。我曾用它威胁我的亲人,而今他用来威胁我。有人舍不得我死,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中的刀,刀尖的血,慢慢慢慢滑下去,跌落尘埃。

  如我一刀劈下——

  我无法想象滚烫的血从他的身上喷涌出来,把夜色染得触目惊心。纵然我垂着眼帘,我看不到他的面容,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也做不到。我不想他死。

  但是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我用力地、用力地扯断颈上丝络——那只白玉雕成,宝石为眸的兔子,就仿佛茕茕,东走西顾的我,我曾学中原的姑娘,用五色丝缠出繁复的绳结,把它系在颈上,昼夜寒暑,不曾离身。

  而如今……如今我不要了。

  我决定不要了,我用力把它摔在地上,清脆的碎声,割裂往昔的岁月,那些好听的话,那些温柔的眼眸,那些惊艳的笑容,通通都不要了!我拨转马头,月光拉着我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

  我做了皇帝的妃子,在来年开春,皇帝因此改年号孝昌,以示郑重。

  六 嫔妃

  其实没那么可怕,我是说,做皇帝的妃子。

  皇帝对我十分宠爱,应该的。那不是对我,是对我的父亲,对我尔朱川上数万控弦之士的尊重。听起来像一个笑话,但那竟然是真的。

  皇帝安抚了我的外公和舅舅,给我千里之外的父亲加官进爵,赏赐了金银与府邸。

  他为我营建了华丽的宫室,锦绣为幕,珍珠作帘,他送了很多好看的衣料和首饰给我,云彩一样柔软的绸缎,有花月一样鲜妍的色泽,星辰一样明净的宝石,剔透闪烁在我的指尖。指尖如寇丹。

  他亲手给我画眉,在下过雨的清晨,我推窗,雪白一只飞奴挂在树枝上,喳喳地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说起初见,笑话我东张西望。

  也说起遥远的尔朱川,许诺有海晏河清的一日,陪我归宁。

  我投桃报李,学着做一个乖顺的中原姑娘。我收起我的鞭子与长刀,换上那些需要侍女帮忙才能够穿好的衣裳,拘束每一步的距离;我戴上那些美丽的首饰,精细如蝶翅巍巍,我想如果哪天走得太急,也许会叮叮咚咚散落一地——就仿佛我来中原路上那些不断打在车顶上的雨。

  我甚至做过一个女红拙劣的香囊。

  就像草原上的玫瑰,拔掉周身的刺,看上去,和开在中州的牡丹,那么像。我做得很好。连太后都夸我:“这丫头虽然是胡儿,竟没有膻气。”

  我笑盈盈作答:“太后过奖。”更标准的答案应该是“母后调教有功”,但是我没有这样回答。因为皇帝和太后的关系实在太糟糕,我犯不着讨好她。这宫里大部分的人,都配不上我的讨好。

  三月,父亲进京。

  皇帝要陪我出宫去见,太后不许,于是不成行。父亲进宫谢恩,隔着帘,大半年不见,父亲越发精神了,他说母亲很想念我,又扼腕顿足地抱怨:“小月儿你怎么能就这么嫁了呢,阿爹给你准备的嫁妆可怎么办?”

  又问:“他对你好不好?”

  我笑嘻嘻扬眉,装出旧时口气:“他敢对我不好!”

  我粗疏的父亲于是就放了心,乐呵呵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连你高叔叔都担着心,说中原规矩大,怕你受委屈……早知道就不让你跟那小子进京了,我就打了个盹,他就把我的眼珠子给挖了去。”

  我听不得这些旧事,忙忙岔开话题:“阿爹你把追风带走吧,宫里用不上。”

  “啊?”父亲很吃了一惊:“追风可是你一手养大的——你不要,谁敢要它呀。”

  “可是宫里哪有地儿让它撒欢啊,老这样会憋出病来的,”我说:“阿爹你带它回去吧,你要是不要,就送给高叔叔好了。”

