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语
:龙子之三,形似兽,平生好险又好望,殿台角上的走兽是它的遗像。
一 夜哭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盘在龙床上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可疑的悉索悉索声吵醒,睁眼一瞧,嘿,一个肥壮的身影正蹑手蹑脚溜进我的寝宫,贼眉鼠眼环顾左右,最后锁定目标,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小心翼翼放在我的卧榻之侧,又低头瞧瞧我,龇牙一笑,转身就要走,我一跃而起,扯住她的尾巴大喝一声:“哪里走!”
黑影慌慌张张回头来,被月光一照,看得分明,正是我东海传说中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融高贵与仁慈于一体的王后娘娘。
不由皱眉道:“娘,你这是要干啥?”
“你这孩子,该是我问你拉住我干啥才对。”老娘干笑一声,明显的顾左右而言其他。
我抓她的尾巴抓得更紧一些:“母后大人半夜三更光临我的寝宫,不觉得该给我一个交代耶?”
我板起面孔,而母亲的笑容更加诡异,半晌,只抬头看了一下月亮。那晚的月亮亮得特别神采熠熠,就好象刚刚擦洗过的白玉盘,可以清晰地看见月宫里的桂树,桂树上好象有个东西,仔细一瞧,哟,这不是玉兔吗?它被缚了三只脚挂在高高的树枝上,死命挣扎,但是怎么都挣不脱。
大奇道:“玉兔怎么啦?什么事这么想不开跑去上吊?”
“怎么会!”母亲对我不靠谱的猜测嗤之以鼻:“那是嫦娥姑娘的邀请信号,三缺一嘛。”
三缺一……果然很形象。
“但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回神来,揪住要趁机开溜的母亲大人,她朝我卧榻上的包裹努一努嘴,包裹里探出水汪汪一双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和母亲——我脱口道:“九弟?”
“正是。”母亲干笑一声:“嫦娥那里三缺一,我得赶紧去,老九就劳烦凤儿你——”
“为什么是我?”我打断她的如意算盘:“大哥呢?”
母亲翻了个白眼:“找师旷研究他的新歌去了,还没回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大哥酷爱音乐,这是我知道的,只是到这等废寝忘食的地步,我也只能摇摇头:“那么二哥呢?”
“他昨天和雷公比谁才是最丑的,从天上问到地下,现在还没出结果呢,雷公怎么会放他回来?”
我托住下巴:“四弟呢,他总有空吧?”
母亲十分忧郁地叹了口气:“空倒是空的,但是你忘了么,今天下午西海的鲸鱼公主来访……”
我无力地跟着叹气:四弟胆子小,最怕就是鲸鱼,这会子只怕是避难去了。
母亲的表情却越来越急迫,不待我再问起其余几个弟弟,就要摆尾挣脱而去,我正疑惑间,包裹里那个小家伙忽然扁了扁嘴,“哇”地一下——开始哭了。
我相信很多很多年以后东海所有的水族都还会记得九弟的哭声,什么叫魔音穿耳,什么叫惊天动地,什么叫鬼哭狼嚎……总之我是宁肯被阎王爷判个十次八次的轮回,也绝不愿意再听一次这个小魔兽的哭闹。
当时我惊恐万分地松开了母亲的尾巴,惊恐万分地看着慢慢倒塌的寝宫,然后惊恐万分地抱着九弟蹿了出去,一口气从深黑的海底一直冲到海面上,碧波万顷,点点月光荡漾如银,但是很快,九弟的哭声引得飓风猝起,滔天大浪中我抱着九弟仓皇而去。
去哪儿呢?
举目四望心茫茫。
余光里瞥见一条黑影冲天而上,朝着月宫去了——自然是母亲大人,我几乎可以想象月宫里接下来的欢声笑语,以及哗啦啦的麻将声。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蹲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屋顶上,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也顾不上看是什么地方,只发愁地看着我的九弟,他现在正在吸气,眼看着就要哭第三声,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乖乖,这可不是我东海,你再哭,会出人命的。
九弟被捂住嘴,只能拼命闹腾,拿尾巴抽我,又用头来顶我,我用力抱住他,诚恳地问:“阿鸱,你就不能消停点么?”
九弟不能说话,只眼巴巴地瞧着我,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又一滴眼泪掉到我的爪子上,我有点心疼我才换过的龙皮,便同他商量:“这样吧阿鸱,我松手,你答应我莫哭,行么?”九弟眼巴巴地点点头,我于是松了手。
才一松手,九弟就“哇”地——吐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吐气。
他目中泪光盈然,也许是想起和我的约定,又生生忍住,看得我又好气又好笑,摸着他的头问:“阿鸱,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了你,你好好跟三哥说,三哥给你找场子回来。”
九弟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把眼里的泪忍了回去,方才红着眼睛道:“我想要个东西,娘不肯给我。”
我娘虽然不是什么大方的,却也不很小气,阿九是我家最小的孩子,素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竟然还有我娘舍不得给阿九的东西么?我心里一动,只问:“你要啥东西呀?”
“我要紫宸殿上那根大柱子。”九弟比划给我看:“就那么长、那么高的那根紫金色的柱子。”
我一听就明白了,紫宸殿是我父亲也就是东海龙王办公的地方,那根紫金柱子是当中横梁,颇有些来历,也不知道九弟怎么就打上了它的主意,于是纳闷地问:“阿鸱,你要那根大柱子干啥呢?”
“我想试下,能不能吞下去。”九弟抬起眼来,天真地瞧着我:“三哥,你能帮我弄到手么?”
我……我现在知道为啥娘要逃得跟见了鬼似的,我也想逃。只是这时候九弟仍殷殷地看着我,拒绝的话就塞在嗓子眼,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爪心里开始冒汗,良久方能稳定心神应道:“阿鸱你莫担心,我去问阿爹,若是阿爹不肯,三哥再找个差不多长差不多高的东西代替给你,如何?”
九弟晃了晃它的大脑袋,陷入沉思中——他还小,这对它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所以需要用力思索,我明白,也就不催他,略略起身来,打量我们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挺大的庭院,远远还能看见水池子,池子不小,大概勉强可以容得下我的身躯,池子里可能有鱼,不过这时候夜深,都睡觉去了吧,园子里有很多我没见过的花花草草,各色皆有,香气袭人,又四下里都点着灯,灯影明明暗暗,飘在水面上,夜色被冲得极淡,好看得很。
隐隐又有丝竹之声,寻声看去,绢袖翩翩,锦屏叠翠。
一着深蓝舞衣的舞者排众而出,那深蓝就仿佛暮云四起的天空,五色缤纷之中独她苍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轻盈如回雪流风,妖娆若火舞银沙,却又因那琵琶音节极缓,竟是典雅娟秀。
正要叫一声“好”,忽听得一童稚女声笑道:“父皇你看,屋顶上有一只大狗诶。”
大狗?
这屋顶这么高,寻常的狗怎么爬得上来?莫非是哮天犬?
我左瞧瞧,又瞧瞧——没有啊。
正疑惑时候,忽然听得那女童又道:“好奇怪,大狗还带了条大鱼——父皇,他们是在屋顶上散步么?”
大鱼?
我的眼睛只往左转了极细微的一个角度,就看见九弟的大脑袋,他正瞬也不瞬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分明在说:大狗。
又听得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屋顶上怎么会有大狗大鱼?珞儿想是眼花了。”
我眼前一黑,差点就从屋顶上掉了下去,而九弟已经咬牙切齿说道:“三哥,咱们降雨浇她!”
我想一想,劝道:“九弟……不可,阿爹教过我们,要做一条文明的龙。”
九弟晃着他的大脑袋表示不同意:“太欺负人啦,哪能由着她说啥像啥呢,三哥你说吧,咱们怎么办?”
“咱们……”我犹豫着瞧了一眼庭院的大小:“咱们拿口水喷她?”
九弟……呆若木鱼。
“喂喂喂,不带这样的,你们俩一把年纪了,怎么可以欺负一个女娃娃!”忽然有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和九弟惊地回头去,一个衣白胜雪的年轻男子玉树临风地浮在空中,笑眯眯地瞧着我们。
除了夜游神,满天的神仙还真没这么爱现的,一身白衣巡夜——莫非他打算跟白无常抢饭碗?
我还没开口,九弟已经抢先说道:“她不厚道。”
夜游神摸着九弟的头笑道:“你看她才多大,你多大,犯得着跟一小孩子计较吗?”我想争辩说我家九弟也还小,不过显然九弟很受用这样的比较,我也只好顺着夜游神的意思,往下瞧了一眼。
那是个五六岁的女童,穿杏黄色衣裳,粉雕玉琢的小样儿,眉目都好象是画出来的,依偎在父亲身边,乌溜溜一双大眼睛和我碰个正着。
她的眼睛真黑。黑得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极深的海底那些常年不见光日的黑珍珠,忽然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女童忽地抬手来,指着我说道:“父皇你看,那只大狗在看我!”
但是她的父亲、那个穿黄袍的中年男子并不理会,只专心看着场中蓝衣舞者的姿容,我趁机对她龇牙做了个鬼脸,那女童不服气地捏起小拳头朝我挥了一下,我哈哈大笑,夜游神看我的眼神越发居高临下。
那女童越发忿忿,她挣扎着从父亲膝上跳下,转眼就不见了。
“好嘛,”我回头同夜游神说:“确实挺小的,我就不和她计较了。”
夜游神磔磔轻笑一声,忽然闪身远去,我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听见一个清脆的童声突兀地响起:“大狗,你干吗盯着我看!”
她的声音极脆,就如同春风拂过极地冰渊,冰碎了一地,有泉水初开的声音,丁冬丁冬,像碎的银铃在响,我一时失了神,只尴尬地摇着头,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双手叉腰质问我的女娃说不出话来,而夜游神这个不厚道的家伙,浮在很远的地方笑。
真是没义气。
女童见我不答,偏头看我许久,忽然“哗”地一下笑出声来,说道:“啊我忘啦,大狗你不会说话呀。”她伸手摸摸我身上的鳞片,又拽一拽我头上的角,忽然扑上来,在我耳边悄声道:“我知道你听得懂,你跟我下去好不好,我养你!”
——像嫦娥养玉兔吗?
我忽地想起倒挂在桂树枝头那只被绑了三条腿的兔子,不由地打了个寒战,抖了抖一身的鳞片,女童却以为我是答应了,高兴地跳起来,连身道:“大狗我们下去吧,让父皇看看,他一定也很喜欢你。”
边说边抱住我的脖子,就要往下拉。
她还极小,和我的原形差不多高,走路时候步履蹒跚,只要我一用力就能够挣脱,只是她这样欢喜的样子,和月宫里挂在月桂枝头玉兔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换来换去,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而九弟已经在身后咳嗽一声,夜游神更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模样,我一咬牙,就要将她甩下去,忽然听得许多杂七杂八的声音,惶恐地围了上来:“珞公主您怎么可以爬这么高……哎哟……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许多的女人蜂拥而上,抓的抓胳膊,拽的拽腿,就要将女童从我的身上抱开——奇怪的是,他们好象全然不能够看见我。
女童哭闹着不肯走,但是终究年小力弱,一步一步被拉开,我长长松一口气,忽然那女童冲我喊道:“大狗大狗你过来!”
我……石化如雕。
见我不动,女童眼中的欢喜变成委屈,含着两包泪,扁一扁嘴,眼看着就要哭出声来,偏偏又没有,只狠狠咬住下唇,狠狠盯住我,恶狠狠地道:“你答应过我的!”
我我我……我啥时候答应过了?
忽然颈上一疼,竟是那女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冲了回来,她她她……揭了我一片龙鳞!
她很快又被女人们拉开了,隔着老远,还举着手中的鳞片大声对我说:“大狗,你回来看我,我就把它还给你!”
