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为有鳞角的小龙,喜音乐,蹲立于琴头,今胡琴上刻兽是其遗像。
一 纨绔
这时候我顶忧郁地站在琉璃宫里,一墙之隔,小妹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时不时抬头问我:“大哥,要不要来点?”
我顶忧郁地摇一摇头,仰面看去,漫天的雨丝纷落在海面,一圈一圈的涟漪扩散开来,那是一种极美丽的形状,我想。如果由我来布这阵雨的话我会让它奏成一首极好听的歌,但是老四显然不这么想,他加大了行雨的力度,片刻工夫,小雨变大雨,大雨变暴雨,狂风大作,雨声轰隆,毫无美感可言。
我顶忧郁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吃了小妹一记白眼:“有本事你就去行雨嘛,在这里穷叹气个什么劲?”
我……无言以对。
我叫囚牛,东海龙王的长子囚牛,可能是我的名字太晦气,最后我变成囚禁在琉璃宫里的一条小龙,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仰望外面的世界。
已经过去整整八百年。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说句老实话,我自己也不很清楚。
我自小到大的志向就是做一名合格的纨绔。不要以为做一名纨绔是个容易的事,首先你必须长得俊俏,像我二弟,一张豺狼脸,基本就没希望了;然后你得有大笔的财富可供挥霍,像我大姐,穷得就只剩一张嘴,如果还要强撑面子,那就是笑话了;第三,要风流倜傥,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像眼下蹲在我面前的小妹这种吃货,咱就不指望了;第四,要性格圆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上天见了神仙得会说神话,像老八这种迂腐书生,这辈子就做做梦吧;第五……如此种种,我东海龙宫,九位龙子,三个龙女,能称得上纨绔的,仅我囚牛一个而已。
想当初我第一次在天庭亮相,白衣,锦带,手持玉色横笛,往云上一站,那是玉树临风,不知道倾倒多少神妃仙子,连二郎神都忍不住伸大拇指夸我说:“大太子若是下凡,那是标准的纨绔啊。”
哪咤一旁听了,嘿嘿直笑,道:“杨大哥过迂了,囚牛大哥这身装扮,走哪都是标准的纨绔,何必拘泥于天上人间?”
哪咤是莲花所化,人称莲花童子,长相之俊美自不待说,所以他这一捧,我不免微微得意,说道:“三公子过奖,容小龙清奏一曲。”
二郎神的脸色白了一下,忙忙说道:“王母娘娘召小将有事,小将磨蹭了这么久,再不赶去,恐遭雷霆之怒,囚牛兄弟清音雅奏,小将下次再来洗耳恭听。”不待我答,一拱手就去了,反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哮天犬疑惑地回头瞧我一眼,一溜儿小跑跟了上去。
也罢,这等赳赳武夫,如何能知造化之奇,音乐之妙?我对哪咤笑了一笑,昂首,横笛而吹,宫音起调,中转徽音,才试了几个音符,哪咤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恍惚像是在朝我摆手,我吹得起兴,一时也没作理会,曲子这样好听,我全身心都浸了进去,就仿佛蛟龙遨游于海,大鹏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千里,天上地下,风吹过树林的声音,鸟儿鸣叫的声音,婉转都只如歌……
“阿牛!”一声暴喝,和谐的旋律陡然中断。
我瞠目,打算现回原形,露出硕大的龙头,森森白牙吓一吓来人,谁知道龙角才出就被一巴掌打偏,眼前金星乱冒,一时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定了神,看见老爹叉腰站在面前,恨恨地道:“看你做的好事!”
我茫然环顾左右,不知今夕何夕。
老爹愈加愤怒,揪住我的角把我的脸按下去,只见云层之下,飞沙走石,百畜惊恐,连秃鹫都躲在树杈下面瑟瑟发抖,我惊问:“发生什么事了,神魔大战么?”
老爹不答,又一提我的龙角,把脸掰向另一边,目之所及,哪咤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将他翻过来,他双目紧闭,面容扭曲,口吐白沫。
这我就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明明方才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听我吹笛,宽袍缓袖,足下朵朵白莲如雪,怎么片刻功夫竟然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还装不知道!装、我让你装!”老爹咆哮着,一脚踹过来:“跟你说多少次了,天庭不比龙宫,你那宫里封得严实,聋子又多,吹上一两次笛子我也由得你,可是你怎么可以在天上乱来,这会子还不知道多少神仙昏迷不醒呢……得,不说废话了,咱赶紧趁这空当回去,这一千年,你休想再出龙宫!”
……这么说,莫不是我的长笛吹得太好,他们一激动就昏了过去?一念未了,已经被老爹摔回琉璃宫,我倒想冲出去问个明白,可是老爹设了结界,穷我之力,连边都摸不到,也就是说,这一千年,我真连琉璃宫也都出不去了。
悲哉!
一千年的时光,对那些没有好曲子听的人和神仙,还有飞禽走兽,该是多么难熬啊。
小妹丢一颗炒豆进嘴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二哥和我说,雷老大上回跟他嘀咕,说大哥你的笛声把天上地下的神仙震昏了大半,连成日里躲在大锅下面的灶王爷都没逃得过,一身新衣裳被火烧成了灰,不容易啊不容易,跟您一比,雷老大的鼓点简直太温柔了。”她瞄了我一眼,许是看到我眼中不悦之色,不慌不忙又加了个尾巴:“是二哥的原话,可不是我的说编就编得了的。”
雷老大就是雷神,因为长得太丑,和我家老二那是惺惺相珍惜,没事就爱往一块儿凑。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老二那张嘴?再说了,雷老大那个死近视,他的鼓点,敲一千次,可有一两次是准的?威力倒有,怎么好和我的笛声相比?他的雷鼓是以声音巨大震人,我的笛声是以旋律美妙震人,同样都是震,差别海了去了。”
小妹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又困惑地摇头:“可是七姐跟你说得不一样。”
“七丫头?”我从脑海里搜出来,确认小妹说的是西海的公主,四海之内行七,自小被王母认作义女,带在天上养,在海里呆的时间反倒不多,审美水准也算是与众龙不同,我于是问道:“七丫头说啥了?”
“七姐说……”小妹担忧地看我一眼:“我说了,大哥你不能打我。”
“说吧说吧。”我心里嘀咕:我被封在这琉璃宫内,就算想打你,我够得着吗我。
“不许骂我。”小妹想一想,又添一句。
“不骂不骂。”索性大方到底。
“是这样的,七姐前些日子和金童吵架,被王母娘娘罚到人间去了,你猜怎么着,七姐长得太好看,被当皇帝的看上了。本来嘛,皇宫里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要什么没有,七姐也算过得滋润,可是还没过多少好日子呢,忽然天降魔音,耳朵痛得一抽一抽的,她偷偷开天眼一看,嘿,大哥你正站在云霄上吹笛子呢,那声音真是太可怕了,七姐说,就算是喝了孟婆汤,怕也一时半刻忘不掉去,也幸好隔得还远,凡人听不到,要听到了,那还不和瘟疫一样,成片成片地死掉?饶是如此,她也高兴不起来,皇帝不知道怎么哄她好,成天就知道赏这个,赏那个,一点效果都没有,七姐就成日里捧着脑袋觉得痛如针钻。
有一天皇帝又差人送了新出的丝绸过来让七姐选衣裳料子,七姐正烦躁呢,哗地一下就把丝绸给撕了,这一撕可好,声音虽然刺耳,竟能够和大哥你的笛声对冲,所以咱七姐啊,就在皇宫里撕了好几年的丝绸,虽然不笑,那眉头也皱得少了。
可是皇帝还是不满意啊,他就不明白,怎么七姐就不爱笑,法子都使尽了,七姐还是板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后来皇帝手下有个人出了个主意,说去烽火台上放烽火,那样有趣的场景,也许能博得七姐一笑。
爹说过,他们人间打仗的时候会点燃烽火报讯,皇帝那烽火一燃,各地诸侯就赶紧点了兵急急忙忙往京城里赶,说来也巧,刚好这时候大哥被爹按住,停止了吹奏,二姐耳朵不痛了,七姐大喜之下嫣然而笑,那皇帝还傻不拉叽地以为自己做得好,让美人笑了呢,当场就赏了出主意的人一千两金子。所以后来,他们人间就有一说法,说是,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大哥你说,这一千两金子要落在我手里多好啊,不就是要七姐笑吗,胳肢一下就好了,那叫啥,胳肢一下,黄金千两……千两啊……”
小妹越说越离谱——她就是这样,一听说金子银子就两眼发光,整个一守财龙,我懒得理会,由她诽谤去。
忽然头顶上“咚”地一声响,我和小妹抬头,就看见老四慌慌张张从云上落下来,雨立时就停了。
我得介绍一下我家老四。
老四叫蒲牢,天生胆小,黄豆大一点事儿能让他蹭地跳起来,大喊大叫,跟炸毛似的,我们几兄弟都很瞧不上他这德性,但是作为大哥,该劝的还是得劝,我就同他说:“你胆子小吧,这天生的,咱也没法子,何况天地间古怪的东西这么多,谁也不能保证什么都不怕,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喊出来呢?那多没面子啊。”老四是个实诚人,也就老老实实回答我说:“大哥你有所不知,只要我高声一叫,无论多可怕的东西都会被我吓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
老四说的“可怕的东西”是指海里的鲸鱼。海中我龙族是老大,鲸鱼虽然体型庞大,论起战斗力来,委实算不得什么,可是老四偏偏就怕死了这种东西,每次碰上都大喊大叫,那鲸鱼哪敢和龙交锋啊,吓得那是瑟瑟直抖,又没有老四的嗓门,叫不出来——人还以为我家老四碰上多大危险了呢。
可怜,自老四出生以来,我东海的鲸鱼是一年比一年少。
所以看见老四慌慌张张从云霄上栽下来,我和小妹都没放在心上——出不了什么事儿。
但是老四一路朝琉璃宫奔来,边跑边叫:“不好了不好了……”
“老四!”我喝住他,一派长者风范:“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老四满脸惊惶,大声嚷道:“大哥不好了,爹出事了……”
二 明月
我惊了一下,随即就笑了:我那老爹,有两样本事最出名,一是神通,四海之内,再没有谁比他本事更大的了,二是油滑,老爹在东海龙王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好几千年,天庭之上这么多只眼睛盯着,愣是一点错都抓不到。
所以说,老爹出事的几率基本为零,老四想是吓昏头了。
于是和蔼地冲他笑了一笑,说:“镇定、镇定!”
但是老四不但没有镇定,反而越发激动,直冲到我面前,尚未站稳,张口就吐出一口剑来,刷地一下,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吼声,竟将琉璃宫的禁制劈成了两半。
我呆住,小妹也呆住——老爹设下的禁制,素来是天上地下,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够解开,难道说,爹真出了事?
我脸色煞白,而小妹尤自天真地仰起头,说道:“四哥,你几时变这么威风了?”
老四显然也被这一剑的威力吓住,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回换到我不能镇定了,我冲出去用力摇他:“快说,爹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他眼睛发直,想来又被吓到了,我伸手泼了他一头冰水,好歹让他醒过来,这才缠七缠八地回答说:“爹早上交代他去西方和白帝少昊喝酒下棋,不回来吃午饭,又交代我把该下的雨给下了。我在天上行雨,才到一半,忽然收到青鸟飞信,说老爹被绑在铜柱上,下面烧着三味真火,柱子已经烧红了,可不得了了……我赶紧回来报信……但是出了什么事,却还是不知道,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不是好事!
老爹是水龙,如何禁得住三味真火?我急地跳起来,往西方飞过去,耳边风声呼啸得厉害,却也厉害不过我心急如焚。
白帝所住的长留山距东海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我足足飞了一天才到,一路都在担心,怕老爹已经被烤成鱼干,不过当我抵达白帝宫殿的时候,老爹不但没有变成鱼干,反而在悠闲地喝茶,白帝一身锦衣,坐在一旁赔笑同饮……于是我呆成了鱼干。
老爹看见我,倒不吃惊,很慈祥得对我笑。许是多年没见老爹这样对我笑过,我心里不知怎地一阵发毛,却听老爹招手道:“阿牛,过来坐。”
白帝少昊也微微笑着,笑容背后一双上下打量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都安的什么心,还是四弟在耍我?谨慎落了座。
白帝亲手为我斟茶,说道:“久闻贤侄文武全才,年少有为,寡人颇不服气,借今日龙君作客之机,请龙君招贤侄前来,方知所言不虚——来,贤侄先喝了这杯茶,算是寡人为你压惊。”
我听得“文武全才,年少有为”八字评语,身子早已酥了大半,当下规规矩矩,双手接过茶水,道一声“陛下过奖”,仰首饮尽。
茶水才落了腹,就觉得天旋地转一阵晕眩,好象有无数的苍蝇在耳边飞,心叫不好,却听老爹一拍手,笑道:“好了。”
正要问什么好,恍惚中看见白帝负手在后,不紧不慢地道:“是你自个的爹算计你,要记仇可别记寡人头上。”
他从容地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额头点了一下。
我……轰然倒下。
这一段言者伤心,闻者落泪的过往,起先听者甚众,陪我掉几滴眼泪,叹息几声,外加塞几个大子儿到我手里的大有人在,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少时日,他们只要一听到我开口说:“其实我是一条龙……”立马面如土色,掉头就走,更有甚者,看见我的背影就火速逃离,跟兔子见了鹰似的。
我于是徒有叹息。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我被老爹和白帝少昊联手封印,根本不可能恢复原形,也没剩什么神通,这些凡夫俗子又没开过天眼,焉能看到我的真身?
至于我老爹和白帝陛下到底有什么图谋,如果真有人这样寻根问底,我也只能两手一摊,回答一个“我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
话说那日我从云端一头栽落,不知飘荡了几日几夜,终于脚下落实,正窃喜,随即双腿一软,就地摔了一交,左右瞧瞧,貌似周边的人还来不及围观,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复又昂首挺胸作翩翩公子状。
这是一条异常繁华的街道,街道两侧琳琅满目的商铺,熙熙攘攘的人,来的来,往的往,有锦衣华服的公子,也有布衣书生,有商人小贩,也偶尔有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薄纱蒙面,却露出黑的眼睛,异常灵活地一转。
——莫非是我风度翩翩令人一见忘俗?
忽然耳边一声尖叫:“捉贼啊捉贼啊……”
一个身影伶俐地从我身边跑过去。
我不及细想,拔腿就追——要知道,行侠仗义一名优秀纨绔的基本品质。
追过一条巷口,又一条巷口,渐渐两腿发软,两股战战,几步之遥,竟是跨不过去,不由叫道:“歇、歇会儿,咱们歇会儿再跑……成么?”