  算是谢他惦念我。

  匆匆,父亲又出了京。

  七月七,是中原的乞巧节。据说这一日,被银河隔绝的牛郎和织女会在鹊桥相会,而人间的女子,会借机向织女求一双巧手。皇帝严肃建议我好好乞一下巧,原因是我送他的香囊被臣下笑话了。

  太后也很重视这个节日,她带着宫女和嫔妃,浩浩荡荡去永宁寺礼佛。

  我到过永宁寺,在很久很久以前,却不料故地重游。寺中比丘尼有圆润动人的声线,诵念的经文,太后听得津津有味,我昏昏欲睡。找了借口溜去别殿,壁画上狐狸仍披一身火红的皮毛。

  比丘尼说,是佛教中的兔王本生。

  在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茂密的树林,甘甜的源泉,住着兔子,狐狸,和猿猴。有旅人自远方来,饥渴欲死,兔子、狐狸和猿猴都想要救他,狐狸猎到了鱼,猿猴捧出桃子,唯兔子一无所得,哀哀低鸣,忽有烈火熊熊燃起,兔子纵身而入,以身谢客。

  “那兔子可真傻。”我说。

  比丘尼不敢反驳我,低眉唱了个喏:“帝释天听说了这个故事,把兔子的影子留在月亮上,贵人请看,那月影的形状,可不是像只兔子?”

  “还是很傻。”我冷冷地说。

  看完壁画,转到后园,石榴花已经开谢了,累累的果子还青,柿子倒是火红。要摘一枚来尝尝,猛听得身后有人唤我:“阿月。”

  “你现在……过得可好?”这样轻的声音,像月光浮在鲛绡上。

  我没有答他,因为没有必要。我过得好与不好,和他一个钱的关系都没有。我和他,一个钱的关系都没有。我静默,身后也静默,静默的呼吸声,他说的对不起,轻如鸿毛。我并不是不曾后悔,后悔遇见他。

  那个晨风里一步一步朝我走来,那个说“可是我遇见了你”的少年,因为隔得太久,太远,我已经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陈思王会因为失去洛神而辗转反侧,那是因为他爱过她,但是长乐王元子攸有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

  当初动心的是我,离开父母千里跟随的是我,与外祖反目前去投奔他的是我,被他阻于城下不得北归的,还是我。

  我是大将军的女儿。

  所有针对我的笑容和热情,都有可能是谎言,而我轻易信了他,是我的错,我愿赌服输。

  也许带我进宫,让我遇见皇帝和太后,就和之前他对我的那许多曲意逢迎一样,是处心积虑,而并非巧合呢?

  谁知道呢,我笑一笑,慢悠悠走回到正殿去,听比丘尼诵念漫长而枯燥的经文。

  我没有回头,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失望。

  回了宫,日子按部就班过下去,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对我荣宠稍减,我猜是宫里进了新人,皇帝是个温柔多情的性子,我一早就知道。也好,省心。何况皇帝对我并不坏,甚至更好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歉疚,各种珍奇巧物流水一样送进我的宫室里。

  有天皇帝忽然对我说:“长乐王病了。”

  我这时候已经知道他是皇帝倚重的臣子,不过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迷惑地睁大眼睛,皇帝说:“朕要去探望他,你和朕一起吗?”

  我奇道:“我?”

  “是啊,”皇帝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不是旧识么,去年的这个时候……”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已经被太后留在了宫里。”我淡淡地说。皇帝想一想,也笑了。

  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是并没有。

  那时候是秋天,雨打芭蕉的深夜,皇帝照例没有来,我已经准备安歇,忽然听到的脚步声,恍惚有杀伐之气——是太后,太后领人闯进我的寝宫,威风凛凛地命令:“来人,卸去她的钗环!”

  他们按住我的手脚,我挣扎着,说要见皇帝。

  “想见皇儿么?”太后凑近来,带着胜利者特有的恶意的笑容,一字一顿告诉我:“可惜了,皇儿不想见你!”

