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语
一 归政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迟,但是特别的冷,冰雨潇潇,阴的天,阴的云,阴的光影重重,
从厚幕下悄无声息过去。我吩咐双竹卷帘,她竟踌躇,垂手道:“长公主……”
我说:“无妨!”
帘幕方一卷起,门口就传来铿锵的金戈交击声,密集到零星,而后沉寂,有人大步闯进,挟着寒风凛凛,薄雪从他肩头飘落,融作浅灰色水渍,润湿了雪白的毡毯。步步逼近的皂色战靴……最后停在榻前,我问:“阿弟这是打哪里来?”
战靴退了半步,须臾,又进两步,人影一矮,单膝屈跪:“皇姐!”
明明暗暗的光影中我沉默,他犹豫。半晌红楼冷雨,珠箔飘灯,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茫茫的雾转瞬即散:“请皇姐归政!”
“请皇姐归政!”
第三次,他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坚定,果决。我微微抬眼,最远最远的地方,能够隐隐看到红色盔缨,在阴沉沉的天幕下,阴沉沉的长风里,鲜艳夺目。大约是羽林军。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如今掉头来对付深宫中缠绵于病榻的女子,祖父九泉之下有知,不知当作如何感想。
脚步声越来越近,影子参差泼进殿堂,又齐齐收住,齐齐跪倒,烛火摇曳,我默默地想,如果阿弟命他们进来,他们会不会一拥而入,将我拽下软榻,去掉钗环,押进天牢?
答案是不会,他不会。
我知道他不会,如果有这样的狠心、这样的魄力,早十年我已经不在这里。
脚步声既止,合璧宫里越发的静,冷风冷雨一阵一阵,阿弟的呼吸短促,我视线略低,就看见他鬓角缕缕银丝,老了。时光不仅在我身上留下深的刻纹,也没有放过他,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当初阴差阳错被推到这个位置,他会不会过得更快活一些、老得更慢一些?
然而没有什么可以重来。命运终究不是我们能够掌控的东西,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叹口气,几不可闻。
重问:“阿弟这是打哪里来?”就仿佛时光未曾流逝,父亲尚在,我与阿弟承欢膝下,阿弟自外归来,我殷殷垂询。
阿弟身子微震,强撑着与我对视:“请皇姐归政!”
并不似先前理直气壮,而是瑟缩的,恳求的,黯然,近乎于哀伤。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他这样难过的表情,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的眉目……他长了一张与我酷似的面孔,我恍惚地想,我有多少年没有好好看过他了?
我曾答应父亲要让他活下去,让他在这个烽烟四起、兵祸连结的乱世里好好活下去,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而二十年后,我注视他苍苍的鬓发柔声问:“如果我不归呢?”
阿弟不说话。
“……如果不归,”我问他:“阿弟打算做什么,是废我为庶人、软禁终身,还是赐我三尺白绫、一杯鸩酒?”
阿弟垂头看自己的手,不应,不答,许久,忽低声道:“原来皇姐还怨着我么?”
我怔住:“怨你?我为什么要怨你?”
“怨我杀了他……”
“他?”一个字出口,恍惚人在月下,溶溶月光像玉色浮冰,映着树影婆娑,是哪里,暗香浮动?偏头去,一树新梅怒放,灿灿,灼痛人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轻笑出声:“原来阿弟还记得。”
“是。”阿弟一字一顿道:“我还记得,我记得我们头一次看见他,在景明七年冬。”
是冬天么?
我再怔了一下,是的,阿弟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冬天,异常寒冷的一个冬天,但是我,并不是。
二 月夜
烛光将暮苍斋照得明如白昼,连投映在地上的影子也都暗色深重,祖父身着青灰色深衣跪坐,琉璃几上棋势纵横,与他对弈的白衣少年凝目而视。
久不闻落子。
我从高大的青铜烛台后探出头来。
少年立时就察觉,眉目微动,打了个手势让我止步,碎步趋近来,全无声息。我张口要问他是谁,他竖起食指示意我噤声,然后拉我的手走出正堂,转至廊下。而祖父左右侍从并不制止。
我想他大约是哪房的堂兄。
外间清冷,幽,静,月色冰凉,漫天漫地银光如海,将回廊照彻,如水晶透明,虬枝峥嵘,从廊外斜插进来,叶上残留积雪,翠绿洁白,而枝头一朵新梅怒放,金灿灿,亮晶晶,遗世独立,光华流转。
少年说:“我叫安朝。”
我忽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祖父好棋,每通宵不辍,不倦,与弈者不能及,故对手三日一换,五日一轮,暮来朝去,最后渐渐定下来,是个叫安朝的弈者,据说闻呼即至,达旦不寐。
以为能与祖父旗鼓相当者,必年过不惑,谁知竟是这样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我诧异地抬头,之前隔得远,又隔着光影重重,看不真切,这时到眼前,方才惊觉少年眉目疏朗,清隽如画。
我见祖父的机会不多,至少不及他多,但是他既通报了名姓,我也不甘示弱,应声道:“我叫尺素。”
“萧尺素?”少年扬眉,轻声念出我的名字:“你的父亲是大人次子,单名一个暄字,我猜得对也不对?”
“你、你如何知道?”
少年微怔,随即就笑了:“我自然知道,尺素小娘子,你来找大人,可是有事?”
我那时年纪尚小,心智不足,话题被他带开,也就忘了先前所问,只道:“正是——你为什么不让我见祖父?”
少年斜靠在廊柱上,深黑的瞳仁映着月光皎皎,就仿佛经年墨玉,温润又冰凉,他像是在眺望远方,眸色渺渺如暮空,答来也似乎漫不经心:“大人睡着了。”
睡着了?
传说中下棋从不生倦的祖父,竟然在棋盘前睡着了?
不懂掩饰,亦无从掩饰,惊色全挂在脸上,少年收回目光,柔声解释道:“大人在等一个消息,久候不至,倦意深重,所以睡去。”
“什么消息?”我期期艾艾地问,并不指望他会回答。因年纪小,年长者并不认真对待我的发问,便纵是疼我如掌珠的父亲。但少年只沉默了一会儿,矮身与我齐高,在我耳边低语:“等……一个死亡的消息。”
以我当时的年岁,并不能够全然明白死亡的意义,然而刹那间一点冰凉刺骨,就仿佛是月光注入身躯,血液凝滞,冻结,牙齿磕碰牙齿,如冰凌玉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战战兢兢从碎片里掉出来:“祖父……是盼着他死么?”
少年点点头,枝上簌簌落下细碎的冰雪。
“为什么?”
少年想了想,指着枝上新梅问我:“尺素小娘子,你看这花开得好不好?”
“好。”我怎容他再扯开话题!只余光匆匆扫了一眼,仍定定盯住他,直到素白的面容里飞溅出一朵殷红……他原是比那花更好看,我忽然想,先生教我花容月貌,是如花颜色,如月精神,果然有道理。
他伸手在空中虚虚描出花的形状:“如果冬天不过去,就等不到冰雪融化,春花怒放,所以,你的祖父盼着那人死。”
是……这样么?
