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鼎
青语2019-11-05 10:4428,582

  文/青语

  一 阿离

  巨大的阴影从背后的焰火里扑下来,在丹墀玉阶上伸展,金灿灿的翅膀,鸟喙鲜红,火光里隐约狰狞。这是守护我楚国的神灵,凤凰。据说凤鸣,百鸟来朝,据说每五百年,浴火重生,不老,不死。

  九月的风徐徐穿过空旷的殿堂,影子晃荡,像是要振翅而起。

  王叔踩在“它”的背上。

  公正地说,他生了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孔,并不逊色于我的父王,可是以父王的英明神武,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弟弟?我唇边一抹轻笑:“既然王叔已经决定了,孤写好手令,就着人送到王叔府上。”

  郑国也是大国,我父王生前都没打过它的主意,而我的叔父,却因为母后轻轻巧巧一句感慨“万舞是征戈之舞啊”就决意伐郑。听起来像一个笑话,不幸它是事实。天子万乘,诸侯千乘,王叔开口就是六百乘,胃口实在不小。

  王叔得了我的回复,“哈哈”笑两声,也不行礼,扬长而去。他以为的又一场胜利,其实……我低头看了一会儿凤凰的影子:“阿离?”

  阿离轻得像一抹烟。

  “替我写一道手令,”我说:“命王叔领六百乘伐郑。”

  阿离一手持简,一手使刀,流丽的线条沿着疏密的纹理往下蜿蜒。我躺在玉簟上,枕着手臂看她的影子,一笔一划,一个字,又一个字。“其实不必这么用心,那是王叔的兵,和我没什么相干。”

  “君上要真这么想,”阿离低垂着眼睑,夜风在睫毛的浓荫里不安地拍着翅:“就不会叫我来写这道手令了。”

  我干笑一声,拿锦帕遮住自己的脸:“他们不会为我而死。”

  “不管为谁而死,”纤长的指尖刀光流转,雪亮,寒凉,清清泠泠的声音,就仿佛月光坠地:“总该让他们清楚,是为谁而战。”

  一针见血。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她知道,她总能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想什么,母后说她是巫女,那也许是真的。我支起身子,斜眼过去,素白的颈上淡青色血管,柔软的,脆弱的。然后是细巧的锁骨,那根骨头叫锁,锁住了什么呢?再往下,隐约的山峦起伏,我轻吹一口气,在她耳后,一点胭脂色,溅上半透明的耳垂,渐渐蔓延开去。我说:“阿离,你恨我么?”

  登时僵直了背影,玲珑的骨节,从紧绷的肌肤下凸显出来,琥珀色的瞳仁被烛火镀上暗金色的光:“君上为什么这么问?”

  “我杀了哥哥。”

  这句话在我与她之间,一直都存在着。她从来不说,我却爱看她这一瞬间的僵硬,也许还有仓皇。她是在怀念哥哥吧,和母后一样。谁知道呢。即便她恨,即便她们都恨,赢的还是我,我在这里,南面称王。

  我想我这一刻的眼神,定然是鬼气森森的阴森,但是阿离只淡然看我一眼,淡淡地说:“君上说笑了。”

  我放声大笑,我说阿离,我明儿要去祭神,替我准备祭服。

  “谨……遵旨。”阿离躬身退下,轻得像一抹烟。

  我知她不会走远,所以我并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空荡荡的殿堂,张开手,风从指缝里过去。我偶尔也会想要记起那些过去的时光,比如初见,比如年少。那时候父王还在,想必每一日,都有阳光明媚。哥哥喜欢她,要礼聘她为王后。后来哥哥死了,她还留在这里,在我身边。

  人世间的阴差阳错,错得像一场轮回。

  国之大事,惟戎与祀。

  中原的那些诸侯认定我们楚人蛮夷的理由之一,是祭祀太多的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日月凌空,风雨雷电,生与死,由不同的神灵主宰。种种诋毁与不屑,我是不在乎的,历代楚国国君都不在乎,除了……哥哥。

  因为太久没有下雨,所以这个秋天,我莅临神庙,是为了祭祀云中君,以祈甘霖。

  寺人为我换上黑色长袍,袍子上金丝银线精绣了十二章纹,闪烁如同日月星辰,我张开双臂,余光里瞥见一抹轻烟,不知道为什么欢喜,我挥退身边人,转头笑道:“过来,给我束腰!”

  是阿离。

  ——阿离不喜欢进神庙,当初哥哥在的时候,她就从来不陪哥哥参与祭祀。

  而现在……近乎惊惶的脚步,近乎惊惶的眉目,她近乎惊惶地朝我奔过来,我扬起唇角,一个笑容的雏形,张口要问“你怎么来了”、“什么事这么急”,甚至要举手擦去她鼻尖一点汗珠……直到我看清楚她的衣裳。

  那是一件出奇宽大的黑袍,直长到脚踝,过于宽大了,像是挂在她身上,但是那仍然无法遮掩闪烁如同星辰的十二章纹。我猜她是踩了高屐,所以站在我的面前,几乎与我同高。她说:“有人为君上卜筮。”

  “哦?”

  “筮之不祥。”

  我回过神:“那卜呢?”卜筮分卜和筮,筮为数,卜为象,筮之不祥,可以再卜,如果卜吉,那是无妨的。

  阿离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卜。”

  我伸出去的手,最终落在她的肩上,手底丝绒光滑的触感,这是哥哥的衣裳。这样的衣裳,在我楚国,本不该有第二件:“谁为我卜筮,你吗?”

  阿离沉默着,低头看自己的手,于是我就只能看到隐约的眸光,映着无边无际的暮色,良久,方才出声道:“愿替君上主祭!”

  替我主祭?穿着哥哥的衣裳,替我出现在天地神灵面前,为我的子民求雨?她是要以这样的方式,纪念我的哥哥吗?遥远的地方传来促行的钟声,一声,又一声,我笑了:“阿离,我的江山,不劳哥哥操心。”

  我拂开她的手,从金盘里取过玉带,束在自己腰间。

  二 若夷

  云中君的祭祀是从晚上开始的,暮色笼罩了整个的天空,而月亮还没有出来,祭台高高矗立在湘水边上,里里外外点起了火,火光在水面流动,一串一串变幻的光影,巫祝戴着华贵的羽冠,双颊染色,巫女们已经换好艳丽的裙子,风过去,下摆旋转,一朵一朵如同芙蓉花开。

  洪亮的钟声再一次响起,有人击鼓,有人吹瑟,云磬清脆相和,而排箫悠扬。我驾着七宝香车缓缓出现,人群中暴发出一阵欢呼,巫祝低声祝颂,巫女们闻声起舞,捧着花,牵起长袂,手腕和脚踝上璎璎碎响着银铃,潮水一般向我涌过来,又潮水一般稍稍退却,分站两行。

  当中走出一个大红裙子的少女,扬声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她说她已经沐浴过兰汤,满身都是芬芳,她说她换上了她最美丽的衣裳,华丽柔软有如云英,她说她在这里守候多时,只为看一眼云中君驻足云端的丰姿,她说他的光芒,让他目眩神迷。

  会有人像她唱的那样守望我么?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荒谬而且荒唐,人怎么能和神比,哪怕是万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

  可是……哪怕像阿离守望哥哥那样守望我呢?

  瞬间的失神,所有的声音都已经平息下去,所有的目光朝我看过来,期待的,仰望的,明亮如水波的眼神,脉脉,我微微一笑,替云中君应道:“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我安居在云间的宫殿,有如日月一样的光芒,我驾着龙车遨游四方。

  “皇皇兮既降——”

  少女们齐声合唱,且歌且舞,忽然有人动作一滞,舞步登时就被带乱,惊诧与恐慌就如瘟疫传染开来:“月亮、月亮!”细细碎碎的声音,从不同的人嘴里发出,涓涓细流,汇成浩浩汪洋,所有人都抬头往天上看,一轮红月,挂在我的头顶。

  那就仿佛红日尚未坠落,那就仿佛是谁滴血的眼睛,那就仿佛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口。

  隐隐狼嗥,被苍茫的秋风吹来。

  “有人为君上卜筮……”阿离在沉沉的暮色里说。

  “筮之不祥……”

  “那卜呢?”我质问的声音。

  “没有再卜。”

  没有再卜,是因为没有必要吗,还是说,如果由哥哥来主祭,就不会有这样的不祥之兆?我抬头,恍然哥哥就站在月亮里,金冠束发,眉目端方,是素日常穿的淡青色直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绣上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熠熠生辉。暮云聚在他的脚底——云中君、他才是云中君!

  那我呢?

  我是假的,我是篡位者,我谋杀了我的哥哥,我冒充他站在这里,所以我无法与神灵沟通,所以上天降下不祥之兆!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这是我应得的东西,我会比哥哥做得好、更好!我握紧拳,不知道该怨恨神灵还是命运。

  又一声惊叫:“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一朵红云,正越来越快地往水里坠去。

  我跳下车,耳际嘈嘈,有人喊救命,有人高诵神灵的名字。混乱中起了风,像是一声令下,上百支烛火齐齐灭去,遮天蔽月的烟尘,伸手不见五指,有人哭喊,有人尖叫,有人奔走,有人摔倒,不辨东西。

  也有人执着地继续往下唱:“飚远举兮云中……”

  声遏行云。

  不、不能就这样结束。

  我迅速朝水边奔过去,从无数摔倒的人头顶,忽然面上一热,下意识伸手,握到一把滚烫,隐隐的红光环绕,我无法感知它的质地,也许是云,或者冰绡,但是我看到了它的长度,我抓住一头,奋力往水中抛去:“抓住、抓住它!”