  我被强行卸去钗环,剥掉衣物,只一卷破布遮体,然后被塞进马车里,车轮辘辘,不知驶往何方。

  七 囚徒

  命运是一条过于湍急的河,你永远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触礁。

  我总在午夜里惊醒。梦里我总在奔逃,奔逃,却怎么也逃不过那些粗糙的手,逃不过太后艳丽的面容,逃不过她口中那些恶毒的字眼,湿冷的风从门缝里进来,这时候我已经被关在这里两月有余。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起初有过尖叫,有过用力拍门,直到手心出血,有过绝食不吃。天气的寒凉,一日紧似一日,破布肮脏,至今还裹在身上。冷,缩在门边上冷,蜷到墙角去还是冷。

  饭食不堪入口,有沙石,蟑螂,霉味扑鼻而来,但是饿得极了,什么都吃得下去。

  高热,说胡话,连续不断的噩梦,醒来汗湿重衣——如果这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东西可以被称之为衣的话。

  日与夜的颠倒,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但是竟然没有。

  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就如同你永远不会知道生命的顽强。我活了过来,虽然冷,虽然饿,虽然渴,虽然每一日,都生不如死,但是我还活着,我清醒地知道,我还活着。

  在报仇之前,我不会甘心就此死去——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如果太后早知道这一点,未必敢留我性命。

  转机发生在另一个深夜里。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腹中空空,睡得十分警醒。门忽然开了,有人直扑进来,要闪避有心无力,被一把抱住,有个太熟悉又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呜咽:“阿月!”

  是长乐王。

  手足一时僵硬。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就仿佛是一生的喜怒哀乐都在那一刻耗尽。那种喜,绝处逢生,那种恨,为什么是他,那种怕,如果他看清楚我现在的模样会一把推开我吗?那种恐惧,焦虑,惶惑,与之前无穷无尽的期盼交织,百味俱呈。

  我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事实上亦不必我做任何反应,说完这两个字,他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暗夜里看不到他的容颜,手指摸到的地方都是骨头。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我被囚禁的消息,如何找到我,又如何破门而入,我只是在忽然之间,想起我们相遇的那个春天,青的草原,草原上的露珠,天蓝得像谁的眼睛?

  静坐一夜,他到天明才醒,有一瞬间的慌乱,直到看到我。

  “阿月。”声音涩得难听。

  青黑的眼睑,瘦到脱形的脸,枯发如飞蓬。我没见过他这么难看的样子。我猜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在彼此最美丽的岁月里相遇,却重逢在最落魄的时候——如果这都不算是劫数,那什么才算?

  他小心翼翼抚摸我的面容,像抚摸易碎的瓷器:“阿月。”

  像是要到这时候才确认我的存在,确认我活着的事实,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他低低地说他找了好久,他把整个洛阳都找遍了,他说他害怕,他怕我已经死了,找回来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当然是哭过的,在此之前,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这时候只好苦笑。

  他脱下衣袍覆在我身上:“我去求圣上。”

  “你要是想要我速死,不妨去求他。”

  “阿月!”

  他以为是我的骄傲阻止他去求他,但是不,不是。我不得不告诉他这个事实:“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说要去探你的病。”

  他的身影僵住,他说对不起。他总是和我说对不起,我疲倦地想,而我只不过想要一块桂花糕。

  长乐王找到我之后,我的处境大为好转,他不断给我送衣物和吃食,有时是一把梳子,在窗前的晨光里慢慢梳我的长发,发梢枯黄。他不肯给我镜子,我猜我现在一定比我想的还要难看。

  说些言不及义的话,下了雪,开了腊梅,六镇的叛乱愈演愈烈。

  我估算他来探望我的时间,偷偷存下吃食,囚室的窗棂我用碎瓷片磨了很多个日夜,到终于断裂,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这是个我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只能借着月亮微弱的光,凭着长乐王粗疏的描述,走一步,再走一步……我原本是有运气逃出去的,奈何久病体虚,翻墙的动静惊动了人,一时间的火光四起,我被抓了回去。

  一些拳打脚踢。

  然后被丢进一间更窄,更脏,监守更严密的囚室里。

  长乐王的反应比上次要快很多,被转移的第三天,我就见到了他,他说:“阿月,你要出去,怎么不与我说?”