我疑惑地,不能够明白他的意思,而他站在月光里,站在灿然的花树下,月光如玉,照着即将化去的皑皑积雪,雪地里一支新梅独放,更残漏尽,有丧钟敲响,从东边一声接一声迢递,九九八十一响,皇帝殡天。
齐皇既死,幼帝不能掌国,乃让位于贤。
翌年,祖父登极,改国号为郑,年号景明。
至于此,乱世持续百五十年,九州焦土,祖父世家出身,年轻时候游学于竟宁,写得一手好诗文,为世人所传颂,出仕之初也许并无野心,后来风云际会,得半壁江山,只能说时也命也。仍脱不去书生意气,定下这个年号,大约是想还天下一个春和景明。
但是他并没有做到。
我低声道:“阿弟,我第一次看见他,是你出生的那个晚上,父亲嘱我去给祖父报喜。”
一人生,一人死,一朝死,一朝生。
我在许多年之后想起,暮苍殿里高大的烛影,祖父肃然跪坐,棋盘上黑白纵横,蜜蜡一寸一寸短去,一寸一寸成灰。
白衣少年与我并站在冰雪初融的月光里,见证一枝新梅的绽放。
是春天。
三 变故
祖父称帝,于天下是风云突变,猝不及防,于我,一个稚龄女童,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恍惚只记得那年宅子里少了许多人,又多了许多人,少的是叔祖和叔伯,多出来的是宫人和寺人。
祖父将远方一座还不在他势力范围之内的城池封给了父亲。
自然不必去就封地。
还住老宅,日子一如从前,父亲仍然很闲,手把手教我写字,阿弟从一团婴儿逐渐长成粉雕玉琢的孩子,腻着我,像条小尾巴。
我有时会想起那个古怪的月夜,沉睡的祖父,枝头春花,月光中的少年,他说他叫安朝,每每想起,就恍惚风吹花落,碎英缤纷。祖父待他甚厚,先任主书,后封武威将军,但即便是厚待他的祖父也对他的统兵才能没什么信心,就只出过一趟京,是去洛城受降,差事简单,自然也无功可立。
蹉跎就到景明七年。这一年,祖父打下徐州,命武威将军护送父亲前去接管,父亲带了我与阿弟同去——也许是祖父的意思。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牛车的速度并不快,悄悄掀起帘栊,护军如长蛇蜿蜒,旌甲分明,军容整肃。白袍将军与父亲并骑,挺直的背脊,比记忆中的少年要高一些,侧容镀着苍金色的阳光,掩映出柔和的轮廓,眉目越发漆黑。
阿弟玩得累了,抱着我的胳膊仰头问:“阿姐,你在看什么?”
收手,绣帘落下,我说:“没什么。”
窃窃的欢喜,不知何来,不知何往,总是我一个人的事。头顶的叶子哗啦啦响得多么欢快,斑驳的光影落在车前,落在手背,落在衣上,金黄,苍白,翠绿,车轮辘辘,辗过建康城烟柳繁华,辗过江南山路崎岖,渐行渐远。
起初秋叶斑驳,秋菊傲然,秋水澄澈,而后渐渐秃了秋树,凉了秋风,山石草木挂上冷冷秋霜,长天如碧,忽然就到冬至,我们就在冬至那日进了徐州城。徐州是北方重镇,石头垒就的城池,城门很高,我仰起头,看见城门上秦篆小字,鲜红。
舟车劳顿,我和阿弟都恹恹地,父亲先安置了我们,方才去赴徐州刺史盛宴。
天黑得特别早,仿佛一眨眼,日头就落了下去,隐隐笙歌从外间飘进来,忽远忽近,靡靡叫人心中生腻。不知响了几时,恍惚颠簸,恍惚仍在车中,恍惚有人唤我:“……郡主、郡主!”
我揉揉眼睛,疑心仍是在梦中,那人又凑近来,贴耳低声道:“郡主,事情不好,此处危险——世子在哪里?”
“安……将军?”
“是、是我。”声音并没有颤抖,但是听得出焦急:“世子——”
“阿弟在隔壁。”我脱口问:“父王呢?”
他抿了抿薄唇,没有作答。
我心里猛地一沉,推他道:“阿弟在隔壁!”
他点点头,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伸手,在我肩上按了一按。暗夜里没有光,没有灯光,没有月光,连星光都没有,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偏看见他眼睛里的黯然,黯然,仿佛星月凋零,春光谢尽,芳华如劫灰。
而后匆匆转身,匆匆跳窗离去。
我不敢细想发生了什么变故,父亲又出了什么事,只攥紧安朝塞在我手中的匕首,裹着被子踯躅下地,矮身滚进床底,贴墙蜷作一团,门外纷至沓来脚步声、低语声、吆喝声、兵戈交击声,火光漫进来,满室皆明,刀剑冷冷的锋芒……我屏住了呼吸。
“人呢、人呢!”
“搜!”
哗啦!
屏风被推翻,衣橱倒地,短凳的碎片一路滚到脚边,我睁大眼睛看着走来走去的战靴,靴上清晰可见的蟠缡纹,刀剑映着火光,凛凛……忽地肩头剧痛,是剑锋刺穿胡床,扫中我的肩胛。
痛!不敢呼痛,只死死咬住被角,但那兵士仍是察觉,喜道:“找——”
一字未落,没了声息。
“……谁?”
“将军,那边起火了!”
那将军犹豫片刻,顿脚道:“一丫头片子,还能翻出天去?走,先去那边看看!”
挤挤嚷嚷,杂乱的脚步渐渐远去,我委顿于地,战栗不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是很久,离开的人又回头察看,也许终究还是惦记着外头的火,又或者是先头那个无故毙命的兵士让他们心有余悸,也有可能,到底是我不够重要,并没有找的很仔细,我侥幸得以保命。
醒来天光已经大亮,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安朝在,阿弟也在,歪歪斜斜趴在床边,半醒不醒,挣扎要起,安朝按住我:“郡主,你受伤了。”
我环顾四周:“这是——哪里?”
安朝避而不答,只道:“郡主放心,这里是安全的。”
我略为回神,之前脚步声,吆喝声,火光,刀光,历历都在目,一动,扯痛伤口,我忽地想起,问:“父王、父王他……”
安朝嘴唇微动:“徐州动乱,东海王殉国。”
动乱我懂,殉国我也懂,东海是父亲的爵位,我知道,甚至就连这个答案,我也一早猜到,但是出他之口,入我之耳,九个字,就仿佛暗夜里滋长的植物,重重叠叠,柔韧的藤蔓缠绕上来,纠着我的颈项,收紧、收紧……卡住我的咽喉,打成死结。
出不了声。
不能哭,不能问,不能动,不能懂。
沉默等同于窒息。
直到他再次开口:“郡主,我手中尚有千余兵士,可送你与世子离开。”
我咬牙:“如果我不走呢?”
安朝微怔:“不走?为什么?”
我悄然转开眼眸:“父死子继,世子尚在,安将军……这片土地,染了我父亲的血。”
他目色一凛:“微臣……明白了。”
长身而起,大步出门。
四 落泪
徐州城的叛变,来得突然,灭得也突然,武威将军安朝率千余甲兵以弱击强,胜。
我至今仍记得他提着徐州刺史人头来见我的样子,满身血污,不知道有多少来自他自己的创口,又有多少是染自别人的血,唯有眼眸仍如墨玉,漆黑,澄澈,不掺半点杂色,我记得他当时的笑容,云淡风轻:“幸不辱命!”
我拉着阿弟跪下,让阿弟磕头,说:“阿弟你记着,是安将军为你我报了杀父之仇。”
而许多年之后阿弟跪在我的面前,他说:“皇姐,死无对证!”