  “抓住它、抓住它!”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应和,在耳边,在极遥远的回忆里。

  手上一沉,我深吸一口气,用力——

  坠水的红云从水中浮起,再冉冉上升、上升,红光却在不知不觉地缩短,到她终于落回地面,我手中的红光,就和它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又消失了。

  风止,尘静,一轮明月皎皎。

  惊慌失措的人们到这时候才醒过来,停止了哭喊,奔走,恐惧,他们虔诚地拜服在我的脚下,巫祝一步一叩,亲吻我的足尖。我转头看向那个全身湿漉漉的少女,就仿佛站在极高极高的云端之上,低声吟哦:“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九州四海都在我眼底,受我泽披。

  少女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方才捧手在心上,抽抽噎噎唱出最后两句:“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无限哀婉的样子。

  我问她:“你哭什么?”

  她说:“我、我、我毁了祭祀,请君上治我的罪。”

  我生平所见过的人,有英明神武如我的父王,温良恭俭如哥哥,有叔父这样张狂和骄横,有母后这样冷清高贵,也有阿离……蜻蜓点水地跳过这个名字,也许是因为我无法用一个词来形容她。更多的老奸巨猾,勾心斗角,城府深沉,而眼前这个少女,她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人。

  父王曾教导我说,如果你难过,你就笑,越是难过,要笑得越是欢快,这样,让所有等着看你哭的人失望。而这个姑娘,她的悲痛与眼泪,都这样坦坦荡荡,简简单单地呈现在面前,纯粹仿佛没有阴影的阳光。

  “不是你的错,”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若夷。”她仰起面孔,就如同不曾掩饰她的悲伤一样,丝毫也不掩饰她的欣喜与倾慕。她双目灼灼地看着我,就仿佛我是她等候千年的神。

  “若夷。”我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把手伸给她:“你上来。”

  少女先是一惊,但很快明白过来,欣欣然起身要登车。有人拦在她的面前:“君上不可!”

  “子文?”子文是我的令尹,官位虽高,手无权柄。他是斗伯比的私生子,有野心有抱负也有才干,但是不为家族所承认——也许就因为不为家族所承认。我默然看了他片刻:“有什么不可?”

  “只有王后才能与君上同车,若夷她——”

  那仿佛是排演过千百遍的台词,无须过脑,无须多想:“既然如此,若夷,你愿意做我的王后吗?”

  若夷急切地、像是怕我反悔一般,用力地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我说:“那么子文,替我下聘。”

  宫车辘辘,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没有往后看,所以我并不知道,这场祭祀里,到底来了些什么人,谁在觊觎,谁在挑拨,谁在观望,有多少人在等候一场既定的幸灾乐祸,等候我的结局。

  我扶住车轼,我发现我的手在抖,我的整个人都在抖。其实我不敢去细想,如果那轮不祥的红月一直挂在天上,如果若夷落水惊死,一场没有完成的祭祀,会给我的子民,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而朝中又会有怎样的风向,周天子会不会顺水推舟,把楚国的国君,换成我的叔父。

  莹白一只手,悄然覆在我的手背:“君上,你冷吗?”

  我摇头:“你怎么会落水?”

  “我、我……”少女神情张皇,眼泪蓄在眼眶里,盈盈欲落,最后双手捂住脸,她期期艾艾地说:“我光顾着看君上,一脚、一脚就踩了空——”

  我不解:“为什么看我?”

  ——谁让她看着我!

  “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君上这样好看的人……看一眼少一眼……”

  是的,一场可能引发天崩地裂的变故,一个可能让我万劫不复的意外,竟然源于这样荒谬到可笑的理由,我扬眉想要笑,不知道为什么笑不出来,长长舒一口气,大雨在我身后,瓢泼而下。

  三 母后

  成亲这样的大事,我不得不去见我的母后。

  母后住在含章殿。含章是一把刀的名字。父王最喜欢的刀,配他最喜欢的女人。可惜母后不喜欢刀,她喜欢剑。刀有王者的霸气,剑是彬彬君子,像……息侯。息这个国度,已经被父王从版图上抹去,起因是息国的国君,娶了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的父亲曾经得到过一个宝贝,世人称之为和氏璧,这样的东西,落在凡夫俗子手中,本身就是一种罪。息侯得到了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不把她藏起来,却带着她招摇过市,结果被蔡侯垂涎。息侯于是想到了一个奇蠢无比的主意,他挑唆我的父王攻打蔡国,蔡侯失国,对我的父王说,息夫人美得无双无对。

  他是对的,在廿年以后的今天,我的母亲,仍是这世上少有的美人——否则王叔凭什么神魂颠倒?

  我在含章殿门口等了片刻,女侍传我觐见。

  母后在琴室等我。

  一步踏入,就被扑鼻而来的浓香呛住,也许是龙涎,或者沉水。这样浓烈的香,浓得简直像是在掩盖什么。我皱了眉,我说母后,我要娶若夷做我的王后。

  “若夷?”母后拢手于袖:“斗伯家的女儿?”

  斗伯是名门望族,在楚国的地位,仅次于王室,所以以子文之才,都不得列入门墙——是的我并不是多么多情的人,我需要一些东西,如果不能从正常的途径得到,我不介意不择手段。

  “我以为你会立阿离为后。”母后轻轻巧巧拨了一下弦,铮然。

  我呆住。

  母后瞟我一眼,笑吟吟地说:“怎么,没想过?也对,娶阿离能有什么好处,你要她做的事,不必娶她,她也会为你做。”

  我想那或者是真的,我这样的人,我的婚姻,怎么可能不用来换好处。不过是一场交易。我和阿离之间,不必这等交易。我缓缓坐下来,重复我的请求:“母后,我要娶若夷为后。”

  “如果我不同意呢?”母后低眉,再拨一下弦,羽调,促而急。

  “母后会同意的。”我放柔声调,让我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像命令,或者威胁。我并不想惹怒我的母后,这对我全无好处。

  然而母后这样的美人,哪里能够容忍这样的对待。她长身而起,怒道:“谁说——”

  “我说的,”目之所及,母后长袖之下微露的指尖,指尖蔻丹,折损的一片。谁会伤到她,谁敢伤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琴室里回荡,一个字一个字,从舌尖吐出来——就仿佛毒蛇吐信:“我的意思,就是母后的意思。”

  “你!”

  “儿臣告退。”

  行礼,转身,惊鸿一瞥,母后怒气尽敛的脸。那样难描难画的眉目,那样难描难画的笑容。我从未看到过这样诡异的笑容,也从未听她用这样诡异的调子与我说话,她说你会后悔的,阿恽。

  “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听起来从容,但还是快得像在逃,逃离那个浓香的琴室,逃离母后指甲上的伤,逃离那些诡异的笑容和诡异的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人生命里总有一些东西,不是自己能够掌控,也就不是自己能够逃离。命运织就了怎样一张网,所有在网中挣扎的人,一无所知。

  寝殿里的寒凉,一丝一丝沁入骨髓,再厚实的丝绒,也不能让它暖和起来。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凤凰披着五色的纹彩,居高临下,俯视众生。我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低低地喊:“阿离!”

  阿离总是在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无论阳光灿烂,还是无边无际的深夜,阿离总是在的。她已经换下那件可笑的衣裳,苍白着面孔,眉目青青。我说:“我听说有一种巫术,以指尖血为引,遮天蔽日。”

  “君上去见了王太后?”

  我没有作声。

  我在忽然之间明白为什么我无法用一个词形容她。她离我太近,近到我恍惚以为,是相依为命,不,比相依为命更近,近到……血肉相连,所以我无法剖析,哪一部分是她,哪一部分是我,自然也就无从论断,她是怎样一个人。

  看清楚自己太难。

  “如果今日,你替我主祭,是不是……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是。”

  真话总比谎言更锋利。虽然我知道母后不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她从来不曾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我,但是我身上,总还流着她的血,我总还长了这样一张,无须辨认就足以证明身份的脸。

  她以为浓香可以掩饰血腥的气息,她以为长袖足以遮盖巫术的伤,她以为砌词能够扰乱我的心神……却都笔直地指向同一个结果:是她制造了祭祀中的不祥之兆,那轮惨红的明月,不知所来的风,上百支齐齐灭去的火。

  “她是……要杀我吗?”那简直荒谬得不像是一个事实。

  “不,”阿离的眼眸闪了一下:“我想,王太后大概是想让君上为难。”

  因为哥哥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好过过,所以也不容我在这个位置上,有片刻得意,所以让我祭祀不成,失去神灵的欢心,在臣民面前,失去君主的威望,让我众叛亲离,就像、就像我的哥哥?

  “他没有。”阿离说。

  “什么?”

  “先君。”这是阿离第一次主动在我的面前提起哥哥:“先君薨逝的时候,并没有众叛亲离,王太后还念着他,还有君上你。”

  我?我默然。我和哥哥见的最后一面,她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又知道多少?还是说,哥哥生前就对她交代过?这些年我并没有盘问过她,她也从来不曾提起,我一度以为她会恨我,但是并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那你呢?”