  我淡漠地处理满身伤痕,淡漠地回答他:“我信过你的,子攸哥哥。”

  旧时称呼旧时人。

  我信过他的。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有明媚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睛,那时候我还相信这世上有人全心全意爱护我,那时候我还以为我会回到尔朱川,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日子。

  呵,那时候。

  时光见证梦想的崩塌。

  月光照见他灰败的面容,连唇上血色都褪了个干净,他垂着的手,在微微地抖。他像是想要靠近我,但你最终也没有。月光一点一点淡下去,他依然维系这个古怪的姿势……直到我倦极入睡。

  次日醒来他还在那里,指尖抚过我的眉。他低低地,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在发誓:“我一定救你出去,阿月,你再信我一次。”

  那像是哀求,我一怔,目光上移,看到满头白发如霜。

  命运的车轮偏离了既定的轨道,从这时候开始。

  那是孝昌元年的冬。

  孝昌元年,注定有一个比寻常更寒冷也更漫长的冬。

  也许是怕我再次出逃,长乐王几乎每晚都在囚室里度过。

  到洛阳之后,我们还从未有过这么多相聚的时光,那时候我总在王府等他,却总也等不到。我独自一个人去的永宁寺,我独自一个人上的凌云台,我独自一个人,踯躅走过洛阳的街道。而如今……

  他曾经说过很多美丽动人的话给我听,如今却不大说起,他沉默的时候,眉目的棱角越发分明起来。

  有时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他说阿月你要原谅我。他说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阿月?

  我说我不知道。

  有天晚上月亮很好,他忽然说起他的父亲,是孝文帝——那是皇帝的祖父——最器重的兄弟,曾受命托孤,后来为国舅所害,他说:“那时候我还在母妃腹中,父王不忍与母妃诀别,天使三番两次催促,才不得已跟去,后来尸体运还,母亲大哭,说:‘天道有灵,杀人者不得好死!’”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要说什么?”

  他垂下眼帘:“阿月,我也会不得好死。”

  “不!”我忽然就慌乱起来:“不会的,你不要胡说!”

  他亲吻我的眼睛,低低地笑:“阿月,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样子,大红衣裳,在追风背上,神气活现地说:‘记着,要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的花色,一模一样的轻重,轻一分重一分都不成,要一模一样的!’”

  他学我的口气,说得又急又俏皮,我气得推他:“谁叫你抢我的兔子!”

  “那我赔你?”他说。

  手上一沉,是只白玉雕的兔子,兔身无数裂纹,却还完好地趴在我的掌心里。细看,是用极细极细的金丝连缀而成。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是谁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眼眶莫名其妙地发热:“……你还记着呢。”

  “我一直都记着,”他说:“只要是你的事,我就会一直记着。”

  “我以为你骗我。”

  “我也想,”他并没有否认,只是叹息:“我也想,可是我骗不过我自己。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你,看见你迎着风奔跑,看见你从马背上朝我飞过来,我很慌张地想要接住你——”

  “什么时候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我讶然睁大眼睛:“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梦里呀,梦里的事呀。”他笑得得意又可恶。

  我:……

  我忽然听到了钟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接一声,九九八十一响,是皇帝殡天。

  “你杀了他?”空白的脑海,要许久才慢慢浮现皇帝的面容,苍白的,柔软的眉目。

  “是太后杀了他。”他说。

  我知道那背后必然有他的推波助澜——有人持刀,就得有人递刀。皇帝是太后、也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其实我找不出她要杀他的理由。但是那些曾经复杂如迷宫的线索,在这夜皎洁的月光里忽然如掌纹清晰:“你恨他?”