我……无言以对。
夜游神在一旁拍手大笑道:“知道我为啥躲开了吧,这丫头就不是一好惹的主。”
“三哥,为啥除了那娃娃,别人都看不见我们呀?”九弟执着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问那个穿得像白无常的家伙去!”我没好气地回答,颈上一阵疼痛,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会威胁人了……不对,是威胁龙!
据夜游神的说法,为了避免凡人受到惊吓——哼哼哼,到底谁受的惊吓比较大?我磨着爪子忿忿——所以他在我和九弟身上下了禁制,他们看不到我们。
“那么为什么那个小娃娃还是看到我和三哥了呢?”九弟很好学地寻根问底。
“这个、这个……”夜游神吱呜了半晌,忽然拱手道:“啊,龙王爷您亲自来了呀!”我和九弟齐齐回头去,浩淼夜空中空无一人,该死的夜游神也化作一道流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明显就是这家伙学艺不精,连个禁制都设不好嘛,我看看天色,闷闷不乐地拖着九弟回了宫——当然是九弟的寝宫,我的寝宫已经被他毁了。
二 凤三
很多年前天上那个号称无所不知的老头子太白星君曾经教过我,有个姓宋的诗人说: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那时候我还小,秉着勤学好问的精神向他请教:风明明是风神婆婆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怎么就起于青萍之末了呢?
太白星君先是夸奖了一下我的好学,然后解释给我听:那只是一个比方,意思是说,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都起源于一些微末的小事情。
“那么,他为什么要拿风来作比方呢?那个姓宋的诗人很不喜欢风神婆婆吗?”
这个问题让太白星君吐了三升血,之后无论如何都再不肯收我东海的龙子作学生了,父王因此震怒,关了我三年的禁闭,让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作“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多年之后我再一次想起这句话是因为,九弟想要吞掉紫宸殿上的那根紫金大柱子,原本也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就算没有九弟,紫宸殿也被大姐饕餮毁过好多次,我东海的宫殿重建原本就是再经常不过,所以当时并没有如何在意,在九弟的寝宫里美美睡了一觉,清晨去找父王,父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坚决不肯把紫金柱子交出来,甚至自己缠绕到柱子上去,一幅“柱在龙在,柱亡龙亡”的英勇姿态,我也没别的法子,决定去昆仑山看看,昆仑山树多,估摸着要找一根同紫金柱大小长度差不多的,应该不是很大的问题。
——把它扛回来可能问题还大一点,不过不要紧,我可以把九弟扛过去。
我这样想,就动身去了昆仑。
昆仑山甚大,在山里转悠了三五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树,倒是把回去的路给找丢了,好在山中树多,新鲜果子多,迷路几个月来,不但没饿着,反而因为吃了睡睡了吃,不用操心那对不省事的爹娘长胖了不少。
这天我刚刚吃完一串西瓜大小的葡萄,盘在树上打饱嗝,忽然头顶传来一阵阴风,抬头就看见一只全身火红的鸟儿,翅膀是红的,爪子是红的,连两颗眼珠子都红得像宝石,歪歪头看着我,使劲扇风。
我觉得她不像是很好吃的样子,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午觉,却听得一个懊恼的声音:“真扫兴……这么大,可怎么吃呀。”
吃?
吃谁?
我一个激灵醒过来,警惕地盯住那家伙:“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鸟儿高傲地昂起头,两个眼睛也配合地朝天翻了一眼:“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我叫诏兰。”
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过上一遍,我脱口道:“西王母的信使青鸟诏兰?”
“正是。”它试图将下巴抬得更高一点,不过表情立刻就僵硬了,因为抬得太高她的下巴脱臼了,不得不伸出翅膀来扶正,顺便白我一眼,气势汹汹地指责道:“好久没看到东海的鱼了,可是你这么大,叫我一时半会怎么吃得完?偏最近昆仑山的天气还挺热的,吃不完,那不是逼我浪费么?”
“——谁说我是鱼!”我跳了起来:“我是龙!”
“你说你是龙?怎么这世上有这么胖的龙!”青鸟睁圆了眼睛,然后一双翅膀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大笑:“你胖得多么像一条鱼啊!”
——我这才想起,青鸟是一种酷爱吃鱼的怪物,这样的怪物眼中,估计见啥都像鱼。
不由恼道:“我胖得像鱼怎么啦?胖得像鱼就不能是龙是啦?你全身红得像火还叫青鸟呢,也没看见你叫红鸟啊!”
“红红红红……鸟?”诏兰怪叫一声,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在树上连转了好几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拍拍翅膀飞到我头顶上大声道:“我知道了你是东海龙老三嘲凤你爹已经传信给西王母了叫你赶紧回去我就是来通知你的现在我通知完了我走了。”
连个喘的空隙都没留一口气把话喊完,最后一个字还在树林里回荡“了了了了了——”,火红的鸟已经不见了。
我目瞪口呆地从树上掉下来,好不容易把它的话理清头绪,知道是我爹叫我回去的意思,也只能绝望地对着早就不存在的背影空喊一声:“我迷路啦,怎么出去啊……”
喊也没有用,绝望也没有用,迷路是切切实实的问题——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二郎神要养一只宠物狗了,有的时候,一只狗是多么必要啊。
当我从昆仑山的密林里走出来的时候,这几个月里好不容易养起的一身膘又退了下去,估计如果青鸟看到现在的我,会比较能够认可我是一条龙,而不是一只鱼。
无论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我总算是回到了东海,但是等待我的是另外一个晴天霹雳,父王说,玉帝有旨意下来,说最近人间民怨比较大,可能是因为有些不守规矩的神仙老下去溜达,答应了别人的事又老做不到,最典型的例子自然是传说中风流倜傥处处留情的吕洞宾,天庭因此决定进行作风整顿。
“我原本以为只有八仙那些放荡的家伙才会干这样的事,” 父王痛心疾首地一个转折:“想不到我东海竟也有这样言而无信的家伙。”
“东海也有?”我大吃一惊:“是大哥二哥,还是四弟五弟?六弟七弟?难不成是八弟?”
可是父王一直摇头。
我下意识往九弟的寝宫方向看了一眼:不会吧,九弟还那么小!
“都不是。”父王叹息着道:“凤儿你再仔细想想,你上岸时,可答应过别人什么事?”
我的脑海里瞬间掠过去某个月光特别明亮的晚上,某个特别大的庭院里,某双特别黑的眼睛,还有颈上隐隐作痛的地方,我一个哆嗦,伸手去摸后颈,父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万分哀痛地拍拍我的脑袋道:“凤儿你去吧……”
“明明我没答应……”
“凤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己应过的事,怎么可以翻脸不认帐呢?”
“可是……”
“凤儿你不能置我东海几万年清誉于不顾啊!”父王激动起来。
“爹你……”
“叫爷都没用!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我只是……”
“是”字还没说完,忽然身体一轻,腾空而起,竟是越来越快地朝岸上冲去了,于是“想说您一直踩在我的爪子上我的爪子好痛啊”全都生生吞回了腹中。
果然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啊。
我就这样万分委屈地被老爹踢上了岸。
我万分委屈地蹲在一个看起来很高的屋顶上,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如同我无论如何也都记不起那一天晚上我到底抱着九弟去了什么地方,只隐约记得那个女童叫她的父亲“父皇”,想来是个皇帝,于是我初上岸的时候,常常跑到人多的地方问:“皇帝住在什么地方?”
有人排众而出:“我就是黄弟,小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好吧,就算他当真取了个名字叫皇帝,难道他的女儿还能叫“公主”?我垂头丧气地想,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取这样古怪的名字。
当然更多的人是这样回答我的:“现在皇帝多得很,你要找哪一个?”
数数爪子,我已经拜访过四个皇帝,每个皇帝都有若干个女儿,穿差不多的衣裳,长差不多的模样,连反应都差不多,一看到我就露出万分惊恐的表情,然后尖叫:“来人啊——有刺客!”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我的人形是一个多么英俊不凡的少年啊,怎么会有人觉得我像刺客呢?这个事实让我甚至有点怀念那个对我一见钟情,想要像嫦娥养玉兔一样将我圈养起来的小姑娘。
——可是我该到哪里去找她呢?
人海茫茫啊。
于是深夜里我常常在那些高得似曾相识的屋顶上奔跑,月光明亮的时候我几乎能看见自己纵行的影子,还真……挺像一只大狗的。也有时候会有人看到,惊呼一声:“有贼!”然后一堆人呼啦啦冲出来,拿刀的拿棒的,我只好跑得更快一些——难道他们看到过这样英俊潇洒的贼吗?
我满腹冤屈地想。
如是数年,并没有碰到当初那个小姑娘,我觉得我应该抓了夜游神来问一下更靠谱一些,但是自我上岸以来,夜游神就一直没有现过身,莫非他也做了什么言而无信的事,被罚下人间践诺去了?
以他的人品来看,实在非常之有可能。
想到这里,我哀伤地叹了一口气,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人间好象一直在打仗,能找到的吃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让我无比得怀念昆仑山……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咦,屋顶上怎么有只大狗?”
我……我惊地从屋顶上一头栽落——难道我时来运转?
恍惚抬头,入目黑嗔嗔一双大眼睛,她惊奇地看着我,然后“噗嗤”一下笑了,边笑边道:“哎哟对不住,我不知道你是人……你在屋顶上那影子,可真像一只大狗。”我借着月光看她,是个穿淡绿色衣裳的少女,年不过十五六岁,容貌异常清秀,笑的时候两个酒窝,一现,又没了。
不是她。
我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又要爬到屋顶上去,忽然听到一个古怪的响声,我回头去看那个穿绿衣裳的少女,少女笑眯眯地瞧着我,我忽然意识到刚才那个声音是从我肚子里发出来的,我抬头看了一下高高的屋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它这么高,我一定爬不上去,于是默默地又坐了下来,抱着膝,把脑袋埋进爪子里,忧郁地想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的女童,她的眼睛那样黑。
“喂!”有人推我,是那个绿衣少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手里还捧着一只破碗,碗里热气腾腾地升起几缕淡烟,闻起来像是食物,但是并不很香,少女笑眯眯地把碗往我手里一塞:“你是饿着了吧,吃完就好了。”
歪头看着我,又道:“我叫朱鹦,你叫什么?”
——一身红的鸟偏要叫青鸟,一身绿的女孩子偏要姓朱,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我仔细研究了一下破碗里的东西,最终也不能确定是野菜还是野草,只是看她这样殷勤的样子,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何况我也真饿了,胡乱就往嘴里塞,胡乱回答说:“我叫凤三。”——其实我叫嘲凤,在东海行三,所以取作凤三,其实也不能说欺骗。
少女“啊”了一声道:“你的名字真好听,也是战乱逃荒的吗?你要去哪里?要是去京城的话,我们就同路,可以结伴而行啦。”
“京城?”我心里一动:“哪个京城?”
“只有一个京城呀。”朱鹦笑眯眯地回答我:“皇帝灭了东边的齐,又灭了南边的陈,天下统一,就只剩下一个京城了呀。”
天下……统一了么?
我默默地看着破碗里的绿糊糊,那么说,之前那些皇帝都没了,我要找的那个女娃娃的爹,也可能已经没当皇帝了?我的任务从寻找皇帝变成寻找一个可能是公主也可能不再是公主的女娃娃……那简直是太艰巨的任务,我抱住头呜咽一声,朱鹦忙问拍着我的后背道:“慢着点吃,我已经吃过啦,不会跟你抢的,你放心吧。”
我这回是真被呛住了,良久才勉强想起要问:“你要去京城干啥?”