那贼人不过十来岁,半大小子,也跑得只剩半条命了,靠在墙上,喘着气道:“兄……兄台,放小弟一马,小弟回头定衔草结环以……以报……”
——连个打劫的小贼都这么有文化,这是个什么世道啊,完全体现不了我的文采飞扬,我微微不满,摇头道:“那怎么成!”
小贼遗憾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手就掏出一包食物,香气四溢,也许是卤肉。他撕下一块,思考了片刻,将卤肉递了过来,我正气凛然地板着脸,却听见一阵古怪的响声,好象、似乎、仿佛……是从我腹中发出来的。
……正是从我腹中五脏庙不甘寂寞的抗议。
我都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进食了……也许很久了,眼前的卤肉越看越诱人,越闻越诱人,我吞了一口唾沫,又一口唾沫,终于闭着眼睛把卤肉往嘴里一塞……那真是无上美味啊。
……我就这样和贼人分食了半包卤肉,显然他是个很大方的小贼,还时不时劝我“多吃一点儿”、“要水么”……
祭好五脏庙,有了力气,又开始一跑一追,也不知道是他吃得太多,克化不动,还是我大展龙威,不过几个回合,我竟然很神勇地跑过了他,没法子,只好又掉头来,一把揪住他,正要大喝一声:“把剩下的卤肉交出来!”忽然横地跑出一个人,抢在我前头喝道:“把卤肉交出来!”
正是先前尖叫“捉贼”的那个声音!
难道说,这位失主失窃的……竟然是那包卤肉?秋风萧瑟,叶子打着旋落在我脚边,我没来由哆嗦了一下,转脸看去,失主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乌鸦鸦一头黑发梳成两个大鬟顶在头上,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这时候煞气逼人。
小贼一边瑟瑟发抖地捧出剩下的卤肉,一边连着向我使眼色,那眼色分明在说:你也有份。
明明我是一见义勇为的大好青年……
刚好小姑娘回头瞧我,喜孜孜同我说:“多谢这位公子仗义相助,我们一起把他送衙门里去吧。”
我低头拍拍胀鼓鼓的肚子,她真心实意的笑容让我稍稍有点心虚:“这、这位……姑娘,我看这贼人年纪尚小,偷的也不过些须吃食,想必是饿得狠了,姑娘若是将他扭送衙门,他一世的清白可就毁了,姑娘慈悲为怀,还是……不要吧。”
小姑娘眨眨眼睛,可能觉得有道理,又大不甘心:“可是……他偷了我的卤肉。”
“那么,”我慢吞吞地道:“姑娘可以对他做一些惩罚——你觉得怎么样?”这句话问的是小贼,小贼忙不迭地点头拱手作揖,说了一大堆比如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老小之类不着边际的话,小姑娘被哄得笑出声来,道:“这样吧,你到我店里做一月小工,事情就算揭过。”又亲亲热热地同我说:“这位公子,追了这大半天,想必也累了,要不要去小店里吃点东西?”
我无视小贼一脸悲愤不平,应了。
这就是我结识明月的始末——明月就是那个小姑娘,她是卖卤味的。
城南杏花巷拐角处,如果不是有香气,大概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家铺子,极小,红木门,落了漆,班驳的旧色,往里看不过三四张桌子,外头油腻腻的案板,酱红的卤肉挂在长钩上,色泽非常诱人。
我再吞了一口唾沫。
其实我一直认为,在这样一家小店窝着,实在不符合我的身份和作派,可是我得说,只怕走遍全天下,都再吃不到这么好的卤肉了,为此,我不得不委屈自己在这里住下来——那一天明月请我吃完午饭之后,又请我吃了晚饭,见我打着饱嗝还没有走的意思,便问我家承和去处,我于是详细地同她说了我的来龙去脉:“其实我是一条龙……”
明月大笑:“阿牛大哥真会说故事,都可以去西市说评书了。”见我神色间略有尴尬,又轻描淡写地道:“如果确然没有去处,我这里虽然简陋,柴房打扫打扫,总还能住下一个人,啊不对,应该说一条……龙?”
她笑吟吟拿眼睛瞟我,怎么看都像是揶揄。
于是我就在柴房住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么。
随遇而安是本君的一大优点:能够在浩瀚的东海遨游固然欢喜,窄小的琉璃宫挤挤也能呆下去,大不了把身子盘好,尾巴藏起来;神通广大当然威风,实在什么本事都没了,做个平常人,吃吃喝喝,闲时馆楼外偷听一曲,也是乐事——反正都回不去了不是。
何况长安总算是个好地方:热闹!
卤味店的生意说不上很好,但是明月会尽可能地支使小二(就是那个偷卤肉的小贼)干活,杀猪、卤肉、端盘子洗碗、清扫卫生,唯一不让他插手的就是切片。明月的刀工非常之好,有客来时,只要报一个数,几斤几两,明月懒洋洋拾起刀,随随便便将肉摔在案板上,随随便便一砍,绝对是不多不少刚刚好,再漫不经心切个几下十余下,些须声音也无,也不见如何动作,那碟中就装了一整碟薄如纸透如镜的切片,如上好的瓷器,整整齐齐排放着,都让人疑心如果掉在地上,会有极清脆的“哗啦”声。
那刀功,啧啧,纯青得和太白老儿炼丹炉里的火一样。
让人一见之下食指大动。
让我一见之下爪子乱动……
话到这里,可能有人要问了,他们都有活干,那你在干啥呢?
我在吃呀,没看见吗,可忙着呢。
当然我也不会搁下吹笛。我常常选深夜里爬到屋顶上吹曲子,夜里真寂寞啊,满天的星星都躲得没了影子,神仙也没有,妖怪也没有,不过杏花巷附近的街坊邻居都说,不知道哪里,每天晚上都杀鸡杀个没停,那鸡叫得可惨烈了,吵得人觉也睡不好。后来就搬走了很多人,生意也冷清了,明月还愁过一阵子,我还和她半夜出去找过,可是方圆百里并并没有什么人在晚上杀鸡。
除此之外,日子倒过得安逸。
三 知音
初来人间时候才起秋风,满山红叶瑟瑟,后来枯草粘霜,再后来下了雪,满天满地的白,人人都穿得像个大肉包子,结了冰,地上很滑,很多人都是走三步退两步,有聪明人就干脆倒着走——啊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倒无恙,不过被我撞倒一片,鼻青眼肿地追着我喊打喊杀,十分之小气。
转眼冬去春来,昆明湖上化了冰,不知怎么回事,束腰的腰带竟然紧了很多,衣裳也短小了,捉襟见肘,好在我这一身衣裳本来就是龙皮所化,大小变幻随心所欲,否则置装费必然不菲。
昆明湖的水绿得像碧玉,我想下水去游个泳什么的,说不定能够挣脱封印,但是湖水奇凉,竟让我打了个十来个喷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也没现出龙形。我终于放下了回东海的打算,毕竟,我并不想做第一条被淹死的龙。
春色青青,窗外的柳树都发了芽,这一天明月早早打烊,同我商量说:“阿牛(自我在卤味店住下以后,她已经不再称呼我公子,这一点让我异常惆怅),冬天过完了,我觉得你该出去找个活干了。”
我眨巴着眼睛道:“不能留在店里帮忙么?”
明月摊一摊手,异常为难:“你能帮点啥呢?”
她说的只是一个事实。
其实小二走后我就动过这个心思,比如说起初我试着洗碟子,可是碟子沾了水就滑不溜手,刚摞上一碟,就听见哗啦啦一阵脆响,一地惨白的碎片,然后抬头看见明月的面色,和瓷片一样惨白,而且支离破碎。
也试着擦过桌子,不过因为速度太慢(其实是追求完美),被客人撵开了;也送过酒,不过那酒太香,到半路就干了;还杀过猪,不过那猪太没灵性,见了本君不跪下来仰着脖子等我杀,反是尖叫着边跑边淌一路的血……
总之我试过各种工作,皆不如意,后来我终于怒了,咬牙切齿地要替明月切卤片,但是明月不干了,她说我要万一切伤了自己的手,她还得去请大夫,就算我不弄伤自己,也还怕被我弄坏她的刀。
……我有这么没用么?
无情的生活啊,怪不得有个老喝酒欠帐的李姓诗人就发出“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慨叹——当然的,一醒不就得付帐了么?
我低声下气地问明月:“那么你觉得,我应该干点啥呢?”
“你喜欢干什么呢?”她问我。
“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吗?”我反问。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毅然应道:“是,只要能挣到银子,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定帮你。”
这句话让我默然许久。
因为我本来想告诉她,我的志向是做一个合格的纨绔,没事时候吹几声笛,饿了来几碟卤肉,别忘了多加点胡椒,三两竹叶青正好,再闲的时候,身边围一群的人,如众星捧月,听痛诉家史,顺便骂骂阴险的白帝——虽然他说是我爹陷害我,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是我爹呀,是我亲爹啊,我……总得找一个替罪羊来诅咒一下吧。
不然我还不给活活憋屈死?
但是明月这句话的前提——能挣到银子,让我否决了这些想法,很显然,纨绔是以花掉银子为人生目标,而不是挣到银子。
可是除此之外,我还喜欢做什么呢?我茫然地想,茫然地看着她,良久方才问:“那么明月,你喜欢做什么呢?”
“我么……”明月沉吟片刻,忽然袖中刀光一闪,速度之快让我疑心她原是做杀手出身——只有传说中杀手出刀才这样快,这样狠,这样悄无声息让人毫无防备吧,不过照明月的说法,我这是去茶楼酒肆听评书听多了听魔怔了——话说那刀光一闪之下,桌子悄无声息地失去了一只角,明月左手握木料,右手使刀,刀如雨下,闪啊闪地照花了我的眼睛,也照花了她的容颜。
应该说,明月虽然取了这么拉风的名字,但其实并没有皎洁如明月的容色,她是个姿色平常的小姑娘,莫拿月中嫦娥来比,就是我东海那些虾丫头蟹小姐的,也都还比不上。但是这时候,她专心致志地对付她的刀,眉目都浸在刀光里,染了刀的锋利,忽然就生出耀眼的光华,她的眼睛忽然黑得惊人,如夜色茫茫,她的浓眉里忽然生出一股英气,她面如敷粉,她唇红欲朱,简直就好象仕女图中走出的……侠女。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当然,心不跳的话我早就轮回转世了——但是这一跳跳得那样险,就仿佛哪个神仙(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爹,我亲爹!)又在背后使坏了,挖了个坑等着我往里跳,这样古怪的感觉,又是害怕,又是兴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被陷害成瘾了……
一念才了,就刀光已经不见了,明月的手心里开了一朵洁白的花。
奇怪,明明是油腻腻的桌子一角,桌子是旧红色的,这一角也应该是旧红色的,可是而今盛放在明月手心里的花,无论怎么瞧,都是极洁白的一朵花,白得像雪,像云,像哪咤脚下盛开的那些莲,清而不妖,丽而不素,明艳得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却听明月说道:“这就是我喜欢做的事呀。”
这句话将我拉回现实:原来明月的爱好是做木工啊。
我挑一挑眉,道:“可是平日里,你就只能拿这把刀切肉呢。”当然,她雕这朵花时候那样的专注,与平日切肉时候懒洋洋的姿态,是全然不一样的,可是不能否认,她每日里切得最多的还是肉,卤肉。
真浪费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刀功啊。
明月闻言,略微惆怅地蹙了眉,许久,方才低声道:“那是因为,我在躲一个人。”
我赫地站起,脱口道:“小二么?他又来偷肉了?”
明月一愣,随即笑而摆手,将我按坐,道:“自然不是……你且坐下,这事儿与你不相干。”
“怎么会与我不相干!”我激动地挣脱她的手:一个标准的纨绔,必然是以惩奸除恶为己任的,更何况事情涉及到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会不相干呢?”
明月难得的沉默了一下,灯火好象把她的脸烫红了,但又迅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她说:“我不是说我的事儿和你不相干,而是说,和今天咱们说的事儿不相干,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喜欢做什么事。”
“我喜欢……其实我喜欢音乐。”
“哦?”明月接口道:“你擅长什么乐器,箜篌、琵琶、胡琴还是洞箫,又或者羯鼓?”
“……都不是,是横笛。”她说的都是眼下流行的几样乐器,我却有些懊恼,懊恼她竟然猜不中,虽然我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是我喜欢的,还是横笛啊。
“倒和八仙中吕老道长喜好一样。”她微微笑了一下,我赶紧制止她:“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千万莫让吕洞宾听到了,你不知道么,他老人家最忌讳人家说他老,上一次有条蛇说他人老成精,他立马就塞人家一颗七情六欲丹吃,让她深深记得别人救她的恩情,现在那条蛇还在满世界转悠着找恩人呢……其实牛鼻子早就使坏让人家投胎转世不知道多少回了。”停一停,又不满地道:“而且你记错了,擅长乐器的不是吕洞宾,是韩湘子,韩湘子的洞箫吹得极好,长相么,也比吕洞宾好看得多,吕洞宾只有在下凡哄小姑娘的时候才装作会吹笛子会作诗,其实他的法器是剑。”
“又胡说八道,倒像你都认识这些仙长似的。”明月一如既往地把我的这些话当作是胡说八道,不过好在,她也没有再提吕洞宾年老色衰这档子事了,转过话题道:“既然你喜欢,不妨吹来听听。”
其实我是一条极谦虚的小龙,并不大喜欢在凡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本事,不过既然是明月亲口相邀,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微笑道:“明月,你有所不知,如果是在青天白日或是杏花烟雨里,应于河边柳下,看流水滔滔而逝,持一支竹质短笛,慢悠悠地吹春日之好;如果是在塞外风沙里,应取羌笛为器,在玉门关前,吹一曲秦声而尽;又如果是两军对垒的阵上,则应用铜笛,铜质钝厚,吹之有金戈之声,烽火之气;而如今我手持玉笛,又清风朗月,则宜幽,宜远,应选一空旷之处,花静,月明,仰则见天之杳远,俯而视地之寥阔,而后知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有细草微风可闻,有危樯独舟助兴……咳、咳,这里地方窄小,施展不开,不如我们到……屋顶上去?”
明月应了声。
我正要转身去找平日上房用的梯子,忽然脚下一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忽然就到了屋顶上,我摸摸头,再一次觉得,明月是那种大隐隐于市的杀手——一一个喜欢做木匠活的杀手,一个可以把卤味肉做得活色生香的杀手,该是怎样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人啊。
定定心,从袖中抽出玉笛,深吸了一口气,平视远方,呼出第一个音……
声音渐渐渺远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吹了多久,一曲尽时,发现屋顶上、院子里落了不少的鸟,也有老鼠和蟑螂之类的爬虫,四脚朝天,抽搐着,翻着白眼,或者干脆就再不动弹,也许是欢喜得昏迷了过去。
月亮也不见了,星星也不见了,夜很幽,很寂,风很轻很轻地吹过我们的肩头。
良久,方才听见明月抚掌道:“好曲!”