  “我恨他。”他拥住我,用一种平平的调子承认:“我自小做他的伴读,天生就是他的心腹,他五岁登基,太后垂帘,他年岁渐长,想要亲政,这时候太后已经不肯放手。他要夺回权力,支使我为他奔走,为他北上笼络你的父亲,以清君侧。后来是他心软手软,不忍母子白刃相见,才让你的父亲四处平乱。他心软,太后可没有心软过,他明知道、明知道太后不怀好意——”

  他停一停,像是不能够一口气说出这个事实:“也明知道我不会背叛他,还是决定把你掌握在自己手里。”

  “帝王心术么,如果他对你好也就罢了……”

  “不,即便他对你好,”他双臂合拢,把我抱得紧一些,更紧一些,他喃喃地说:“即便他对你好……”

  “可是,”我怔怔抬起眼眸,最远最远的天边渐次亮起了浮云:“可是他一死,我阿爹就要进京了。”

  ——太后瞒得住囚禁我的消息,难道还瞒得住皇帝殡天?

  八 帝后

  那像是一场极盛大,也极混乱的闹剧。

  太后宣布了皇帝的死亡,宣布新君是个才满月的孩子,年号武泰,大赦天下。两天之后,又不得不承认,皇帝唯一的血脉,“武泰帝”其实是个公主。俄而废帝,改立临洮王年方三岁的世子。

  半月之后,父亲打着为天子报仇的旗号带兵入京。

  我想青史会记下这一天。

  来接我的是高叔叔,还有追风。

  追风长高了许多,对我一如既往的亲热,亲热地摇头晃脑,不断喷着响鼻。我按住它的背,几番几次,都攀不上去。高叔叔别转面孔,一拳击在门口的石狮头上,按剑发誓:“我必为你报此仇!”

  而我的父亲直接拔出腰刀,砍断窗棂,他说不出话来,只仰天怒吼了几声。

  幸好阿妈没有来。

  大将军府于我,其实也是个陌生的地方。府里的奴婢下人我一个都不认识。父亲又说外头兵荒马乱,不许我出门。闲极无聊,只能抱着手炉在火边上发呆,好在高叔叔常常来陪我说话。

  与我下棋。高叔叔棋艺极精,却往往输给我。我神思倦怠的时候,他就沉默,火炉里木柴噼里啪啦乱响。

  有时给我念一段书,汉末的黄巾之乱,距如今,其实也不算太远。

  我问高叔叔:“外面很乱么?”

  “很乱。”他说。

  是长乐王与父亲的里应外合,才有洛阳的陷落。以长乐王在宗室中的威望,纵是太后手握禁军,也没理由撑这么久。我皱眉:“高叔叔你有事瞒着我?”

  “怎么会。”高叔叔干笑一声。

  “阿爹呢?”我忽然想起有些日子没见的父亲:“我阿爹去了哪里?”

  高叔叔看我一眼,很犹豫的神情——很多年以后我才能明白这犹豫背后的波云诡谲:“大将军请文武百官前往河阴祭天。”

  “祭天!”我豁地站起,又坐下去,慢慢坐下去。举手到唇边,一声清亮的呼哨,追风踏云而来。

  高叔叔拉住我:“阿月!”

  “放我去!”我自知武力不敌他,就只能哀求,苦苦哀求:“放我去,高叔叔!”

  他低垂着眼睑,阴晴不定的脸,良久,终于松手。我一振缰绳,绝尘而去。

  那是父亲进京以来我头一回出门。我从未想过,人烟繁华的洛阳会凋敝到这个地步。是处断壁颓垣,满目疮痍,背着包,赶着车,成群结队出城逃难的人,惊恐的,悲痛的,漠然的面孔。

  洛水呜咽。

  我赶到已经太迟,父亲的铁骑包围了两千余手足被缚的人,有太后,嫔妃,宗室,朝臣。箭如雨下。

  “阿爹、阿爹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以为欺负我的小月儿,就不必付出代价了么。”父亲捻须大笑:“小月儿你等着,等阿爹做了中原的皇帝,看谁还敢欺负你!”