我怔怔看住他,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是当时就有,还是后来渐渐萌发?是否漫长的岁月里,百战不殆的战绩让他忘了,安朝原本是祖父的棋侍,纵然杀伐决断,终究不是武将,他生来文弱,不擅武技,马骑得不好,箭也射得不准,又出身贫寒,除去祖父宠信,朝中全无根基,说他构陷刺史,杀王立子,便是我信,阿弟自己能信么?
阿弟微微低眉,避开我的注视,道:“安……少有壮志,胸怀天下。”
这倒是真的。
一战成名,祖父要调安朝进京,安朝上书言说父死子继事,又说北边虎视眈眈,城防不稳,祖父考虑再三,默许了他滞留徐州。
上马治军,下马安民。
徐州在极短的时间里回复了生气。但是安朝说,他不会久留,所以我必须学会处理政务,在阿弟着冠之前替他打理一州民生。
一斗米能抵几日饥寒,一丈布价值几何,一段锦背后的艰辛……
一州之地有多大,属地有多少城,多少民,城中官员尊卑,谁管军,谁管民,谁主刑罚,官员派系、牵连、掣肘……
他懂得的如是之多。
我要学的东西如是之多。
除去督促阿弟上进,就是忙于政务,或默记各人背景、来历,或批阅安朝送来的文书,给出建议,或换了男装,随安朝巡城。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触摸过一座城池,每一条街巷的走向,每一处城墙的高度,站在塔楼,眺望群山如黛,而头顶,是熠熠星光如海。
据说人的灵魂,会在天上照看他牵挂的人。
漫天繁星,哪一颗是父亲的眼睛呢?
父亲过世半载,要到这时候,我才低头,落了第一滴泪。
素白一方手巾递到眼下:“哭出来就好。”
我诧异地抬头,安朝不知什么时候住了脚步,转身面对我,目色温柔:“就怕你一直忍着不哭。”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阿弟一直追问,父王怎么了,父王哪里去了,父王为什么不回来看他,府中侍婢,城中官吏,又哪一个敢在我面前多话?
我想要笑,想要说我并没有忍,只是哭不出来,但是这时候眼泪流得这般汹涌,让我开不了口。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眼泪,之前没有,之后也再没有,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委屈、这么伤心、这么难过。
难过到恨不得一次,尽此一生之泪。
哑着喉,哽咽,不能停,絮絮叨叨告诉他父亲是多么慈爱的一个人,他教我写字,教我抚琴,我书背得不好被先生责罚,父亲给我上药;父亲非嫡非长,不得祖父看重,但是他从来没有让我有过半分缺憾。
我说并不是不想回京,但是如果我走了,留父亲一个人在这里,他会觉得孤单。
他默默然听我哭,听我说,直到我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呜咽都不能,方才轻抚我的长发,喟然叹道:“尺素、尺素……”
两个字,如长风里坠落浅白色的花。
那是祖父称帝后他头一次没有称我为郡主。
也是最后一次。
五 及笄
虽然有丧父之痛,但是在徐州的那些年月,仍是我这一生中最恣意、最欢喜的时光,阿弟聪敏好学,让人欣慰,我随安朝处理政事,从手足无措到得心应手,恩威并施,城中慑服,安朝说,郡主可以出师了。
但是我并没有拜过他为师——他不过大我四岁,如何敢夸口称师?
安朝笑着应下:“郡主说得是。”
他总是中规中矩,只有在指正和教导我的时候,方才逾越一二,我喜欢看他面上变色,或惊,或喜,哪怕是怒呢,都让我想起从前,从建康到徐州一路,我偷偷掀起车帘,看少年将军挺拔的背影,那时欢喜,切切。
起初朝夕相处,到后来我熟稔政务,又边境战起,祖父常召他领兵,遂聚少离多。
征南逐北,鱼雁难凭。他每次归来都会给我和阿弟带礼,有时是龙泉宝剑,有时是东海暖裘,礼盒上粘附一叶轻柳,于“安”字之右,浅浅印记,新翠如花。记得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灞桥年年柳色新,是谁说,多情自古伤离别?
问起,但笑不语。
再问,顾左右而言他,从秋风起兮白云飞一直绕到草木落兮雁南归,让我不得不折服于将军废话之多。
狡黠如是。
也忧心刀剑无眼,问他如今兵马是否娴熟,百步安可穿杨?问这句话的时候景明十年的夏天已经到了尾声,百花凋敝,就只剩下粉白的荼靡,轰轰烈烈,挥霍最后热情。我和安朝在凉亭里下棋,他持黑,我走白,正风起云涌,胜负难分。
闻言,笑吟吟落下一子:“郡主明知微臣不擅骑射,又何必专挑了这痛处来戳?”
我皱眉:“将军骑马既非所便,射又不穿札,如何百战百胜?”
他敛了笑,低声道:“对阵如弈,算计无非人心。”
人心。人心不如水,等闲起波澜……我摩挲手心里温润如玉的棋子,想要抬头看他的眼眸,终是生了怯意,低眉,落子,装作漫不经心:“下年初我将及笄,能否请将军前来观礼?”
——原本两年前就该行笄礼,因父亡故,守孝三年。
并不过分的要求,安朝却迟疑了片刻,回道:“郡主,陛下有旨召臣回京。”
我疑心他是推托,这个借口却不好,从景明九年至于今,祖父不断召他,但是长则半年,短则三月,总会回来,算算时间,尚有富余。心里一沉,头垂得更低:“既是如此——”
“微臣尽力。”
四个字,如同仙乐纶音,恍惚目之所及所有,忽然都亮了起来,天蓝得特别澄澈,云白得特别清新,微凉的风过去,吹开所有假装沉睡的花,碎碎落英飘在他肩上,让人忍不住想要替他拂开。手伸到半空,意识到不妥,假作取子,却听人语:“——但是这局棋,郡主却是输了。”
细心辨去,果如其言,一败涂地。
雄赳赳气鼓鼓拍案而起:“重来、重来,孤就不信赢不了你!”
我及笄日,春暖花开。
景明十年七月,安朝被召回京师,与平素并无二致,却意外地教人忐忑,这种忐忑历经半年煎熬,坚持到最后一日、最后一刻,钟乐声响起,我被引入庙堂,仍频频回首,人群熙熙,没有我想见的那一个。
唱祷祝词,初加,再加,三加。
三加就是冠钗,到这时候方才真正确信他赶不回来,无端失落,然而当初他应我,亦只说“尽力”,没说“必然”。黯黯叹口气,收回祈盼的目光,微低头,任宗妇将发笄插上,将发簪插上,将钗笄插上,听她唱祝:“旨酒嘉荐,有飶其香。咸加尔服,眉寿无疆……”
礼毕,端坐受贺。
多溢美之辞,明明说者无心,闻者不信,偏生一轮一轮,没完没了,让人恨不得昏过去,正十分不耐,忽有人趋至,低声道:“对不住,微臣来迟……贺郡主千秋。”
抬眼处,少年眉目疏朗,容光如玉。
我睁大眼睛,一时不知是惊是喜,要不要装模作样怪罪他,结结巴巴想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情急,却是无论如何也都找不到,只展开五指,将手心里的琉璃簪出示给他看:“给我簪上,好么?”
少年温然轻笑,果然接过簪子,走近一步,我略低头,他抬手,忽地身形微晃,肋下殷殷鲜血,那艳色猛地泼进眼睛里,灼灼,烧得人心隐痛,我猛地站起,大声喝道:“来人、来人!”
