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语
:龙子之五,其形似狮,相貌轩昂,平生喜静不喜动,好坐,又喜欢烟火,常见雕于佛座,香炉。
一 尘缘斋
总算送走了这批麻烦的客人。
参观小店两小时半,最后买了三块五毛二的香烛,还要回去五毛回扣——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我叹了口气,沮丧地收起柜面上的线香、熏香和香炉,又拿鸡毛掸子出来打扫,扫灰扫到紫檀木长柜尽头,玉白的一只狮子头正大刀金马蹲在那里,鼻子底下放着考究的博山炉,炉中点了三支线香,这时候已经烧到尽头,青烟袅袅散去,一节一节灰白。我面无表情抖抖掸子上的鸡毛:“把脚抬起来!”
白玉狮子皱了皱眉,还是很听话地抬起前脚,又依次抬起其他三个脚,顺便跟我抱怨:“阿诺,你能叫她们不要摸我的头吗?”
“不能。”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它。
“那么,你可不可以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她们都要摸我的头?”它晃了一下脑袋,这个偏着头的姿势让它看上去更像一只狮子狗——说它是狮子已经足以让它愤而暴走,为了保住小店不被它在盛怒时候拆掉我不敢提这个“狗”字,就只能温和地安慰它说:“因为你看上去很招人喜欢。”
“真的吗?”虽然仍是不解,但总算是闭了嘴。它闭上嘴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在笑——可能所有的狮子狗都是这样的表情,就如同所有的猫头鹰都不情愿地长着猫脸,所有八哥(注:一种狗,不是鸟)和吉娃娃都长了一张黯然销魂的脸一样,我在心里小声嘀咕。
当然当然,它绝对绝对不是一只狮子狗,它是我的老板,尘缘斋的主人,它的名字叫狻猊。
说起来像一段奇遇。
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许诺,许诺的许,许诺的诺,家世清白,遵纪守法,无任何不良嗜好,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里战战兢兢做了二十四年好人,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失业。
长期失业。
刚失业时候头上还顶着炎炎烈日,六个月过去,只剩下寒风瑟瑟,沿途没看见卖火柴的小女孩,只有我这根卖女孩的小火柴在又一次面试失败的打击下灰溜溜往回走,路经超市,该死的竟然看见泡面价格上涨,一跺脚,进菜市场囤了五斤地瓜。
——没进过菜市场是吧?我之前也没进过,这不人都被逼的嘛。
我扛着一堆生的熟的地瓜雄赳赳气昂昂回了出租房,后面跟着闻香而至的大狗小狗若干、大猫小猫若干、非猫非狗不明生物若干,都被我无情地关在门外面——跟我抢吃的?门都没有!
说起我租的这房子,那叫一绝,绝的意思是要谁没啥,不要啥偏有啥,比如在这到处用上电磁炉天然气最不济也液化气的年代,房东居然在厨房里砌一灶台——这都哪年代的古董了?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学欧美风不是时兴在家里砌一假壁炉么?那壁炉也就西方的灶台吧,这样一想,嘿,还算是赶了回时髦。
时髦的东西都不怎么管用,所以我从来没有打过这灶台的主意,闲得久了,上面堆满了东西,油米柴盐酱醋茶,还搁着一盒子线香——我娘说的,背运的时候每天点上一支,说不准什么时候菩萨就看到了。
——结果菩萨没看到,狮子狗看到了,当然这是后话、后话。
话说灶台最终派上的用场就是烤地瓜,我买了木炭回来生火,红彤彤的火啊,蓝艳艳的焰,我哼着小曲儿把地瓜丢进去烤,不多时候,那香气就悠悠飘了出来,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咚、咚、咚……”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日期,日子没记错,才到月中,怎么这月房东提前来收房租了么?
疑惑地起了身,圾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男子,白的休闲装,浓眉大眼地瞧着我,我把记忆里认识的人包括小学同学和幼儿园同桌都翻出来罗列一遍,最后确定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于是指了指对面紧闭的门道:“找错了,在对门。”
——对门住了两个喜欢见网友的姑娘,话说曾经敲错门的有loli,大叔,火星人,非主流,这么正常的倒还是头一次看到。
“砰”地一下就要关门。
……关不上!低头一瞧,嘿,年轻人的脚给卡在那里了,只听他严肃地说道:“没有错,我找的就是你!”