我大喜,笑问:“好在哪里?”
明月颇为为难,嗫嚅着道:“我倒不懂得音律,但是这一曲中,仿佛有沙鸥行于海上,飘飘然,醺醺然,天地虽然大,却并没有谁比它更欢喜更快活更自在。”
一语落,我惊得连玉笛都失手掉了下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知音啊!
我囚牛在天上地下海中陆地走了一遭,什么神仙没见过,什么妖怪没有见过,什么禽兽没有见过,无论是神仙也好,妖怪也好,飞禽也罢,走兽也罢,并没有哪个听了我的笛声不是欢喜得昏过去,就是表示再也消受不起,从来就没有谁,能够道破我曲中真意。
我活了整整四千零八岁,竟是一个知音都没有,这天地间,好生寂寞。
原以为是被老爹和白帝陛下陷害,失足人间,到此方知,这哪是陷害,分明是成全!果然是我东海最英明神武最风流倜傥最……(词到用时方恨少)的父王啊。我一面感慨,一面手足并用,费劲地从屋顶上爬下去,虽然我不能够现出龙形,不能够使用神通,也失去了许多做纨绔的资本,可是……我竟然还觉得欢喜,欢喜得一不小心……就从梯子上滚了下去。
明月赶忙奔至我身边,问我如何,我还在张着嘴傻笑,说了一句:“高山流水啊……高山流水。”
俞伯牙要到钟子期不幸挂掉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摔琴以悼之,自此终身不再言琴,而我囚牛何幸,竟然能有知音朝夕相伴,美中不足的是,她竟然不懂音律……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摇头晃脑想了一通,正在措辞如何才能劝服明月跟我学曲,却听明月道:“我原本以为,既然你喜欢吹笛,就想让你去大街上卖唱来着,如今看来……阿牛大哥,你应该去梨园啊。”边说边欢快地低头去拾那一地傻鸟:“明天咱们店里可以加餐了……”
我心里琢磨着,七丫头下凡还能被皇帝看上,混个美人妃子什么的当当,我作为东海长子下到凡间来,只能一路沿街卖唱,端个破碗,向过路的大爷大婶点头哈腰:“各位听了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让老爹看到了,会不会吐血三升,或者直接买块豆腐撞死?
好在明月最终没这么干。
我拍拍胸口,暗道一声“好险!”又拉住明月的袖子问:“什么是梨园?”
四 梨园
“梨园是给皇帝种梨子的地方。”
“啊?!”我惊而失色:难道明月的意思是叫我去帮皇帝吃梨子?这头明月慢悠悠又添上三个字:“起初是。”
“那后来呢?”
“后来变成皇帝训练一帮子人吹拉弹唱舞的地方。”
“啊?”我再变了一次颜色——难道我是一条变色龙。
据明月的说法,当今天子不是笨蛋,何止不是笨蛋,简直就和我一样聪明绝顶。
从皇帝的祖母说起,那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和……我娘一样厉害,可能比我娘还要厉害那么三五倍,因为她当了皇帝,按顺序说,她是先当了皇后,再当了太后,然后变成皇帝,然后又变回成太后……啊是不是很乱?小龙我也这么觉得。
简单地说,那是一个从平常人到不平常人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她亲手杀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至于其他死在她手上的皇子皇孙,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据,这里咱们就不一一罗列了。但是后来她老了,皇位仍是传给了她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三伯,这位的皇位坐得不太久,就被皇后联合公主给毒死了——这一家子怎么这么乱呀,你叫我家小妹去毒我爹看看,那丫头片子包准一听这主意就开哭,直哭得天地变色、河海决堤,连玉皇大帝都只能求爷爷告奶奶让她悠着点。
然后当今天子就联合他的姑姑把皇后给杀了,扶自己的父亲登上君位,当然他爹是一个相当识相的家伙,屁股还没坐热,又把位置给腾了出来,说起他本来行三,但是他的大哥明显和他爹一样明智,直接就闪了,把位置让给了他,至于今,为君近三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富庶,四夷臣服。
厉害呀。
我感叹一声:“他祖父是皇帝,祖母是皇帝,他爹是皇帝,他的皇帝……这一家子,到底还有没当过皇帝的没有?”
“他儿子还没有。”明月非常淡定地回答了我这个问题。
……这就和我爹健在,我就只能屈尊为龙太子这个位置一个道理。
“他孙子也没有。”明月经过一番思考,又添了一句。
我的脸色有点难看。
“但是皇帝的本事还不止于此。”明月继续道:“他畅晓音乐,少年时候就在府中自蓄散乐自娱,又精通多种乐器,比如琵琶,比如胡琴,再比如羯鼓……”
羯鼓传自塞外羯族,在龟兹、高昌、天竺这些国家常见,前朝时候传入中原,这些年大为盛行,估计其中有天子之功。羯鼓声音急促、激烈、响亮,如战鼓,宜于风清日朗时候,登高临远,双手博击,便如万马奔腾,暴雨如注,让人壮怀激烈,恨不得仰天长啸,喊几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之类的诗——当然楼兰人听了会比较郁闷。
皇帝很喜欢这种乐器。
据说有个羯鼓打得很好的乐工,他的羯鼓打得太好,连皇帝也有所耳闻,特意将他召进宫里去击鼓为戏,一曲毕,皇帝默不作声地瞧着他,那乐工心里发毛,又不好直言相问,只听皇帝问道:“你干这个营生,有多少年啦?”
“三年。”
皇帝又问:“你打坏过多少鼓槌?”
那乐工至此一直云里雾里,听到这句问话,想来是皇帝嘉奖自己勤勉有功,不免精神一振,自豪地答:“回皇上的话,小人手勤,三年来用坏的鼓槌虽然不多,也有两柜了。”
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又摇头,对边上一个太监说:“你带他去朕的鼓室看看。”
乐工跟到鼓室一看就傻了眼,两柜?两柜算什么,嘿,人家这里整整四柜用废了的鼓槌还没吹呢。
皇帝倒也不为难他,还亲自给他表演了一次,算是切磋技艺,那乐工出宫之后,再不敢夸自己技艺横强。
皇帝这样酷爱羯鼓,不仅在勤于练习上,他还亲自作了一首曲子,叫《春光好》——他春光倒是好了,估计那些打羯鼓为生的乐工春光就不大好。
这个故事说明,其实皇帝是一种很喜欢抢别人饭碗的生物,据说前朝有过喜欢看风水的,喜欢装小贩沿街叫卖的,喜欢徒手和熊搏斗的……的皇帝,林林种种,这一个看起来虽然不靠谱,也不过就是千百个喜欢抢别人饭碗的皇帝之一,不足为奇。
皇帝这样酷爱音乐,又基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索性自己创立了一个演奏班子,有敲锣的,打鼓的,鼓瑟的,吹笙的,使胡笳的,拨琵琶的,还有弹奏秦筝、箜篌、胡琴等等乐器的,又有写曲子的,唱曲子的,训舞的,编舞的,跳舞的,还有舞剑的,凡所应有,无不尽有,因为这些人都住在梨园之中,又由皇帝亲自训导,拨发费用,所以统称为“梨园弟子”。
梨园出过很多大师,当今天下,能歌善舞者,无不心向往之,希望能进入到梨园,一显身手,一方面谋个生计,一方面也能得到天子青睐。
我听得悠然神往之:这样的地方,难道不是为我囚牛量身打造的吗?枉小龙我到人间这许多时日,竟不知还有这样好的去处!
明月微笑道:“我也这么想。”又蹙眉:“可是梨园,并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起先皇帝是从宫中太常寺中选拔,设立左右教坊,左教坊多善歌者,右教坊多善舞者,后来又有闻风之官,从民间寻找大有名气之人引渡进宫,阿牛大哥你虽然技艺非凡,但是……谁知道呢?名气这东西,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那倒是……
我挠挠头皮,总不能让我沿街卖唱个十余年再进去吧……估计到时候皇帝早挂了,要是换了个讨厌音乐的皇帝,那就完蛋了。
却听明月喃喃道:“要怎样才能让皇帝或者闻风而奏的官员知道你呢?”
我也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明显要让皇帝知道我比找闻风之官要方便很多,起码人人都知道他住在皇宫里,但是……要怎样才能让皇帝看到我呢?最快最便捷的方式是让皇帝到这里来买卤肉吃,然后刚好碰见我吹笛子……就是可行性差了点;如果我神通未失,倒是可以试着下一场雨,皇帝到哪我跟到哪,非把他逼来见我不可,这招虽然损了点,效果应该不差,可惜眼下我连飞都飞不起来,更别说行雨了,作为龙身时候,一个喷嚏打出去,方圆十里都是湿的,现在……唾沫星子能让对面的人跳起来揍我一顿。
不妥不妥……
再想,我仰起头原地转圈,不时碰到桌子和墙壁,要不就踩到明月的脚,明月有点苦恼地打了个呵欠:“天色不早,先歇下吧,好好睡一觉,说不定……”“定”字未了,明月忽然张大嘴,呆呆地看着我,半晌,又叹了口气,把嘴给闭上了。
“怎么啦?”我揪住她的袖子问。
“我在想,如果你能让皇帝梦见你就好了,这样的事儿,太宗时候有过。皇帝梦见自己危急之时有白袍小将挺身相救,特意下旨去找,结果成全了应梦贤臣薛仁贵薛大将军,如果皇帝能像梦见薛将军一样梦见你……”她一面说,一面叹气摇头,又连打几个呵欠,道:“不说了,说也没用!”
那确实……
如果我还有半分神通……我开始怀念那些我平时看来甚为俗气的神通了,比如飞天,比如行雨,比如遁地,比如点石成金,再比如……等等等等。
都不成。
我十分哀伤地爬到床上去了,一夜里总在做梦,梦见自己进了一座很漂亮的园子,园子有很多的树,都开了素白纤细的花,树下有人弹琴,有人鼓筝,有人唱曲儿,而我,正横笛而吹,曲子也好,歌舞也好,后来他们就围住我猛夸,说我的笛声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一回闻。
……后来就闻到卤味的香,睁看看到明月繁忙的背影,想起虚无如一梦,我万分惆怅地问她要了一碟子卤肉,多放了胡椒,又加一坛子好酒,千古浇此一块垒。
但是我囚牛又怎么会是坐以待毙的人呢?
经过我仔细分析,得到结论如下:第一,我要进梨园看看;第二,我一定要进梨园看看;第三,我非进梨园看看不可。
基于这三个结论,又因为进梨园必须有高超的技艺,而我都有段时间没有吹笛子了,所以我决定作一条勤奋的龙,让大家都知道我笛子吹得好,但是明月不许我在店中练习,她说,这不是吹笛子的地方,会辱没我的技艺,而且在这里吹笛,保不准有什么不长眼睛也不长耳朵的,往我的面前丢铜子儿,那不就跟乞讨一个样了吗?
决然不行。
我认可她这种说法,于是常常去附近的乐游原上练习吹曲子,白日里闲杂人等太多,我又不是卖唱的,所以常常晚上过去,夜深人静,曲高和寡。
乐游原名字不错,据说千年前有个叫刘病已的皇帝曾携他的皇后许平君至此游览,因风光绝佳,乐不思归,于是建了一座庙,叫乐游庙,又选址建了禁苑,作游玩之用,后来过了很多年,那个皇后死了,皇帝就将她葬在这里,这里开满了一种叫苜蓿的小花,是浅紫色的,春日的夜里月色铺陈,荧荧若有光。
……当然当然,跟我的东海比起来,这地方就是一小土坡。
土坡也好,莽原也罢,反正这些夜里我都留连在乐游原上,横笛而吹,风萧萧过去的时候,衣白胜雪,更显得我卓然于世外。
大概是吹到第五天晚上,我才踏上乐游原,忽然地上钻出一个鼹鼠一样的小家伙,口称“龙君”对着我纳头拜倒,我是许久没听人这样称呼过我了,不由心中欢喜,双手将他扶起,道:“敢问先生是?”
“在下土地公。”
哦,原来是土地公,怪不得长这么矮,还生这么长的胡子,雪白得跟得了白化病似的,一根杂色也没有。
土地公是散仙,仙阶比较低,职务呢……也比较低,要做的事情既多又烦琐,我一直认为玉帝设这么个仙位,意在钓。
——你想想嘛,这职位也低好处又少事儿还多的活,天上那些精得跟鬼似的神仙谁肯干啊?自然只能由凡人来干,于是玉帝丢下长生这个诱饵,果然有无数的凡人朝着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前仆后继地努力,直到成仙才知道自己被骗。被骗了又能怎么着呢?大好青春全都浪费了,不做土地公,难道还想做探花郎?就只有玉帝和一堆心怀鬼胎的神仙在上头捻着胡子邪恶地笑。
我费了这么多劲,吹了这许多天,不过引来这么小小一个土地公,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却还和蔼地问他:“土地公找本君何事?”
土地公瞧了一眼我手中的玉笛,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堆下满面笑容,说道:“久闻龙君擅长吹笛,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俗套!
我闷闷地瞧着这个马屁都拍不好的小神仙,诚然他是个实诚人,不过自古以来,实诚人就没几个讨人喜欢的……
又听土地公道:“……却不知龙君什么缘故在此徘徊?”
这个话题,不说还好,一说我就火大——还不是因为白帝那个老恶棍?说来白帝司农,管理天下土地与花木庄稼,土地公也算是他的属下,我一念及此,不由恶向胆边生,龇牙看住脚边上瑟瑟发抖的小老头,看了半晌,又觉得他颇为可怜,于是只长叹了一口气,轻描淡写一句带过:“白帝陛下让我下凡来视探民情。”
土地公听到白帝的名头,又抖了抖,背弯得更加厉害了,却没有想到问我,白帝住在西方长留山,与我东海算的水天相隔,各在一方,怎么能差遣于我。他只顾说道:“原来是白帝陛下的使者……恕小老儿不恭了,我这乐游原千百年来都是文人骚客、公侯将相赏景之处,龙君来此,清音雅奏,却是不宜。”
“怎么个不宜法?”眼看这土地公身子都弯成了虾子,却还有胆量说出“不宜”两个字来,我生出兴趣,问道。
“龙君应该去梨园一试身手。”土地公笃定地说。
又是梨园!