琉璃簪稳稳插进鬓间,而为我加簪的少年微微笑着,倒了下去。
无非是日夜兼程。
不,还有其他——太医说他身上有十七处刀伤,能活到来见我,是他命大。
我阴着脸不能言语,安朝、安朝,如果仅仅因为你曾应我一诺便如此拼命,我情愿你赶不回来。
然而他醒,第一句话却是:“郡主,对不住……”
我恨声道:“你若死了,才真个对不住我。”
他怔住,半晌,方才艰难地把话说出口:“不,郡主,陛下驾崩了。”
六 残局
他第一次说对不住,因为他迟到我的及笄之礼;第二次说对不住,是因为他给我带来的坏消息。
祖父驾崩,在正常情况下,应是太子即位,但是年前,太子病故,祖父哀毁过甚,没有另立储君,朝中隐隐以叔祖泰王为首,祖父遗诏却立了越王,越王虽有贤名,终究根基浅薄,有人服,就有人不服。
一夜九门闭。泰王逼宫,血染京师,安朝因武艺不济,为监者所轻慢,得隙而逃,引兵入京,又一场混战,皇室近支被屠杀殆尽,群龙无首,国不可一日无君,辅政三公决议,东海王系吾皇血裔,可迎入京师为帝。
我惊住:“他们、他们要立阿弟?”
安朝垂头道:“……是。”
我说:“不——”
“郡主可是担心,京中有二王残部,会加害于殿下?”安朝极是敏锐,一语道破我心中隐忧:“群臣既得此议,殿下便是占了大义在先,如殿下不入京,他日新君登基,郡主自斟,他能放过殿下否?为今之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郡主素来机敏,如何……竟不知?”
我涩然:“没有别的选择么?”
“如果郡主不希望日后殿下恨你……”
我不作声,阿弟尚小,这个决断只能由我来做。我怕阿弟恨我,我更怕阿弟死,皇位怎样一回事——小小一个徐州,尚有争端无数,建康城里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难道会比东海王逍遥?
我愿阿弟平安到老,儿孙绕膝,如父亲生前所望。
但是……正如安朝所说,别无选择,亦无路可退,箭在弦上,不伤人,便伤己。
“郡主,”安朝言辞恳切:“郡主信我,我会护卫郡主与殿下平安。”
阿弟冷笑:“就因为这句话,你带我进京?”
“是。”
“你就这么信他?”
我凄然道:“三公有令,徐州臣属不得随你我入京,你我……并无他人可信。”
——若非看中你我孤姐弱弟,无亲可恃,建康城中满朝老谋深算之辈,如何轮得到你来继承大统?
——并不是没有想过另外一条路:如果当时不进京,日后新君践祚,徐州城肯定是呆不成了,以阿弟的身份,不把他安置在眼皮子下,莫说皇帝,就是京中群臣,也放心不下。
如新君心慈,大约给个名分高高架起,在清贵而没有实权的世家里挑一房妻室,若要花天酒地,浪荡无行,自然无妨,若要勤恳上进,却是决然放不过的。
若是新君心狠……一杯酒就完了。
至于阿弟会不会怨恨我将原本可能属于他的尊荣拱手让人,那更是我不敢想亦不能想。
更毋论我的命运。
九门紧闭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着什么缘故京中所有凤子龙孙被屠戮一尽,是逼不得已,还是有人设局,有人背后操控,有人因势利导,都因时过境迁而无从查知,何况尘埃落定,便是能查,也不能查,甚至不能细想,更不敢细想。
众人所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
安朝身负重伤,还硬撑着日夜兼程,亲自来迎,固然为拥立之功,却也未尝不怕换了他人,迎入帝都的,便是一死一生,又或者干脆两具死尸……他终不能够放心将我的性命交托到别人手中。
要这么多年之后才懂得察言观色,懂得权衡厉害,懂得妥协与制约,而二十年前,就只能辗转,焦虑,懵懂,依直觉决断,在命运的摆布下,沿着父亲生时走过的最后一条路从徐州回到京师,盛大隆重的入城典礼,繁琐而冗长的仪式,那个在齐皇毙命时候出生的孩子,被当初月下侃侃而谈的少年抱上至尊之位。
入朝第七日,司空王毅上书,长公主年已及笄,如若再守孝三年,恐误花期,故,宜在百日内择人完婚。
我与阿弟相依为命多年,我在徐州城垂帘辅政,阿弟是我一手教导……不用多锐利的眼光也能看到,对于阿弟,我举足轻重,我是这世上最能够左右天子心意的人,所以在朝臣眼中,我是天下最危险的人。
牝鸡司晨,若不及时驱逐,便是日后祸患的根源。
他们选了几个看起来年貌相当的男子作为驸马人选,他们禁止我出宫,他们逼着阿弟下诏,阿弟当时年幼,也觉察到不妥,案头压下无数留中不发的奏折。只是这般顽抗,终究徒劳无功,他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
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桂阳宫里种了许多的桂树,等到金秋,必馥郁盈芳,而这时候,只有浓荫匝地,初夏的阳光并不热烈,知了在梢间叫得声嘶力竭,一声一声,催肝裂胆。我站在树下,垂目看石桌上纵横的黑白道,手心里懒懒扣一把棋,温润又冰凉。
“阿姐!”阿弟还没有习惯角色的转变,至少还没有习惯呼我皇姐,我默默地想,没有回头,只专注落子,黑子布完,然后是白子,交错,缠斗,角逐,势均力敌,胜负难料。黑白分明,倒是赏心悦目。
是一局残棋。
我总以为自己不记得,但那也许并不是事实。
“阿姐,”阿弟扯我的衣袖,正抽条的年岁,短短两个月,他比在徐州城里又高了不少,只面容仍是稚气,天真的稚气。他说:“阿姐,如是你不愿意,我……不,朕不会答应他们的。”
我凝望棋盘,再不能落子,半晌,道:“帝王之术在于制衡,阿弟可从中择选势弱的一方扶植。”
阿弟迷惑地看着我:“阿姐?”
“嗯?”
“阿姐,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愿不愿意……童音脆脆划过心口,血迹殷殷,扣在手心里最后一枚棋毫无预兆地跌落,“啪嗒”,不在局中。愿意,还是不愿意?一时竟心酸起来,我推开棋秤,低声道:“阿弟,如果你要坐稳皇位,就照我方才说的做,如果你要阿姐一个愿意……就将此局赐下,破局者,就是我属意的驸马。”
我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低到连我自己也听不真切,以至于许多年之后我疑心这段话其实并没有说出口,只是一个念头,一个来不及出声就被扼杀的念头。
但是阿弟跪在床前问我:“那局棋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七 婚事
午夜静得不同寻常,不知道为什么,偏教我想起入徐州城那晚的笙箫,明明是歌舞升平,无故却听出画角金戈,暗色里没来由杀机四伏,只等什么时候最后一击,或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睁眼来,淡银色的月光恬然铺展在锦被上,浅浅阴影如水墨。
我道:“将军。”
有人叹气:“郡主,你又胡闹了。”
“我没有!”话回得斩钉截铁,终究不敢抬眼,只死死盯着面前半幅月白衣角,怕稍一不慎,会看见他神色里的尴尬与不情愿。
“郡主,微臣不在名单之列。”
“我知道。”——我就不信,区区一纸名单,难得倒武威将军。
“天下高人何其之多,能解这局棋的,未必就只有微臣。”
我咬牙反问:“那又如何?”