  她迟疑许久,没有回答。

  连“君上说笑了”这样的敷衍都没有。我心里忽然酸楚起来,这个和我近到血肉相连的人,她留在我的身边,也还是为了我的哥哥。哥哥才没有众叛亲离,虽然我杀了他,但是众叛亲离的是我,是我,一直都是我。

  没有人会守望我……

  脑中忽然闪过若夷的眼睛。她那样天真地看着我,那样天真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君上这样好看的人……看一眼少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噗”地一下笑出声。对上阿离诧异的眼眸,我下意识转移话题:“那么这次……王叔有插手吗?”

  “应该没有。”阿离沉吟:“子文的人盯紧了他,如果有异动,应该会有回报。”

  “那伐郑……”

  “都安排好了。”

  忽然间的无话可说。我偏头看她,她正襟危坐在夜色里,脸色比平常更为苍白。像是神庙里,她匆匆朝我跑过来的样子,鼻尖上一点汗珠,心里忽然柔软。我抬头要抚平她的眉尖,她略略偏头躲开去。

  她说:“我要回家一趟。”

  “回……神庙吗?”

  她摇头,我于是再想不起,她还有别的去处。但是她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话到嘴边,半晌,只道:“赶得回来我的大婚吗?——我和母后说了,要迎娶若夷,子文已经替我去下聘了。”

  我想我无须解释,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添了一句:“若夷是斗伯家的女儿。”

  ——也许是母后的问话,到底在我心上,留了影子。

  阿离低垂着头,眸光并不聚焦,良久,终于还是点了头,起身离开,走几步,忽又停住,低低地说:“我没有。”

  “我没有背叛他,但是我也没有惦念过他。”

  极轻极轻的脚步,轻得像一抹烟。到影子消失在转角,我才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哥哥,她没有背叛他,但是也没有惦念过他。我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我想定然有些什么,但是我还没有明白。

  有些事,明白太早,或者太迟,都是一场绝望。

  四 离别

  阿离走了有多少天,是个难以计算的问题。

  总恍惚以为还在,只要一个眼神,一声低喃,就会如轻烟一般出现。所以总要到话出口,得不到回应,才微怔,惊觉,然后自嘲。习惯是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我习惯阿离的存在,如同我习惯有两只眼睛,一双手,习惯我的背后,有影随行。

  有很多的事要忙。祭祀中的神迹,让我获得了更多效忠,而我与若夷的婚事,也让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斗伯氏心中的天平,或多或少偏向了我,接踵而来,是王叔大败于郑的消息。

  我简直可以想象王叔这时候的脸色。

  隐秘的喜悦,如涨满风的帆,将我渡进芷阳宫。哥哥生前住过的地方,哥哥最后殒命的地方,那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在空荡荡的殿堂里,宽大的金座,那么冷,那么硬,那么多人梦寐以求。

  他笑着说阿恽你来了,能死在你的手里,真好。

  到我身边来,他说,拔你的刀,割下我的头颅,然后记着,为我报仇,我的……弟弟。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就如同我不能够明白他为什么执意要杀我,逼得我不得不弑君,直到……我也坐上这个位置。

  父王猝死背后的阴谋,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关系,身不由己的君王,先是哥哥,然后是我,那些忧虑徘徊,惊惶恐惧,暗夜里的热血与孤勇,求生还是求死,以及所有不能出口的怨恨,唯一洞悉的人,我轻轻地喊:“阿离!”

  没有人应我。

  铺天盖地的欢喜与铺天盖地的悲哀在同一个时刻落了空,我抚摩宫墙上柔软的线条,呆呆地想,原来阿离于我,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

  “哐当!”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起,握刀在手,我厉声喝问:“谁?”

  “……我。”金座背后抖抖索索站出来的少女,怯怯地回答,皎洁如明月的眼眸里,有粉泪盈盈。

  “若夷?”我几乎忘了宫里还有这样一个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少女结结巴巴地说:“我看见君上、我好久没看见君上了,我……所以我……”

  颠三倒四,但是我竟然听懂了,是许久没能见到我,偶然碰见,所以尾随而至。她不是这宫里的人,不知道芷阳宫的禁忌,又或者她以为她将成为楚国的王后,所以我的宫廷里,没有她不能涉足的禁区?

  我沉下面孔:“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是是是……我、我这就走。”少女的惊惶,如狼爪下的羔羊。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她。惩戒?她毕竟将是我的王后;责骂?可是这样天真的眼神……我静默了一会儿,叫住这个频频回头,一步一挪的少女:“你——回来!”

  少女如获大赦,欢天喜地奔过来:“君上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见过这样赤裸裸的谄媚,只能勉强别过面孔,斟酌用词:“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游览过我的王宫,自我从哥哥手上得到它,或者更久,自父王死后,我就再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情仔细打量它,这些繁丽的窗,曲折的廊,这样明净的水光,映着星月,也映着阳光。

  苍翠色的阳光——春天,原来是春天到了,才这般姹紫嫣红开遍。

  我想我是在黑暗与鲜血中生存了太长久的时光,久到我已经忘却鲜花的颜色,与阳光的味道,还有阳光下,少女欢笑的声音,她摘了很多的花,织成环,戴在我的头顶。她说君上,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我这样回答她。

  太仓促的诺言,也仍然是诺言。

  渐渐游遍整个王宫,婚事的筹备,也到了尾声。偶尔会想,阿离呢,她答应会回来参与我的婚礼。她答应我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怀疑,她会赶不回来,或者永远都不再回来。

  只是时间越来越近……我召了子文来见。

  子文的气色很好,王叔战败,我重建王权的尊严,作为我的心腹,子文抢到了不少权柄,连斗伯氏,也一改素日的高不可攀,承认了他。我翻看着竹简,漫不经心问:“阿离到底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阿离?”子文笑了:“阿离已经回来了啊,君上还没有见她吗?”

  阿离回来了。

  我像是很久都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好的消息,子文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挥退了他,低声唤道:“阿离。”

  “阿离?”

  没有人应声。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没有人应声。空空的寂寥环绕在我的身边,几乎触手可及——原来寂寥是这样的,即便全世界都还在,只少了一个人,伸出手,所有的回应都成空。

  也许是匆匆归来,还没来得及见我。我这样安慰自己。转头往寝宫去,不过几步距离,远得叫人心慌。

  “君上!”若夷兴冲冲地等在我的目的地:“君上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

  门忽然开了。我看见阿离的脸。不仔细想,不知道离别之久,不仔细看,也不能够察觉,眼前人,与记忆中的人,有什么差别。她屈膝向我行礼:“君上。”

  我用尽可能平淡的声音回复她:“你回来了。”

  “你是?”若夷从我身后探出头来。

  “阿离。阿离,这是若夷。”我并不觉得她们有相识的必要,但还是尽职尽责地为她们做介绍。

  阿离再行了一次礼:“见过王后。”

  我张口要解释我们还没有成亲,若夷还不是王后,若夷忽然叫出声来:“阿离——你是莫离?”

  “你认识阿离?”

  “我曾经被养在神庙里。”回答我的却是阿离:“若夷,好久不见。”阿离自小被养在神庙里,我是知道的,我只是习惯性地想不起来,若夷这样一个快活的姑娘,也曾是神庙里的巫女。

  若夷滔滔不绝地抢了我和阿离所有说话的机会,她叽叽呱呱地笑:“……我们有多久没见过了,两年、三年?不不不肯定不止……阿离我就要成亲了,你在我和君上的婚礼上跳承天舞好不好……巫祝一直说,再没有比你更出色的舞者了,你走之后,他念叨了多少年你知道吗——”

  “不好。”

  若夷一呆:“什么不好?”

  “我不能在君上与王后的婚礼上跳承天舞。”

  “为、为什么?”许是没有想过会被拒绝,若夷结结巴巴地问。

  我也想问。

  “我累了,君上,请容我告退。”阿离再行了一次礼,中规中矩地退了下去,这一次,不像是一抹烟。

  五 子文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阿离,虽然她一直都是冷淡的,但是冷和冷不一样。

  我比若夷更困惑。承天舞里有祝福的意思,难道阿离不愿意祝福我?还是说,因为若夷封后,让她想起哥哥,想起她最终失之交臂的名分,楚国的王后,是的她差一点,曾经是我楚国的君王后。

  “阿离是喜欢君上的吧。”若夷忽然说。

  “什么?”脱口而出的仓皇。

  “阿离是喜欢君上的吧,所以才不愿意为君上的婚礼跳承天舞——君上不知道么?”若夷摘一朵桃花,巧笑倩兮,斜斜别在我的领口。

  阿离是喜欢君上的吧,所以才不愿意为君上的婚礼跳承天舞——君上不知道么?三十个字,一个字一个字排进我的耳朵里,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就仿佛——

  就仿佛河水决堤,呼啸而来的洪流,滚滚,冲毁所有,所有我熟悉的,岁月,记忆,我熟悉的人,我熟悉的认知。

  夜深得这样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满殿梦的声音,听见自己的脚步,啪嗒,啪嗒,听见犹豫的叩门声,笃笃笃,笃笃笃,,月光铺在地面上,我踩在月光上,冰凉。

  门无声无息开了。

  最熟悉的眉目,最熟悉的人,以最熟悉的姿态站在月色里,忽然又陌生,我张嘴,又合上,再张嘴,我从来不知道问一句话要这样多这样多的勇气,多到……这样阴暗与血腥的心,都无法负荷。

  我不出声,阿离也不,静然在月色里,等,等候的时间漫长如地老天荒,月光一点一点从指尖坠下去。

  天就要亮了吗?