“我姑姑在京城,我没家了,前去投奔她呀。”
没家了?我转头去看她,她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好象没了家是很平常的一个事,见得多了,一点都不觉得伤感,可是我有点难过了,我忽然想起那个穿杏黄色衣裳的小公主,过去这么多年,她应该长大了吧,不知道会不会也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就像这个女孩子一样,她这样热心,这样好,可是她没了家,要一个人千里迢迢去投奔亲人,也不知道一路会遇到多少危险,一想起这些,我顿时血气上涌,脱口就道:“我送你北上吧。”
少女愕然看住我,又看看我手里吃得干干净净的破碗,露一个“你送我还是我送你”的古怪表情,然后笑着拍拍我的肩,豪气冲天地说:“好。”
那是我头一次看到朱鹦,那是我第二次与凡人缔约,我在很多很多年之后知道凡人的强弱并不是以他们的性别和身形大小来区分的,不幸的是,那时候我确实不知道。
三 杨府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从那一天起,一条龙和一个人开始了他们的旅程。
我们白天赶路,晚上就地歇着,有时候是人家的屋檐下面,有时候是荒郊野地,运气好的话,也能够在人家不要的破屋里住上一晚;朱鹦口袋里的银子并不多——根本就没银子,连铜钱都没几个,而我,基本上就只剩一张龙皮一张嘴,这样的困窘,就只能找到啥吃啥,朱鹦有时候会去乞讨或者卖艺,碰上大户人家红白喜事多少能讨到点东西,而我主要负责猎食,比如说逮个兔子什么的。
也有快活的时候,比如某天的兔子比较肥……
朱鹦对于我咬牙切齿逮兔子的心态深觉不解——其实我只是不小心看到月宫里又挂出了三缺一的信号。
一路同行,我渐渐知道原来朱鹦的家毁于战乱,毁于战乱的人家千千万万,她的家被毁,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家里原来有很多的人,后来都没有了,知道下落的,就只有两个姑姑在京城,在大户人家做下人,也许没什么钱,“不过,”她自信满满地说:“她们一定会收留我们的。”
她也渐渐知道我的家在东海,知道我要找一个眼睛很黑的女孩子。她会在煮野菜和烤野兔子的当口忽然冒出一句:“她长得漂亮吗?”“漂亮吧。”我盯着兔子流口水。又在月亮最好的时候偏头问我:“你喜欢她吗?”我咽了一口唾沫,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可能……大概……喜欢吧。”
她于是低头去,然后同我说:“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她!”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我哑然失笑。
她还说,我要找的那个女孩子肯定是在京城的,因为皇帝的习惯,每打下一个国家,都会将这个国家的皇帝和那一大家子都迁到京城看管起来,包括亲王啦,后妃啦,王子啦,公主啦,等等等等。
“那岂不是很可怜?”
朱鹦默然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
后来我们就到了京城,京城比别处要繁华很多,高楼广厦,鳞次栉比,又有绫罗绸缎包裹起来的人,熙熙攘攘地在街道上走,又有很多的店铺,卖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我晕头转向时候朱鹦大叫一声:“到了。”
抬头一瞧,乌木底朱红字正正写着“杨府”,看起来真是又豪华又气派,门后一左一右蹲着两只石狮子,又一右一左站着两个家丁,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和朱鹦,那眼神那架式分明就是在说:“再走近一步看看!”
我还想走给他们看看,但是朱鹦制止了我,她说我们这样子是进不了杨府的,“那要怎样才能进去呢?”我估计了一下门墙的高度,并不十分高,带上朱鹦大概也问题不大,但是朱鹦否决了这个提议,她拍拍我的肩说:“咱们要进去就要堂堂正正地进去,不能这样偷偷摸摸。”
我想象了一下“堂堂正正”进去的话,门口这两位的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还真是很难说,不过我立刻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我也要去?”
“那是自然,”朱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有别的去处么?”
我……没有。
她两手一摊,摆一个“那还有什么可说的”的姿势,我也就只好老老实实听她分析怎样“堂堂正正”进入杨府,据朱鹦的说法,杨府的主人越国公杨素,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写书,平南陈扫北齐都有他的份,皇帝赏他功名利禄,他还很不屑地说一句:我不想追求富贵啊,可是富贵追着我跑,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觉得出现这种让功名富贵追着人跑肯定是命格星君脑袋里进水了。
“可是,我们该怎样混进去呢?”虽然朱鹦一直强调堂堂正正,不过她列出来的法子,实在也和偷偷摸摸没有太大的区别:
起初朱鹦在头上插草标说要卖身葬父(我一面在心里强调我老爹还没死,一面提防着上面听到了拿雷来劈我),眼瞅着杨素的驾车回伏就扑上去开哭,马车上那个训练有素的车夫用鞭子回答了我们;
然后朱鹦在杨府门口进行了才艺表演,比如唱歌,唱到音调最高的时候巷子里忽然冲出大堆手持刀枪棍棒流星锤的家伙,还有大群虚张声势的狗,我和朱鹦不得不连滚带爬逃离了这个地方;
之后实施第三个方案……失败。
第四个方案……继续失败。
……
最后朱鹦忽然想起一件事,兴致勃勃地同我说,杨素自负英明神武,却有个致命的优点,就是喜欢读书人,传说他有次出城游玩,看到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看书,称赞说,这个人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然后就保举他做了官。
朱鹦的意思是,咱们也可以依样画葫芦试一下。
“可是咱们没有牛!”我不得不提醒她这个异常现实的问题,但是朱鹦自从进了京城之后,什么问题在朱鹦面前都不成为问题,她领着我半夜里到附近的村庄去溜达了圈,然后我们就有了驴——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牛比较大,比较顺手难牵。
然后第二天那头老得可能随时撒手归西的驴就背着我和朱鹦两个在杨府前面散步,从晨光初现一直散到夕阳将下,既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也没有诸如“这两个人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之类的话出现,连杨府外的苍蝇都没几只肯落过来,朱鹦还能忍得住,我已经忍不住了,跑去问那两个长得颇像门神的家丁:“为什么没有人奇怪我们的举动呢?”
两个家丁对望一眼,捧腹大笑,笑得眼泪与唾沫齐飞:“自咱家大人提拔了那个小牧童之后,最壮观的时候可是有数以百计的人骑着牛啊羊啊猪啊狗啊在咱们门口边读书边散步,你们这算啥,散了吧散了吧……”
边说边挥手,像驱散两只失败的小苍蝇。
我和朱鹦垂头丧气下了那头随时可能倒地的驴,垂头丧气地站在夕阳里,影子拉得老长,又是凄凉又是可怜,忽然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声音喝道:“且慢!”一个俏红色身影从门里闪出来,手里不知道拿什么在家丁面前晃了一下,道:“大人有令,这两个人,收了。”
简直像做梦一样,我和朱鹦就这样进了杨府,换过衣裳,彻底洗浴过,又有人送上食物来填饱了肚子,然后有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对我们俩做了分配,朱鹦去一个叫贞夫人的身边去做丫头,而我的任务是——管家怜悯地瞧了我一眼,递过来半块铜镜:“你去市集叫卖它。”
呀,杨府这么气派的大宅子,可看不出穷到这份上,连半块镜子都要拿出去卖了,我露一个对我未来的工钱异常担心的表情,但是管家的穿着和这天晚上的晚饭还能够给我一定信心,我忐忑地接过半块镜子,管家拍拍我的肩说:“三儿你记着,咱们这块镜子不卖钱,只卖人,要是有谁拿另一半能和它合上的镜子来买,你就把镜子卖给他。”
“就这么简单?”我几乎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就这么简单,”管家阴阴地笑了一下:“陈婆从来到杨府开始卖这半块镜子,一直没卖掉,要不是她上个月忽然死了,咱家也不会找你。”
我……明白了,就是想找另一个替死鬼是吧?
不过我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我,我刚好有机会东游西荡,或者能够找到那个黑眼睛的女童也说不定,只不知道朱鹦有没有找到她的姑姑,我总没机会碰上她。
杨府很大,下人很多,传说中那个命好到富贵来追他的杨素我只见过一次,是个笑眯眯的老头,看起来很和蔼,我碰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笑眯眯地咒骂一个叫“阿摩”的人,说是“竖子不足与谋”,你听听,连骂人都骂这么有文化,果然很了不起。
后来混得熟了,遇见朱鹦的机会才多一点,在回廊上,边上有人,她用眼神制止我说话,而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我向府中的小厮打听,他们告诉我说,新进来的侍女要立规矩,所以会很辛苦。
“什么叫立规矩呢?”
“就是站有站姿,坐有坐姿,光练站和坐都要练上好几个时辰呢。”
果然很辛苦,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朱鹦要千里迢迢来吃这个苦,我们在外流浪的时候,好象日子还过得快活一些,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星比较明亮,我就指给她看,这颗星星最懒了,那颗星星最馋了,看见没,那颗刚飞过去的,飞这么歪歪斜斜,肯定是喝醉了。
那时候她就靠着我“恩”“恩”“啊”“啊”乱应一气,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秋天里木犀花开了,有很淡很淡的香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让我想要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散步,那样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过我现在大多数时候都在市集上散步,啊我说错了,我是在这里卖镜子。我最喜欢到卖水果的地方去卖镜子,有很多的大娘大婶,听说我是逃荒过来,在杨府做下人,都很同情我,虽然这里的果子没有昆仑山的那么奇怪,不过也经常吃得我一边打饱嗝一边叫卖:“卖镜子了——卖镜子了——”
从来没有人过来问我多少文一面。
据市集上的人说,陈婆已经在这里叫卖了三年,大家都习惯了视若无睹,对于那个卖镜子卖到死都没卖出去的陈婆,我一直觉得她很可怜,不过现在可怜的应该是我,这好象是我对凡人的第三个承诺了,搞不好到我东海枯了这半块镜子还没卖出去,可怎么得了?
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朱鹦这样忙,我也不太好老去打搅她,偌大的杨府,每个人都有事情要忙,只我一个闲的,我于是常常觉得寂寞,半夜里溜出去,在京城的屋顶上蹿来蹿去,月光撒在我的身上,有时候能看见玉兔可怜巴巴的影子。
没多久京城的屋顶都走得熟了,我经过东边的宅子,月光朗朗地照在屋顶上,月光朗朗地照见屋顶上坐着一个人,我已经看见过他好多次,他好象也经常在半夜里出没,我心里高兴,噌地一下冲上去,拍拍他的肩道:“晒月亮啊?”
他懒洋洋回头来,是十分英俊的一个年轻人,他瞧了我一眼,又瞧了一眼我落在屋顶上的影子,那是一只大狗的样子,爪子正搭在他的肩上,他冲那影子笑了一笑,面上并没有半分害怕的样子,只懒洋洋应道:“是啊。”
我于是陪他晒月亮。
晒得多了,也就想起互问姓名,他说叫他阿摩就好,这个名字从我脑袋里溜过去,和杨府那个老头低声咒骂过的那个人名重叠在一起,我朝下面的庭院看了一眼:“这是东宫?”
他于是嘲笑我:“了不得,一只妖怪也知道东宫!”
我……我啥时候说过我是妖怪了!
我瞧了瞧自己的影子,也觉得确实不符合平日里人们对龙的印象,比如来无影去无踪,或者见首不见尾什么的,就只默默晒了一会儿月亮,想起来问:“怎么我记得他们都说太子很节俭?你穿的衣裳也不差来着。”
“装的。”
我默默瞧了一下下面亮着灯的地方,窗纸上有个读书人的影子:“我听说太子很用功,每日里读书通宵达旦?”
“假的。”他伸了个懒腰:“这人看起来像我吧?”
“……像。”我拍拍他的肩:“难为你了。”
“也不是很难,老装老装的,就习惯了……”
“我明白。”
他反而笑了:“你一妖怪,明白个啥?”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妖怪怎么啦?妖怪就不能明白啦!
我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慢慢说给他听:“我爹娘生了九个儿子,大哥成天跑一胡琴上蹲着,很少回来;二哥总觉得自己不是最丑的,为了堵别人的嘴,经常跑出去打架,经常打不赢,头破血流地回来。”
“老三呢?”