……难道是穿越?我打了个哆嗦:只有穿越文和偶像剧里才有这么惊悚的对话呀。
这一转念的功夫年轻人已经推开门,径直就往灶台边上闯去——我明白了,这人是饿疯了来抢地瓜的。
——好吧,好歹看在同类份上……我扫了一眼门外抓墙抓得挠心挠肺的野猫野狗。
虽然心里仍然忐忑,但是好歹大白天的,手机在兜里,110已经拨出来,一旦有什么异动直接按“接通”键即可,又仗着自己长相安全,竟也就踢踢蹋蹋拖着鞋子跟了过去,但是这厮并没有摸地瓜出来吃,而是闭上眼睛,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不动了。
莫不是以为地瓜还没熟?
我探头去看看,好心地拍拍他的肩,取叉子叉了一只地瓜在他手里:“吃吧,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他捧着地瓜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正色道:“我不吃这种东西。”
嫌差?
我顺手操起门后的扫帚……
又听他不紧不慢加了一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三个字念完,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容和打了结的舌头。
而这个古怪的陌生来客的下一个动作就更加古怪了,他放下地瓜,伸手从火里拈出一根线香道:“这是我的东西,你点燃它,自然就是召唤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召唤?
是阿拉神灯还是渔夫与金鱼?
又或者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我抱住脑袋摇了一会儿——幻觉,这一定是幻觉,勉强转过头去,跌跌撞撞地就地转了几个圈,做出诊断:一定是这些天天气太冷压力太大心情太急还有找工作太辛苦导致的幻觉——想我许诺在这座城市一无亲二无故,怎么会忽然有人上门来拜访?
法制社会,又怎么会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跑一陌生人家里打劫地瓜?
一个打劫地瓜的人又怎么可能说出“召唤”这样神神道道的词?
幻觉!
绝对是幻觉!
我镇定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镇定地啃着我的烤地瓜,但是幻觉中的那个人似乎还在,不过既然只是幻觉,以我的专业知识,与自己沟通总是容易的,实在不行我可以幻觉出一个恐龙来和他对打。
谁怕谁?!
我越想越镇定,啃完一个地瓜还能够镇定地从灶里捞出另外一个,却听见幻觉中男子的声音问我:“好吧,我们换一个说法,你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失业!”脱口而出,我忿忿数给他听:“前天,我在笔试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漂亮前台小姐很妩媚地冲我笑:‘你睡得真香,不过我们要下班了,您……也请下班吧。’昨天,我接到一个公司的面试电话,然后我找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在某大厦的右边的右边的右边的旮旯里找到传说中某外企的大中华总代理,当然,面试泡汤了;今天,我坐了三小时的公交一路颠簸赶到某公司,发现公司因为被人追债而决定结业,当然,面试机会再度泡汤……”历历数来,一把辛酸泪。
他开始挺认真地听,然后挺认真地打着呵欠,我估摸着原来幻觉也是会疲倦的,终于到我说完的时候,他敷衍着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然后像所以梦里的人物一样,咻地一下就不见了。
好象屁股后面还起了一团烟雾。
我继续镇定地低头啃我的地瓜。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那就是一段幻觉,但是问题在于,第二天我准备继续烤地瓜的时候,幻觉中的那个男子再一次不约而至,还是穿着昨天那件白色休闲服,熟门熟路地闯进来,熟门熟路地拉了个椅子坐下,我正要同他抱怨今天碰上的无良HR,他抢先打断我道:“你说你失业,是不是想找一工作?”
我沉默着点点头,跟自己说话,没什么好客气的。
“开店行么?”
我回头瞧了一眼灶台上热气腾腾的地瓜,想起这半年的颠沛流离,继续点头,继续啃我的烤地瓜。
“那么好吧,我这里有一笔钱,你拿去开个卖香料的店……”他挠挠头,开始从口袋里掏钱,一张、两张……十张、二十张……数到一百张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就算是做梦,也别这么离谱好吧?
然后那人又像突然出现一样,咻地一下,忽然又没了。
我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去昏睡,睡醒的时候那堆钱还摆在桌上,硬铮铮明晃晃的百元大钞,我继续睡,继续醒,又睡,又醒……不知道几个回合,肚子响了好多次,而那堆钞票比饥饿更真实地摆在了我的面前,让我猛地想起周星驰的声音:“曾经有一份真实的钞票摆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要好好珍惜。”
总之我确认了钞票是真的,至于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容后再议。
卖香料是吧,选了地址,亲自监督着装修,又跑市场把线香、盘香、塔香、贡香、熏香、竹签香,香油、香篆、香丸、香粉、香膏,香炉、香袋、香包、香笼、香囊……都买得齐全了,紫檀木长柜台,雕花木格子窗,样样式式做得古色古香,柜台尽头还配套送了一只玉白狮子,看起来很乖——制作得真是尽心,我满意地想。
取了名叫尘缘斋,看起来神棍气息甚浓。
赶在春节前几天开了张,南城传统风俗浓厚,过年过节要祭神,所以前来买香的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小店里积尘,好不容易闲了点,我对店面进行大清洗,又拿出鸡毛掸子出来扫灰,扫到玉白狮子脚下,又从它头上扫起,扫过眼睛,然后是鼻子,那只可爱的鼻子皱了皱,忽然“啊——欠”打了一个喷嚏。
石雕的玉白狮子打了一个喷嚏!