安朝静立了一会儿,并不驳我,却道:“郡主,微臣……是武将。”
那算什么理由?
我怔了一怔,视线上移,素衣,玉带,胸口绣纹是山中之王,乳虎啸谷,百兽惶惶。
月光明澈,照见他容颜如玉,亦照见他眉间清愁,缱绻,如一川烟柳。质问就忘了如何出口——我原也没有什么立场质问他——我没有说过非君不嫁,他亦不曾许我非卿莫娶,我或有意,他实无心,误会从来都源于荒唐。
或是贪婪。
半晌作不了声,沙漏悄然转过一格,轻响,恍然如落子。五内如焚。
我垂下眼帘强笑:“我明白了,将军——请回。”
“你不明白!”声音里许许恼怒:“我是武将,不是文臣,他们忌惮我,更甚于忌惮你,莫说是这样隐晦曲折的暗示,便是由陛下指名道姓下诏赐婚,他们也必然驳回圣旨,除非、除非我解去兵权。”
“安……”我扬了扬眉。
“解去兵权,又如何护卫你与陛下平安?”安朝容色窘迫:“我、我不想你后悔……”
自遇见以来,我何尝见过他这般手足无措,若换了平日,怕早嗤笑出声,然而此时此夜,只相对无一语。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解除兵权,等同于自剪羽翼,自去爪牙,从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自顾不暇,便只能束手,眼睁睁瞧着阿弟成傀儡,由人摆布,而无能为力。
或者他能带我走——但是走、能走多远?他不会耕,我不会织,贫贱夫妻百事哀。纵是退一万步,我们能走得脱,也有足够的运气寻到桃源深处,相守到老,衣食无忧,阿弟呢?阿弟怎么办?他总还要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挣扎,挣扎一生一世——他们不会放过他。养虎贻患,斩草须除根。
他不想我后悔,所以他不忍逼我抉择,在他与阿弟之间。
我呆呆看着他,看着他面容里的黯然,恍惚回到那个星月无光的晚上,我问他:父王呢?他抿了抿唇,不能作答。他怕我失望,因他并非无所不能;他怕我伤心,生与死,至亲与至爱,手心手背,舍哪一个都痛。
但是总要选择,既是无路可退,我低声道:“如此……你替我选,好么?”
我想我终究是一个懦弱的人,在无法选择的时候,恨不得天降龟壳,容我缩头,容我逃避,容我假作不知。
而安朝,他怔了片刻,俯身亲吻我的眼睛,他说:“好。”
在我这一生之中,除去父亲,便只有他,这般笃定,这般温柔,这般义无反顾,替我决断,替我选择,替我遮风挡雨,替我承担所有罪孽。
我成亲,在十天之后。
既是他做的决定,我接受。
雀屏中选的是顾家二公子,阿弟给我看他的画像,五陵年少,白马轻裘。自是吹得天花乱坠,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又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我当时笑着说,此人应是天上有,缘何谪落世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但是也没有料到一语成谶。
后来想起,就只记得那一日天蓝得特别明丽,大红嫁衣,流苏刺绣,浓妆艳抹,珠翠满头。人如傀儡,木然上轿,木然下轿,木然被推入正堂,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再夫妻交拜过,礼成进洞房。
洞房里红烛高照,红彤彤的喜字热气腾腾地透过喜帕映进眼睛里,我呆呆看着,呆呆坐着,呆呆听门外喧哗。
喧哗如潮水,起先隆隆不绝,排山倒海灌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又“哗”地一下尽数退下去,退得十分干净,夜静无声,恍惚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压窒感,空气里隐隐血腥,如密云不雨。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也许是错觉。
终究静谧得过于诡异,我忐忑起身,就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有人大步闯进来——或者说扑进来,紧紧抱住我,那样的紧,就仿佛要将我嵌入到他的身体里,血肉相融。
是顾家二公子?
如何竟这般不知礼!
我被箍得生疼,心头恼怒,伸手去推,竟是推不开,来人将头埋在我肩上,温软的呼吸掠过耳际,声音哽咽,他说:“……是我、是我。”
痛如劫后余生。
脑中全是空白,停了心跳也停了呼吸,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哀,该质问还是痛哭,或者沉默,但是时间就静止在这里,天长地久的久,地老天荒的荒。
我想也许是梦——我竟是从未作过这般甘美的梦。我于是不敢出声,怕一出声,梦就被惊醒,碎成一片一片,再拼不起来;不敢睁眼,怕一睁眼,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立时魂飞魄散,只余白骨森森。
怕,怕到牙齿轻颤,不能自己。
而那人终于松开我,掀去喜帕,取下凤冠,细细吻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一寸一寸,如攻城掠地,如火焰燃烧,如伤,如灼,如摧枯拉朽。
“我怕不是你……”
“我怕他们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我怕来迟……”
“我怕……你知道么?”
“我终是不能,将你交到另外一个人手上,郡主……”
“郡主”两字落入耳中,我发现我忽然能动了,我忽然知道这不是梦,我不是在梦中,是他、真的是他——这世上除去他,原也再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们呼我殿下,呼我长公主,呼我千岁,仍称我为郡主的,天上地下,再没有第二个。
终究还是不能么?终究还是不能将我交给别人么?长袖低垂,袖中匕首锒铛落地,我反手抱住他,泪如雨下。
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在成亲的那一日由新娘变成了寡妇——顾家上下三十四口,连同宾客一百七十二人,尽数死于大将军安朝屠刀之下,自此日后,大将军临朝辅政,封侯拜相,大权独揽,同日,改国号凤仪,有凤来仪。
我不知道历史将怎样评述我的命运,是幸灾乐祸还是叹惋唏嘘,我只知道他为我杀了两百零六个人,这些人中包括大郑朝德高望重的三公:司徒郗远、司马谢仪,司空王匡。
满身罪孽,满手血腥,是他,亦是我。
我总觉得那天其实是该下雨的,大雨瓢泼,可以洗去满地鲜血,也可以让所有聒噪的人闭嘴。
就好像安朝死的那一日。
然而天总不从人愿。
八 另娶
“他杀人,未必是为了你。”阿弟这样说。
我微微颔首,说,是。我从不自欺欺人,所以也从来都没有回避过安朝的野心与抱负,修身齐家平天下,是他的野心,济世安民,是他的抱负,但是那些人因我而死,总是不争的事实。
阿弟嘿嘿冷笑:“他杀了你的夫君,却不肯迎你过门。”
“他肯的,”我淡然道:“是我不肯。”
他能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自然也能为他面对千夫所指,只是当时情势,阿弟年幼,不得亲政,如若安朝出征,总要有人坐镇后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人言可畏。所以我必须重回宫中,只要我在阿弟身边,就没有人动得了他。
我不想他死。
但他还是死了——兵败,伏剑,以死谢天下。
那一日建康城里白昼如夜,下很大的雨,如倾盆,如瓢泼,如天地恸哭,如鬼神共祭,我站在檐下,冷风冷雨,冷心冷肺。
阿弟问我:“阿姐不去看看么?”
我伸手,豆大的雨点砸在手心里,疼痛,如被皮鞭抽打,我漠然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看的,自有人扶棺,自有人摔盆,自有人披麻戴孝,哭丧送灵……有我大郑八千铁骑同葬,他当含笑九泉。”
阿弟缄默了一会儿,又道:“安夫人在殿外求见。”
“安夫人?”我用一种古怪的调子念出这三个字:“她还活着么?”