  那时候下着雨,很大的雨,雨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冻结成了冰珠子。我觉得我的心在下沉、下沉、下沉……我知道我必然会永堕无间地狱,再不得超生:“谁给父亲出了这个主意,我当为父亲诛之!”

  父亲一怔,像是飞快地瞟了高叔叔一眼,又像是没有。他沉下面孔,怫然不悦:“怎么,阿月是觉得,你阿爹我,当不得中原的皇帝?”

  我跳下马,跪在泥水地里放声大哭:“父亲你要做董卓吗?”

  ——我并不认为夺权篡位有什么不对,我们草原上的人都这么想,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但是中原人不这么想,他们有一整套的规矩,关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中原人这么多、这么多……

  当初西凉董卓也是奉诏进京,当初董卓也曾威风一时,而后……身死族灭。

  我怕父亲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更甚于怕自己永堕地狱。

  我素衣银钗,求见长乐王,一次,两次,第三次他终于肯见我。那时候单薄的日光已经彻底沉到了水平线以下,暮色里一盏灯,孑然。我无法安慰他,对不起三个字在很多时候都太轻。

  那些是他的亲人,朋友,敬重的师长。血染得半江水都红了。

  我知道他恨,我也恨,恨命运无常,把所有人都拖进泥淖里,再怎样拼命挣扎,都不过是一层更深一层。

  “尔朱姑娘这样再三再四的求见,只为了来我的王府观光么?”他说。

  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这样熟悉的眉目,即便是在我给皇帝做妃子的那些时候,我也从来不曾真的忘记过,但是到如今,恐怕是只能真的忘记了……我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人,又何必再拖累他。

  就只垂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我有多落魄?”他笑。

  我不说话,手指慢慢慢慢擦过墙角古琴的弦,我一直想听他弹一次琴给我听,但是一直都没有机会,之前是他忙,之后是我别嫁,后来……再后来……大概穷此一生,都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我甚至都来不及问,当初洛水边上,他吹给我听的,是支什么样的曲子。

  陈思王遇见了洛神,然后离开她……他说得对,那是个美丽的故事。我强行把涌上来的眼泪咽回去:“我只是来看看你。”

  转身要走,他从背后拉住我:“阿月!”

  我说对不起。

  再廉价的对不起,也还是对不起。我不能否认我想要报仇,我想要杀死太后,杀死进谗言陷害我的美人,杀死那些嘲笑过我的贵妇人和欺凌过我的粗使仆妇,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那么多人……那么多。

  更没有想过要把洛阳的繁华付之一炬。

  他说他知道。

  知道就好……哪怕知道以后他还恨着我。

  我说:“你还记得么,燕京山上的祁连池?”

  “怎么敢不记得,”他冷笑:“你说你的祖父曾带你的父亲上去,你说你的父亲想致公侯——你看他如今,是仅仅只想致公侯么!”

  “有时候人身不由己。”我沉默了一会儿,笨拙地、艰难地为父亲辩护:“那不是他的本意。”

  他不说话,可是我不能不说:“那天在山上,你问我听到了什么,我没有回答,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奇怪的鸟叫声。后来到了洛阳,进了宫,问过太常寺,才知道、才知道那是……”

  “那是什么?”声音忽然急促起来。

  “百鸟朝凤。”

  他怔住,良久,方才又冷笑道:“你是想要我做汉献帝,让你的父亲做曹操么?”

  “我确然这么想过,在见面之前。”我伸手抚他的眉,像小兽柔软的皮毛:“现在已经不想了,子攸哥哥,你离开洛阳吧,到别的地方去,哪里都好,天下很大。”我怕!我怕他与父亲反目,更怕父亲杀了他!

  一个傀儡皇帝的屈辱,汉宣帝说,如芒在背。

  “……那你呢?”