“老三……就是我。”我默默垂头去:“我爹很忙,我娘爱赌,然后底下还有五个弟弟,他们都叫我哥,爹娘也觉得我啥都能干,我也就装成什么都能解决的样子……”
“我明白了。”这回换他拍我的肩说:“兄弟你不容易。”
得,我晒月亮晒了一兄弟回来。
四 阿摩
我这兄弟对于我在市集上叫卖镜子这个差事很好奇,大白天里还特意跑来围观了一次,我招呼他吃才上市的梨子,然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活儿挺美的,不过他认为,照我这样子,是绝不可能把镜子卖掉的。
“那要怎样才能卖掉呢?”我再去找他的时候屋顶上摆了一盘梨子,显然是用来犒劳我的,我也不客气,一爪子搂了好几个,准备带回去给朱鹦打牙祭,顺口问阿摩:“那要怎样才能卖得掉呢?”
他抬头看着月亮不作声,许久才慢慢地道:“你说,月亮为什么会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呢?”
“这个……”我挠挠头,正要说“说来话长”,又被他打断:“你说,月亮为什么不一直圆着呢?”
“啥?”我大惊失色:“一直圆着?嫦娥要是手气那么好,我娘早把东海输光了!”
但是阿摩好象根本就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自顾自说下去:“我遇见她的时候,月亮是圆的,后来月亮缺了。”
我琢磨着这个“她”应该是阿摩的心上人,不由奇道:“你就是因着这个缘故才天天上来晒月亮啊?可是阿摩你身为太子,富有天下,你要是想念谁,把她找来不就得了?”
阿摩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极温柔,温柔得就好象有凉风过去,我身上的龙鳞因此一片一片都竖了起来,悉悉索索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我遇见她的时候,我还不是太子,她家不在京城,在江南,三儿,你去过江南么?”
阿摩说江南没有北方这么大的风,那边老下雨,就算没雨的时候空气里也氤氲着水汽,江南的水是绿的,花是红的,沿岸种满了杨柳,映在水里面,蓝的天,绿的水,红的花,白的云,层层叠叠,争奇斗艳,不知道有多好看。
“那时候我才封了晋王,父皇和母后决定给我找一个王妃,当时天下还是诸国鼎立的局面,南有南陈,北有北齐,还夹杂着一些小朝廷,比如梁,后来我的妻子萧美娘,就是当时梁朝的公主。这是最后的结果,但是最初的时候,父皇还是中意南陈的文采风流,所以派遣使臣去南陈提亲,我当时年少轻狂,脑子一热,就混在使臣里跟了过去。
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还是头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更是头一次看到江南,正三月里杏花烟雨,江南的景致秀丽,江南的人物,也都斯文秀丽,我那时候就想,要是能找一个江南女子做我的妻,应该是很好的一个事情。
我们在南陈受到了很好的招待,听了江南的曲子,看了江南的舞,甚至还看到了江南第一美人张丽华,专使将父皇的意思传达给南陈的皇帝陈叔宝,陈叔宝也挺高兴,也许是觉得,如果能与我朝结亲,就不会有后来的兵祸连结。所以他将他的几个妹妹的画像都送了过来,里面就有……珞儿。”
阿摩停了停,像是在回忆,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快活的日子,才封了王,年少得意,又生得风流倜傥,白马轻裘游遍江南,大概也看见过不少的美人,但是那个叫“珞儿”的女子,能让他至今仍念念不忘,想来自有不凡。
——且慢,“珞儿”这名字,怎么好象在哪里听过似的?
只是想不起来,也就顾不上了,追着问:“后来呢?”
“后来合不上八字,就没有成。”阿摩淡然回答:“我的八字合遍诸国,就只有美娘能合得上,还说是佳偶天成,所以我就娶了美娘。”
说了半天,忽然就另娶了他人,根本一点瓜葛都没有,我大觉上当,说道:“那你没看见本人嘛,一张画像也这么念念不忘的……兄弟,回头我去把嫦娥的画像偷来给你看看,什么落不落的,包管你忘得一干二净。”
阿摩抬起下巴,看着天边遥远的月亮,低声道:“要是没遇上,那也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见过面?”
“自然……是见过的。”阿摩的情绪越发低落,却不肯再往下说,只是叹气,跟我抢梨子,抢到手里又不吃,一掂一掂的,最后忽然手起刀落,将好好一梨子劈成了两半——我就没看出他的刀从哪里变出来的。
悻悻地回了杨府——阿摩这性子真是不好,不带这么吊人胃口的,这么半截子故事,叫我晚上怎么还睡得着啊。
睡不着刚好去找朱鹦,顺便把梨子带给她,她正饿得前心贴后背,看到有吃的,也是一喜,问起梨子从哪来的,我跟她说了阿摩的事,她吃了一半的梨子,忽然就停了下来,手里拿着半个梨,她说:“他们后来……确实是见过面的。”
“你知道?”
“陈是我的故国啊。”朱鹦淡淡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说起“陈”的时候那个表情很古怪,和阿摩说起“珞儿”两个字的表情一样,好象说重了,会摔疼了它:“江南比北方富饶,但是也因为富饶,又仗着长江天险,君臣都耽于享乐,不思进取,秦淮河,莫愁湖,紫金山,夜夜笙箫,尽是靡靡之音,陈……国的皇帝还亲自写了一首词,叫《玉树后庭花》,让……江南第一美人唱给他听,而这时候,隋朝的军队已经横渡长江!”
说到这里,朱鹦苦笑了一声:“而带马踏平江南的,正是这个说起江南温柔多情的太子殿下,而江南第一美人张丽华,也正是命丧于他的手中。”
我张大嘴,不知道该塞一个梨子进去还是把爪子塞进去。
“他说他见过陈珞,也就是在他带兵前去陈宫受降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是晋王。”朱鹦继续道:“三儿你一定没有看见过那样可怕的场面,皇帝不见了,所有的人都在逃命,宫女卷了首饰偷逃,禁卫军则横冲直撞,在宫里大肆抢劫人和财物,到处都是血,要不就是明晃晃的刀枪,宫妃和公主还有一些没有跑掉的宫娥抱在一起痛哭,后来忽然有一队士兵进来,军容整齐,制止了抢劫和杀戮,但是也将所有人都看管起来。
到第二天下午,就有个很神气的少年将军过来,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他却很和气,只问大家好不好,有什么要求,当时众人之中,以乐宣公主、也就是陈珞地位最尊,她站出来说:“谢过将军。”而那个少年将军只笑一笑,说:“我见过你。””
“这个将军,自然就是阿摩了?”这个所谓的“见过”,只怕是见过画像吧,我暗暗地想。
“是。”朱鹦道:“他在陈宫驻守的那些日子,他常常来看陈珞,有时带她出去,又按时送回来,陈……陈后主的妃子见了很嫉妒,就散布谣言说她如何委身于仇人,陈珞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当时就拿出一个同心结,说是晋王所赠,然后拿剪子来当场剪碎,我记得那一天是春天的江南难得没有雨的好天气,阳光是淡的绿色,开始很喧闹,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剪碎的同心结像一些红色的蝴蝶,一片一片地飞,然后我看到、所有人都看到,晋王殿下就站在门口,手里拿了一只纸鸢,他看到这一幕,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问,转身就走了。”
她形容得这么真,我仿佛看到那一天阿摩的样子,他站在门口,阳光照在他身上,但是他大概还会觉得冷,大概是有很多的话想说、想问,只是这时候,只是都说不出来,问不出来,一个人最伤心的时候,也莫过于此吧。
我陪她叹了口气,忽又想起,问:“阿朱你当时在场?”
“她自然在场。”朱鹦尚未作答,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随即帘子一掀,走进一个丽人来,年纪也不过二十一二岁,要单说眉目,并不如何出色,也许朱鹦的五官还更标致些,可是当她从暗处款款走来,就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她吸收,又从她身上浮现,淡的光华,温婉如珍珠,夺目如珍珠,她看我一眼,摇头道:“鹦儿,你没同他说你的身份么?”
“正要说,还没来得及。”朱鹦站起身来,说道:“三儿,这是我的姑姑,陈国乐昌公主,也就是贞夫人。”
朱鹦的姑姑是陈国的乐昌公主,那么说,她的父亲就是陈后主陈叔宝,那么朱鹦也是……公主?乞食为生的公主、帮我烤野兔子的公主、声称“卖身葬父”的……公主!陈后主真该含笑九泉。
我拿爪子撑住头:“我需要休息、休息一会儿。”
贞夫人又仔细打量我,半晌,沉声道:“凤公子可是嫌弃我们亡国之人不祥?”
我张口结舌,怯生生地问:“我……像吗?”
“像。”朱鹦扭过头去。
“不可能!”我转身去找镜子,镜子里明明是很同情很怜惜的一张脸嘛,怎么可以说我嫌弃呢!镜子一斜,就照见朱鹦面上的表情,她忍笑忍得很辛苦,被镜子一照,终于笑出声来,口中道:“姑姑你莫要吓他,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贞夫人看看我,又看看朱鹦,无可奈何地道:“阿鹦你还这么淘气,怎么能进宫去呢?”
“阿朱你要进宫去!”我惊而失色:“你要进宫去做啥?做宫女?还是妃子?阿摩都这么大了,他爹肯定是老头子……”
“呸呸呸!”朱鹦打断我:“谁说要做妃子!”
“那你要去干啥?”
“我……我要去看我姑姑,我姑姑乐宣公主在宫里。”朱鹦低头绞手指,月色照在她的面上,几乎是透明的白,我好象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几个月来,朱鹦的脸色好象苍白了很多,大概还是过于劳累的缘故,我心里有一点点难过,因为自从进杨府以后,朱鹦和我疏远了,也许是她找到了她的亲人的缘故。
我又叹了口气:“原来乐宣公主最后进了宫啊。”
“几乎所有的亡国公主和嫔妃都会被当作战利品带回京城,然后赏赐给有功劳的臣子和亲王,像我,或者纳入后宫,像珞儿,”贞夫人解释道:“阿鹦是在来京路上得病,珞儿向当时的晋王殿下求情,说是就地安置,其实是以为她活不成了,打算让她葬在故国,也没想到这一世竟然这么长,我们竟还有重见的时候。”
贞夫人停一停,转头去对朱鹦说:“下个月初七就是珞儿的生辰,圣上宠爱她,一定会为她做寿,到时候我带你进宫,那些进宫需要注意的事项,你可都还记得清楚?”
——原来这才是她这么晚来找朱鹦的目的,但是我不明白,朱鹦既然公主出身,怎么可能不懂进宫的礼仪,又哪里还需要训练?
可是朱鹦并没有辩解,只简洁地回答:“清楚。”
“你现在给我背一遍。”仍然是极温柔的声音,但是这个要求,让我顿时毛骨悚然,不知道进宫得有多少事儿,我悄悄地就要往外溜,又被朱鹦一把拉住,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的。”
我知道她说的 “她”必然是那个黑眼睛的女娃娃,我这几个月东游西荡,吃果子吃得脑满肠肥,自己都快忘记了,不想她还记着,脑袋一热,勇气就这么生了出来,一拍胸脯道:“我陪你背。”
朱鹦低头去笑一笑,好象有一点胭脂的颜色,从面颊一直蔓延到耳根。
自从知道乐宣公主陈珞是进了宫的消息之后,我有点不敢去见阿摩,因为我觉得他一定很难过,明明他先遇上她,他先爱上她,可是最后,他见了她,须得叫一声:“母妃。”那真是极大的讽刺了。
可是我又改不了晚上出去跑的毛病,而且还非得是屋檐上,因为那里高呀,高就可以看得远一些,再远一些……顺便可以弥补下我没我其他八个兄弟那么长的缺陷。
但是京城的高楼终究有限,我绕啊绕最终又绕到了东宫的屋顶上,阿摩像往常一样坐在屋顶上晒月亮,看见我,也就像我仍然日日都来一样,懒洋洋说一句:“来了啊。”
“来了。”
“你知道了吧。”他横躺在屋檐上,乜斜的眼睛看我。
“知道……什么?”