  天亮以后,梦就会醒了,梦醒——我忽然能够出声了,这样匆忙:“若夷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是真的。”

  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我在瞬间听见高山上冰雪融化的声音,听见山间泉水叮叮咚咚的欢快,听见一路鲜花,一朵一朵盛开,我听见所有的鸟都在云间歌唱,听见天地山川所有的神灵,都露出了微笑。

  “阿离。”我低声叫她的名字,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也和以往的无数次不一样:“你为什么、为什么从来都不和我说?”

  “我说过的。”黯然,如同叹息。

  是,她说过的,我的笑容忽然僵住,她说“我没有背叛他,但是我也没有惦念过他”——如果不是为了守护哥哥的江山,那么她留在我身边,不是为了我,还能为谁?她说这句话,就在她离开的前一晚,在我祭祀云中君的那天,也就在那天,我和母后说,要立若夷为我的王后。

  若夷将是我的王后,已经宣诸于天下。

  就算没有,斗伯家的势力……也不容我反悔。

  我没有打算反悔,虽然我曾经以为只是一场交易,而若夷不止是交易,她给我带来阳光和鲜花,但是阿离、阿离是不一样的,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伸手抚她的发梢,我说:“我会和若夷说,让你做我的夫人。”

  ——周天子立王后一,夫人三,嫔九,世妇二十七,天下诸侯悉效仿之。

  “我不能让你做我的王后,但是……你不必给若夷行礼,不不不你不必去见若夷,阿离——”

  阿离没有动,也没有应声。

  “阿离!”我提醒她:“若夷是斗伯家的女儿。”

  “我知道。”那样柔软的三个字,柔软得简直不像是阿离的声音。我忽然觉察到异常,扳过她的面孔,看见满面泪痕。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离的眼泪,从来没有。即便是在哥哥死的时候。

  她为什么会哭呢,我茫然地想,茫然地叫她的名字:“阿离?”

  阿离深吸了一口气,我猜她是想露一个笑容,但是没有成功。她退开半步,向我行一个标准的、参见君王的礼节,她说:“子文向我求亲,我答应了。”

  高山上的冰雪停止了融化,山泉停止了流动,所有的鲜花,都呆呆地忘记了盛开,鸟儿从云端栽下去,天地山川,所有的神灵,在同一个时刻僵滞了笑容。我在忽然之间想起母后的话,母后诡异的笑容,在浓香的琴室里,受伤的指甲,她说你会后悔的,阿恽,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要后悔,为什么会后悔?

  我笑了,我说:“阿离你说谎!”

  她说谎,她一定是在说谎,明明她心慕我,怎么会答应子文的求亲!但是我眼前分明浮现子文欣欣的眉目,他说“阿离?阿离已经回来了啊,君上还没有见她吗?”他怎么会知道阿离已经回来了,他怎么能比我更早一步,知道阿离已经回来了!

  我说:“不、我不允许。”

  “我不准!”

  阿离还是不说话。

  她不必说话。我是楚国的君主,我能掌控无数人的生死、荣辱,但是我不可能左右臣民的婚姻。阿离会嫁给子文,阿离会离开我,于是整个的王宫,不,整个的楚地千里,空得像一张网。

  寂寥是这样的,就算全世界都还在,只少了一个人,你的眼泪与欢愉,就再无人分享。

  “我杀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唇齿之间逼出凛凛寒意。

  阿离说:“不、你不会的。”

  是,我不会的。子文是我的左膀右臂,只要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我就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阿离果然……是天下最知我的人,知道我哪里最软,哪里最痛,哪里最无可奈何。我只能做最后的挣扎:“可是你不爱他。”

  “来日方长。”阿离这样回答我。

  我惨然地笑,惨然地放手,惨然地,一步一步退开。阿离在我的视野里,一直,一直,一直都在。

  六 狩猎

  夜漫长得叫人心凉。

  人永远不会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忽然记起以为自己早已经忘掉的一切,比如……哥哥的死。

  哥哥死在一个雨天。荆楚之地的梅雨季节,会持续很漫长的时间,直到那些红的樱桃,绿的芭蕉,通通都褪去新鲜的颜色。我砍下哥哥的头颅,鲜血突兀地涌出来,那么多,多到我不知所措。

  然后那个脸色苍白的黑衣女子镇定地出现在我的身后,她说:“君上节哀。”

  淡漠如霜雪的颜色。

  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出我的悲哀,也许是我沾满鲜血的手。

  那时候我们已经三年未见。三年前,是父王威风凛凛地出征,然后被送回来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们说父王打了败仗,气急攻心,引发了旧伤,又不肯服输,转而战黄国,最终得胜归朝,病逝于途中。

  不不不,那不是全部。全部的真相是父王出征之前,卜筮不吉,母后说:“王薨于行,国之福也”;真相是父王兵败回城,疲病交加,被大阍鬻拳拒之城下,不得已转战,最后……马革裹尸;真相是父王死后,鬻拳自裁,于是永远都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让父王不得生还。

  那是六月,骄阳似火。

  寺人送哺食来,我稍稍进食,然后就昏了过去,醒来我看到阿离,阿离的眉目锋锐得像月光里的画,她说:“君上要杀你。”

  她用一种平平常常的调子向我宣告这世上最残忍的消息,我呆呆地,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你说什么?”

  她说:“公子信我的话,就快走吧。”

  我信了她,也许是因为……因为那些我已经再记不起来的,更早的记忆。太漫长的光阴湮没了所有,所有可能。阿离和我,到底有没有过如若夷一般无忧无虑的时光,我已经记不得了。

  我记得的,是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在哥哥死后。

  朝堂上的派系林立。为了利益,当初由不得哥哥,如今也由不得我,都不过是刀,一把刀有一把刀的觉悟。他们能逼得哥哥杀我,能逼得我弑君,自然也能再逼出第二个、第三个……更多野心勃勃的篡位者。

  留给我的时间不太多,在生与死的边缘辗转,承受母后的怨恨与仇视,寰宇之内,谁与我同行?

  最初的如履薄冰,我记得阿离手上的血,之后的尔虞我诈,借王叔这把不太锋利的刀,收拾掉一个又一个的人。我记得每一次的欢欣,每一次失望。但是渐渐不再回首,也渐渐忘了,来路艰难。

  这样黑,这样冷,这样远,这样绝望的一条路。

  忘了……阿离。

  我该,忘了,阿离。忘记怎样在黑暗与阴谋中呼吸,忘记我们有过怎样鲜血淋漓的一双手,我该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习惯那些我早已忘却的,更早更早的,还没有她出现的日子。我默默地想,铜柱上凤凰巨大的羽翼温柔地覆进我的眼睛里,眉睫之间。天边不知不觉亮起的晨曦,照在脸上,冰凉。

  ——我想忘掉阿离,我就能摆脱那些踯躅挣扎的记忆,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阳光和鲜花,可是我从来不知道,阳光还可以这么凉。

  我起身召见子文。

  他恭恭敬敬站在我的面前,挺拔如松柏。这个我一手提拔的年轻的臣子,他取走了我心尖的热血。他会带走阿离,阿离将永不会回来。这个事实让我心中酸痛。这样的酸痛,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平息。

  比如,呼啸的风,与滚烫的血?

  我说子文,陪我狩猎。

  子文吃惊地看着我:“君上,眼下并不是狩猎的时节。”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应该留给飞禽走兽繁衍生息。可是我迫切地需要它,我迫切地需要奔跑,杀戮,鲜血,浇灭心头熊熊燃烧的焰火。我说:“你要抗旨吗?”

  “臣不敢。”他立刻就跪了下去。

  他不敢拂逆我的旨意,却敢迎娶我爱的人。我催马在山林中奔跑,料峭的风呼呼地从耳边过去,快得像在飞。我追过一只兔子,又追上一只麂子,我看见一头狼,促马奔上前去——

  “君上!”有人横马阻住我:“君上不可!”

  我冷冷注视他,轮廓分明的面孔,猛地一紧缰绳,骏马扬蹄,长嘶:“滚开!”

  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恼羞成怒,提起鞭子,劈头盖脸抽过去,微微的血腥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子文跳下马,跪而谏说:“君上不可妄置自己于险地!”他是我最忠诚的臣子,我默默地想,默默收回长鞭,攥紧。

  “起来!”我说。

  子文露出笑容。

  “你要娶阿离?”这句话的艰难,只有我自己能懂。

  子文的眉目忽然柔软起来,柔软如一汪春水,有深碧色的水草,与荡漾的涟漪:“是。”

  我别过脸,太阳从山林的东边升起,东皇太一淡金色的目光,注入到我的血液里,寒凉整晚,到这时候才感触到微微的温意,这稀薄的暖,让我的问话,从容如以往无数次,我与他之间的君臣奏对:“如果……我不许呢?”

  “君上!”不能置信的震惊。

  我重复,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给他听:“如果……孤不许呢?”

  子文的欢喜被冻住。

  整个的山林里,就只剩下鸟叫的声音,阳光穿透轻翠色的树林,照在他的脸上,我的手上,光与影的流动,变幻如命运的弦,风过去,哗啦啦的响声,静谧的呼吸,沙沙地,是什么虫子在爬?