阿弟便不再多话,垂手退了下去。
我想安夫人想见我,必是有话要说,只是我不想给她这个机会。我不恨她,但是我的地方容不下她。我并没有见过她,从知道这个名字,到她殉葬——据说人死去到轮回,要等上很多年,这么多年,我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地下。
而阿弟却在二十年后在一次提起:“皇姐为他终身不嫁,他却娶了别人。”
那却是真的。
阿弟提及,也许是想让我觉得痛,但是并没有,当初应是痛过的,到底过了这么多年,就仿佛一把刀插在心口,鲜血当时就流尽,而刀还在,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既是拔不出来,也就由着它,结痂,生茧,裹了一层又一层,以为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便可以当做不曾发生。
痴心妄想只记得他的好,只记得那些尚未疏远的年月,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笑容都反复回想,反复追忆,反复揣摩……时光被割裂,被碾碎,被拉伸,拉伸到无限长,以为长如一生一世,然而我心里是清楚的,记忆里漫长的时光,其实只有六年。
凤仪元年到凤仪六年。
他大约是继承了祖父的遗志,想还神州一个朗朗乾坤,于是不断地北伐、北伐,他横刀跃马,我监守后方,赫赫战功,赫赫声名,疆土自南向北推,是谁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总是聚少离多。
因少,便得格外珍视。我并不太记得那些空等的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却真真切切记得每一次离别与重逢,记得他同我说起那些烽烟战火,死里逃生,他给我看身上的伤,亦与我探讨作战得失,就仿佛隔着千里万里,我仍与他并肩抵御风刀霜剑,而他也一直都站在我的背后,与我共同面对朝中暗箭明枪。
深秋的桂阳宫里芳香四溢,我在绿荫下看远方来信,每信开头,总是流丽的手书:“见信如唔……”
就仿佛他真真站在我的面前,含笑,娓娓道来,行军到了哪里,夜宿何处,营房背水,河岸上明蓝色的花,夕阳如锦,而长夜漫漫,月明星稀;或说起大漠孤烟,黄沙万里,秃鹫磔磔怪叫着从头顶飞过去。
他在那里,我就在那里。
我恍惚地想,恍惚扬起嘴角,勾一个意义不明了的笑容,谁说要朝朝暮暮、耳鬓厮磨才算相守,这难道不是相守?
碎花从枝头飘落,在墨绿长裙上留下浅浅印记,秋风起,秋叶落,秋月明。
归来,总是风尘仆仆,我在树下煮茶,什么时候一抬头,就看见明眸如晚星,鳞甲未解,宝剑忘除,袅袅茶烟中,恍然如梦。
共看一卷书,对弈一局棋,同饮一盏茶,雨夜里剪落灯花,一朵,又一朵……略略转脸去,清隽的侧容,仍如初见,虚掷那么多时光,终于他在,我也在,切切欢喜,共春花争发,以为天长地久,莫过于此。
携子之手,总奢望与子偕老。
这样想的时候,阿弟还没有亲政。
凤仪七年,阿弟年满十六,及冠,政事逐渐移交到他手中,非军国大事不再相扰,我得了许多闲暇,细细想缝一件征袍,选银白软缎,绣上大朵大朵姜汁色的花,浅金云纹重重,在袖口,在领边,在下摆。倚窗辨色,忽听得外头鼓乐齐鸣,心头不知怎的就是一惊,唤了宫人来问,支吾不肯言,再问,答曰:“是大将军娶亲。”
我忘了这六个字传入耳中时候是怎样的感觉,痛还是恨,全然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多的人围住我,焦急的面孔,焦急的眼睛,阿弟大声喊“阿姐”,我茫然看着他,直觉喉中腥甜,张嘴,半口鲜血。
太医说是气急攻心。
阿弟按剑说必杀此獠。
而我只问,为什么。
安朝穿了大红喜袍,金丝金绣,灼灼如火焰,烧得满天满地如灰,那个曾许我一世安乐的人,如今垂手站在我的面前,回答说:不孝有三。
紫宸殿里阴沉得厉害,就仿佛所有的光影都被重云吸尽,他站在玉阶之下,挺直的背脊,没有抬头,我只能看到他顶上金冠,看不到他的面容,更看不到他的表情,是欢喜,还是悲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九 死亡
我以为我会怨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但是并没有,我只是疲倦,疲倦就如同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倒在距离桃源咫尺之遥的地方,触手可及,却再没有力气多行一步,多看一眼。
众生皆苦,得不到是苦,失去更苦。
病来如山倒,压得我喘不过气。
而光阴如白驹过隙,须臾柳暗花明,月时有圆。
死讯传来是在凤仪七年冬,阿弟将年号改为龙鳞,据说龙有逆鳞,触之者死。
我常常梦见他,梦见他站在紫宸殿里,并没有穿那日喜气洋洋的大红袍,而是征衣素白,大朵大朵姜汁色的花盛开,又凋零,淡金色云纹重重,在袖口,在领边,在衣摆,没有绣完,绣花针还插在衣角,没有拔出来。大小却是合身。
必是合身的。
他像是有话要对我说,但是满殿里嗡嗡嗡的回音,我被震得坐立不安,却是一个字也听不分明,我大声问他说什么,他抬起头冲我笑,白骨森森,黑洞洞两个眼睛,满口碎牙,满口鲜血,已经干涸了。
狰狞,但那是一个笑容,我知道。
他大约是想说对不起,但是我不想接受,于是总在这时候惊醒,独自穿过寂寂长廊,冬月如银霜冻结,桂阳宫里的桂树依旧葱茏,树下茶具俨然,并没有蒙尘,我试着在藤椅上坐一坐,试着给自己煮一壶茶,煮得太久,唇齿间全是涩意,我轻声说:我恨你。
面前并没有人,而茶烟也逐渐散去。
有人答我:“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人死如灯灭,我总不至于如千年前的伍子胥,开坟掘墓,鞭尸三百。
尘埃掩盖了所有,血腥与笑语,不会有人记得十五年前的月光,青铜烛台背后探头的女童,琉璃几案上半局残棋,沉睡的老人,谁在等候一场死亡;不会有人记得离开建康城时候的秋阳,少年将军挺拔的背影;不会有人记得入徐州城的那个晚上,细细笙箫,刀光与火光,同样凛冽;也渐渐不会有人再提起长公主成亲当日,横死的驸马,一地鲜血……都过去了,一个时代的终结,活着的人还要踯躅前行。
我定定看着月光底下细长的人影,低声问:“阿弟果然要割让金州么?”
“阿姐从何得知?”
“这样说,是确有其事?”
“我……”
我叹了口气:“阿弟身子不好,原也不堪劳神,就不要再为政事操劳了。”
“什么!”人影退了一步,或惊,或怒,或惧,我垂了眼帘,假装可以不知道。
“年号……定为垂帘罢。”
“皇姐!”这是他第一次唤我“皇姐”,在以后的二十年里,再没有换回来过。
我告诉他的是一个决定,或者结论,而不是建议。月光很亮,影子浓黑,我想这时候他的脸色,应与月光一样苍白,但是我没有抬头看他,就如同一年前我没有走下金座,去看一眼……他的表情。
我不后悔,因为后悔从来都没有用。
“我就是不明白,”阿弟叹息道:“他既弃皇姐另娶,为什么皇姐还对他那样死心塌地?”
我笑:“你说呢?”
“我想皇姐大约是中了他的蛊——”阿弟觑着我的面色,欲言又止。
“所以你就杀了他?”