  “我会嫁一个皇帝,无论他是谁。”他说对了,我的父亲可以做曹操,不能做董卓——曹操尚可全荣而终,做董卓只能被洛阳人点天灯。

  然而命运早就写好了剧本,所有人只须一步一步往下演,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英雄美人。

  这一年的四月,牡丹花开得最好的时候,长乐王登基称帝。同月,立我为后。他说:“如果你要下地狱,阿月,莫忘了带我同去。”

  他说如果注定须得一个人来为他魏朝天下殉葬,那么就由他来吧,是他引狼入室,是他毁了洛阳,这是他该偿的債。

  九 弑君

  北魏永安三年。

  时间永远比你意识到的过得更快。父亲在那场血腥屠杀之后终于熄了入主洛阳的雄心,也没有引兵北归,而是长驻晋阳。永安二年,他带兵平定了声势浩大的六镇叛乱,皇帝封他作太原王。

  晋阳和洛阳距离并不太远,父亲常常进京来看我,给我带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有时是母亲亲手做的点心。

  高叔叔被发配去晋州做刺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

  皇帝总在西林苑摆宴款待父亲,我每每出席作陪。园中设靶,皇帝引弓举射,每有射中,父亲起舞叫好,随行来的将士也举袂翩翩,酒酣耳热,则拊掌高歌,直到夕阳将下,与左右挽手唱着《回波乐》归去。

  我的父亲,是个很会自得其乐的人,哪怕总理一国军政,也不能削减他的这种气质。

  而皇帝终日郁郁。

  做傀儡总是很闲的,无论汉献帝还是高贵乡公。他倒不给我画眉,他说我一双眉生得极好,不须画,所以只用笔尖蘸了胭脂,在我的眉心,细细描一朵牡丹。

  起初的不习惯,后来也渐渐适应。他开始沉迷于礼佛。洛阳有许多的佛寺,官中的,民间的,壁画上飞禽走兽,金刚小鬼,形形色色的故事,瑰丽的,慈悲的,佛寺里各种神佛,千姿百态。

  他携我的手,慢慢看过去,他偏头对我笑:“阿月你说,我们是做了多大的孽,才有今生的缘?”

  我目视他:“你后悔了?”

  “不、永不!”他很坚决地摇头:“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另外一个人,一次就够了,我不能忍受再来一次。”

  我叹息:“如果当初、当初你不阻我北归——”

  “那么你会被太后格杀于洛阳城下。”

  “什么!”

  “你以为太后当真想要先帝纳你为妃么?”皇帝难得有心情与我说起往事:“不不不,她只是想挑拨我和先帝离心,断掉先帝臂膀;然后在城外设下伏兵,如果你当日执意离城,她就会名正言顺杀掉你,你一死,先帝坐实荒淫之名,到时候,你的父亲痛失爱女,难道还能帮着先帝反对她?”

  “她就不怕我父亲——”

  “她要是能看这么远,又怎么会毒杀先帝?”他淡淡地说。

  不是每个人都有玩弄权术的心机,贪婪不可怕,可怕的是愚蠢。我咬住下唇:“你当时为什么不与我说?”

  他苦笑,没有回答我。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说了也没有用。一个空有尊荣,没有兵权的亲王,一个洛阳城里六亲无靠的孤女,知道了能怎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还能奋起一搏,鱼死网破?

  无知是痛,知道更痛。

  “在生离与死别之间,我选择生离;在死亡与苟活之间,我总是选择苟活,”他擦去我眼角的泪痕,慢慢说给我听:“如果有一天非死不可,阿月,你记住我的话,我会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

  “不、不会的!”我惊慌失措:“父亲答应过我、他答应过我——”

  他俯身,温柔地封住我的唇。

  那是永安三年的春天,洛阳已经渐渐缓过气来,牡丹一年比一年开得兴盛,而长眠于牡丹花下的人,已经被遗忘许久了。

  我被查出有孕,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绫罗绸缎,珍奇瓜果,没完没了地送进宫里来——就好像皇家缺这些东西似的。我哭笑不得,叫他收回去,父亲不以为然:“我又不是送给你的,我是送给太子殿下的。”

  我:……

  我说:“父亲我有事求你。”

  “啊?”父亲愣愣地,还没有从狂喜中回过神来。

  我郑重敛衣,跪而拜,以最虔诚的姿态恳求:“父亲你要答应我,答应我不要让我的孩子失去他的父亲。”

  父亲诧异地看着我:“我已经不打算做皇帝啦,小月儿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儿?”