  马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一缕一缕,喷薄在春天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他终于做出决定:“君上乱命,臣不敢从。”

  “不从?”听起来有一点点诧异,但其实并不,我知他,也知阿离。

  “不从。”

  “你要多少美人,孤都给你。”

  “君上难道没有听说过,弱水三千,有人只取一瓢饮?”少年披沐一树苍翠色的阳光,坚定地像守护自己领土的国君,寸步不退。我的心忽然绞痛起来:“如果、如果你不从,我就杀了你!”

  “那君上杀了我吧。”他说。

  手下不自觉一紧,骏马昂首嘶鸣。我想要问他,阿离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舍身忘死,也许他会反问,阿离有什么不好,值得我这样……昏聩无道。那也许是该告诉他,阿离没什么好,那个狠心绝义的女子,什么都不好,但是她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记忆,我的岁月,我割舍不掉的过往。

  ——我在那一刻知道为什么桀纣会失掉江山。也许妹喜和妲己,都并没有传说中的美貌,只是那些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君主,别无选择。

  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三千弱水,他只取一瓢。

  于是所有反驳,诘问,威吓,都苍白。

  阿离会爱上他的,这样英俊,忠贞和聪明的男子。就像阿离说的那样,来日方长。哪怕她如今还爱着我。时光会冲刷掉这一切,冲刷掉记忆,冲刷掉岁月,冲刷掉过往,所有,有我的痕迹。

  便纵然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她会忘掉我,她会像这俗世中所有的贵妇人一样,有三两个孩子,然后专注为他们谋取富贵和前程。她会和她的丈夫坐在夕阳的余晖里,相对而食,也许盘盏中的食物,并不如宫廷珍馐。

  她会抬起脸来对他笑一笑,在风里,暮云四起。

  而我还有一整个王宫的美人,有阳光,有鲜花,也许还有星光和月光。再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漫长得,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

  原来人还会怀念黑夜,纵然那么冷,那么长,那么绝望。

  我垂下长鞭,垂下手,我说你走吧。

  子文迟疑片刻,应道:“我为君上猎虎。”

  纵马而去。

  我猛地抬起头,盯住他的背影,我慢慢抬起我的手,我慢慢抬起手中的弓,弓上的箭,手指一个一个放下去,一个一个松开,清晨的风,清晨的雾气,清晨的阳光,遮在我的眼前,他的背影忽然模糊起来,最后一个手指,松开,这个我最器重也最忠诚的臣子,就会倒在我的箭下。

  我有十成的把握,我松不开一个手指。

  但是我忽然听到了风声,这样紧,这样急,这样从容不迫。子文倒下去的地方,我看到王叔的脸,王叔笑嘻嘻地说:“君上不忍之事,臣愿代劳。”

  生与死,隔了太近的距离。

  臂粗的烛火,照见灵堂的肃穆,亮如白昼。白昼的喧嚣已经散尽,老泪纵横的斗伯比,若夷的哭泣。阿离梳起她的长发,以未亡人的身份跪在他的灵前,答谢前来吊唁的人。我是最后一个。

  深夜里,冷冷清清的灵堂,冷冷清清的影子,冷冷清清的脚步。

  上一炷香,磕三个头。我磕一次,阿离答谢一次,再磕一次,再答谢一次,最后一个头磕下,我与她相对而坐:“阿离。”

  流言是从哪里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母后,也许是王叔,如今整个郢都已经传遍,红颜祸水,为了阿离,我箭杀子文。我无法自证清白,我甚至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想杀他。

  “这不是君上该来的地方。”阿离的脸,灰败如同死亡。

  “如果一定要拖一个人下狱,阿离,”我说:“万劫不复的是你我,而不会是子文。”

  阿离缓缓抬起头。

  我说:“你信我。”

  她迟疑了一下:“我——信你?”

  “我没有。”

  她的眼睛亮起来,亮晶晶地盯着我,我重复:“我说,我没有。我没有杀他。虽然我想。但是我不会。如果一定要拖一个人陪我下地狱,这个人会是你,而不是子文。所以我说,我没有。”

  “你没有。”僵硬地学舌,也许是说给自己听。她需要说服自己。

  “信我。”

  “我信你。”

  “和我回宫。”

  凤凰的影子笼罩深夜的寝宫,它收起绚丽的翅膀,蛰伏,如一只凡鸟。

  七 喋血

  我低估了我的王叔。

  虽然他为我的母后,痴心得像个傻子。但他不是真的傻子。他用一场轻轻巧巧的谋杀,挑动所有人的神经。朝野开始质疑,我是否能做一个合格的君主。他比母后在祭祀中用的手段更巧妙,也更漂亮。

  我为子文重新编织了罪名。

  编织罪名这回事,无论对我,还是对阿离,都驾轻就熟。我看见阿离的手在抖,我走过去握住她:“阿离。”

  同样两个字,隔了万水千山。

  她惊醒似的朝我看过来:“君上!”

  “子文已经死了,”我说:“我们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我知道。”她低低地回答,抹去写坏的字迹,一刀一刀,给子文安上十恶不赦的罪名。

  诏书下,满朝哗然。

  斗伯氏公然与我翻脸,反悔我与若夷的婚事,强行将若夷从宫中带走。作为回应,我亲自上门,被拒见,再上门,再次被拒。第三次,我亲自点了人马,将若夷从斗伯家族中抢了回来。

  那是斗伯氏的奇耻大辱,斗伯比为此血书“不共戴天”四个字,在神灵的面前。

  若夷担忧地看着我,胆战心惊地建议:“君上……不如君上再等等,我一定能说服我的父亲——”

  我不需要说服她的父亲。

  我去见过我的母后,母后在弹一支奇怪的曲子,香炉里有清浅的烟,袅袅。她说:“你要立若夷为后,我没听错吧?”

  我干干地说:“没有。”

  “那阿离呢?”

  她再一次提起阿离,我再一次沉默。母后笑了,桃花一样艳丽的面容:“我还以为,你会顺势把阿离一起纳入囊中呢,毕竟,子文已经死了,不是吗。”

  这个人是我的母后,这个人竟然是我的母后!连日连夜的奔波焦虑,连日连夜的谋划,被误解被唾弃被背离,被灼伤的痛楚,喉中腥甜。我死死咬住,所有怨恨,和着血水咽下去。我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吩咐:“来人。”

  婚事再一次有条不紊地办起来,没有斗伯氏的支持,也一样办得轰轰烈烈,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朝,一步都没有落下,然后是亲迎,我牵着我的新娘拜祭宗庙,有宫人慌慌张张冲进来:“君、君上!”

  “什么事?”我皱眉,用眼神谴责礼官,礼官惊惶地退了一步。

  “王太后、王太后她——”

  “慌什么!”我喝斥她:“来人,给她上一杯水!慢慢喝,慢慢说,王太后她又怎么了?”

  尊位上有人的眼神动了一动。

  宫人结结巴巴地说:“王太后、王太后她……”忽地住嘴,环视左右,所有窥探的眼睛,她终于意识到她所处的场合,是一国之君的婚礼,她膝行而近,嘴唇微动,低声说道:“……不好了。”

  不好了?我冷笑。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清楚了她的唇形。观礼的臣民开始骚动。我冷冷扫视一周,走到侍卫面前,猛地拔出他的腰刀,将神案一刀两断:“今儿是孤的好日子,谁敢坏孤的心情,孤就让他有如此案!”

  然而更大的骚动正在形成,有人默默地退了出去,一些无法遏止的低语,比如“不孝不悌”,比如“弑兄杀君”,比如“昏聩”,再比如“祸水”,连若夷也惊惶起来,握住我的手,低低地说:“君上!”

  “不关我们的事,”我断然道:“我们继续!”

  宫人“扑通”跪倒在我的面前:“君上、君上还是——”

  我一脚踢翻了她,牵着若夷继续往前走,更多的人离开,连同在外围观望的斗伯家的人。王叔还稳坐不动,一步,两步,三步……若夷终于再扛不住周遭谴责的目光,住脚央求道:“君上!”

  “君上!”若夷跪下:“君上还是去看看吧,她毕竟……毕竟是王太后啊。”

  我几乎可以脑补出他们未出口的话,她毕竟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给我血肉与生命的母亲。我只恨我没本事,不能够剔骨削肉地还她、还她、通通都还给她!

  我拽起若夷,强硬地,我提醒她:“礼尚未成,卿尚未是我楚国的君王后。”

  若夷犹犹豫豫地看着我,几分惊惶,终于顺从地站了起来。视野中的最后一个人,起身离去。

  又多了一些人,我知道他们是谁。

  我与若夷对拜,再三,在祖宗的牌位面前,承认我与她,从此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所有给我血脉的人,在很高很高的云端之上,见证我们的誓言。

  有片刻的恍惚,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子文说到要娶阿离为妻会神采飞扬,明白为什么阿离不肯做我的夫人,明白为什么夫人有三,嫔妃有九,世妇二十七,而王后只有一人,明白为什么母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问,那阿离呢,你不立阿离为王后么?

  不止是一场交易。

  我不能立阿离为王后,无论是以为子文还是因为……我是楚王。我和她没有这样的运气,若夷虽然不是我心上的人,但是我会善待她,就如同这世间每一对在神灵面前许诺要生死与共的夫妻一样。

  我说:“阿离,带王后下去更衣。”

  阿离的忽然出现,轻得像一抹烟。我对她点点头,她向若夷伸出手。我转身,走了另外一条路。

  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王宫,无论王叔还是母后。

  含章殿里,所有的战斗都已经到尾声,满殿鲜血,刀枪剑戟零落一地。斗伯比领着族人默默退了出去,就只剩下我和王叔。奄奄一息的王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比子文要狼狈一万倍。

  他看见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意识到斗伯比的“不共戴天”,不过是一场戏,意识到我要杀他的决心,也意识到——

  “阿妫呢?”