我心头震惊,面上却只不露声色,一本正经地道:“原来土地公也知道梨园,只是我这次下凡来,白帝陛下有言在先,不得随意使用神通打扰凡人,土地公这一番好意,小龙我却是生受不起。”
土地公闻言,恍然大悟,连连道:“小老儿知道了。”
果然这天下就没有傻子。我得意得想。
五 托梦
土地公告诉我,皇帝住在城东兴庆宫,御林军可不是吃素的,就算他们吃素,秦琼和尉迟将军两尊门神也不爱吃素,所以咱们得找个好日子才能混进去,他让我安心等候,我也只好安心等候了。
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没眨眼又过去三天,土地公终于来找我,虽然他对于白帝的使者竟然屈尊住在柴房里,不免慨叹几声,却还佩服我能够与民同苦,然后就引领我骑在梦马上,进了兴庆宫。
我顺口问他,为什么三天前不行,今天却可以呢?
土地公回答我说,因为今天是清明。
……我明白了。
清明是四月初五,人们通常在这几天里扫墓祭祖,给死去的亲戚朋友烧纸钱,而地府也在这些日子大开方便之门,让还没有投胎转世的鬼回去见他们的亲人,享用香火,顺便收钱。所以清明作为三大鬼节之一,皇宫里的看守对来来往往的鬼肯定是要网开一面的,所以……土地公这个杀才,就是把我当鬼给使了!
我一面心中忿忿,一面飞快地催促梦马越过那些抢道的鬼,有不服气者朝我瞪眼,好象是个挺凶悍的女人,我本想回瞪过去,又想起好男不跟女斗,好龙不跟人斗,乃作罢。
在我的极力催促下,梦马为了喘一口气拼命向前奔跑,终于抢在所有的鬼前面跑进了皇帝的寝宫。
算起来这个皇帝应该挺老了,但是看到真人,其实倒还不算老,可能是吃得太好,又生活如意的缘故,我飞进他的梦里,发现梦里的那个他好象还更年轻一些,大概十几二十不到的样子,站在小溪边的杏花树下,树上开了很多的杏花,衬得树下少年丰神俊朗,只目中略有焦灼之色,仿佛在等什么人。
不管等什么人,最终等到的都是我。
我嘿嘿一笑,举步上前,才要开口,忽听得一个女声在我身后森然响起:“三郎,你在这里等谁呢?”
“啊!?”惊地回头去,先前与抢道的女鬼正横眉看住我,她身后跟了大批的人(应该都是鬼),也都虎视耽耽地瞧着我。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觉得我应该和皇帝长得不太像才对,怎么会被认错呢?
正要开口指出这个事实,杏花树下的青年已经上前一步,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穿过我的身躯,对那个凶悍的老女人一行礼,答道:“回皇祖母的话,孙儿、孙儿没等谁。”
——我就这样被无视了?我悲愤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回头去一把揪住土地公,用目光问他:“怎么回事?”
土地公满脸无奈地做了个“容后再说”的手势。
我跺脚要走,却发现自己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而老女人正对我微微一笑,道:“果真没等谁么?”
——明明我先到,她偏抢在我前面,明明她能看到我,却故意把我当作透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我攥紧拳头,恶狠狠地跟自己说:忍无可忍,回头再忍!
少年时候的皇帝恭恭敬敬地道:“皇祖母明察秋毫,孙儿不敢有瞒。”
话音才落了,就有一个宫妆少女出现在对岸,不过十四五岁,穿着绣纹精美的红裙,云鬓高耸,露出雪白一段颈子,眉目都生得极好,端丽如画,她远远看见皇帝,就露出了笑容,她笑着朝皇帝挥手,那笑容这样天真烂漫,就仿佛树上所有的花在同一个时刻都开了,开得喧闹无比,灿烂无比。
少年皇帝却急了起来,他像是要大声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但是那少女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提着裙子,涉水而来。
老女人见了那少女的面容,拉长了脸,冷声道:“三郎,难道你不是在等她么?”
少年皇帝垂头,许久方才低声道:“是孙儿的过错,请皇祖母莫要降罪于她。”
老女人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忽然“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忽然就不见了。
……魂魄果然来无影去无踪。
她人一走,我就发现自己能动了,正要上前一步,同皇帝搭讪,谁知道皇帝的目光再一次穿过我的身体,看向另外一边——那个朝她奔过来的少女。
他目光一定,我又不能动了。
我再忍!、
我就是忍者神龙!
那少女明显是他的心上人,她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欢欢喜喜地同他说:“好不容易央得绣眉替我值班才抽空出来,三郎,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少年皇帝面色稍稍有点古怪,可能是方才老女人带给他的影响,但是很快就释然的——这是做梦的常态,才见过的人,转眼就忘——他微笑着凝视少女的面容,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你。”
少女面上三分羞意,低着头,绞着衣裳下摆,欲言又止,风很轻很轻地吹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脚开始发麻,却听那少女忽然轻轻问道:“三郎,你当真会娶我么?”
“当然会,”少年想也不想,回道:“阿武,我已经跟父王说了,父王答应向祖母要人,祖母一定会答应的。”
“但是……你已经有了王妃啊。”少女眼波流转,轻愁如烟,莫说是皇帝,连我都看得难过起来。
少年面色微微一沉,道:“王氏是我的结发妻子,与我同甘共苦这么多年,我若今日弃她如履,难道你就不怕他日你落得同样的结局?”见少女面色不豫,也有可能是自觉口气过于严厉,又飞快加上一句:“我……会立你为侧妃的。”
少女叹了口气,像是十分哀伤,许久方才打起精神道:“如果有朝一日,你登基为帝,你会立我为皇后吗?”
少年笑道:“阿武你又胡说了,我怎么会有份当皇帝?莫说父王上头还有庐陵王,就算皇祖母不喜欢庐陵王,皇位落到父王身上,我上头也还有大哥,怎么会轮到我?”
“万一呢?”少女天真地问。
“万一……”少年笑了:“那我也得先立王氏为后,再立你呀,不过你放心,如果真有这一日,我发誓,在你之后,我决不再立皇后。”
少女得到他这句话,似是欢喜无限,眉眼都弯弯,如星,如月。
这个笑容尚未煺去,忽然眼角生出皱纹,衣上的款式也都换得华贵,头上戴了凤冠,那笑容也像是深了很多,再没有烂漫和天真,而是冷,阴冷……那冷意从她明亮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渗出来,她盯住皇帝道:“三郎,你还记着你的誓言么?”
她一变,皇帝也跟着变老,他看着这个戴着凤冠的女子,眼中也再不复当初的温柔和欢喜,他躲闪着她的目光,躲闪着道:“我并没有立别的女人为后。”
“可是你是怎样对我的孩子的?”女子轻轻地问。
“我……”皇帝艰难地张口,只说了一个字,却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又一步,杏花树上的花儿都谢了,叶子枯黄,一片一片落下来,满地堆积,憔悴的景光,他与她对视,再说不出一个字,一句话。
女子笑吟吟地逼近一步,只听得皇帝大叫一声……我和土地公就被生生地推了出来。
皇帝醒了。
我蹲在皇城门口,瞧着土地公不说话,土地公摸摸后脑勺,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成心的。”我在心里嘀咕,嘴上只说:“原来托个梦这么难……”
“那倒不是,”土地公越发惶恐起来:“一般人,只要不是太凶的,托个梦还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今儿的事有点特殊,因为是清明,上来探亲的鬼就有点多,龙君您有所不知,这是托梦最忌讳的事儿,因为您就是神仙,在这人的心里啊,也比不过他的亲人,何况这主子的这位亲人……还是特霸道的那种。”
“那为什么,他一看到他的祖母,我就不能动了呢?”原来托梦还有这样的道道,我虚心起来,问他。
土地公答道:“因为他没看到你,那么在他的梦里你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东西……自然不能动了……”
呃……弄半天,人家压根就没看到我。
“龙君勿忧,其实以您的身份,托个梦吧,这是小事一桩,只要不碰到周武天子这样霸道的人就行了。”
确实挺霸道的,我心知他说的周武天子就是皇帝的那位祖母:“他看不到我,那个老女人可是看到我了,凭什么她还抢我的先啊?”
土地公思索了一会儿,道:“她虽然有些见识,却还猜不到龙君您的来意,大概是怕你吓唬她的孙子。”
……我看起来有那么低级幼稚加无聊吗?
不过这句话我没敢问土地公,万一他答一个“那确实”,小龙我岂不是颜面扫地?
本来就已经颜面扫地了——住在柴房里的龙太子,手无缚鸡之力的龙太子,要求助于小小土地公的龙太子,差点被水淹死的龙太子……还要怎么样颜面扫地啊!
连托个梦都这么不顺。
我悻悻而归,土地公说的那一箩筐好话,我只当没听见,不过他也说了,鬼节去见皇帝不是个好主意,但是别的日子呢,凭他微末的神通,要进皇宫就比较艰难,他建议我去找别的法术比较高明的神仙……
“怎样才能召唤神仙呢?”我再一次不耻下问,老实说,召唤宠物可能还行,召唤神仙我可没试过。
“您就找个神仙多的地儿,吹一曲笛子……就成了。”土地公笑眯眯地说,我一听,有道理,我这笛曲一出,那还不众人来拜,当下欢天喜地地说了一声“多谢”就朝着卤味店的柴房飞奔而去,土地公在背后大声喊道:“别说是我说的——”
好人啊……想不到这个土地公竟然是个居功不自傲的好人。我感慨地想道,天上这样厚道的神仙,可是一个都不剩了,得,回头跟白帝说说,看能不能给他挪挪窝升个官什么的,也算是报答他。
六 月宫
但是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也不知什么缘故,我专挑神仙多的地方下手,但是无论是什么寺什么庙什么山什么洞,数百神仙聚居的地方,愣是没有一个神仙出来应我,一个一个泥雕似的,这倒是怎么回事呢?
我心中纳闷,什么法门寺永宁寺普光寺,甚至东都洛阳的白马寺,挨个吹笛过去,偏生一个应门的都没有,我心中沮丧,成日里愁眉苦脸,明月看了也难过,她同我说:“别想那么多啦,我收回之前的那些话,你就在我这里白吃白住吧,反正只多一张嘴么……”
“可是我想去梨园。”我黯然回答:那是我对艺术的执着。
明月闻言怔住,持刀而立,默然许久。
后来她同我说,她从我这句话里,忽然知道,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是多么难得的一种品质。
——其实不用她夸我也知道,我就是一个有品质的纨绔。
不过当时她只郑重地同我说:“你放心,我会帮你想法子的。”
我想不出她有什么法子,虽然她刀法很快,虽然她很有可能是深藏不露的杀手,不过,即便是一个杀手,要见皇帝,也不是容易的事啊。
眼看着春天过了,夏天也过了,长安城里刮起了秋风,城里落满了叶子,看上去特别凄凉,城中的人的衣裳打扮又逐渐朝着包子方向发展,想不到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一个人慢慢走在乐游原上,笛子放在唇边,只轻轻吹了一个音符,孰料音符才起,地上就冒出一只鼹鼠——啊错了,是土地公。
患难见真情啊,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土地公却笑得很勉强:“龙君怎么还在这里徘徊呢?”
我摊摊手道:“王母娘娘开蟠桃会,神仙都喝酒去了,找谁都找不到,我这不也只好等着?”——我承认这是一个托词,可是这样说,总比直言我竟然连一个神仙也都找不到比较不伤面子。
土地公这次倒学了乖,没有寻根问底,只同情地瞧着我,说道:“是这样啊。”忽然又说:“不过今天是中秋,倒是个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
“托梦的好日子。”土地公露齿一笑,看上去更像一只鼹鼠了,我见过的最可爱的鼹鼠——当下欢呼一声:“那么……我们……”
“我们再去见一次皇帝吧。”土地公十分大方地接了话。
之所以说中秋是个托梦的好日子,倒不是因为皇宫的守卫松懈,而是因为,这一天,皇帝会到城墙上来,与民同乐,这样我们就可以预先藏在他的衣袖里,随他一起进宫。
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一日,不知道这一日的月亮是不是很明亮很皎洁,城墙上头是不是放了很多很璀璨很漂亮的烟花,是不是全城的人都出来看烟花了,而明月,她是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人群里找我,大声喊我的名字,可是找了一整晚,也没有找到。
所以每次我想起这个晚上,都觉得异常的忧伤。
但是当时兴奋异常。
皇帝一登楼,我和土地公就随风潜进他的袖子,他的袖子非常宽大,但是很黑,外面欢呼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这个世界上的噪音真多啊,我低声抱怨,土地公古怪地看我一眼。
后来皇帝回了宫,我听见丝竹之声,轻歌曼舞,一直闹到很晚,土地公倒还是笑眯眯的,到我几乎要暴走的时候,皇帝终于再支撑不住,倒在床上,睡了。
我嗖地一声钻了进去。
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这皇帝睡得够死的,我用力摇他,怎么也摇不醒,倒把我摇出了一身汗。
“我来。”土地公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手上拿了一根鸡毛,我让开一点,他用鸡毛扫一扫皇帝的鼻子,只片刻工夫,皇帝就在梦里缓缓睁开了眼睛——果然灵验,我对土地公伸出大拇指,土地公羞赧地笑了一笑。
这一次皇帝的目光总算没有穿过我的身躯,但是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用一种审贼的口气问道:“阁下是谁?”
够深沉的。
我皱皱鼻子,正要从袖中取出笛子来,却被土地公抢先一步拦住:“陛下勿怕,我们是奉上仙之命,请陛下您去欣赏一场歌曲。”
“啊?!”我呆呆地看着土地公:明明是我的事,怎么这会子好象成了他的事呢?
土地公朝我送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皇帝茫然地重复道:“一场歌舞?”
——明显是没睡醒。
“就是歌舞,请陛下跟我来。”土地公边说边转了身。
我赶紧跟上去,小声问道:“你要给皇帝看什么歌舞呀?我也就会吹个曲子,你叫我跳舞……那叫群魔乱舞,会吓死他的!”
土地公用同样低的声音回复我道:“是月宫。”
“什么?”
“请皇帝到月宫去看歌舞。”
“你……能到月宫去?”我迟疑地看着他,以他的品阶,别说去月宫了,去个天庭,也还得修上千把年呢。
土地公唇边噙笑,道:“龙君说笑了,小老儿哪能去月宫了,自然您带他去。”
“我?”我挥挥自己的胳膊,并没有变成翅膀,我也没有恢复龙形,好象神通……也没有,此去上天,那是九千里之遥,难道叫梦马给我飞上去?梦马只会跑,不会飞呀。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出皇帝的寝宫,抬头就能看到月亮,月亮圆得近乎诡异,清辉如玉,玉树流光,一只肥大得叫人流口水的白鹿,正从天上冉冉……下降。
土地公继续微笑道:“龙君,请带陛下上天吧。”
我回头一瞧,皇帝正健步走来,我正要招呼那头白鹿,又犹豫了一下:“你能保证,今晚嫦娥姑娘没有牌局?”