“他、他是……”阿弟在我的注视下,终于将“畏罪自杀”四个字咽下去,认过一次,就不怕认第二次,他脖子一梗,强辩道:“他对你不住,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我轻轻地问:“果真是这样么?”
我并不是没有起过杀心,只是阿弟比我快,如果阿弟当时没有动手,也许动手的就是我,也许——我情愿他是死在我的手中,那样我会比较甘心。
怪阿弟太年轻。年轻到不知道什么叫做忍耐,什么叫做欲速则不达。有无数个借口可以解释的死亡,他选用了最拙劣的那种。如果说马革裹尸,力战身亡,是死得其所,那么兵败自杀,无疑是对一个武将最大的侮辱。
安朝未必不会败,但是一定不会自杀。
没有比自杀更愚蠢的事了,没有比兵败自杀更愚蠢的解释了,这个解释,比安朝另娶时候回答我的借口更为荒谬。
如果说安朝敷衍,是欺我心神恍惚,是知纵骗得过我一时,必骗不过我一世,那么阿弟,纯然是在糊弄——他忘了我并不是他后宫那些只知争宠媚上的妃子,忘了我曾铁腕执政数年,忘了在徐州城,安朝曾如何言传身教,让我看到深闺之外的世界,如何手把手教我认识阴谋、认识人心,他将他的所有放在我的面前,没有遮掩,没有欺瞒。
我信他,如同信我自己。
所以不是我想知道,是由不得我不疑。
我不恨阿弟杀他,我只恨他做不到天衣无缝,恨他让我不得不动疑,恨他让我查到蛛丝马迹,欲罢手而不能,恨他让我不得不知道真相,知道所有,不过是一场设局,一场不太高明的设局。
我想安朝并不是看不破,只是时也势也,不得不束手入彀。楚霸王垓下高歌,不过乌江,是事关颜面,而安朝束手,是不忍伤我——他总是不忍伤我,不忍让我为难,到头来,总是不得不付出更高的代价,比如……死亡。
当年顾家如是,后来另娶,亦如是。
我不肯原谅,不是因为他另娶,而是因为他死亡,与死亡相比,我宁肯面对背叛,但或者,死亡才是最大的背叛,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容后悔,不容重来,连回望都不能——如回望,许如传说,望眼欲穿,立地化为顽石。
循着死亡的破绽,我查到他另娶的缘由。
时至多年之后,我亦无从想象,自小就心慈手软的阿弟如何果断写下和亲文书,如何瞒天过海,送至边关,又如何以将我下嫁为借口哄得安朝回京,回京,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或者另娶,或者眼睁睁瞧着我出关。
阿弟从未想过成全我与他的亲事,而他还痴心妄想。
他曾为我灭顾家满门,却终不能因我,倾国作战,便是他肯,阿弟也不肯。
当然他还可以杀了阿弟,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但是他没有。
阿弟亦算准他不会,方敢下此险棋。
人心如弈,输的永远是更在意的那一方,阿弟可以以我为棋,而安朝不可以,他不愿意,不忍心,不能。
我于是永远都失去,为他披上嫁衣的机会。
十 为难
“他……并没有篡位的野心。”
阿弟答我:“我知道。”
“你既知道,又何必这样为难他?”
阿弟默然不语。
他不说,不等于我不会想,斯时阿弟亲政年余,手上的人并不多,他忌惮他,他憎恨他,他明知道他当初为什么手刃徐州刺史,为什么血洗顾家,为什么于顷刻之间诛杀三公,他明明知道,却仍慑于雷霆之威——如有一日,安朝将这种威势加诸于他的身上……
所谓功高震主。
安朝一日不除,他一日不能高枕,他在他的阴影下,颤栗,喘不过气来。
他就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就算是永不出鞘,也让他寝食难安。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一个王朝,不需要两个太阳。
所以他诋毁他,他侮辱他,用一个荒谬的借口离间我与他的相知,用一个可笑的结局回报他一生功绩,再用一个可笑的理由解释他的死亡,可笑……可笑我不能为他翻案。
我问他:“……是这样么?”
阿弟冷笑:“皇姐尽可以这样想,皇姐尽可以将我想成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这样说,却扬起面孔,与我对峙。他目中失望与伤心,浓郁清晰如刚刚升起的暮霭,我原可以装作没看见,但终究不能。
我道:“他虽然权倾天下,但是常年在外征战,回朝时少,便是回朝,也极少违拗于你,反是我,与你冲突时多……”
“原来皇姐也知道与我冲突时多。”
我不理他置气,只道:“正因为知道,才不明白。”
“不明白?”阿弟目光炯炯,他大约是想继续冷笑,但是没能笑得出来,反是挣红了眼睛,哑着嗓子质问:“我才不明白,你我一母同胞,是血脉至亲,就因为一个外人,你竟至于囚禁我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才真个不明白!”
悲愤,甚于怨恨。
我摇头:“不,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什么?”
“为了……保你不死。”平平常常几个字,我用尽我平生力气。是的,为了保他不死,我总怕什么时候我再忍不住,只要一道懿旨,不,几个字,甚至于一个暗示,自有人办妥,将这世上最后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斩于刀下。
但是我答应过父王,答应过我自己,会放任他好好活下去,活到我死的那一日,比我活得更为长久——据说恨总是比爱更为长久,我深爱他,亦深恨他,我在生时候,已经让他吃尽苦头,在我死后,我放他一条生路。
一个人的残生,爱撑不起,而恨可以。
阿弟目中一片死灰,他定定看住我,忽然“霍”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我:“请皇姐归政!”
既不如初次惶恐,也不似再次重复时候强撑的果断,再没有半分瑟缩与恳求,而是淡然,淡如止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祖父,那个暮苍斋中与安朝对弈的老人,他起手落子的时候,他杀伐决断的时候,他等候齐皇在宫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
阿弟也在等我咽气吧。
这样的阿弟,才配是我萧家子孙,也只有这样的阿弟,才是那个能够狠心将我卖给北朝的萧重熙,只是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决断,未免来得太迟了些,太迟。我忍不住笑了一笑,柔声问:“阿弟要杀我么?”
“皇姐以为朕不能?”
“陛下……能么?”
阿弟面上再无半分血色,右手按在剑上,就如同许多年前他发誓说“必杀此獠”时候的阴狠,但是眼睛是清明的,如果说那时候的阿弟还会发怒,会受激,那么眼前的这个萧重熙,冷静就如同檐下冰凌。
他只是将手按在剑上,没有出鞘,但是我相信这一次,如果拔剑,必毫不犹豫。
但是他竟然忍得住,忍得住一个字一个字逼出口:“朕……不能。”
我目中笑意愈浓,声音愈柔:“就算陛下说能,我也不会怪你,陛下终究是阿弟,长幼有序,于情于理,我都不会、也不忍难为陛下。”
阿弟见我这般神色,到底还是怕了,稍退了半步:“皇姐、皇姐要什么?”
“我要阿弟一个答案——他、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十一 答案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转过很多次,我渴望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阿弟逼死安朝,比逼婚做得更漂亮,更利落,在他死后,这世上便再没有知情者,我并不是没有办法验证我的推测,比如开棺,我并不如何敬畏鬼神,但是我愿安朝安息。
我愿打碎这世上所有人的美梦,亦不愿他于地下有半分惊扰。
我无数次想要抬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天上到底有没有这样一颗星,如他的眼睛……终究没有这个勇气。
于是只能欺骗自己说他确实曾经背叛我,是他有负于我,是他选择放手,只有这恨意,方能支撑我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里,孤零零一个人多活二十年,二十年,我骗过自己的二十年,是多少个日夜、多少个时辰?