  他激动起来,他想要站起,但是没有成功,他于是朝我爬过来,长长的血迹,在雪白的云母地上,触目惊心的艳色。他拽住我的衣角,拼尽最后的力气质问:“阿妫呢?你把阿妫藏哪里去了?”

  妫是我母亲的姓氏。母亲是陈国人,因为她曾经嫁给息侯,所以人们叫她息妫。

  因为她的美,人们还叫她,桃花夫人。

  我冷冷地笑:“我的母亲,不敢劳王叔操心!”

  王叔死死盯住我,宛若实质的刀。他想要杀我,但是无能为力。就如同当初我想要杀他,我无能为力。

  对峙,是对仇恨的考验。

  生的气息,在王叔的身上,一点一点流逝。他终于再撑不下去:“阿恽、阿恽你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君、君上,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求你……”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我想如果子文有这个机会,也许他会想见阿离最后一面;如果当初父王有这个机会,也许他还想见我最后一面;如果哥哥有这个机会……我不知道他会想见谁。

  没有人生来冷酷,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更残忍一些。

  王叔终于明白,我来,只是为了看他死,等他死,而没有任何别的目的。他终于收起了摇尾乞怜的嘴脸,呆呆凝视我的面孔,良久,呆呆地笑了,他说:“你真是我所见过的,最美最美的女人……”

  “你还记得么,你送给我的镜子,我一直都带着它,一直、一直、一直……带着。你说镜子里能看到你,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可是没关系,我能看到你,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你……”

  他哆嗦着,从领口掏出一样东西,是红绳系着一面小小的铜镜。

  血滴下来,污了镜面,他慌乱地用袖子擦拭,但是怎么也擦不干净,越来越多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终于不再擦了,奋力地举起,向我递过来。我知道他已经神智不清楚,把我误认成了母亲,我皱着眉后退半步,他面上露出许许失望的神色:“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你怎么就……不喜欢我呢……”他低低地喃喃,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寂然,手无力地垂下去——

  “啪嗒!”

  镜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所有,错的,对的,刻骨铭心的,薄情寡义的,传奇的,不伦的。都到此为止。我漠然看了一会儿他的尸体,干涸的血迹。转身。猛然间,镜面扑进我的眼睛里,我看到阿离,我看到阿离倒了满满一杯酒,缓缓朝若夷推过去。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

  我惨叫,我拼命地朝寝宫奔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重得像鼓,咚咚咚,咚咚咚……寝宫的到面前,我长长舒一口气。

  推门,若夷扬手,一饮而尽。

  “君上你回来了。”她笑着站起来,笑着朝我走过来,然后笑着倒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命运的峰回路转,没有人知道等候在前方的是什么。

  我以为阿离信我,我以为阿离不曾恨我,我以为我与阿离虽然没有厮守终身的运气,但是她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我以为。

  八 围城

  阿离没有辩解,亦无从辩解。

  我将阿离囚禁在碧落宫。我骗自己说阿离死了,住在碧落宫里的是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她占据了阿离的躯壳,所以我不得不放过她,我不得不放任她活着,与我一起老去——在那时候的我看来,老,是多么遥远的事。

  还有这样漫长的时光,也许什么时候,我的阿离会回来。

  王叔死后,我成了楚国名副其实的国君,上敬天子,下抚百姓,结好诸侯。

  因为我的示好,周天子慷慨地将整个南方都划给我,只要求“夷越之乱,无侵中国”,自我先祖熊绎筚路蓝缕开创的基业,经过一代一代楚王苦心经营,终于在我手里发扬光大。

  我楚国的使者,到遥远的洛都,再不必被当成蛮夷,被发配去与鲜卑人守燎。

  那些我曾经与阿离日夜谋划日夜憧憬的将来,在岁月的流转中,一步一步,都到眼前来,只是再无话可说——我该说给谁听呢?我能说给谁听呢?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殿堂里,张开手,风从指缝里过去。

  凤凰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一声不吭。

  我知道我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漫漫长途,一个人行走,一个人跌倒,一个人欢喜,一个人哭泣。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喝酒,当我沉醉,所有人都会来与我重逢,父王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哥哥握一卷书,在满地绿的树荫里,若夷穿大红色的裙子,和着湘水唱歌,那歌里说:“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我思念神君,所以叹息,因为见不到他而忧心忡忡。

  那么为什么,我思念的那个人,迟迟不肯出现?我的灵魂不受控制地从我的躯壳上浮起,飘出来,漫无目的在繁华的王宫里游荡。

  “阿离。”我轻声叫她的名字,这时候理智不能够主宰我。

  阿离如轻烟一般出现。我会哭着问她为什么,你说过你信我,你说过你不恨我,为什么都是谎言?

  为什么你要杀若夷?为什么要我亲眼目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说话,星光在她的沉默里,一颗一颗暗下去。

  又一年过去,又一年开春,母后忽然说要见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久到我几乎忘记,她曾经给我制造过多大的麻烦。岁月终于开始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那些曾经让我怨恨的风姿,只剩下了记忆。

  她不得不向我妥协,因为我是她仅存的骨肉;我不得不与她和解,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阿恽,”母后说:“你该有一个太子了。”

  我哑然失笑:“我都没有王后,哪里来的太子。”

  母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阿离不是你的王后吗?”

  我想母后是有些糊涂了,她总以为阿离会是我的王后,但是不是,从来都不是。我简洁地回答她:“我的王后是若夷,若夷死了。”

  “死了?”母后露出更惊奇的神情:“那不可能!前天我还见过她!”

  我疑心母后是眼花,或者长久的孤寂让她产生了奇怪的幻觉,我想要一笑了之,但是母后拉住我:“她、她真死了?”

  “真死了。”我说:“过去这么多年,她坟上的树,都已经亭亭如盖。”

  母后怔住,良久,方才摇头:“若夷是巫女吧。”

  是的若夷是巫女,在我云中君的祭祀上遇见她,她双目灼灼地看着我,就仿佛看见她等候千年的神。我神色黯然:“那又怎样?”——巫女又叫灵子,卜筮吉凶,传达神的旨意,人的祈求,但是没有哪一种传说,说巫女不死。

  “你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你的老师没有告诉过你?”

  “告诉我什么!”

  “你父王也没有说过吗,”母后嘟囔着,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老人:“如果没有人引渡,巫女的魂,就不会消散,只要她的魂魄没有消散——”

  我盯住母后的眼睛:“如果她的魂魄没有消散?”

  “那么阿离就能令她复活。”母后说。

  我不信她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如果阿离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为什么当初不能让子文活过来?

  “因为斗子文的魂魄已经散了,散了魂魄的人,即便是阿离,也回天无术。”母后像是能够看清楚我在想什么。

  我还是不信她的话,如果阿离能够起死回生,那么大司命算什么?

  十五年秋,我举师伐郑,这块我父亲、我祖父、我叔父都垂涎过的土地。郑国一败再败,不得已向齐国求救,齐侯姜小白为遏止我北进之路,联合鲁、宋、陈、卫、许、曹八国军队,南下攻我。

  联军势如破竹,下我十余城,战线一直推到郢都城下……那是十六年的春。

  春光最好的时候,桃花开了满树,片片绯红,像胭脂,也像是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自若夷死后,这许多年,我都再没有遭遇过这么大的挫败。每一座城池的丢失,每一次撤退,每一个将士的死亡,都令我心如刀割。这是我的国家,这里每一片土地,都浸透了我楚人的血汗;这是我的子民,每一个人,都为我而战,为我而死。

  到如今兵临城下。

  我问巫祝:“卜筮得了什么结果?”

  巫祝说:“卜筮的结果……很奇怪,似祥非祥,似厄非厄。”

  我孤注一掷,仍然吉凶难测么,我的心,沉沉地坠下去。已经到最后关头了,谁还能力挽狂澜?

  所有的兵力,包括我王宫的侍卫,都已经站到了城头。如果联军再发动一次攻击……我登上城墙,远远旌旗如林,城墙下堆满了尸体,城墙上干透的血渍,一重覆过一重,有联军的,也有我楚人的。

  身后就是家园。

  我握紧腰间的剑,我愿如每一个寻常的楚人一样,承受自己的命运,无论是胜是败,是存是亡,都绝不、绝不再退一步!

  鼓声又响起来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君、君上!”匆匆而来的是令尹子玉,他是子文的弟弟,若夷的哥哥:“君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我回头瞧了他一会儿,我说:“子玉,你能答应为我做一件事吗?”

  子玉肃然:“愿为君上效劳。”

  “如果城破,你就去含章殿,带我的母后离开;然后是碧落宫,”碧落黄泉,阿离,我们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生离与死别,我不知道你会喜欢哪一种结局。我把声音压低,更低,低到连自己都听不分明:“碧落宫里锁着阿离,你放她走,让她走得远远的,让她、让她好好活下去。”

  替我活下去。

  子玉失色:“那君上你呢?”