嫦娥是我娘的牌搭子,牌术极精,那是我亲眼目睹,比她的歌舞还要精上那么三五分。我不明白为什么土地公要我带皇帝上月宫,虽然说嫦娥的舞跳得好,如果我吹笛,嫦娥起舞,应该能添上不少印象分,但是话说回来,万一皇帝梦醒了,找我要嫦娥,那可如何是好?
那玉帝还不剥了我的皮?
而且我们这样冒冒失失飞上去,要是碰到嫦娥在打牌,那可……太有损神仙形象了,人间不是有很多的诗文,把嫦娥夸得跟朵花似的的吗?要让皇帝看到嫦娥姑娘捋起袖子,一个脚踏在板凳上,喝三喝四叫着“下定离手”或者大喊一声“幺鸡,碰!”那皇帝还不昏死过去?
我心里诸多疑问,土地公却是胸有成竹:“万事有我,龙君休要担心。”
……什么叫万事有你啊?你又上不去月宫!一旦到月宫之上事情不对,那不活活坑死我?但是这时候白鹿已经落地,土地公将我一推,我就莫名其妙地到了白鹿背上,然后皇帝也上来了,回头再要找土地公算帐,那只大鼹鼠正笑眯眯地向我挥手道别呢。
我忽然开始怀疑,其实这个土地公是白帝陛下假扮的……
或者是我爹?
我否决了后面那个想法,因为以我爹的长度,要浓缩成土地公这个模样,实在也太难为他了。
一面想,忽然听得背后皇帝问道:“请问仙长,我们这是去哪呢?”
……我什么时候变成仙长了?没来由想起吕洞宾那个牛鼻子,我抖了抖全身的鸡皮疙瘩回复他说:“月宫。”
“啊……月宫?”皇帝显然也震惊不小,但是皇帝到底是皇帝,震惊过后他就开始兴奋了,一兴奋就开始饶舌了,一路上就只听见他不停地问:“月宫里果然有美貌的仙子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
“月宫里果然有桂树和玉兔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
“月宫里果然有吴刚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用同样的回答回复了他至少二十个问题,最后他问:“那么吴刚到底犯了什么错被罚在月宫里砍树呢?别说到了就会知道了换个新鲜点的答案拜托……”
“呃……”我被哽了一下,皇帝果然不好糊弄,但是这个问题我实在没法子回答: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吴刚是被罚去砍树的呢,砍树明明是他的爱好好不好,能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顺便还能看看美女,就是换个皇帝给他当,估计他还不乐意。
好在我这个“呃”字拉得长了点,还没有落音,白鹿已经落了地。
月宫里一如既往的冷,我侧耳听一听,不由庆幸地以手抚额:还好,没有搓麻将的声音。忽然一样雪白的东西骨碌骨碌向我滚过来,然后这团雪白的球里就传出一个脆脆的声音:“大太子和人君联袂而来,广寒宫真是蓬荜生辉。”
得,都叫上广寒宫了,平常不是叫麻将铺吗?
我摸摸鼻子,确定这团雪白的球确实是嫦娥的宠物玉兔无疑,便站住问它:“今日可有歌舞?”
玉兔咧嘴一笑:“候君多时。”
边说边换过方向,继续往前滚,我和皇帝就跟它后头,见它滚得欢快,我忍不住问它:“兔子,你的脚断了么?”
“回大太子的话,还没有。”
“那么你干吗一直用滚的呀?”
“大太子难道不觉得,这样比较……省力么?”
……果然不愧是嫦娥的宠物,思维方式与众不同。
皇帝却没有在意这许多,大概是因为月宫里让他觉得新鲜的东西太多,根本就无暇注意,又或者还觉得,兔子用滚的比较正常。
我这样想,没有多远就到了内宫,吴刚正在砍树,哼哧哼哧的,大滴的汗落了下来,他老远看见我,憨厚地笑了一笑,说:“大太子许久没有来过天庭了。”
我说是啊是啊,主要是我爹的缘故。
“那倒是,”吴刚继续憨憨地笑着说:“东海需要您嘛。”
……是吗?这我倒没发现,虽然我爹是龙王爷,我就是现成的太子爷,可是好象眼下,东海还真没我什么事。
吴刚不愧是天庭里最不会说话的神仙啊,不会说就别说嘛,反正也没人当他是哑巴………
本来还想顺便让皇帝亲自去问他犯了什么错在这里砍树,但是这时候内宫传出几声弦响,皇帝精神一振,目光就开始飘移。
一进宫就看见许多美貌的仙子,嫦娥姑娘亲自捧出桂花酒,仙子们各持乐器,舞衣飘飘,只待乐声一起,就翩翩起舞。
到此,我再想装作不知情也不能了——明显就是为我和皇帝的前来摆下的歌舞,我不由抚掌道:“嫦娥姑娘真是好心思。”
嫦娥笑而答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请大太子赐曲。”
我从袖中取出长笛来。
七 贵妃
这是我第二次在天上吹曲子,可是后来我使劲想、使劲想,却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一夜我到底吹了什么曲子……那本来是皇帝的梦,后来想起,倒像是我自己的梦似的,梦里的东西,终归是记不真切。
歌舞了整晚,醒来时候,人已经到了卤味店的柴房,我伸了个懒腰,一推门,有人从门上滑了下来,定睛看时,却是明月。
“明月,你、你怎么在这里?”我愕然。
明月红着眼睛,看见我,却又十分欢喜,那欢喜的模样,我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想不起。
她用一种埋怨的口气道:“你到哪里去了,我四下里都找不到你。”
“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她强装出笑颜,但是这样憔悴的模样,不用细说,我也知道,她该是找了我一夜:“只是昨晚上烟花,我原想、想……同你一起去看。”
“啊!”我这才想起,我昨天与土地公出去,忘了和明月打招呼,只好尴尬地站着,尴尬地道:“明月,我……”
“没什么啦。”她故意换成轻快的语气,就要转身,我却忽然想起,我是见过这般形容的,在皇帝的梦里,他在杏花树下等来的那个少女,她笑的时候,她低头的时候,就是这样,欲语还休的样子。
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和上次看到明月在灯下雕花一样,那是极古怪的一种感觉,就好象一只极乖巧的猫,或者兔子也成,用毛茸茸的爪子,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挠了一下,有点痒,但是让人期盼。
“明月!”我叫她的名字,她住了脚步,回头看我:“有事?”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只摸摸脑袋,傻笑了一声,反是明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找了点门路,也许能让你见到皇帝,让他允你进梨园。”
我想同她说我已经想好法子了,皇帝肯定会满世界地找我,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微微得意地想:等皇帝来找我再说,肯定会让她大吃一惊吧,现在倒不必急于说破了,毕竟,我是一条谦虚又谨慎的小龙啊。
照我的计划,应该让皇帝疯狂地找上三两日,可能相思成疾,我再去揭了皇榜,施施然出现,皇帝必然惊为天人,将我奉作上宾,恭恭敬敬请进梨园,我一想到这个结果就激动得全身鳞片都哗啦啦地响,弄得在切肉的明月时不时停下来,喃喃道:“哪来的流水声?”
但是这天中午出现的一个人打破了我的计划。
当时我正在埋头吃东西,明月正在埋头切菜,忽然涌进几个穿黑甲武士,将所有的客人都赶了出去,我大为不满,明月反而镇定,她停了手头活计,她同我说:“阿牛,我请的人到了。”
说话时候,黑甲武士已经全部退了下去。
有人从门外一步踏进。
作为东海龙王的长子,自我出生以来,见过的美女,可以说是车载斗量,基本上我对人皮相已经到了视若无睹的地步——除了我自己,因为天上地下,实在很难找到一个像我这样,气质与皮相完美结合的——生物。
就连嫦娥姑娘在我眼里,也算不得啥。
但是这一天中午,我还记得有微微的风,太阳是苍白的淡金色,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先是看到一双轻翠色的绣花鞋,鞋尖上镶颗深碧的明珠,莹莹衬着日光,像是猫的眼睛,然后看到月白的裙摆,裙摆上若隐若现的刺绣,我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细碎的刺绣,可是仔细看去,又一无所得。
目光上移,就看到女子纤腰如束,然后看到皓腕如霜,再上移,就看到了她的面容,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子。
她并不是顶年轻,也不是顶漂亮,将她的五官拆开来看,可能也不是顶标致,但是当这么一个人,这样站在你的面前,你什么念头都不会有,整个脑海里茫茫的空,转来转去就只有一个字:美。
我像条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泥鳅一样,傻呆呆地张大嘴,傻呆呆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家又油腻,又简陋的卤味店。
她应该站在春天里最明艳的一朵花心里,而她的容颜,比花还要夺目,她应该站在皇宫里,皇宫里所有的金珠玉器,都比不上她衣上一点皱褶,她应该是生来就站在万众仰慕的目光中,那些目光里的嫉妒、欣赏、爱慕,是她最好的装饰。
可如今,她竟然出现在这家卤味店。
而且明月说,她是她请来帮我的人!
想到明月,就仿佛在冷水里浸了一下眼睛,我略略清醒了些,女子身上耀眼的光芒也仿佛褪去许多,我可以看清楚她的面容了,这样的眉,这样的眼,我恍惚想起,她的眉目,和皇帝梦中的那名少女,有一点像呢。
但是她更美一些。
她款款向我走来:“听说你会吹笛子?”
我转脸去看明月,明月的脸色苍白得像鬼,接到我的目光,又微微恢复了一点生气,她朝我点点头:“这是贵妃娘娘,你但说无妨。”
原来她就是贵妃!
原来她就是街头巷尾传说的那个女子,他们说她本来子武惠妃之子寿王的妃子,后来被皇帝看上,先是去当了几年道士,后来封的贵妃,这个朝代的后宫里,除去皇后,以她为最尊,我恍然又想起皇帝在梦中发过的誓,他曾对那名和贵妃眉目略似的武姓少女说过,在她之后,永不立后。
传闻中还说,六宫粉黛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贵妃点头笑道:“甚好,我会同皇上说,但是以皇上的身份,不便来此,请同我去杨府暂住。”
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跟她出了门,明月前来相送,不置一辞,到后来分手时候,我拉住她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想了一想,说:“如果你喜欢吹笛子,就吹笛子好了。”
这样淡漠而疏离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从心里生出一点空落,就好象纯白的纸上落一滴墨,极慢极慢地泅染开来。
到杨府才知道贵妃为什么会在皇宫之外出现——原来她和皇帝吵架了,就在昨晚,月圆之夜,据说是因为皇帝去探望另外一名妃子,让贵妃非常不满,借酒哭闹,皇帝震怒,打了她一巴掌,将她遣送回杨府,也就是她哥哥的家里。
……中秋之夜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我有点失落地想,皇帝可能不会那么急于找我了。
被遣送回娘家,贵妃还没怎么样,她的哥哥已经吓得像受惊的鲶鱼,从府邸的这一头蹿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蹿到这一头,他本来就没几根胡子,这会子捻来捻去,越发稀疏得可怜,也越发像一条出水的鲶鱼。
我问贵妃:“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皇帝发怒砍了你的头啊。”
她转脸来盯住我,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很认真地问:“如果是你,你会吗?”