  父亲从来都一言九鼎,他这样说,我就放了心。

  放心地开始用习惯执鞭的手拈针弄线,做些笨拙和丑陋的小衣裳,放心地开始思考,要给我的孩子取怎样一个独一无二、琅琅上口的名字;放心地开始想,该请那些大儒来做他的老师,要让谁家的孩子,做他最亲密的伙伴;放心地开始揣测,我的孩子,也许会有皇帝那样隽秀的眉眼……

  春尽了是夏,静谧的月光一直照到秋,然后一天比一天冷。

  我开始紧张起来,紧张得什么都吃不下,皇帝总是温柔地抱着我说不怕,没什么可怕的。我有时会和他说我怀念尔朱川,怀念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怀念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和一些过分活泼的兔子。

  他总是静然听我说,静得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他从来不许诺陪我回尔朱川,所以我也从来不知道,他有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十一月中旬,我听说园子里开了腊梅,来了兴致,非要去看一眼不可,走到半路,腹中大痛,我抓着身边人问:“皇帝呢?”

  左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目里的不安。

  “叫他来、叫他来见我!”我嘶声吼出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总觉得我会昏迷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皇帝终于来了,他握住我的手:“我在这里。”

  这才稍稍安心:他在、他在就好。

  我费劲地睁开眼睛,想要冲他笑一笑,然后我看到了他指甲里的血渍。

  我的父亲,死在永安三年十一月七日的下午。他听闻我产下麟儿,喜出望外,轻身入宫,被皇帝设伏击杀。

  我曾求父亲不要让我的孩子失去他的父亲,结果却是孩子的父亲让我失去了父亲。

  世事荒谬,莫过于此。

  我自囚于冷宫,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见过那个曾经让我满心欢喜,而最后满心怨恨的孩子。

  我听见他在冷宫外徘徊的脚步声,也听见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但是我无法原谅他。我的父亲也许不是一个忠诚可靠的臣子,却是这天下最疼爱我的人;他这样顶天立地的一个人,应该死在沙场上,马革裹尸,而不是……

  皇帝有一万个理由击杀我的父亲,不该借我的名义。

  我见元子攸的最后一面,在永安三年的除夕。

  下了雪,结了厚厚的冰,冰柱子在屋檐下挂得长长短短,永宁寺的佛塔很高,我一步一步走上去,悄无声息。

  父亲的遗体已经运回尔朱川下葬,据说是拼了很久。堂哥尽起尔朱川的兵马为父亲报仇,再一次破了洛阳,满城废墟,皇帝被囚禁在佛塔的最高一层,堂哥说:“该怎么处置,阿月,你看着办。”

  我要到这时候,才有足够的勇气问他:“为什么杀我的父亲?”

  “我愿意为你做一个傀儡,”他说:“但是我不愿意我们的孩子继续这样的命运。”

  轰然。

  是我的错,从头至尾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遇见他,不该随他来洛阳,不该做他的皇后。

  我说我爱你,但是元子攸,如果有来生,你我不必再重逢!

  他说不,阿月,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还会找到你。

  尾声:落雕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了。

  我以为我当时就已经死去,在元子攸饮下鸩酒的时候。

  但是我的身体竟然还活了很多年,烽火一次再次地席卷洛阳城,十室九空的空,最后高叔叔打败了我的堂哥,收拾山河,他不满意洛阳残破,将京城移至曹魏故都。我恳求他让我留在这里,他答应了。

  又过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有公主自柔然来,高叔叔出迎,召我相陪,柔然公主有飒爽的英姿,她引弓射飞鸟。有人斜睨我,我抬手,有雕应声而落,我忽然想起,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美貌少年自南来,曾答应为我射雕。

  秋风瑟瑟,忽然之间的泪流满面。

继续阅读:问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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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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