  “我?”我别转面孔,举目远眺,目之所及,从天空到土地,古木到枯草,飞禽到走兽,都是我的、我的!我土我民,我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无论生与死,我都要守护它们,我轻轻的说:“父王能战死沙场,我也能。”

  我举起我的剑,开启一场杀戮。奔跑的骏马,沸腾的血液,伤与被伤,杀与被杀,满地残肢断臂。忽然起了风,飞沙走石,往城墙上卷过来,风迷住人的眼睛,猛听得“咔擦”一声,惊心动魄的响。

  折断的王旗,在暮色里,在如血的残阳里。

  败了。

  两个字闪过,我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一眼我的都城,也最后看一眼……我想看而再看不到的人,我恍惚看见有人飞快地朝我奔过来,穿一件宽大到可笑的衣裳,鼻尖上一点汗珠,我举手想要替她擦去。

  ……刀锋插入我的骨肉之间,咔!断裂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越来越快涌出来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听到一声怪异的鸟鸣。

  冲天而起的火,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风转了向。

  有无数人的惨叫,无数人的静默,然后是无数人的欢呼:“凤凰、凤凰、凤凰!”无数的人已经跪了下去,顶礼膜拜。

  凤凰,是守护我楚国的神灵啊。

  传说它有锐利如刀剑的爪,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传说它周身披有五彩的翅羽,水火不侵,百毒不害;传说它的喙,硬逾精铁,无坚不摧;传说它声如笙箫,音同钟鼓,当它鸣叫,天地间所有的神灵都会被唤醒,守护它的子民。

  所有还能动弹的楚人,纷纷挣扎着拿起刀和枪,鼓声铿锵地响了起来,形势的逆转,就之在瞬息之间。

  联军……退了。

  我朝赤日之下那个傲然挺立的影子走过去。我自小就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的神,他们在云端之上,他们在山川之间,他们在深水之下,他们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但是我还没有亲眼目睹过……神的面目。

  我是命定的君主,我是神灵选中的人,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砰砰砰乱跳,一步。又一步。有种异乎寻常的熟悉的气息,熟悉到让我想要哭泣,想要欢笑,想要永远永远都不放手的气息。

  一段路,走了千年万年那么久,一个梦,做了千次万次那么多,一句话,问了千回万回为什么,万丈金光散尽,有人回眸。

  “阿离。”两个字,以为永远都出不了口,偏在胸腔里轰鸣如雷。

  九 问鼎

  我抱着阿离纵马狂奔,奔过欢呼的人群,奔过欢呼的街道,奔进王宫里,奔到母后面前,我说母后,救她!

  母后怜惜地看着我:“阿恽你受伤了。”

  我哀求说母后你救她,我知道你能救她。鲜血从伤口里滴滴答答流下来,在地面汇成小小的血潭。

  母后抚我的鬓发叹息:“当初阿敖死的时候,我也想求你放过他……”

  你看,命运的轮回会转到每一个人面前,王叔求我让他见母后最后一面,我冷冷地看着他死亡;如今我求母后救我最爱的人,母后冷冷地说,当初阿敖死的时候,我也想求你放过他。便纵然她救了我,救了郢都,救了所有人。

  我用力抱住她,把额抵在她的眉心,微弱的暖意,正一点一点冷下去。如果是这样,我默默地想,如果是这样……

  我放下阿离,重得像放下我的一生。

  “你、你要做什么?”母后竟然退了一步,我想那大约是我的神色过于骇人的缘故。

  我疲倦地说:“我能做什么,我的母亲,我救不了子文,我救不了若夷,我也救不了阿离,就算我是一国之君,我逆转不了任何人的命运,那么就这样吧,我回战场上去,赎我的罪,我会死得像一个君主。”

  “你疯了!”

  “我没有!”我冷静地回答她,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冷静的时候:“如果我真的疯了,我会把骨和肉都还给你。”

  母后怔住,落下泪来,她说:“你回来!阿恽,你回来,我救她。”

  母后说,把阿离送进神庙里,她会醒来。

  母后说,阿离的身体里,流着祝融的血液,所以她能够唤醒凤凰,所以再重的伤,神都会治愈她。

  那是一些温柔和缱绻的日子。

  我每日都去看阿离,无论白天是征战在沙场上,还是与齐侯唇枪舌剑。

  归来,她都守在我身边,只是沉睡。略略苍白的面孔,眉目青青。落花的影子在阳光里缤纷,有浅红一片,粘在她的衣襟上。

  我们错过了很多个春,很多个秋,很多轮明月与鲜花。

  那是多么荒谬的事,我忍不住想,我竟然曾经以为,阿离深爱着哥哥。我努力想要从过往的记忆里找出证据与痕迹,但是我只记得母后说,阿敖喜欢她,要立她为王后。阿离呢?阿离在我的身后,静静地说,君上节哀。

  她在守望我,她一直在守望我,就如同灵子守望神君。

  如今换我守望她,我会守望她,如同灵子守望神君。

  她还会恨我杀了子文吗?虽然不是我下的手,虽然我为他报了仇,但他总是……因我而死。

  她有多喜欢子文呢,有没有我喜欢她那么多?想起沙场上的血肉横飞,清锐如金石的一声鸟鸣,不知道为什么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就仿佛很多年前,神庙的暮色里,匆匆朝我奔来的少女。

  鼻尖上一点汗珠,总也来不及擦拭。

  她这算是……原谅我了吗?

  我伸手,拂开她面颊上一丝乌发,我有很多的话要问她,在生与死之余,我们能不能、能不能重新来过?

  那些得不到回应的呢喃与低语,都在风里,被燕子衔了去,层层地垒成窝。

  我喋喋不休地和她说话,说齐侯那些可笑的责问,关于入贡,就仿佛我楚国真是周天子的臣属。

  “我派屈完去见齐侯,你猜齐侯怎么干的?他把八国的战车都拢到一起,带屈完去看,然后问屈完,你瞧着怎么样,谁能够阻挡这样强盛的兵力?在这样的攻击下,还有什么城池,是我攻不下的?”

  “屈完怎么说?”

  “屈完说,我们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您的兵力虽然强盛,却没有用武之地。”话出口,怔住,阿离的眉目在烛火里,笑语盈盈。

  所有失而复得,都是上天的恩赐。

  那是十六年的秋,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

  阿离不愿意久留神庙,我带她回了宫。我带她拜见母后,母后直愣愣地看着她,然后她笑了:“阿离,你还活着。”

  阿离淡漠地回答:“也许是还没到时候。”

  那些日子过得飞快……所有甜蜜的日子都过得飞快。起初还会不安,在任何时刻都可能停下脚步,低低唤一声“阿离!”阿离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或者踮起脚尖,轻吻我的眼睛,眉目之间切切欢喜,清晰如雁在秋风里,一行一行飞过明净的天空。

  阿离有时也会从梦中惊醒,用手指轻触我的面容,像是想确定,这是真的,不是在梦里。

  后来过了许久,才渐渐……渐渐安了心。

  我再说起那些一个人的日子,她取笑我酩酊大醉,徘徊在碧落宫外,她隔着门,想摸一摸我的衣角,只是太远,总也够不着。

  那样可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都落了泪。

  从头来过。有很多的话,心照不宣地沉默,有很多的伤,在沉默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但总有些东西,固执地停留在生命里,岁月的河流怎么冲刷,都还在原处,比如子文,再比如若夷。

  齐侯没能吓退屈完,最终与我会盟于召陵,声势浩大的八国联军,缓缓退出了我楚国的领土。

  休养生息之后,我继续东进,灭弦国,兵逼郑国,郑国降。

  十八年,齐国惩罚郑国事楚,伐郑,我发兵攻打齐国的盟国许国,虽然有中原诸国来救,许公仍惧,肉袒向我请罪。

  我踌躇满志,班师回朝,母后再一次向我提起,阿恽,你该有一个太子了。

  我沉默,这是真的。每一个君主都需要后继有人。只是每一次提起,我都会想起若夷,想起她在漫天的尘烟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唱“飚远举兮云中”——神君煌煌,从天而降,又疾飞重回云端。

  那像是一句预言,我娶了她,但是一去,就再没有回头。

  我亏欠她。

  我没有立王后,哪怕是阿离。虽然我没有办法问阿离,当初为什么要杀若夷。在生与死之后,在生与死之间,我珍惜这吉光片羽。但是我在祖宗和神灵面前答应过会善待若夷,我没能做到,是我的过错。

  我说:“母后,你说阿离能让若夷复活,是……真的吗?”

  母后神色里明显的迟疑:“你为什么不去问阿离?”

  那是夏夜里,我与阿离泛舟湖上。阿离对镜梳妆,我过去给她画眉,她凝视镜中交颈相偎的影子,问:“你有心事?”

  我迅速看她一眼:“……没有。”

  “让我来猜一猜,”她笑着,轻佻地,用唱歌似的调子说:“是……母后?”

  “你、你怎么知道的?”

  阿离笑而不语。我忽然反应过来,她经手过这么多机密,在这王宫里,要说连一二耳目都没有,那真是太辜负她聪敏。我叹了口气:“我、我也就只是听母后说,你能够让若夷复活。”

  阿离微微怔住,那显然是她意料之外的一个答案:“你……你也这么想么?”

  太突然,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良久,方才点了一下头。有时候人无法抵御一些诱惑,比如……卸下愧疚。

  而阿离应承了我,她说:“那么……好吧。”

  生与死,那是神灵的权力。

  阿离说,要复活若夷,必须要一些东西,不是所有的东西她都能够拿到,比如说,九鼎之火。

  九鼎,是周天子的神器。

  我用了十年时光。二十三年,灭黄国,二十六年,灭英国,二十七年,兴师伐许,之后,陈兵于洛水之畔。周天子派王孙满慰劳,我对他说:“孤一直都听说,天子有九鼎,敢问王孙,九鼎重几何?”