我……不会。
这样倾城的国色,得多少年才出一个啊,皇帝年事已高,要等下一个这么美的人出现,只怕是没机会了。
贵妃当真一点都不着急,就好象没事人一样,同我聊天,说乐理,她懂得的非常之多,说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开始相信,皇帝是绝对不会放弃她的,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她都是他的知己,放弃这样一个女子……完全就是跟自己的人生过不去嘛。
就好象要我放弃明月一样。
这个念头就如同乐游原上的土地公一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就跳了出来,让我微微有点怅然。
忽然家丁来报,说高公公在门外候着,说有旨要传,请贵妃出去接旨。
贵妃换过素衣出迎,我装作小厮跟了去。
高公公是个身材高大的宦官,嗓子略尖,他捧着黄绫罗嗦了一大篇,意思倒是简单,就是给贵妃送衣物来了,说贵妃久居宫中,怕用不习惯宫外的东西,特遣人送来。
我和贵妃相视一笑:这不是皇帝的求饶书吗?只是面字拉不下,找个理由让人前来探望罢了。
高公公宣旨完毕,眼巴巴地瞧着贵妃,贵妃和气地同他说:“妾身为陛下所弃,又怎么还有脸面用这些陛下赏赐的东西呢?高公公请回,妾身不在陛下身边的时候,还望高公公多费些心思,眼下秋寒,转眼就起风了……”
她无限凄婉地叹了口气。
高公公忙拱手作揖下跪,说尽了好话,说皇帝如何伤心,如何憔悴,如何自责,指望着贵妃将东西留下,但是贵妃丝毫不为所动,只泫然欲泣,比高公公还委屈,高公公无奈,只好将东西又带了回去。
“为什么不收下呢?”我问贵妃。
“反正还得回去,到时候不又得搬一趟,那多麻烦。”贵妃淡然说。
不到一个时辰,高公公又来了,身后的车马越发壮观,他一样一样报给贵妃听,贵妃照前戏又演了一遍,高公公情知毫无效果,失望而归。
前脚出门,贵妃后脚就去换上素衣。
这次只过了半个时辰,高公公那张风干了的老脸就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么大年纪,真是太难为他了,他跪在贵妃面前再三恳求,贵妃才娇弱不胜地哭了一场,掉几滴眼泪,又将长发梳散,绞下一段,双手交于高公公道:“请公公带这个回去,回复陛下,就说,玉环身上,一衣一物,俱出自上赐,唯身体肤发,得自父母,为自身所有,陛下厚爱,玉环无以为报,以此发示此心,还请陛下莫要嫌弃。”一字一泪,高公公忙不迭地磕头,说不敢,然后满意而去。
到掌灯时分,皇帝终于亲自来了,他见了贵妃,像是有许多的话要说,末了,却只颤声道:“是朕不好,你……随我回去吧。”
贵妃又哭一场,两人唠唠叨叨说了无数的话,然后留在杨府,用过晚膳,这才收拾东西,登车回宫,回宫之前,贵妃郑重地将我请来,对皇帝介绍道:“这是我哥哥府上的乐工,尤擅长笛,我心中难过时候,多亏他以曲声相解,陛下,您看……”
皇帝看到我,喜上眉梢,他握住贵妃的手道:“天下良臣美质,爱卿为我得之。”
八 责任
我就这样进了宫,虽然一直困惑于,明月怎么会认识贵妃,又怎么请得动贵妃——总不会是贵妃喜欢吃卤味,所以就对老板娘青眼相待吧,贵妃虽然平易近人,好象也还没有平易近人到这等地步——但是这样复杂的事情,既然想不清楚,我就很聪明地搁置在一边。
皇帝回了宫,没几日就将我请去,详细同我讨论月宫见闻,他在音乐上果然造诣非凡,月宫里的舞曲,不过听了一遍,竟能尽数默出乐谱,又召集梨园子弟,照着月宫的架势一一分配了角色,日夜排练,还给这一曲取了名,叫作霓裳羽衣曲。
我终于进了梨园。
梨园果然是给皇帝种梨子的地方,园中遍种梨树,这时候都结了果,稍不留神就砸在头上,好一阵疼。
假山池藻,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繁简得当,却也是游览的好去处。
梨园中高手众多,唱歌的能把歌唱得绕梁三日,跳舞的能把舞跳得摇曳生姿,更别提众多乐工,弹琴的琴好,吹笙的笙妙,鼓笳的笳绝,只恨自己少了眼睛,少了耳朵,不能尽数领略。
我一入其中,自然如龙得水。
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一显身手,因皇帝说,要等曲子排好,所有乐工都操练纯熟,再请我出马,作压轴之备,也算是不浪费我这一身非凡技艺,此话一出,梨园弟子看我的神色就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我无事可做,便只成日里听别人的曲子,琢磨别人的技艺,毕竟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但是也仍有寂寞的时候,寂寞时候想起明月,想起她忙碌的样子,想起卤味店里卤肉的香,想起她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刀工,以及她在灯光里使刀的样子,眉眼映着刀光,极遥远,极飘渺,极恍惚,偏又触手可及的暖意。
……我活了四千零九年,竟然从来没有过,因为思念一个人,而觉得寂寞,那真是极古怪又极甜蜜的一种感觉,就珍藏了天下最好的东西,却只能背着所有人独享。
于是偷偷溜出去看她,她看见我,像是十分欢喜,翻下匾额,提前打烊,又烫了酒,切好肉,听我细细说别起后诸事,梨园怎样富丽精巧,梨园子弟怎样容貌俊美,又技艺高超,那些琴曲箫曲怎样婉转如天籁,那些鼓曲笙歌又怎样激昂如铁马冰河,那些舞衣怎样绚若朝霞,那些头面又怎样明亮如夜星星,那些跳舞的女子怎样身段俏丽,男子怎样腰肢柔韧如柳……我神采飞扬,她目中却似有一丝忧色,我问她担忧什么,她想了想,说:“阿牛大哥,我有一个想法,却不知对与不对。”
“你说。”
“皇帝喜爱音乐,无可厚非,他一手创立梨园,又宠爱一个擅长歌舞的妃子,作为臣民,都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天下太平,没有战事,可是我听你说起皇帝对乐曲的痴迷,忽然想起,他是一个皇帝啊,他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乐曲之上,所有的心思,也都专注于此,没有分出一点半点于政事,长此以往,天下将成个什么样子?”
我料不到她想的竟然是这个事,当下微微一愕:“可是……他喜欢这样呀,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吗?”
“可是他终究……还是一个皇帝啊。”明月叹息一声:“作为一个君主,他对天下,是有责任的啊。”
我瞧着明月的模,这句话在心里咯噔响了一下:作为一个君主,他对这个天下,是有责任的啊。
那么作为东海的太子,如果有朝一日,我坐到父亲的那个位置上,我就是东海的主人,对于东海,我,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到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把注意力从笛声乐曲中上移开,去处理东海的公务,去行使一个龙王的责任,降雨,护佑一方福祉呢?
这个念头让我沉默了。
我不但不能替皇帝辩护,连我自己,也生出一点惶惶。
惶惶地回了宫,连临走时候明月赠与我的长笛都没能让我露出笑容。我找了皇帝空闲的时候,同他说起,他深思许久,然后回答我说:“可是眼下天下富庶,四海升平,又有贤臣辅佐,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的功夫在政事上呢?我怎么就不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宠自己喜欢的人呢?”
这个答案让我略略心安,好象……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日子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我得偿所愿,逍遥度日,有时也回去探望明月,每次离开,明月都叮嘱我,要我用她所赠的笛子给皇帝演奏,我虽然觉得这个笛子比不上我自己的顺手,但是不忍拂逆,依言而行,笛声清越婉转,闻者无不击节叫好。
也着手教明月吹笛,但是明月不肯,她说她想学胡琴,这样,当我吹笛子的时候,她可以弹琴相和,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是有趣,便请了梨园中擅琴之人亲自教她,又从旁协助,冬日里火烧得旺旺的,红彤彤的火焰直照着眉眼,我吹笛子,她弹琴,动情处抬眼来,相对微微笑一笑。
她也会继续她的木工,有时候做出一个会翻筋斗的小人,有时候是一只远飞的纸鸢,也有时候,是满地乱爬的小龙——她问我哪条像我,我觉得哪条都不像我。
转眼就过去了好几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又有笛声琴曲,每一日都是好时光,比我在东海虚度的几千年,更值得缅怀和铭记,但是我也记得,这样好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
也许是好的时光,总让人觉得短暂。
过完春天,初夏的阳光还有些生涩,忽然就有消息传到,说是打仗了。
战鼓自渔阳而起,不过月余功夫,战火卷遍大江南北,处处烽烟,到处都是逃难的人,他们衣裳褴褛,哭喊和哀号,皇帝从梨园消失,他开始整日整日伏案处理政事,我也不知道到底积压了多少政事没有弄完,但是他一日更比一日沉默,一日更比一日憔悴,渐渐就露出了老态。
唯有贵妃能让他片刻开颜。
贵妃也没能让他欢喜多久,因为那个叫安禄山的叛将一路攻城掠地,潼关一破,八百里秦川再破,长安无险可守,就只能迁都,满城的贵人惶惶地聚集在一起,讨论着留还是走,有家人重病不能走的,竟赶在兵马动身之前自戕于室,繁华了近百年的都城长安,顷刻之间变成人间地狱,每一个人都急于逃离。
我赶在出发前去找明月,明月还照常开店,被我劈头怒骂:“都什么时候了,性命要紧还是银钱要紧?”
明月看着我的眼睛,从容地笑了一笑,她说:“便是叛军进了城,难道他们就不吃东西了?只要他们吃东西,我这小店,就必然能够存活下去,达官贵人自然要走,我这等普通百姓,走什么呢?”
“这是打仗啊。”我大声道:“长安一破,叛军必然不禁军纪三日,这是破城常律,这三天里,有多少人能够活下去呢?他们并不在乎多杀一个人,无论你是皇帝贵妃,还是一个开卤味店的!”
“可是走……走到哪里去呢?”她依然微笑。
我忽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就好象多年前我最初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平常的眉目,平常的笑容,平平常地说:“我在这世上,原本就一个亲人都没有,就和浮萍一样,飘到哪里,算到哪里,这长安城,我已经住了十余年,习惯了这里的天气,这里的街巷,还有这里的人……”
“胡说!”我打断她:“……都什么时候了,不说这么多了,快走吧,和我一起走,我去求贵妃,她一定会答应带你一起走了……对了,你也认识贵妃啊这就更有把握了……”我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仿佛是要掩饰自己的心慌意乱,可能是我说得太多,明月为了制止我继续唠叨,不得已答应与我同走。
……这说明唠叨也是有好处的。
兵荒马乱的收拾,兵荒马乱地起了程,长长的队伍像一条不断扭动的蛇,看不到尾,潇潇下着雨,这么多人背井离乡,又让人觉得凄凉。
走了一天,又一天……皇帝的计划是去蜀中避难,因为那边有剑阁天险,那个来卤味店赊帐喝酒的诗人曾写诗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可是蜀中……还有多远呢?
我常常看着前路,茫然地想。
走了半个多月,才到这个叫马嵬的地方,明月一直心情低落,郁郁地,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倒是常常与我合奏霓裳羽衣曲,每每乐声传出,贵妃便翩然前来,有时垂泪,也有时候,回头看着西边的天空,叹息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
怕是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和明月相对枯坐,我心里都充满了悲伤。
其实这人世间的事,和我是半点关系都没有,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挣脱禁制,回到东海去,我有比他们长得多的寿命,在回到东海之后,还会活上几千年,上万年,这短短一瞬,不过就和皇帝游览月宫一样,南柯一梦,算不得什么。
可是我到底在这人间过了这么多时日,和他们同等一轮日出,同看一朵花谢,同在月圆的晚上看烟花璀璨,同样为一些琐碎的小事欢喜和悲哀,这样久的时日,我几乎忘记了,其实我并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
简单说,我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平常人,一个以作标准纨绔为人生最高追求目标的平常人。
物伤其类,当我看到他们流离失所,看到他们饥寒交迫,看到惶惶然的人背井离乡,感同身受。
明月道:“事已至此,多愁也没什么用,阿牛,我们再弹一曲吧。”
她这样提议,我自然不会反对,抽出笛子,她的纤指停在胡琴的弓弦之侧,曲声一起,惊飞檐上栖鸦,有人推门而近,却不出声,静坐倾听。
余光里瞥见是皇帝和贵妃。
曲子婉转低回,完了一小节,调转宫音,忽然远远传来喧哗之声,竟将曲声尽数压倒,我和明月心中奇怪,虽不言语,却不约而同将调子拔高了一个阶,仍压不住喧哗,反是高公公进来,在皇帝耳边耳语几句,皇帝倏地起身,推门而去。
我握住笛子,默默地看一眼窗外昏黄的天色,低声道:“明月,我想……你说得对。”
“什么?”
“陛下作为一个君主,对这个天下,是有他的责任的。”
而我,作为东海的龙太子,对于东海,我……也是有责任的。我在那个瞬间生出归意,何处归程,长亭短亭?天色阴暗,那种黯淡的光色漫进我的眼睛里,也漫进明月的神色里,我仿佛看见凛冽的刀光,在岁月的记忆里,闪了一下。
九 马嵬
没过多久皇帝就回来了,并且带来了外面的消息,那并不是一个好消息——杨国忠叛变,被将士们杀了。
“不可能!”贵妃脱口道:“我哥哥怎么会叛变!”
皇帝按住她:“朕也知道国舅不可能叛变,可是他已经死了,我们就不能再追究这个问题,他是不是叛变,都是日后一句话的事,眼下第一要务是制止将士哗变——朕已经让高力士去调解了。”
贵妃怔然站了一会儿,面色惨白,跌坐于地。
我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我跟你去!”明月也起身,我摇头道:“还是不要罢,外面不安宁,我也就去看看……”
明月却是个极执拗的性子,也没有多的话,只重复了一遍:“我跟你去!”
劝阻无效,便只有应了,我们出了门,不过前行百余步,远远就看见将士们聚集在驿馆门外,吵的吵,闹的闹,叫的叫,喊的喊,不知道有几千个声音在响,听得人脑门一突一突地跳。
走近了些,才发现高力士高公公和一个全副戎装的将军在说着什么,高力士有些激动,那名将军反而冷静,高力士说得口干舌燥,他只是摇头,高力士有些沮丧地退了回来,要跟进的士兵们都被那名将军拦住,似是在等高力士的回话。
我忙过去问,士兵们到底要做什么,高力士摇了半天头,要开口,又叹一口气,反复几次,方才低声道:“他们要陛下交出贵妃。”
“什么!”这一次惊叫出声的竟然是明月。
“他们的意思是……”虽然已经猜到,却仍忍不住抱了万一的侥幸,追问这一句。
“他们的意思是,娘娘不能留着了。”高力士又叹息了一回,却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事,匆匆就进去了,我要跟去,却被明月拉住,我回头,她低声道:“等陛下出来再说……贵妃她……是不能留了。”
我觉得脑袋轰然响了一下。
而将士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他们的情绪激动起来,举着刀枪,高喊着:“不杀贵妃……誓不护驾……不杀贵妃……誓不护驾……”整齐划一,振聋发聩。
八个字远远传来,想必驿馆里也能够听得分明。
贵妃和皇帝也能够听到吧。
这个念头才起,皇帝出来了,他倒还有点胆气,直走到将士面前,将士们人数虽多,竟被他逼得退了几步。
先前那名将军赶紧做噤声的手势,方才还群情激动高喊口号的士兵,一下子全没了声息,可见他们对于皇帝,还是很尊敬,也许是因为这个皇帝毕竟带给过他们数十年平和富庶的好日子。
皇帝看住底下黑鸦鸦的人头,微微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容看得出勉强,到底是笑了,他说:“杨国忠叛变,那是罪大恶极,各位为国锄奸,忠心可嘉,朕都知道的。”话到这里,他扫了一眼全局,提高声音道:“但是贵妃,她常年深居宫内,对政事一无所知,对杨国忠在外面做了什么,也一无所知,他有什么罪,你们非要杀她不可?”
话音一落,底下就骚动起来,几千张嘴一起说话,谁也听不到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那名将军定了局面,他上前一步,行礼作答道:“贵妃无罪,但是将士们杀了杨国忠,留着贵妃在陛下身边,哪个能够安心?请陛下准将士所求,将娘娘正法,这样将士安心,陛下也就安全了。”
几句话,已经将所有藏着掖着的事都摆到了台面上,皇帝无话可驳,便只垂头去,半晌不能作声。
所有人都急切地看着皇帝,盼着他做出决断,但是皇帝久久不答,底下的士兵又开始喧哗,眼看就压不住了,那将军忙道:“请陛下暂避。”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慢慢就退回了驿馆。
我和明月远远跟在后头,皇帝一直没有作声,隐隐听见高力士奏道:“请陛下早日决断。”
“如何决断?”皇帝极轻极轻地问出这句话,我看到没有颜色的风,蹑手蹑脚从他的背影里走过去,那样苍老,那样仓皇,那样犹豫,那样悲哀的一个背影。
“便是陛下不作决断,难道那些士兵就会放过娘娘么?如果陛下安危有失,难道娘娘还能独活么?”高力士轻描淡写地问了两句话,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说了。
皇帝忽地刹住脚步,诧异地盯住高力士的面容,只片刻的时光,竟仿佛过了千百年那么久,那么久,他低低地吐出一个字,说:“准。”
一个字,这样冷,这样狠,就仿佛利剑出鞘,将过去十余年的情分,斩了个粉碎,然后他转了个弯,进了自己的屋子。
。侍女开了门,贵妃原本站在窗前,这时候回头,看见我和明月,没有皇帝的身影,原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惨然,她抓住窗棂,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冷的风不断灌进来,冷的雨丝不断飘在她素白的面上,一点一点凝固成大滴的泪珠。
好象过了千年万年那么久,她终于松了手,对侍女道:“你下去吧。”
侍女也似是不忍见她这般形容,赶紧退了出去,带上门。
贵妃又低头站了一会儿,走到明月面前,敛衣一拜,道:“谢谢你。”
“不必谢我,”明月叹了口气:“我也救不了你。”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个女人,明月的眼睛里灰蒙蒙的,没有表情。
“……人总是要死的,”贵妃低声道:“我是谢你给我生命,让我尝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经历的一切,欢喜和忧伤,七情六欲,我已经……心满意足。”
明月不作声。
三个人都沉默。
贵妃苍白的面孔上,眼泪如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滚得人的心都碎了。
再后来,高力士初中在门口,手中捧了三尺白绫。
贵妃没有哀求,也没有问为什么,她捧着白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也没有别的话,像是所有想说的,想做的,这一世都已经做尽,再没有别的遗憾。
——如果当真没有遗憾,又何必落泪?