“知道朱鹦的身份啊,还是珞儿最后的归宿。”
我不清楚他从哪里听到朱鹦的名字,不过他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物,要打听到我的来历,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一个事,又听他提到陈珞,我笨拙地要伸出爪子摸摸他的头,但是觉得这个动作太像对待一只宠物了,便又缩了回来,默默地点点头,他反倒是笑了,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不难过,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恩。”
“那时候……她很开心。春天里的秦淮河,十里迤俪繁华,我们扎了很多的莲灯,传说一朵莲灯,一个愿望,我就许了很多个相同愿望,希望她一直在我的身边,看我平定天下,看我功彪史册,然后放开莲灯,灯随水逐,就好象水面上开了很多的花,我问她为什么之前不肯应允我的婚事,她很无辜地睁大眼睛,说八字不合。”阿摩低声笑:“你看,她的性格和陈贞一点都不像对不对,真难以想象她们是一母同胞。”
确实不像。
陈贞性子温婉,举止之间有很浓重的哀伤,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她总这样难过,那一天她问我是不是因为她是亡国之人而嫌弃她们,朱鹦说是玩笑话,可是我倒觉得,她确实以为亡国是她的罪孽。可是她一个深宫公主,能有什么罪?
而阿摩口中的陈珞,听起来还真像一个人,像谁呢?我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且不管他,我问阿摩:“那么后来,她到底为什么……会进宫呢?”
阿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三儿,你的镜子卖掉了吗?”
——果然戳人伤口是不道德的,我明白了。
“其实你的镜子是卖不掉的,”阿摩瞅瞅我的神色,低笑一声:“我不是在打击你,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
——这比打击我还更厉害,这是在刺激我。我起身来准备暴走,又被他一把按住:“这半块镜子是陈贞的吧?”
“知道了还问!”
“另外半块在她的丈夫徐德言手里,那时候兵荒马乱,她与她的丈夫各持半块,约定凭信。”
“那她直接说她要找她丈夫好啦,卖什么镜子呀?”
阿摩摇头道:“你莫忘了,她现在是越国公的姬妾,怎么还能另有夫君,就算越国公无所谓肯放她走,她已经委身他人,她的丈夫又怎么肯再接她回去?”
“那……那……可是……”我挠头道:“她是被迫的呀,她是……是……”
“是身不由己,对不对?”阿摩忽然笑起来:“她……她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这时候是在笑,可是笑声比哭声还难听,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生得这样好看,又是万万人之上的位置,锦衣玉食,权倾天下,可是一点都不快活,一点都不。
我去摸自己的口袋,想找点什么送给他,安慰安慰他,可是我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比洗过还干净。
于是只抖了抖一身龙鳞,觉得万分抱歉。
阿摩大概也察觉到自己失态,收了笑,袖子一移,露出底下一坛酒和两只绿玉杯,他说:“不说这些不快活的事了,难得你来看我,我们喝酒、喝酒!”
泥封一开,酒气冲了上来。
五 宣华夫人
我后来一直想知道那晚上我喝了多少酒才醉过去,但是阿摩不肯说,我问他我没有现出原形,他露一个诡异到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容说没有,我觉得这个答案不太可信,可是不信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叹了口气。
阿摩说他跟杨府打过招呼,说要借用我几天,我奇道:“借用我干啥,我除了卖镜子可是啥都不会。”
“你会卖镜子吗?“阿摩眯着眼睛看我一眼,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得不承认我镜子也卖得不好,但是但是……不是还有一个卖得更差劲的陈婆给我垫底嘛。
“卖镜子嘛,以后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瞧瞧这个人。”阿摩抬起下巴朝书房方向点了一下,窗纸有个人影,阿摩同我说过,那是他的替身,我奇道:“他帮我卖?”
阿摩的脸立时垮下去:“不,卖给他。”
“那可不行,贞夫人交代了……”
“要另外一半镜子对上了才能卖对不对,没有错,就是他。”
我张大嘴:“你是说,他就是徐……”
“徐德言。”
好家伙,我这厢踏破铁鞋,想不到他竟然就成天在我眼皮子下晃荡,我袖子一捋,就跳了下去,阿摩跟着我跳下来,推开门,里面坐着个看书的男子,还很年轻,灯光里看得出容貌俊雅,听到声音,微皱一皱眉,抬头看见我,眉头锁得更紧,待看到阿摩,方才松开来,拱手道:“殿下。”
又瞟我一眼:“这位是……”
“你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叫徐德言?”
那男子皱了一下眉头,道:“殿下答应不泄露在下的名姓,殿下违诺了。”
“那就是咯。”我抢在阿摩前头说话:“我问你,你的妻子是不是陈贞?”
“是又如何?”
“她现在在越国公府上,你知道吗?”
他的眼睛向书卷移过去,慢斯条理地道“知道又如何?”
我急地一下子跳到书桌上去:“她一直在找你,你为什么不去见她?”
徐德言眼皮也不抬,接着就抛出一句:“见了又如何?”
一个又一个“如何”,我气坏了,提拳就要揍他,又被阿摩一把拉住,阿摩说:“我这位小兄弟生性冲动,我没拉住他,是我不对。”
边说边把我拖了出去,而徐德言竟也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又坐了下去,接着看他的书,我想起贞夫人,便是不开口,也像是有无限苦楚的样子,我挣脱阿摩跑回去,阿摩拦不住我,只在后头道:“你要真要帮贞夫人,就不要跑回去。”
“那怎么办?”我回头看他。
“交给我,我会说服他,”阿摩微微一笑,像是早料到这个结果:“国破家亡的时候,他都没法子,陈贞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法子?我会说服他,不过,我有条件。
赤裸裸地算计,不过……我也就认了,谁叫贞夫人那么可怜,谁叫她是朱鹦的姑姑呢,谁叫我是一条心地善良的小龙呢,便问:“什么条件?”
“帮我捎封信。”
“给宣乐公主?”我心里一激灵,脱口就问。
“是宣华夫人。”阿摩纠正我,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没有问他为什么找我去送,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妖怪比人可靠一点。他交给我的是一封打成方胜儿的信,又用青丝系着,想来是怕被我偷看——笑话,我偷看他的信作啥,他的字特别好好在文才特别出众?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被他们抓到,把信搜出来?”
“那你就吞下去嘛,总还来得及。”
“可是可是……等下他们剖开我的肚子搜怎么办?”
“有你这么笨蛋的妖怪吗!”阿摩瞪我一眼,把我往门外推,我抓住门框:“别推别推……还有一个问题,我没见过她,不知道她长啥样呀,万一送错了,这……”
“不会的,”阿摩瞧着窗外,满池欲开未开的莲,半是心酸半是得意:“只要你见到她,你就会知道是她。”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没什么可问的了,动身出发,月亮朗朗挂在头上,我飞过去很多个屋顶,照着阿摩画的地图,转上十七八个弯,最后在一个看起来挺不错的宫殿外头停住身形,钩在屋顶上倒挂下来,戳破窗纸,有个年轻女子坐在镜子前,绯红色的长裙迤俪铺陈,直拖到地上去。
那镜子晶光闪烁,我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她的面容,眉目都生得极好,就好象是画出来的,尤其一双眼睛,漆黑如同深夜,那样茫然的黑,就好象极深的海底常年不见日光的黑珍珠,我心里一动,几乎就要惊叫出声:“是——她?!”
不过我得承认我最后还是没有叫出声,因为我一激动就……从屋顶上掉了下来。
一下子来了好多人,将我团团围住,使枪的使枪,拿刀的拿刀,锋刃逼到我脖子上,擦得我的鳞片痒极了,我看看左边,左边那人恶狠狠地盯住我,我朝右边看看,右边那汉子也是一幅想要咬我一口的样子,我有点胆怯地想,怎么办呢,是现出原形吓他们一跳,然后趁机飞走,还是淡定地振臂高呼:“我认识那姑娘!”?
——如果我这样做了,会不会被五马分尸?
不过最终我什么都没做,因为那个穿绯色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瞧我一眼,笑道:“原来是故人来访,你们都下去吧。”
她原本就生得极美,这眼波一转,这一笑之间,就如同所有的花儿都开了,光华夺目,那些人也就怔一怔,有的立时低头去,也有不怕死的目不转睛盯住她看,却都恭恭敬敬应道:“是。”
“哗”地一下,就如同他们忽然出现,忽然就全没了。
只剩下我和陈珞——是的她自然就是陈珞,如同阿摩所说,只要我看到她,我就会知道是她,何止知道是她,我还知道,她就是很多年前,揭下我颈上一片鳞的那个女童,我辗转在人间这么久,也不过就是为了寻找她,没想到忽然就这么大了,还生得这样美,我心神不宁地想,怪不得阿摩失去她,会那样难过,那样整夜整夜坐在屋顶上,看着月亮发呆——但使人圆似月圆,奈何终无机会。
她看见我发呆,伸手在我眼前一晃,又一晃,我眨了眨眼睛,她笑嘻嘻问我:“醒了?”
“醒了。”我老老实实回答。
“醒了就跟我说说,你躲在窗外,所为何事?”
“看你。”我仍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于是拍拍我的肩,得意地笑了一笑,这一笑,把隔在当中的十多年岁月给笑没了,我仿佛又回到九弟暴哭的那个夜里,我蹲在屋檐上,她哭着喊着要我跟她走,说会养我——可是如同嫦娥养玉兔?
我再一次感觉到心里直发毛,她却已经到镜子前面去,歪头看了自己半晌,道:“是他叫你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凤三,”我略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谁叫我来的?”
她眼帘微垂,顺着她的目光,我就看到了袖子里垂下的一缕丝绦,那是阿摩剪青丝为系——想必是早看到这东西,才出口替我解围,所谓故人,原来是阿摩,不是我。也对,十年前她看到的是我的原形,那时候她还那样小,时隔这么久,怎么可能一眼就把我给认出来呢?
明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还是有点失望,却还是将信笺取出来交给她:“是,阿摩叫我来,阿摩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点点头,看过信,又取下灯罩,将信笺烧为灰烬,灰烬在灯影里翩翩如蝶,我忽然想起朱鹦说过的那段话,淡绿色的阳光,剪碎的同心结就像是一些红色蝴蝶,在风里一片一片地飞。
——他们决裂过,她成了他父亲的女人,可是他还是写信给她,她也还是慨然接受,代为隐瞒,也许这中间,还有些什么,是我们所不能知道和不能明白的。
而这时候陈珞冷静从容的态度,又与当初那个活泼的女童相去甚远,我想跟她说我就是那只蹲在屋顶上的“大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动了动嘴,什么都没说,可能是,我自私地不想让她知道,我不是人,她不知道,就不会视我为异类。
一走神的功夫,又听她问道:“阿摩现在好不好?”
“挺好的,每天跟我一起晒月亮。”我随口回答她,她皱了皱眉,却又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恩。”我很乖地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忽又想起:“我就这样走了,皇帝不会找你麻烦吧?”
“当然不会,”她瞧着我勉强笑了一笑:“他现在哪还有精力来过问这些小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皇帝没有精力过问,不过她这样回答,我也就接受了这个答案,我爬回屋顶去,想一想,又回头看她,她还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镜子这样明亮,可是我仍然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我想,她应该还是惦念着阿摩的吧。
这个事实让我觉得心酸。
眼看天就要亮了,我就直接回了杨府,隐约看见门口有团阴影,也没在意,一步过去就绊了个跟头,然后有人慢慢爬起来,揉着眼睛道:“你回来了。”
竟然是朱鹦!
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了多久,眼睛红得像兔子,我觉得不对劲,就问道:“你怎么啦,哭了?”
“乌鸦嘴!”她恨恨啐我一口:“谁说我哭了。”
“那你的眼睛……”
“我生来就这样!”
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只好换一个话题:“今天怎么这么闲,贞夫人没找你去背规矩?”
“怎么没找,我就是在姑姑那里背规矩,听下人来通报老头子,说东宫借你去用,才……才来找你的,咱们那位太子殿下,你莫看他平时道貌岸然,其实是个吃人不吐渣子的,你可别上当了。”
原来她是担心阿摩对我不利,所以一个人守在这里,我有点心疼地想,夜里风挺凉的,口中还是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没什么事,就是阿摩叫我帮他送封信,你猜我看到谁了?”