我想过一千次一万次让这个疑问陪他长眠于地下,但是事到临头,方知心有不甘。
殿中再一次静下去,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细雪簌簌,宛然如同景明元年的夜晚,一样的冷,一样的静,只是那时候春花已经怒放,而这晚,飘雪还没有停,羽林军还跪在殿外,时间已经不短。
倒是沉得住气。
我不急,我相信他比我急,若是我一不小心咽了气,找不到传国玉玺,他就慢慢跟臣民解释去吧。我饶有兴致地数他呼吸的次数,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他慢慢移开目光,我不知道他看向了哪里,也许哪里都没有看,而是落进了时光苍茫的荒野里,抖落重重尘埃,他艰难地开了口:“皇姐还记不记得我们刚从徐州回到京师时候,他们逼朕下圣旨,给你赐婚?”
这样久远的事……我微微怔住:自然是记得的,记得他面容里的稚气,记得他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答应他们的,记得他反复强调:“阿姐,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当时情真意切,这时候想来,字字都如针——当时相依为命,涸辙以守,如何走到今日反目?
竟是忘了。
干干只应道:“记得。”
“皇姐让朕赐下棋局,破局者,即为驸马,”阿弟声线低沉:“朕亲笔写了旨,怕被中书省驳回,连夜发出去,朕当时年岁尚小,从来都是受阿姐庇护,难得能为阿姐办一件事,是夜欢喜,辗转不能睡……”
心里莫名一紧:阿弟自幼养成的习气,晚上不能安眠,便会来找我,我若得闲,会唱曲哄他入眠,忙的时候顾不上,我在灯下看折,他乖乖坐在一边,不声不响,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当时酸楚。
涩然问:“你看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
“朕听到皇姐说:‘如此……你替我选,好么?’”
我道:“那又如何?你早知我属意于他。”
“朕当时也作如是想,”阿弟声调平平:“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皇姐不能自己决定,后来朕忽然明白了。”
“明白什么?”
“自然是明白为什么皇姐不能自己决定,”阿弟笑了,雪光从窗外映进来,映着他嘴角的笑纹,无故狰狞:“皇姐不必紧张,二十七年前皇姐敢做,没理由如今不敢当。”
我也笑:“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决定,陛下倒是说来听听。”
“想必皇姐心里与朕一样清楚,当时朕虽然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但是权力不在朕手中,随时可能被废,皇姐的亲事,是朕手中最后的活棋,一子错,满盘输。所以当时皇姐提醒过朕,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可是他仍愿意依从我的心愿,我微微垂下眼帘:“陛下好记性。”
“可是皇姐背叛了朕——皇姐将自己托付给大将军,让大将军做决定,如是,大将军决定让朕生,朕便得生,大将军决定朕死,朕就只有死路一条,皇姐,朕说得可对?”
我一呆,张口欲辩,阿弟却不容我开口:“朕只是忽然意识到,原来在皇姐心中,朕远远不及大将军,如果有朝一日,大将军要朕的命,皇姐也会双手奉上——值得庆幸的只是,大将军不要,他不要这个皇位,也不要朕的命,说穿了,朕的皇位与性命,都是大将军施舍,朕每每想及,便是在酷暑,也遍身冰凉。”
“……是他不要,才轮得到朕,皇姐以为朕怕他篡位么?不,朕不怕,朕怕的是他不篡位,怕的是,永远没有机会,堂堂正正站在他的面前——皇姐,即便是朕最亲的皇姐,也都不会和朕站在一起,皇姐,换作是你,你能不恨么?”他放声大笑,“磔磔”如枭夜哭:“阿姐,换作是你,你能不恨?”
我以为我会勃然大怒,责问:“所以你就杀了他,所以你就忘了在徐州城里是谁救了你,是谁为你报了父仇,是谁迎你平安进京,谁为你开疆拓土,护卫你的江山?”
或者恍然,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安朝为我破去的棋局,最后变成顾家二公子的杰作;
又或者告诉他,如果不是他自毁江山,打算将安朝拼死打下的大片疆域拱手割让,我未必下得了决心,发誓永远不让他染指帝位。
但是我没有,到这一步,这些都已经不是我所在意的,就如同阿弟并不问我,我如何知道他当初逼娶的真相,我在意的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让我不能瞑目的问题:“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笑声渐歇,阿弟的声音转为冰凉,冰凉如这个冬夜合璧宫檐下的冰凌:“朕遣流雪给大将军传话。”
“什么话?”
“皇姐不信他另娶,请他进宫当面解释。”
安朝自然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借口的荒唐,不可能永远糊弄住我,也没有打算永远糊弄我——他原本就只是当时情急,当时别无选择。流雪是我的心腹,阿弟趁我神志迷糊,遣她去传这话,安朝自然不疑有他。
他大约还想趁这个机会,与我澄清,甚至于带我远走。
但是终于没能做到。
至于流雪……我努力想起后来她去了哪里,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个宫人而已,阿弟自然有法子可以让她消失得无声无息。
“不是自杀?”
“自然不是——皇姐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是,我早就知道,如果不是“自杀”这个破绽,我未必肯深究“背叛”背后的真相,但是这句话,总还是要得他亲口证实。
“没有束手,引颈就戮?”
“没有,当时紫宸殿中三十九名武士,死了十七个,大将军武艺不济,是众所皆知,能到这一步,是筋脉俱断,手足皆废的代价换来——他尽了力。”阿弟目中流露出些许敬意与茫然,许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知道并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却还有殊死一搏。
我却是明白的。我默默想起梦中的那个人,他总是想要对我说,我却怎么也听不分明的话,问:“他最后有什么话留给……我么?”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陪我到最后,还是对不起,再不能再护卫我平安?或者是对不起,没有让我知道真相,让我以为他甘愿受死,甘愿离我而去?——这个结果,无论是为着什么理由,哪怕是为了我,也是我所不能接受不能原谅的。
但是不,这样很好、很好,我爱的人,终是没有负我。
知道与否,永远都是最不重要的事。
我缓缓闭上眼睛:“我累了,陛下退下罢。”
阿弟微怔,森森道:“皇姐……如何说话不算?”
“玉玺在宣政殿中。”至于取得到取不到,就与我不相干了,我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自嘲,我所能做的,都已经做完,天就快要黑了,冬天将要过去,春花怒放的时候,有多少人,在等我的死亡?
尾声:登基
隐隐鼓乐之声,听得分明,应是新皇登基,阿弟晋升太上皇罢。
恍惚如景明元年的钟声,九九八十一响,浑厚,绵长,一声接一声,宣告冬去春来,旧年结束,新年开始,那时候我还小,站在透明如水晶的长廊下,头顶斜插进虬枝,枝上尚有残雪未融,而春花已然怒放。
白衣将军站在树下,衣上有大朵大朵姜汁色的花,淡金色的云纹重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绣完,他仍是少年的样子,在树下轻笑,灿然,我终于听清楚了他要对我说的话,他说的是三个字:“对不起。”
如春水解冻,如细流涓涓。
我说:“我原谅你。”
我原谅你不告而别,离我而去,我原谅你我错过这么多时光,我原谅你,没有让我成为你的妻,我原谅你,亦原谅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