这样倾国倾城的一个女子,就仿佛夜空里最明亮的一颗星子,就这样陨落了,我心里难过,难过得眼圈慢慢就红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没入漫天铅灰色的的烟雨之中,我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要救她!
这个念头就如一点火星落在草丛里,片刻就成燎原之势,我三步两步就要冲出门去,忽然长袖一紧,回头去,是明月拉住了我。
我说明月,贵妃就要死了。
“我知道。”
“她是很好的人……你——就这么看她去死吗?”
“你救不了她,我也救不了她。”明月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没有哀戚,也没有难过,她这样冷静,冷静得就好象贵妃只是她刀下卤肉,切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我知道那只是一个事实,一个我不愿意接受却不能不接受的事实,于是住了脚步,冷冷看住明月,我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冷面冷心的一个人,明月,你这一生之中,就从来没有为别人掉过眼泪么?”
说这些话,是明知道于事无补,明知道会伤到她,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也许是因为失望,又或者,纯粹只是想要发泄。
明月吃惊地抬头看我一眼,说:“没有。”
我料不到她这样回答,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两个人,就这样对峙,冷风冷雨,冷冷长夜,不知道过了多久,明月忽然幽幽问道:“你……很喜欢她么?”
“谁?”
“贵妃娘娘……她那么美……”
我点头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她对我们这样好,无论容貌美或者不美,我都会喜欢她的,她现在要死了,我又没有法子救她,我觉得很难过,明月,你不难过么?”
明月抬起头来低声道:“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你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样的话!”
“如果……”她微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在我看来简直是凄婉了:“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么?你会为我掉眼泪么?”
“才不会!”我忿忿地道:“我会到地府去,把黑白无常揪上来,胖揍一顿,逼他们把你还给我。”
她又笑了一下,说:“阿牛大哥,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也会说这样的甜言蜜语。”
……这是甜言蜜语么?就算是吧,不过作为东海第一纨绔,会说甜言蜜语很奇怪么?我这样想,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皮,道:“总之,不要再说死不死的了。”
明月听到这句话,又沉默了,我以为她的话已经说完,就走到窗口去,听夜雨如铃,忽然听见明月低声道:“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和贵妃的关系。”
“啊?”我回头瞧了她一眼:“她不是你的主顾么?”
“你见过一个买卤肉的对卖卤肉的这样客气么?”
……那倒是。
明月看见我懵懂的样子,深吸了几口气,方才艰难地道:“你听说过……傀儡么?”
十 傀儡师
潇潇的雨不断飘进来,明月缓缓地说起傀儡,像说起一个梦,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东西,却还凝神细听。
“傀儡一事,最早记于《列子?汤问》,周穆王西巡,至云梦泽,有巧匠偃师,献傀儡为礼,能曼声而歌,周穆王邀宠姬同赏,又拽衣起舞,妍媚异常……”
我想起来,五弟说起过这个事,当时他就在附近,说那傀儡确实漂亮,歌舞也甚妙,只不过后来周穆王的宠姬出来,那傀儡许是太久没看见过美女,当时就上了心,居然在歌舞中频抛媚眼,宠姬意动,被周穆王察觉,一怒之下,把那傀儡剥皮拆骨,才发现左右不过是皮革、胶漆、颜料。
五弟说完,我们都觉得有趣,唯有大姐别出心裁,说:“不知尝来味道如何?”唬得五弟一溜烟回了陆地,生怕她下一句就是:“诸般海味都已尝尽,不知五弟你尝来味道如何。”其实他在海里呆的时间少,有所不知,大姐虽然嘴大,却还是吃不下龙的。
“……后来傀儡之技代代相传,出过不少高人,到前朝,已经是很鼎盛的一个行业,后来傀儡技师们云集长安,一较高低,那场大赛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惊动无数的人,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最后公认洛阳明家技艺无双,就要将傀儡师的称号赠于洛阳明家的家主,这时候忽然从东方来了一个美人,对明家主人说:‘如果阁下技止如此,就不要再出来丢人鲜艳了。’那时候明家主人才不过三十余岁,血气方刚,如何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当即道:‘那么姑娘认为,怎样的技艺才不愧傀儡师之称?’那美人答道:‘如阁下有心,请随我至归梦廊一行。’然后明家主人就随那美人去了,归梦廊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是自此之后,除了归梦廊的主人,再没有人敢自称傀儡师,于是傀儡师三个字,从此变成归梦廊主人的代称。”
我扬一扬眉:“你是说……”
“我是傀儡师的弟子,师父死后,我和师兄,就是这世上最后的傀儡师。”明月冲我笑了一笑,袖中寒光一闪,让我看清楚了她手中的刀。
……好嘛,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明月会有这么好的刀工,原来她不是杀手,却是这天下最好的木匠,但是,那又如何?我还见过鲁班呢,说起来也就是一哈腰弯背的老人家,并无出奇之处。
“据归梦廊的规矩,世上只能有一个傀儡师,归梦廊只能有一位主人。”明月继续道:“而我与师兄,无论武功还是傀儡之技,那都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于是师父临去之时,便设下考题,以二十年为限,赢者为尊。”
“输了的呢?”
明月摊一摊手:“人间不收,阎王总会收。”
“那么你在长安开卤味店,躲的就是你的师兄么——你师父的考题是什么?”我心里猛地一跳。
明月微微颔首,抬头去,目光停在贵妃消失的地方:“我师父的身世来历,大约是与本朝开国之时一段血案有关,他身负国仇家恨,却因进归梦廊时许下终身不出园的誓言,所以他给我们的考题是,到底有什么能够颠覆这个天下。”
“那么……是什么能够颠覆天下?”我听见自己颤声问道。
“我和师兄各自交上了答卷,而现在,师兄赢了。”明月避开我的问题,却给出了结果,这个结果让我心开始往下沉,一直沉一直沉,就好象从天庭到东海海底那样长的距离,一直在下坠,却永远也落不到底。
我忽然之间想起明月和贵妃这样古怪的关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贵妃会在那个中秋晚上和皇帝争吵,想来必然是明月为了帮我进梨园,急召她来见;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贵妃对明月一直客气得让人难以置信;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赴死之前,贵妃忽然对明月致谢,说谢谢她给了她生命。
已经不用回答。
答案呼之欲出。
——贵妃是明月做的一个傀儡,颠覆天下,明月的答案应该就是,红颜祸水。
历史是这么写的,桀亡于妹嬉,商纣亡于妲己,西周亡于褒姒,吴越之战,夫差亡于西施,三国之乱,有貂禅的罪过,自古如此,红颜倾国,人们这样说,于是明月这样想,但其实,美人有什么错?
贵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贵妃有什么错?她没有教唆皇帝荒废朝政,没有教唆皇帝沉迷于享乐,也没有教唆安禄山史思明造反,但是人们看到天下将覆,就只记得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但是始作俑者会知道颠覆天下的并不是她。
明月说,十余年前她见过皇帝宠爱的武惠妃,她是武家孤女,被武皇收养在宫中,武皇当政时候就遇见少年时候的皇帝,与他海誓山盟,订百年之约,到皇帝登基,先立结发妻子王氏,后因“厌胜”而废,欲立武妃,却因众臣反对而作罢,直至武妃过世,才追认为贞顺皇后。明月由此看出皇帝对少年时候的爱侣仍有眷恋之心,于是以她为模本,刀斧刻木,制作出天下闻名的美人,她给了贵妃以身份,给了她灵性,又给了她所有皇帝会喜欢的品质,以及,一个遇见皇帝的机会。
而后种种,就都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武惠妃三个字,让我忽然想起清明时候皇帝的梦,原来是她,怪不得皇帝这样的宠爱贵妃,却也终于没有立她为后。我心里一动:“既然贵妃只是一个傀儡,那么……岂不是说,她永远都不老、不死?
“怎么会?”明月苦笑一声:“我给她的,不过一具躯壳,是她自己长出了心,动了情,生出喜怒哀乐,生出七情六欲,没有错,这具躯壳是可以永生的,可是她的灵魂会成长,会衰老,会……死——在她知道皇帝要杀她的时候,已经死了……就算我能够修补好一个完美的躯体,又有什么法子,唤回一个已经死去的灵魂呢?”
……谁说的,哀莫大于心死。
我叹了口气:“那么明月,你的师兄……?”
明月沉吟,道:“师兄选择的是战火。我已经十余年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原来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但是当我听到史思明这个名字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应该就是师兄的杰作,他鼓动安禄山发动了这场战争。阿牛,贵妃娘娘颠覆不了大唐天下,她再美上十倍,也都颠覆不了,但是一场战争,会将整个王朝拖垮,百姓离心,四夷来犯,所以……我输了。”
这时候我心里再没有想过贵妃一丝一毫,转来转去都只剩了一个念头:明月她……会死。
不,我不会让她死的。
“如果有人要杀你,我不管他是谁,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他得逞。”我认真地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我是绝不会让你死的。”
她的手有点冷。
“他不会来杀我,我也不会等他来杀我。”明月静静地说:“愿赌服输。”
只四个字,无穷的冷意。
我再一次生出被陷害的无力感,我喊出声来:“不,不会的,一定还有什么法子,明月,你告诉我,一定会有法子的,哪怕是要雪山消融,要东海干涸,要冬天打雷夏天下雪……无论什么法子,我都会做到,明月,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能活下去?”
明月伸手来轻轻抚过我的面容,她说:“阿牛,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对你……好?”我纳闷地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啊,我对你一点都不好,一直是你对我好,你收留我,给我住的地方,给我东西吃,为我的心愿奔走……我来到人间这许多年,再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是吗?”她轻轻地问:“如果还有人——比如贵妃——对你,比我对你还好,你也会这样,为他拼命吗?”
贵妃对我……也是很好很好的,而且她比明月更美,可是,当我将爪子按在心口,我明明白白听见自己的答案,我说不会。
除了明月,这人世间,再没有谁值得我拼命。
我要到这一刻才明白,明月第一次动刀给我看时候我心里那险险一跳,我为贵妃的容颜所惑,却敌不过“明月”两个字里的真意,还有我带唐皇上月宫,明月守在门外的原因,以及我跟贵妃去杨府时候,我希望她对我说的话……到这一刻,通通涌了上来,通通想了个明白通透。
我摇头。
明月再笑的时候,眉目里就有一点暖意化开,她说:“那么好吧,我要想不死,并不是没有法子,但是我已经失去了和师兄一比高下的机会,就只能收一个弟子,如果我的弟子能够战胜师兄,那么我就可以不必去死,阿牛大哥,你愿意为我,修习傀儡之技么?”
我咬牙说我当然愿意。
我当然愿意,只要能救她性命,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和明月悄悄离开了皇帝。
那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常的老人,他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马嵬坡,也许他的余生都会在追念和回想中度过,他没有救他的爱人,虽然他明知道她无辜,明知道她没有罪,但是他承担不起这个罪责,他承担不起坐失天下的罪责,便把这个罪责,推给了他爱的女子。
哪怕他是天下最高明的乐工,能唱出最好的曲子,排出最美的舞蹈,击出最激动人心的鼓点,他都只是一个懦夫。
因为他忘记了那本是他自己的责任,他的责任是守护这个天下,守护他爱的女子,守护所有效忠于他的百姓与将士,但是他背叛他的责任。
而我……会努力守护明月。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责任,我已经想得很明白。
我随明月回了归梦廊,归梦廊的名字这样传奇,就好象是所有人梦想的归宿,但其实,不过是长安郊区一处极平常的庄园,有石狮守门,当我们走近的时候,两只石狮子都激动地跳起胡旋舞,左边那只旋了三百六十一圈,右边那只旋了三百六十七圈,然后右边石狮子都哼哧哼哧地趴在地上,左边的石狮子哼哧哼哧跑去开门。
……有这转圈的功夫,门早开了半天了。
园子里有很多面容清秀的青衣小婢,她们打扫庭院,她们端茶送水,她们……全都是傀儡。有这么多的傀儡守着,庄园里仍然生出一股破败的气息,也许是因为,这些傀儡只徒具躯壳。
可能是因为徒具躯壳,所以傀儡都很笨,明月告诉我说,每个傀儡都有自己的名字,你只要喊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被定住,再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笑。所以这些傀儡,平日里都是叫代号的,比如阿大,阿二,阿三……一直到阿三十五。
省事倒是真省事,这说明傀儡师其实是个懒人,懒得天下无敌。
明月说真实名姓是傀儡的死穴,也是傀儡师的死穴,所以,傀儡师是不能泄露自己的名姓的。
“那么,明月是你的真名吗?”我问她。
“假的。”明月的反应很淡定。
靠,我亏了。
我开始修习傀儡术。
最先学习的是认木,白檀黑檀紫檀,影木红木胡桃木,最重的沉香木,最轻的轻木,最香的,最怪的,最硬的,最软的,最直的,最弯的,最纹路天然的,最年轮清晰的……种种种种,用眼睛认,用鼻子认,再蒙了眼睛蒙了鼻子用手指认,三个月后,只要有一点影子,我就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树的名字,产地,硬度,年轮深浅和其他各种特征。
……这样的修习一度让我误会,以为自己是一条狗,直到明月丢了几根骨头才唤醒我的自我认识。
然后是砍柴。
明月领我到一处幽静庭院,院中别无他物,只凌乱放着一地的树,她交给我一把长不盈尺的匕首,说:“你要学会劈柴。”
劈柴?