“六姑姑!”话一出口,朱鹦脸色一沉,解释道:“就是宣华夫人——她是不是长得很美?”
“是啊,你绝对猜不到,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女孩子呀,就我跟你说过的,眼睛特别黑的那个,我流浪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她……”我滔滔不绝地还要说下去,却发现朱鹦的脸色有些发白,我伸爪子摸摸她的额头,好象又没事,她一把推开我,沉着脸,说:“那么恭喜。”
然后就走了。
叫她也不回头。
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她,我翻来覆去也想不清楚,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清早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阿摩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问:“以你的本事,怎么会被羽林军发现了呢?”
羽林军?
我忽地想起昨天晚上围上来的那一大堆人,阿摩的消息还真是灵通,陈珞都跟我说过不会有人知道的,他却还是知道了。我挠挠头,有点懊恼地回答他:“没什么,我就是……从墙上掉下去了。”
阿摩说,他从来不知道有妖怪可以笨成这个样子,这么笨的妖怪,怎么可能吃到人了?
“可是可是……我不爱吃人啊,你怎么就觉得我爱吃人呢,我不是没吃你吗?”
阿摩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生气归生气,晚上我去找他,他还在那里等我,也还是叫我帮他送信,这条路渐渐就走得熟了,陈珞也跟我混熟了,她和朱鹦一样叫我“三儿”,收了信也从来都不说什么,就地烧掉,看着灰烬发呆,但是神情越来越焦躁,有时候她也央求我带她去见阿摩,他们见过面,又由我带回来,有时候我会听见他们争吵,他不让她走,她只是哭,后来就不肯再去见他,收了信,仍是烧成灰。
然后有一日,她看完信,就叹气说:“阿摩还是太心急了啊。”
我不解地眨着眼睛看她,她想起来回头同我说:“我说段故事给你听,你听不听?”
我很诚恳地回答她:“不听是傻子。”
“有前途!”她咯咯笑了一声,可是那声音里并没有半分喜悦之意:“有那么一个富家翁,辛苦了一辈子,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他生了四个儿子,都是一母同胞,照例,家业是要传给老大的,可是老二不服气啦,他说,我比他漂亮,比他聪明,比他能干,他不就是比我早出生那么两年,凭什么全部家业都给他呀!”
“也不是全没有道理啊,”我道:“其实他应该庆幸他才生了四个……我爹生了九个。”
陈珞奇怪地瞟了我一眼,决定忽略我的胡言乱语,续道:“那个次子不服气,就开始行动了,在父亲和母亲面前说他大哥的不是,比如说,大哥性好奢侈,把家产传给他,肯定会被败光的,看我多节俭;比如说,大哥喜欢游猎,瞧我多勤奋;再比如说,大哥私宠小妾——因他的母亲是正妻,生性好妒,最恶人纳妾,看我多好,身边就只我的妻,当然这几样也都是事实,只是人无完人,怎经得日日挑毛病,一来二去,母亲就不喜欢长子了,又在父亲耳边吹风,于是父亲也不喜欢那个长子了,就将他幽禁起来,然后准备将所有家产都传给次子。”
到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形容阿摩,就好象他不是她爱的人,她呆呆看着窗外的月亮,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后来这家的主母死了,那个富家翁身边少了个吹耳边风的,忽然又想起长子的好处来,偏巧不巧,这时候他得到次子与人勾结、谋算他身后的证据,越发想念长子,便打算再将长子召回来,重新将家产传给他,这样一来,那个次子就急啦。”
“换我也该急。”我插嘴道:“要之前无事也就罢了,来了这样一出,如果先太子重立为储君,必然饶不过阿摩。”
“哟,你还知道这个呀。”陈珞回头看我,微微颔首道:“你说得对,他急也是应该,只不过……自古长幼有序,他何必起这个篡位之心呢,要是一开始就安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皱皱鼻子:“他不是为了你想当皇帝吗?”
陈珞“呵呵”笑起来:“我说是,你信吗?”
“信,怎么不信呢?”我疑惑地看着她,我想一定还有些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我不敢去问阿摩,因为他的眼神这样难过,但是陈珞说:“一个自小有大志,又被大儒教导,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怎么可能,是为一个女人,要做皇帝呢?”
我张开嘴,摇头表示不明白。
“他要的东西太多了,也太急了些,那时候……我们还在江南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他要挥鞭北上,将突厥拒于国门之外,他说天下有多少才子,拘于门第报国无门,他要大开科举,为天下取士,他还说长安贫瘠,定都于此,虽然有八百里秦川为守,却是不利民生,他说他要迁都洛阳,他还说,要开一条河,贯穿南北……你看,他有这么多的抱负,他要当皇帝,又怎么可能是为了我,如果他当真那么看重我,当初又怎么会举兵毁掉我的祖国,将我的兄长和亲人逼得走投无路?”
“不对。”我替阿摩辩解道:“这个不对,当时想一统天下的是皇帝,阿摩不是皇帝,打仗是皇帝做的决定,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马踏江南,只怕那时候江南还更倒霉一些,我……”我涨红了脸:“我就是觉得阿摩挺好的。”
“是呀,不是他,也还会有别的人。”陈珞像是自语,又像是要说给我听:“那时候,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真希望他不是晋王啊,可是他偏偏就是,偏偏就是他,我可以接受任何一个人,可是怎么能接受他呢?”
我头一次看到她真正忧伤的样子,就好象月夜里落了一滴泪,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就只笨拙地说:“其实……当初他向你提亲的时候,你答应他就好了,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啊,偏偏你们八字不合……”
“哪有什么八字不合的。”陈珞笑道:“那时候我们都听说北方是蛮荒之地,谁都不愿意嫁过来,就找了这么一借口,谁知道兜兜转转,又还是碰上他。”
是这样啊……我说嘛,要不就阿摩就是天煞孤星,不然哪有八字生这么偏的,这么多公主,就一个萧美娘合得上,原来竟还有这样的原委。
“后来我们终究见了面,我剪碎了同心结,他很生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来看我,然后我们就起程从健康到长安来,一路上颠沛流离,我又不得不去求他……”陈珞苦笑道:“亡国之人,如同过街老鼠,哪有什么骨气可说的,明知道不应该和他再见面,不应该对他有什么感情,可是……终究由不得自己。”
她的声音低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难过,在我以为她会中断不讲的时候,声音又略略正常了些,她淡然道:“后来到了长安,我的姐妹被当作战利品分给有功之臣,但是圣上总还要做个样子,问问我们的意愿,圣上问我肯不肯跟阿摩,我就断然拒绝,宁肯留在宫内服侍皇帝和皇后,没想到那一次之后,就再没有机会回头了。那时候……唉,那时候独孤皇后还在世,你听过独孤皇后的名声么?”
“没有。”我很干脆地摇头。
“独孤皇后是圣上的结发妻子,从圣上微时就陪在他的身边,眼光和手段都非常人能比,圣上对她也是又敬又爱,但是她有一个毛病,就是好妒,不许圣上纳嫔妃,据说之前圣上宠幸过的宫娥,都是被独孤皇后杖毙的。”
“其实不必这么凶。”我插嘴道:“以前二叔也喜欢给我爹送美人,据说也是很漂亮,我爹也就多看了她几眼,我娘拎了我爹的钱袋子就出去了,我爹找遍了东海也找不到她,后来她自己回来了,不过我爹的家当被她输了一大半,自此以后……我爹就再不敢乱看美人啦。”
“你娘真是好手段,”陈珞微笑道:“可是圣上是皇帝啊,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按制也行不通,何况善妒犯了七出之条,圣上较起真来,是可以废掉独孤皇后的,独孤皇后自己也不愿意背此恶名,所以在宫女中挑了两个,其中……就有我。”
“就有我”三个字一落,她的眼睛里滚下大滴的泪来,她也不去擦,任它慢慢干了,又继续道:“到这时候,阿摩也没有法子了,他进宫来向皇帝和皇后请安,我们经常会碰到,他就只远远地看着我,那样的眼神……实在是很难过的。我知道是我自己任性把事情弄糟了,可是已经到这一步,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他当真狠了心什么都不要,带我远走,也并不是不可以,可是他想要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啊。”
她重复说“他想要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啊”,我猜想她说的是皇位,这个问题确实挺麻烦,我只好陪着陈珞替阿摩叹了一口气。
天忽然就亮了。
我有点慌张地往回跑,一时跑得太急,只听得“咔嚓”一声——屋顶破了,我一脚踩空,“当”地一下掉了下去,正要挣扎着爬起,忽然一个黄色的东西当头打下,我眼前一黑,直接就昏了过去。
话说,我在人间行走十余年,可真没吃过这么大亏,谋杀!他这就是谋杀!
这是我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六 遇险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
可能阿摩会去找我,可能不会,但是朱鹦一定会着急的,虽然那一次我们见面不欢而散,但是她还是经常守在我的房门外等我归来,有时候不想让我看见,但是有时候等得累了,也会睡过去,直到我把她摇醒,或者踩醒。
她总说阿摩不是好人,让我提防他,她总要确定我安然归来才能够放心似的。
我想这世上,大概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会像她那样惦念我,她和乐昌公主不一样,乐昌公主比她美,美到让我心神不宁,可是看到朱鹦,我心里会有融融的一点暖意,我想如果我带她回东海,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这时候我只奋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我的爪子——是爪子,不是手和脚,我心里一咯噔:完了,我变回成妖怪了。
啊不对,我就是还原成一条龙了,还是一条被绳索捆绑起来的龙。
太久没有现过原形,我几乎不太能够习惯这五只爪子,我动了动,发现动没问题,但是不能够飞起来,继而察觉原来我的角上面飘了一个黄色的东西,我伸爪子去扯、扯……扯不掉!
我飞、飞……飞不了!
我变、变……变不出!
所有的神通都被禁住,只勉强眼珠子和爪子都还能动正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错了,是龙落屋顶被人欺。
惊而失色:怎么会这个样子?
谁用符镇压了我?
环视四周,是个很大的厅堂,厅堂里摆的几样东西,看得出都不是俗物,只怕也是大富贵之家,正惊恐时候,忽然听得身边有人问:“就是这个东西给我带来了厄运吗?”我抬头去,看见十分英俊的一张面孔,要仔细辨来,和阿摩竟然还有那么三分相象,只是他穿的是粗布衣裳,倒比阿摩要节俭多了。
我听他说我是东西,又说我给他带来厄运,很忿忿地想要反驳,却听见有人抢先道:“正是。”
回答他的是一穿道袍的大肚子中年人——一道士也能吃得这么胖着时也不容易——他说:“这个东西在您的府上潜伏已经有一段时间,正是他蛊惑了您的心志,也蛊惑了圣上的心志,才让太子您,落到今天这一步。”
太子?
我立刻知道了他是谁,他必然就是被皇帝废掉的先太子,阿摩的大哥,杨勇。
杨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本来挺好看的一张脸扭曲得像麻花,着实狰狞,我有些害怕地缩了缩爪子,只听他咬牙切齿地道:“就这么个东西……就这么个东西……”喉中哽咽,就再说不下去,忽地朝我冲过来,手中亮光一闪——竟是刀光!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一手倒是和阿摩很像,不过阿摩切的是梨子,他……他明显是想砍掉我的角。
我的妈呀,一条没了角的龙该有多难看呀!