  王孙满回答我:“治天下,在德不在鼎。”

  我笑着接口:“既如此,请王孙允我观鼎之轻重。”

  十 不弃

  我带阿离去见识九鼎,在二十七年冬,洛城比郢都小,比郢都冷,下了厚实的雪,皑皑。

  九只大鼎,排开在西垂宫,巍峨。

  我用惊叹的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阿离跟着我,亦步亦趋,她割破手指,血滴在鼎中,嗒,嗒,嗒,清脆的声音,在空寂里响得格外分明。

  “够了!”我说。

  阿离微微偏头,对我笑一笑,就仿佛许多年前我设想的,她在风里,对子文笑的模样,那时候、那时候可想到有今日?

  “阿恽,”她说:“如果我不能复活若夷,你会怪我吗?”

  “当然不。”我说。这世间有太多遗憾,能够弥补,我尽量弥补,不能,我俯首认命。比如父王的死,比如我不得不亲手杀了我的哥哥,再比如子文。我已经不是当初的轻狂年少,岁月带走了执念。

  或者说,幸福的人会放下许多事。

  我这样想的时候,忘了,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幸福,即便是在锦衣玉食的王宫里。

  “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阿离说:“你从来不问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你我之间,无法解释的事太多,比如……先君,再比如……若夷。阿恽,当初子文死的时候,你对我说让我信你,你说没有,我就信你没有。”

  我扬一扬眉,不知道她何以提起这么久远的事。

  “那么如果我说,我没有,你会信我吗?”

  “你没有?”

  “我没有杀若夷。”阿离微微别转面孔,她紧张的时候,会不肯直视人的眼睛:“若夷说渴,我把酒递给她,我并不知道酒里有毒。”

  只是百口莫辩——所谓亲眼目睹,铁证如山。

  “只是那时候我恨你……”阿离轻轻地说,伸手,划过青铜器具上凹凸的纹路:“恨你不信我……”

  “就如同你想杀子文,但是你不会杀他一样,我不喜欢若夷,但是我不会杀她。”

  我深吸一口气:“我信你。”

  我应该信她,否则这世间,再无我能信之人。阿离于是微笑笑着轻吻我的眉尖,她说你别怕,虽然我不喜欢若夷,到如今我仍然不喜欢若夷,但是我会尽力,你的愿望,我都会尽力为你达成。

  就如同我,时时刻刻想要看到她的笑容么,我的嘴角不自觉上扬。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哥哥那么好,可是她爱上我;子文那样忠贞,可是她爱着我。

  阿离再割了一刀,鲜血滴进去,啪嗒:“这些年,这些年我一直逆命而行。”她轻轻的说。

  “什么叫逆命而行?”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不喜欢进神庙。”她说。

  “你不喜欢进神庙,那一定有不喜欢的理由;你没有说,那一定有不说的理由,如果哪天你想说了,唔,比如今天,我不就知道了。”

  阿离:……

  “我自幼被丢弃在神庙里,巫祝给我卜筮,卜筮的结果,是人神共弃。”她摆手制止我发怒:“后来我自己再卜,结果无误。再后来,我被母后带进宫里……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你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

  那是父王还在的时候吧,那时候父王还是一个需要我仰望的形象,他英明神武,他战无不胜,那时候的每一天,都有很好很好的阳光,我从郁郁葱葱的树上倒吊下去,看见窗前卜筮的少女,绯色曲裾,衣袖上振翅欲飞的凤凰。

  “阿离,我可以叫你阿离吗?”

  少女抬头,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她浅色的眸子里,素白一张脸,她说:“可以。”

  “阿离阿离,”我这样叫她:“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笑?”

  “你笑一个给我看好不好?”

  少女的眉没有动,眼睛也没有动,薄唇抿得紧紧的,我从树上跳下来:“那,我笑给你看好不好?”

  “那不可能!”廿年后我跳起来:“我怎么可能有过这么不要皮不要脸的时候!”

  阿离刮刮鼻子:“不羞不羞!”

  殿外忽然传来的钟声解救了我——时候到了。

  阿离扬手,九只重鼎在同一个时刻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焰直冲向天空,阿离的身体浮起来,浮起来,浮在火焰当中而毫发不伤,她在火中舞蹈,口中念出长长的咒语,那种古怪的,繁复的音调:“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一个修长的人影渐渐在火焰中成形,是淡青色的直裾,金冠束发,眉目端方,不、不,这不是若夷,这是、这是……哥哥!怎么会是哥哥!我惊而变色,焰火中阿离的脸色也变了,青白,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颜色,那就仿佛是生机,被一点一点,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抽出来。

  而焰火中淡青色的身影,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殿外忽然响起的琴声,我听过这支奇怪的曲子,在清浅的香气里,那时候我年少,我以为是龙涎或者沉水,在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忽然想了起来,是返魂香,母后弹的这支曲子,是《大司命》!

  九鼎之火,祝融之血,返魂之香,司命之曲——母后她这是要做什么、她要做什么!

  “阿离!”我顾不上想这么多,我大声叫着阿离的名字,我伸手向火焰里,想把她拉出来,但是隔着高大的鼎,怎么都够不着,怎么都够不着!我绝望地大喊:“阿离、阿离你醒醒,你醒醒!”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绝望打动了神灵,阿离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我,琥珀色的瞳仁映着深赤的焰火,一个诀别的笑容,她嘴唇微动,未出声,已经被火焰吞没。但是我认了出来,那是四个字。

  人神共弃。

  哥哥转头来,对我笑了一笑。而殿外的琴声已经唱到:“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吾与君兮齐速,导帝兮九坑……”

  ——大司命说,他能够驾驭阴阳,他能够操控人的生死,纷纷扰扰的九州红尘,没有谁能够逃离他的双手。

  是这样、是这样啊,我忽然明白过来,明白为什么母后一直和我说,哥哥喜欢阿离,哥哥会娶阿离为妻,不是因为阿离有多好,不是因为她出身高贵,或者艳惊四座,而是因为、因为她不祥的命格。

  人神共弃的命格。

  人弃我取……母后是早知道哥哥的命运,所以母后上天入地地找到了她,所以母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她,所以若夷一定要死,所以我一定要目睹若夷的死——因为非如此,我不会相信,因为非如此,无以令我和阿离反目,因为非如此,无以……人神共弃。

  被人与神同时放弃的神的血裔——唯有被人与神同时放弃的神的血裔,才能够聚汇死而复生的灵魂。

  所以所以……才有母后赠与王叔的铜镜,寸步不曾离身,王叔绝命的血,让我看到母后想让我看到的一切。

  母后布了一个极大的局,她要复活的,并不是魂魄尚在的若夷,而是哥哥,是哥哥!

  她请来大司命逆转阴阳,用阿离的死,换哥哥的生。因为是哥哥,因为她要复活的是哥哥,所以我就会束手吗?

  人神共弃?不,我忽然笑了,不,阿离不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一定要放手,不,如果一定要死,那么我愿意与她,一同下地狱。

  我的心于是静了下来,极静极静,静得就仿佛窗外的白雪,皑皑,不染尘埃。

  我沿着滚烫的鼎纹往上攀爬,大片大片的肌肤,焦黑,从身上脱落,哥哥的眼中,露出惊悚的神情。

  是的,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你,阿离,我不会。

  我不会。

  尾声:命运

  “真的会人神共弃吗?”

  孩子看着卜筮的结果,这样可怕的命运,她纠结地揪住小狸猫的耳朵,小狸猫疼得龇牙咧嘴,碧色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好多圈,也没能挣扎脱,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孩子,似在央求她手下留情。

  “不会。”已经过去十多年,阿离的面容并不见半分苍老,而我已经白发苍苍。她剪下阳光里嫣红一片明寒草,她说:“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再无所不能的神,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什么?”孩子眨巴着眼睛,和她怀里的小狸猫一样困惑。

  我赶在阿离发飙之前,一把抱过我的小公主,我说:“很多年前,也有过这样一个孩子,她也被预言过这样的命运,但是有人肯不离不弃——”

  当时以为必死,而并无遗憾,虽然阿离一直在摇头,但是我放手过一次,不能放手第二次。当我跳进火里,当我的眼泪落在焰尖,当阿离微笑,熊熊烈火忽然熄灭,我听见铿然弦断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哥哥在残烟里叹息,缓缓散去,母后扑进门来,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

  有时候命运是这样的,你汲汲以求,你一无所得,就像当初息侯;就像我的父王;就像我的母后,她生下息侯的孩子,继承我楚国的君位,而最终失去了它。她费尽了全部的气力,想要带他回来,而终未能如愿。

  长眠于地下的君主,与一夕老去的美人。

  孩子仍是摇头,表示不能够明白,然后她从我的膝上跳了下去,抱着圆圆的狸猫跑开,很远的地方传来“扑通”地一声响,孩子也不哭,揉着膝盖,血沿着光洁的小腿蜿蜒,和煦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苍白的淡金色。

  “一点都不像你。”我叹息着,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阴郁的阿离,会生出这样快活的一个孩子。

  阿离回头来:“像若夷。”她轻轻地说。

  而哥哥再没有回来,我想这样很好,虽然我有时会怀念他。

继续阅读:凤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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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花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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