——这么小的匕首,剔牙还差不多,劈柴?还不如用咬的。
抗议无效。
明月说,这把匕首是我的工具,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东西,就如同我的爪子,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我于是日复一日地做着苦力,砍、砍、砍……把满院子的树砍成柴,然后把满院子的柴切成方方正正,又从方方正正削成滚圆,再从滚圆切成方形,从方形又削成圆的……半年下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到底要削成什么模样呢?”
明月笑眯眯地回答我:“削成绣花针就成了。”
我仰天长啸:“明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后来这个故事传到海里,就是“龙太子木杵磨成针”的典故。
好不容易把满院子的苍天大树修成的绣花针,接着就学习制作花鸟虫鱼,但是在这一关上,我遇到了很严重的麻烦:我做一朵菊花,每个人都认为是含羞草,我做一只鸡,它居然会“汪汪”地叫,我做一只王八,人家嗖地一下就蹿到树上去了,我做一对鸳鸯吧,它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其实是鸭子,最后我的结业功课是做一只凤凰,可是人家死活觉得自己是一只猫,老凑到园子里那些傀儡身边蹭啊蹭的,时不时喵上一声,到后来浴火重生时候好几个傀儡的衣裳都被烧了个干净,之后半个月内归梦廊的傀儡基本就处于精神崩溃状态。
最后才开始学习做傀儡人。
十一 决战
后来。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人们把我留在人间的造型变成胡琴上的一条小龙,没有人记得当初的囚牛是怎样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一代纨绔,也没人记得我总在月黑风高的长安城里吹过一些美妙的曲子,没有人记得我曾在梨园大显身手,连天子都击节而叹。
都没人记得了。
其实我并不改行弹琴,只是这胡琴,是明月亲手所制,我蹲在琴上时候,就仿佛看到她音容宛在。
是的她死了。
她死了很久了,很久很久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夜里,下了茫茫的雪,满地都是雪白的,月亮却又出来了,冷硬着一张脸,不知道是嫦娥输了牌还是谁欠她帐没还,我在傀儡室里,给最后一个傀儡画上浓丽的眉毛,然后就听见敲门声。
窗纸上一抹淡的影子,不用看也知道是明月,我略提高了声音道:“门没锁。”
然后明月就走了进来,她披了厚厚的披风,怀中抱一具胡琴——我学做傀儡人开始,她就开始做这具胡琴,用她的刀一点一点磨,一点一点刻,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用心地做一样东西,她也这么说,她还说,上一次她这样用心,是在做贵妃的时候。
提到贵妃两个字,我们都沉默了。
她已经死了很久了,我和明月回到马嵬,将她的躯体挖出来,竟然有一种奇异的香萦绕许久,然后缓缓散去,明月说,那是贵妃的灵魂。
一具傀儡,木质的躯壳,也会生出心,会生出灵魂,也会生出灵魂,是做傀儡的人投注了太多心血,还是说,这人世间的情感过于诱人?
我不能够回答,明月也不能够。
明月走到窗前,推开窗,一阵冷风就卷了进来,她背对着我说:“阿牛,你的傀儡已经做得很好了。”
“恩?”太久没听到我夸我,我掏了掏耳朵,又晃了晃角,微微有点得意。
她却低眉了,像是看窗外的雪月,也像在看自己的双手:“我这具胡琴也做成了,我弹一曲给你听,好不好?”
呃……原来是绕着弯子炫耀啊。
我很大度地点头说好。
明月席地而坐,纤手一拨,琴曲渐起,慢慢充斥了斗室。
我教她乐理,也有些时日的,应该说,明月的资质不算好,起码没她的刀功这样神奇,但是在凡人中,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闭了眼睛,听她曲中之意,像是高山上一抹微云,深谷中一掬弱水,宁静就好象亘古以来荒凉的时光,没有波澜,没有悲喜,就好象没有风的湖面,太过平静了,反让我从心里生出不安来。
明月的确是个从容的女子,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天塌下来她肯定会推一个人上去顶着,但是从来也没有这样平静的。
这样的平静,让我觉得不安,非常不安,就好象风雨欲来……而我一点法子都没有。
一盏茶的工夫,琴曲终了,我竟然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浑身都轻松了,明月却对我刚做的傀儡人道:“你……先下去吧。”
傀儡行过礼,退了下去,顺便露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出门就把门给带上了——我怎么记得我做她的时候没塞什么邪恶的想法进去啊,我摸摸头。
而明月已经坐到我面前来,仍低着头,这样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看不到她有没有笑容,她低声道:“阿牛,你的傀儡术已经学成啦,以后,就不用我再教你了,该怎么做,那就靠你自己的悟性的,能不能胜过我师兄,也不是我能够左右得了的。”
“啊?”我惊讶地看住她:“你是要出远门吗?”
明月唇边含笑:“归梦廊是我的家呀,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我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是你的师兄来找你了吗?”
“当然不是,”明月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住我:“阿牛,过去了好多年啊,你怎么就一点都没有老呢?”
……这句话跟我们刚才讨论的问题有关系吗?我满心疑惑,却还记得同她说:“我是龙啊,寿命当然比人要长,估计再过个几百年,我也不会变老。”
“是这样啊,”这一次她没有驳斥我说胡说,而是露出深思的模样,道:“这样说来,你一定会比我活得长了?”
“那倒不一定,”我坦然应道:“这寿命的事,谁说得清呢,喝个水能噎死,吃个饭能撑死,平白无故走出去,搞不好一个跟头摔死,还有撞墙撞死的,睡觉睡死的,吓死的笨死的多了去了……”
明月听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死字,怫然不悦:“你这是在咒我呢还是咒我自己?”
……我不过就是实话实说,怎么这人不忌讳自己说死,倒不喜欢我说呢?我双手绞着衣裳下摆,原谅了一个凡人的浅薄。
“阿牛……”
“恩……”
“如果你比我活得长,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不要难过。”
“啊?”我张大嘴:“你这是在教猪上树,还是逼哑巴开口?”
“都不是。”明月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让自己好好过下去,不哭,不难过。”
……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我甚至觉得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地里看着我们窃笑,不由提刀而起,大声道:“是有人要害你么?”
“自然不是,”明月也站起身来:“而是……我归梦廊的规矩,弟子艺成之日,必与师父兵刃相对,当日我师父就是这样,死在我与师兄的刀下,所以……你我今日,只能有一个人走出这傀儡室!”“室”字才落了音,我就看见刀光,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绮丽的刀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伤心的刀锋,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往无前的刀势,那样凛冽,那样锋锐,直奔我的脖子而来。
……她是要杀我?
为这个理由杀我?
难道是被什么妖精鬼怪附身?
我呆了一刻,马上想到这不是吵架的好时候,转身就跑,但是就这么小一间傀儡室,跑,能跑到哪里去?门又被锁紧,没跑几圈就被明月追上,素白的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而刀光又映到我面上来,我恍惚想起,第一次动心时候,映在她面上的刀光,那一次,她做了一朵花给我看,后来,一直放在我的枕头下,每晚都会闻到花的清香……也有可能是卤味的香。
那样艰苦的岁月都已经过去。
却要白刃相加?
我心里难过起来,难过到眼看着刀比到我的脖子上,仍一动也不动,我想就这样吧,如果她一定要杀我……
可是我又担心,如果她杀了我之后醒过来,看到我已经活不过来了,知道是自己下的手,该会有多伤心,多难过?
但是她也说了,如果我死了,她会好好过下去,不哭,不难过,她这样说,我却觉得她是在说谎。
她一定会哭的。
虽然她说她从来没有哭过。
明月手上用力,刀锋推进,有血腥的味道开始弥漫,我被汹涌涌上来的悲哀吞没,忍不住大喊一声:“明月!”
明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在斗室里回荡,而明月的刀忽然失去了光辉,倒折回去,插在她自己的心里。
明月说,真实名姓是傀儡师的死穴,“那么明月是你的真名吗?”那时候我这样问,那时候她淡定地回答:“假的。”
但是囚牛是我的真名。
如果傀儡师的真实名姓能够破去傀儡师所有的法术,那么她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我呆呆站着,呆呆扶住她倒下去的身躯,鲜血欢快地流了出来,染红了我的手,染红了我的袖,也染红了只有黑白两色的傀儡室,染得我眼睛里都是红的,那样悲怆的红色,我轻声问她为什么?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
她说:“愿赌服输,我输了赌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活下去了。”
“可是你说……”
“骗你的,”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发誓,这个笑容是我见过的,最恶毒的笑容:“你说要救我,那是一定不成的,但是你心意这样坚决,我就只能教你傀儡术,因为学了傀儡术,你可以为我报仇……”
——那也许是一个傀儡师最后的骄傲,原来明月是这样骄傲的女子,我忽然明白,我是救不了她的,就如同我救不了贵妃。
“可是我不想你死啊……”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面上,她仰首看了我许久,嘴唇微动,却是再说不出一个字,但是有一滴眼泪,慢慢充满了她的眼眶,又慢慢流了出来。
我袖中的横笛铿然落地,里面跳出一条小龙来,在地上一弹一弹的,流着泪,很像是我的样子……我想也许其实她一直都相信我的话,相信我的每一句话,相信我其实……是一条龙。
只是这样的信任,也没能让她相信我能守护她一世。
然后我听到一声叹息,从头顶慢慢坠落。
我抬头来,就看见两张邪恶的面孔——你猜对了,正是白帝陛下和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爹是这样说的,白帝陛下生性风流,他有很多老婆,也就有很多儿子,但是只有一个女儿,自然就将女儿看得和眼睛一样珍贵,父女感情甚好,明月除了对自己要叫多个女人做“娘”深为不满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快活的事。
但是后来白帝的一个爱妾(当然不是明月的生母)死了,白帝厚葬了她,还请了很多人来哭灵,他的那一堆儿子自然也要来哭,偏只有明月,不但一滴眼泪都没有,还嬉笑如常,白帝就怒了:“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哭!”
明月也是好样的,当即回嘴道:“我就一辈子不哭,你死了我也不哭!”
被暴走中的白帝一脚踢了下去,将她的灵魂塞进一只傀儡——是的,明月也是一只傀儡,一只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动,不生不死的傀儡。
但是没过多久,白帝就开始后悔——到底流着自己的血不是?——偷偷下凡探望,谁知道明月下凡日久,三魂六魄虽然被困在木头里没有散,一点灵光却渐渐暗淡,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起来,更别说这个当爹的了。这时候白帝就急了,思来想去,她将世间早已失传的偃师的手艺教给一个凡人,让他建起归梦廊,一代一代,等明月苏醒。
也是为了这样神奇的技艺只是小范围内流传,白帝定下了规矩,归梦廊绝不能有两个傀儡师同时存在。
后来……过了很多年,明月倒是醒了,但是前尘往事都已经不复记忆,比如说,她就一直没想起,她是一只傀儡,不是人。
而白帝当初的谶语还在,明月没有眼泪,就永远不能挣脱她的躯壳,永远不能重生。
说起来,她在世间已经飘荡了很多年……
老爹叹息一声:“做爹的怎么能这样狠心啊。”
“那我是怎么下的凡呢?”我抬头看住老爹,老爹一拍大腿,起身道:“哎哟不得了,今日青州有雨,我得去干活了。”
……明明三弟已经把雨下完了,连云都收了。
……这一招老爹起码用过上千次,鬼都不信,怎么他还没有觉悟呢?
我无语地僵立在原地。
但是白帝陛下的说法不一样,他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啊,做爹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比如说你爹,为了调教你,花了多少功夫啊。”他说我爹为了让我明白一个帝王的责任,不是吹那些让神仙们痛不欲生的曲子,而是兢兢业业,守护一方平安,为此,特意将我放到人间去历练,而结果……
他耸耸肩:“谁也没料到这个结果。”
好吧,让我来说这个结果,结果就是我认为:第一,我喜欢吹笛子,这是我喜欢的,我坚持的,我没法子改变也不打算改变的;第二,我是我爹的长子,这个我也没有法子,谁叫我投胎跑得快呢?急性子害死龙啊;第三,我还不是龙王。
所以我辞去储君一职,并大力推荐老三,我家老三实在,耐性好,婆妈,爱好不多,又成天蹲海里不到处乱跑,最适合龙王一职,老爹无可奈何地……允了。
……为什么我觉得他在偷笑呢?
这一定是错觉!
不过在白帝面前,我只很天真无邪地问他:“那么,明月妹妹到底是什么缘故下凡去的呢,是陛下为了我而特意安排的吗?”
“咳、咳,那是巧合、巧合……”白帝摸摸胡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忽又暴喝道:“有在岳老子面前这么说话的吗?”
我……
明月不是还没重生吗?
重生了也不见得认你这个爹……我心里嘀咕着,又怕他提刀劈来(话说,明月喜欢使刀,那是遗传她老子的吧),脚下生风,跑得远远的,风里隐隐还能听到老头子的吼声:“有本事你别叫你老子来提亲……”
“有本事你叫明月不嫁我。”我撇撇嘴,不以为然。
尾声:
虞渊是神仙的重生之地。
只要灵台一点灵气未散,将三魂六魄收集了来,就能重生,一点样都不走。
我已经在这里守了很多年,不知道还要守多少年,每年都有很多的神仙在这里重生,他们有时候会听到我吹笛子,都说好,又用一种恍如隔世的表情说道:“想不到当初,笛子吹得鬼哭狼嚎一样的囚牛,也能吹出这样的音色,果然……老夫真是沉睡太久了啊。”
一个个韶华妙龄,还敢偏称“老夫”,敢情不要脸的都成仙了。
——神仙都认为我下凡历这一劫,尝尽人间酸甜苦辣,寓情于曲,方能有这等成就。
我对他们的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我在月宫吹笛没看见玉兔七窍流血而死,在梨园吹笛也没从来没有吓到过人呢?
神仙是这样回答的:月宫那一次,你的笛声早就被冻住了,放出来的是韩湘子的箫声,而后来……你忘了你吹的笛子是明月所赠吗?吹笛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明月囚在横笛中的傀儡龙啊。
他们认为那是明月怕我吓到别人所制,但是我明白,不是这样的。
明月是我的知音。
她做这条傀儡龙,并不是因为我吹得太吓人,而是因为我吹得太好,她怕木秀于林,为风所摧。
我顶忧郁地横笛又吹一曲,虞渊顶上阴云密布,不知道是哪个弟弟妹妹来看我了,还是天也觉得伤心,要降雨才能缓解。
天替我伤心也没用,我吹出最后一个音符,忧郁地睡了一觉,忧郁地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虞渊之中缓缓凝结,然后我睁眼来,就看见明月站在我的面前,她说:“阿牛,你的笛声退步了呢。”
所有神仙都泪流满面:果然什么样的音乐都有知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