我害怕得不得了,可是全身的神通被禁,既不能飞,也不能变化成别的东西,只能“嗬嗬”惨叫着,一低头,躲过亮闪闪的刀光,但是那刀光又从别的地方飞过来,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着我砍,我左躲一下,右闪一下,好几次刀锋就擦着我的鳞片过去,凉飕飕的,凉得我腿肚子直抽筋,可怕极了。
眼看着刀光又至,我颈上一寒,十年前被陈珞扯掉鳞片还没长好的地方被刀风扫到,大概是流血了,我痛得大叫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呜咽着挣脱了绳索,一时只听到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哗”——那是古董花瓶打碎了,“砰”——那是石屏风被撞倒,“轰”——那是墙壁被我闯出一个洞来——这样的横冲直撞,竟然让我冲出了厅堂。
眼前大亮了,很空旷,我心里一喜,但是马上就失望了,因为我很快发现这是一个被四堵高高的围墙围住的大院子,而那几个人又追了上来,我听见杨勇的声音在大声喝道:“哪里走!”
我一哆嗦,又往前冲,起先是心存侥幸,希望这墙壁也和厅堂里的墙壁一样不结实,可以闯个洞出来,但是明显我失算了,我拿头撞它,用脚踢它,甚至用牙齿去咬它,它都纹丝不动,而追赶我的人终于将我逼到了墙角,磨刀赫赫,奸笑着逼了上来。
他们只是逼近,在我面前晃着刀,却并不用刀来刺我,我扫了一眼,发现最先追上来的人里没有杨勇,估计是体力不支,所以他们几个将我围住,正好等他来杀我,眼看着无路可走,难道我嘲凤竟要命丧于此?
“啊——”我再一次爆发了,朝着天空大吼,也不知道什么倒霉神催的,竟是一个过路的神仙妖怪都没有,我绝望地哭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这声音听起来好古怪——竟然是人声!
显然将我包围的人也被这个事实惊吓到,各自退了几步,却被赶过来的杨勇喝住:“退什么!狗会人言,岂非妖孽?”
——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我像狗呢?难道有狗如我一样,不长毛长鳞?我抖抖一身的龙鳞,试图向他说明我的身份,可是他只兴奋眼睛直发红,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伸手就去抽刀。
刀光一闪!
“住手!”一个清脆的女声,一个绝无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但是她忽然就出现了,我抬起头,看见朱鹦青衣小帽地站在这里,只觉得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大哭一场,还是大笑三声,又或者,伸出爪子来拍拍她的肩?
好象都挺古怪的。
好象……也都没有机会。
因为杨勇只停了一刻,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姑娘你是谁,但是我杨勇的事,不是姑娘你可以插手的。”
朱鹦大步上前,摸摸我的角,又摸摸我受伤的后颈,目中露出十分难过的神色,又忽地转身,将我护于身后,大声道:“我请殿下莫要杀他。”
“你叫我殿下?”杨勇眼中充血,冷冷道:“姑娘你觉得我眼下这个模样,还担得起‘殿下’你两个字么?”
我抬头打量他,老实说,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现在这样子,挽着袖子,手中拿刀,双目通红,杀气腾腾,确实像一个杀猪匠多过像太子。
可是可是……他当不成太子关我啥事呀。
我忍不住嘀咕:“你应该去找你爹或者阿摩,逮着我算怎么回事。”
我嘀咕的声音不大,朱鹦却是能够听得分明,当下背脊一挺,分辩道:“我可以担保,他与殿下要找的什么妖孽,全无关系,求殿下莫要杀他。”
杨勇惨笑:“我从一国储君、万万人之上,沦落至此,都是这个妖孽害的,姑娘你说得轻巧,莫要杀他……哈哈,莫要杀他……他日我那二弟要杀我,又有谁会来替我求一句,莫要杀我?!”
他这话虽然说得古怪,那笑声却实实在在是极惨的,可是这时候我和朱鹦都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同情这家伙,因为他笑声一落,立刻挥刀又上,我全无神通,全无退路,而朱鹦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眼看着他挥刀而来,竟只能闭着眼睛伸手去挡。
立刻就有鲜红的血喷了出来。
热血淋在我的角上,爪上,浓烈的血腥味在口鼻之间弥漫开来,我觉得身体里的热血也在奔腾,在咆哮,在大喊大叫着要喷涌而出……杨勇像是在很远的地方问:“姑娘当真不肯让开?”
“求殿下莫要杀他!”朱鹦的回答也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但是她仍守在我的身前,一步也没有退。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来这里,不知道她如何认出我就是凤三,也不知道她凭什么硬抗杨勇,可是我知道她受伤了,她可能会死,这个念头让我的心像是被割去了老大一块一样,空荡荡的疼,我低头去,拿角顶她,我说:“你走,你走!”
而她只回身摸摸我的角说:“别怕。”
这一次我看到的是她的眼睛,不是陈珞,不像陈珞的眼睛一样黑得惊人,那样美得让人一见之下,终身都不能忘,可是她有那样善良的一双眼睛,我觉得她是要哭的样子,可是她只摸摸我的角说,别怕。
她……也是害怕的吧。
我心里一阵难过,而这时候长刀又向着她砍了过来,她是铁了心不肯让开,于是那刀锋眼看着就要没入她的身体,我再也忍不住,仰天长啸一声,直力而起,一爪子拨开朱鹦,向杨勇的刀扑过去——
杨勇大概是没有见识过我这样张牙舞爪的凶悍,举刀的手僵在半空,竟然还呆呆地退了一步,我趁势而上,要带朱鹦突围,但是人很快又围了上来,闪闪发亮的刀在我们面前围包个水泄不通。
而杨勇也定了心神,一步步向我们逼过来。
——我们就像包在饺子里的馅,怎么都逃不过下锅被煮的命运。
忽然一阵脚步声近,有人声喊道:“殿下!”
杨勇回头去,想是十分的诧异,竟连长刀都铿然落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头正和蔼地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再看看朱鹦——正是我们的东家杨素,他略皱了眉,道:“殿下,圣上听到这边有吵嚷呼救之声,特派臣前来察看,敢问殿下,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杨勇“我”了好几声,忽然扑到杨素脚下,哭道:“越国公救我,我实冤枉!”
杨素忙退后道:“殿下自重,臣只是奉命来问这里出了什么事,谁在大呼救命?”
“我!”朱鹦忽然回过神来,上前一步,跪而答道:“回越国公的话,呼救的人是奴婢,奴婢名叫朱鹦,是贞夫人房中侍女。”
“贞夫人?”杨素诧异地看住她道:“你既是我府上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回越国公的话,奴婢路过深宫外,被殿下的扈从拉进宫中,欲行轻薄之事,奴婢虽是下贱之身,却也是长城县公之女,自幼习《女训》,非乡野女子,自是不肯,殿下便要杀奴婢,故奴婢大呼救命,还请越国公为奴婢主持公道。”
她是信口雌黄,却是字字铿锵,宛如真事,杨勇大叫“冤枉”,杨素却似是十分满意这个答案,向朱鹦招手道:“你过来!”
朱鹦回头看看我,拍拍我的头顶,示意我跟她过去,我自然会意,大摇大摆跟在她后头,却听杨素问道:“你当真是长城县公之女?”
长城县公大概是陈后主最后的封号,朱鹦闻之落泪,伏地泣道:“我父不过一亡国之君,又有什么人会冒充他的女儿呢?”
杨素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终于颔首道:“你说得有道理,你肯跟我到圣上面前去,重复这一段话吗?”
朱鹦冷冷回道:“圣上面前,我也一般说法。”
杨素面上再没有任何神色,只道:“你随我来。”——却是再没有给杨勇留下任何辩解的余地。
事情朱鹦急转直下,我先是迷惑,但是忽然又明白过来,杨素在皇帝面前必然有着举足轻重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地位,所以杨勇不敢动他,只是连杨勇也没有想到,杨素根本就是阿摩的人,所以才一边倒地判决,不给他半点机会。
想清楚这一点,我再回头看瘫在地上的杨勇时才打心里生出一丝怜悯来,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口咬定是我祸害了他,想是那道士做的孽,却要他来承担这个后果,我们这一去,他必然是活不成了的。
杨素领着我们出去,出了宫就发现有两辆马车在外头候着,杨素上了前一辆,我和朱鹦上后面一辆,车轮辘辘前行,也不知打算驶向哪里,朱鹦的面色有一点苍白,可能是失血过多,又或者是害怕,我拿爪子搭在她的手上,问:“你害怕吗?”
她只摇头,良久方道:“三儿,你能恢复人形吗?”
我懊恼地说:“暂时不行,不知道那道士用了什么咒,我的角被封住,灵力就全部被封住,能保持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啦,回头你找一池子,把我放进去,我回东海,我爹自然就能够替我解开——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没有回来,有两三天了,我去问太子,他说没见你回来,然后下了条手令,叫下面的人去查看附近有没有谁家的屋顶被踏破了……有人报告说先太子杨勇居住的深宫好象屋顶上破了个洞,正在申请补修,太子说他大哥的事他不便出面,就去找越国公,但是我心急,就先跑过来了,还好……差一点就……”
“差点就把自己赔进去。”
“我不是救了你吗?怎么一点知恩图报的觉悟都没有!”朱鹦缓过神来,抱怨道。
“谁说我没有!”我喜孜孜地道:“我早就想好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以身相许就是了。”
朱鹦被我呛住,扭过头去不说话,我拿爪子拍拍她的脸:“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凤三呢。”
“影子!”朱鹦狠狠剜我一眼:“没见过这么笨的妖怪,变个人似模似样,可是影子没变过来,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我委屈地把爪子搭在她膝上:“我不是妖怪。”
——辩解无效。
七 文帝之死
马车前行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停了,下了车,只见极奢华的一座宫殿矗立在面前,看起来比长安城里的大兴宫要奢华许多,朱鹦在我耳边小声说:“这是仁寿宫,独孤皇后没了以后皇帝经常在这里,看来越国公是带我们来见皇帝了。”
奇怪,她和我一样,在长安没呆多少时日,也没有我朱鹦到处乱逛的机会,更别提夜行千里的本事,可是她怎么对这些东西知道得这么清楚?难道是杨素或者陈贞同她说的?又想起一事,愈加奇怪,便问她:“越国公不是说皇帝听见深宫里吵嚷救命声,才叫他前来查看的吗?怎么皇帝住这么远啊?”
“你问我,我问谁?”朱鹦一摊手,想一想又道:“可能在来仁寿宫的途中听到声音,一边叫越国公前来查看,一边自己来的仁寿宫吧。”
这个推断听起来倒也有理,反正就算没理,我也不可能跑去问皇帝。
进了宫,朱鹦就她不再同我说话,仁寿宫的路交错复杂,我们转了好多个圈,转得我头昏脑涨,才忽然停下来,领路的宫女说:“请越国宫在此歇息。”
——怎么杨素被要求在外呆着,反而要领我们进去呢?我心中疑惑,这时候也不敢贸然开口,毕竟皇帝的宫殿里出现一只狗没什么,出现一个妖怪,还是一个没有神通的妖怪,肯定会死得很惨。
总之我就是默不作声地跟在朱鹦身后走进一个偏殿,偏殿甚大,因人少,就显得有些空荡,当中一张大床,床头靠着一个老人,一个穿轻绿色色纱衣的丽人垂首站在床边,还有人跪在那里,从背影来看,应该是阿摩。
——阿摩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为我,前来求他的父亲?
——但是以越国公杨素的本事,要解决这么一个小事,必然手到擒来,又何必阿摩出面?想来阿摩是有别的事被他的父亲召见。
想到他的父亲,我的目光在床上老人身上停住,这是一个长相威严的老人,但是再威严,也已经老了,头发全白了,额上沟壑纵横,而最最衰老的,应该是他的眼睛,浑浊,疲惫,看不到半点生机,也难怪陈珞会说他是绝没有精力过问小事,看来确实如此,他已经很老了,病了,活不长了。
他听见脚步声,缓缓抬头来,看到朱鹦,似是十分惊讶,他说:“她是谁?为什么领她到这里来?”
“回皇上的话,越国公说,她是先太子殿下身边服侍的人,她最清楚先太子的状况,所以令奴婢领她前来。”
我张大嘴——这谎话比朱鹦刚才在杨素面前说的还要离谱十倍,我恍惚地想,这像是一个陷阱,是谁设的陷阱呢?朱鹦?杨素?阿摩?还是陈珞?他们要陷害的又是谁呢?我?先太子,还是皇帝?
绝对不是我!
我不过一化外妖怪,为啥要害我,难道他们觉得我的肉很好吃么?
我心里疑窦丛生,可是皇帝好象十分相信,他听到“先太子”三个字,眼中神色十分悲伤,挥手道:“阿摩,你先下去吧。”
阿摩抬头来,道:“大哥与儿臣是同胞手足,父皇担心大哥的状况,儿臣就不担心了么?请父皇准许儿臣聆训!”他说得十分诚恳,皇帝默了一会儿,说:“好一个同胞手足!便是朕夺去你的储君之位还给阿勇,你也不心生怨恨吗?”
“如果父皇已经决定,如果父皇认为这个决定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母后,对得起天下臣民,”阿摩定定地看着床上的老人,厉声答道:“儿臣无怨!”
“好个不怨!”皇帝冷冷道:“你以为朕就是瞎子、聋子、傻子,你做的事,一点都看不到、听不到么、猜不到么!还是要朕把盖子掀开来,让全天下都知道你们兄弟阋墙、知道你不忠不孝不义?”
阿摩毫不退缩,与他的父亲直视,硬声道:“请父皇说说儿臣哪里不忠、哪里不孝、又哪里不义?如罪证确凿,儿臣愿服国法。”
“你!”老人气得身子直抖,指着阿摩“你”了半天,却再无下文,样子看起来殊为可怜,我想他必然是知道阿摩装模作样的一些劣迹,知道深宫内的杨勇可能是被冤枉,可是两个都是他的孩子,手心是肉,手背何尝不是,若他确然将证据摆出来,阿摩又哪里还有活路呢?
那就是一个死结,不留这一个,就要杀那一个,总有一个,无路可走。
这时候站在床边的绿衣丽人抬头看了阿摩一眼,这一抬头我就看清楚了,竟然是陈珞!她也看到我了——不过她八成不知道我是我,所以又默默将目光移开去,劝慰皇帝道:“圣上勿急,何不先问问先太子的近况再做决定?”
皇帝闻言,像是稍稍气顺,目光扫过朱鹦的面容,竟是凌厉如刀锋,他问朱鹦:“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朱鹦。”
“太子可好?”皇帝的第二个问题就问出了这四个字,连“先太子”中的“先”字都省去,虽说是不经意,却透露了他对杨勇的牵挂和惦念,显然那个才是他最宠爱、最信任的儿子,那么阿摩又算是什么呢?阿摩低垂着头,大片大片的阴影在他的面上,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也许是哀伤,也许是狰狞,谁知道呢。
只听朱鹦答道:“回皇上的话,先太子……疯了。”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落在地上,仿佛有金石之声,她慢慢抬起头,看着床上那个手握天下命运的老人,他支起瘦骨嶙峋的病体,睁大眼睛看住朱鹦,喃喃道:“疯了?”
他面上露出十分悲痛的神色:“不,我不相信!我……朕、朕要亲自去看他!”边说,竟是扶着床沿要坐起身来。
朱鹦仍是跪在地上,她用十分冷静的语气加了一句:“先太子疯得十分可怕,已经全然不认得人了,皇上是万金之体,岂可置天下不顾、冒此奇险?请皇上三思!”
我惊骇得连下巴都要掉了,虽然那太子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像疯子,可是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从朱鹦口中说出来,谁教的她?杨素,还是阿摩?可是她面上冷冷,半分波澜都不起。
“不,朕要去见他!”老人挣扎着坐起来,手一伸,道:“珞儿,给我拿衣服来!”
陈珞犹疑着看了皇帝一眼,没有动。
皇帝立刻就暴怒起来,他大声呵斥道:“你也要反么?你们陈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话到这里,可能是两番刺激,终于再受不住,低头就是一阵干咳,咳得那叫翻江倒海、惊天动地,下面的话,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陈珞连道不敢,伸手去扶他,道:“圣上勿急,臣妾这就去拿。”却被皇帝甩开,老头子红着眼睛看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踉跄着从床上下来,一伸手,墙上挂剑就到了手中,宝剑出鞘,寒光闪闪,架在陈珞的颈上,他磔磔笑道:“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你和阿摩的勾结么?”
一句话,两人都被击中要害,陈珞面如死灰,就地跪倒,却又昂起头,大声问道:“圣上这是要杀我么?圣上是在杀光了我的兄弟之后终于决定要杀了我么?”
她没说“我们”而是说“我”,又将所有的话题引像自己的身世,也许是知道皇帝是舍不得杀自己的儿子,她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的妹妹,他是皇帝,天下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她算什么!
皇帝不说话,但是眼睛里明明露出赞同的意思,手上一重,鲜血就从陈珞的脖子上流了下来,一点一点,在她的衣裳上绽放如火焰。
仿佛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没等想明白,身子就已经扑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皇帝吃惊地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只走兽形状的龙……好象天上的戒律里,龙是不能随便伤害人的,我有点尴尬地对他笑了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正要放开他,他却吓得大叫起来:“来……来人啊,有……妖……妖……怪……”
最后一个“怪”字没有出口,他两眼一翻,就倒了下去。
阿摩从皇帝背后站起来,垂着的手在抖,一直在抖……室中一时极静,良久,他才轻轻地道:“父皇……薨了。”
——这玩笑开大了。
我看看阿摩苍白得毫无人色的面孔,又看看真正没了人色的皇帝,还他脖子上的指印,再回头看看神色难看到一定程度的朱鹦,想问一句:“怎么办”,又生生咽了下去,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阿摩将皇帝抱回床上去,又将宝剑挂回墙上,站了一会儿,背对着所有人和妖怪说道:“父皇听说先太子疯病日重,气急攻心,忽然驾崩,夫人勿要急伤了身子。”
“你……”陈珞这时候缓过气来,忽道:“你不灭口吗?”
阿摩逼近她,眉目里杀气隐隐,他说:“你还要我怎样做,你还要我怎样证明你才能相信我?珞儿,你看清楚,他是我的父皇,我的父皇是……是我亲手……你还不满意么?”那话到最后,却是黯然神伤。
陈珞也不说话,只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阿摩提高声音,喊道:“来人啊——”
后来就是极混乱的场景,有很多的人进来,我和朱鹦被带了出去,忙忙碌碌的人,他们不放我们走,却也没有虐待我们,我闲得发慌,就慢慢问朱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会忽然声称自己是太子的奴婢,又说太子疯了,结果把皇帝给弄死了,我问朱鹦是否根本就是他们策划好这一切,朱鹦像是忽然长大了很多,她摇头说:“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么清楚,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这个背影,忽然就和秋风一样萧瑟。
是啊,问清楚或者不,有什么区别呢?她们姑侄恨皇帝,因为皇帝亡了她们的国家,阿摩恨皇帝,因为皇帝要废他,他们结成联盟,也许有很周密的计划,最终却因为我的突然介入,事情变得不可控制,比如皇帝的死。
就算我知道得再清楚些,又能如何呢?我忽然想起徐德言,那个无能为力的表情,无能为力的声音,无能为力的背影,这样的身份,这样一些恩怨,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是否能够接受,都是实实在在存在,实实在在必须要报的仇,必须要做的事。
有什么法子呢?
我也就学着朱鹦叹了口气,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问朱鹦是否愿意同我回东海,她说她愿意的,她说她再不想在这个污浊的人间,多呆一刻。
我们最后见到陈珞,是在一个夕阳将下的傍晚,我们被她召见,她现在已经是贵妃,却只穿了白衣,手里正拿着一个同心结把玩,她说是阿摩送给她的信物,很多很多年前他就将它送给她,表达他的情意,那时候她不信他,不愿信他,也不敢信他,可是后来……谁知道人生有多少个后来,就如同他们不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
“同心结……不是早就被你剪碎了吗?”朱鹦问。
陈珞摇头:“剪碎的那是我自己赶制的一只,是做给大哥那些嫔妃看的,他送给我的,我一直都还带在身边,直到现在……”她叹了口气,取出剪子来,然后这只同心结,就如同许多年前她自己的那一只一样,剪得碎了,在风里飞起来,像许多只破碎的蝴蝶。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你……?”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这是要与阿摩决裂吗?
“他要得太多了啊,他要江山,要美人,要赫赫战功,要鼎鼎诗名,要千秋万世都颂扬他的功绩,而他的时间却和每一个平常人一样,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一年只有十二个月,所以他这样的急,”陈珞低声道:“如果不是他太急,先帝怎么会发现我们的关系,怎么会察觉他的野心,又怎么会想起先太子?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必走这最后一步,亲手弑父——他走了这一步,势必在日后变成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我爱着的那个阿摩,也必然会因此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会猜忌,会好大喜功……而我,无能为力。所以我就只能将我们的过去,与将来,一刀两断,以后的阿摩,不再是阿摩,以后的陈珞,也不再是之前的陈珞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忽然又笑道:“贞儿替越国公立了大功,越国公已经答应将她还给徐德言,阿摩也解决了徐德言这边的问题,他们就要走了,你们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他,是不会再见你们了,我也不会让他再见到你们。”
我想她大概还是担心我们会被阿摩灭口,我想也许她说的是事实,可是我忽然想起我和阿摩在屋顶上晒月亮的时候,他懒懒地躺在那里,懒懒地说起他和她的初见,可是到这一步——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呢?
“那你呢?”我又回头看她,她微笑着说:“所有的罪孽,我会陪他一同承担,如他下地狱,我与他同去,你明白么?——谢谢你还记得回来看我,大狗。”
……我发现我又忘了跟她说,我不是一只大狗……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疑惑地挠挠头,我的影子的夕阳里,用爪子拨了拨头上的黄符。
尾声:昆仑山
我们很难过地回了东海,好在东海对朱鹦足够的新鲜,珊瑚珠很鲜艳,水藻很长,怪模怪样的鱼多得看不过来,我将她安置在我的寝宫里,然后去见父王,父王发现我变不成人形,吓了一大跳,唠叨了半日诸如“谁这么缺德”之类的话,将我角上的符解了,又问:“你没带什么回来吗?”
难道我的父王已经开了天眼通,预先就知道我会带个姑娘回来?我比他还要惊讶一百倍,却还故作镇定:“敢问父亲大人,您要我带什么回来?”
“一个和紫金柱子差不多大小的东西呀,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上界搞整风运动,言而无信的家伙都被罚去践诺的,我打发你去人间找,你怎么什么都没有带回来啊。”
“难道说……”我结结巴巴地问:“难道说,您叫我去人间,不是因为我答应过陈珞要回去看她?”
“你答应了么?”父王眯着眼睛看我。
我……没有。
我垂下头,发现这是一个误会,从头至尾,它就是一个误会。
我决定继续去昆仑山找九弟要的东西,因为昆仑山是很好玩的地方,所以也带了朱鹦同去,昆仑山很大,我们找了很久,有一天,我又碰到了青鸟诏兰,它问我我旁边的小姑娘是谁,我告诉它她是我的妻子,叫朱鹦。
“朱——鹦?”青鸟拍拍翅膀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这条龙娶了一只红色的鸟啊,怪不得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叫红鸟呢!”
我……我觉得我真是败给天上人间这些口齿伶俐的人和禽兽了。
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我还回去看过阿摩,一个人。因为过去太多年,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了,可是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坐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头,他说:“大好头颅,倩谁赚去?”
他看到了镜子里的我,问我是不是来送他最后一程,他说所有的事都按他设想的发展,可是所有所有,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空,他说珞儿说得对,我太心急了啊。
我这才知道,陈珞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也许是因为忧伤,也许是因为,她的肩上,真是承担了太多的罪孽。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很难过,然后那一天的江都,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哗哗地流进运河里,有很淡很淡的胭脂色,我不知道是陈珞的眼泪,还是阿摩的鲜血,我希望如果他们有来世,可以不必挣扎得这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