石化!
鸡毛掸子直接就掉到了地上,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尖叫:“有鬼——”
据考证,当日我的尖叫引发了店里除我之外仅有的活物——两只老鼠因心脏病发身亡,由此可见尖叫的分贝之高,但是柜台上的玉白狮子只镇定地挠了挠头,拖着短短四条腿在柜台上溜达了几步,最后叹了口气,说:“你能不叫么?”
这声音……这声音忒耳熟,怎么我又幻觉了吗?
我呆呆地想,呆呆地看着玉白狮子从柜台上跳下来,变成幻觉中的男子,对我进行耐心细致的教育:“我叫狻猊,我龙的第五个儿子……你听说过龙么?”
这是侮辱,赤裸裸的侮辱,我握紧了拳头:你到大街上随便拉一不痴不呆的人问他听说过龙没,他肯定得赏你两耳刮子——龙的传人能不知道龙么?
何况我还是个文化人!
虽然大学里四级挂了四次(当然六级没有给我挂六次的机会,只挂了两次),但是咱传统文化底子厚呀,龙生了九个儿子的事还勉强记得,不是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么?我朝柜台上狮子狗成天蹲着的地方瞄了一眼,我觉得我需要喝杯冰水镇定一下,顺便问自称狻猊的狮子狗:“你要么?”
“我只爱吞烟火。”
好吧,我点了一支线香插在博山炉里,开始了细致的盘问:“你们不是一直都呆在海里么,怎么忽然到地上来了,难道是航空母舰打扰了你们休息?还是说潜水艇把你们老巢给掀了?又或者是,石油污染?”
“都不是,”年轻男子黑着脸回答我:“我一直都在地上呆着,很少回海里去。”
“你在地面呆着干啥呢?”
“我喜欢吞烟,”他这样回答我:“你觉得,在海里生个火容易么?”
有道理。
我有点相信它是狻猊了。
这个念头让我立刻冲出去买了一包中华,殷勤地为它点上——别怪我谄媚,这年头,连熊猫都敢夸国宝,我这逮到的可是一只狻猊啊,狻猊你知道么?龙的儿子,咱们自称什么来着,龙的传人!合着就咱们祖先到我店里来了,我能不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么,这名号一打出去,那叫啥,狻猊一出,谁与争锋!
这每天来参观的还不把门槛给踩破了呀。
那我数钱还不数到手抽筋?
一想到未来的美好生活,我摩拳擦掌,决定响应网上一个振奋人心的口号:干掉熊猫,我就是国宝!
在我笑得眼睛都找不到的这当口儿,我的老板狻猊只好奇地打量我的神情,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你的眼睛一直在放光?”
“呃……”我强忍住笑意,正色道:“我在想,应该让天下的凡人都来瞻仰您,您觉得怎么样?”
“那倒不用,”狻猊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摆手道:“虽然本君知道世人仰慕之心,但是本君并非爱慕虚荣的龙,而且人太多的话,我会觉得难受,一难受我就会坐地石化,所以终究不妥。”
……确实不妥,他石化不要紧,我还不得被当成骗子呀,我拍拍胸口,只能打消这个美妙的念头,忽又想起,问:“既然你是龙,你哪来的钱?”
从他这样子来看,会外语和电脑的可能性都不大,叫他去写个字算个数看起来也颇为困难,可是要让我想象他去烈日下卖苦力,比如做建筑工人、泥水匠……那就更惊悚了,就算他肯做,来钱也不是这么个快法,他不会是学了白娘子夜盗吧?我心里一激灵:那可糟糕,搞不好明天我就要被警察叔叔请去喝茶了。
我胡思乱想,越想越心惊。
狻猊默然片刻,可能是在说谎与说实话之间挣扎,最后毅然答道:“我……把自己卖了一次。”
我摔了个跟头:好吧,这也算是一招,毕竟无论是卖一头狮子还是卖一只狮子狗,这个价格都不算贵,只是拿卖身钱来开店——难道我是黄世仁?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他既然喜欢烟火,那就应该往那些香火繁盛的寺庙道场里去啊,比如少林啊,峨眉啊,武当也凑合呀,怎么会跑到城市里来呢?
仅仅因为那个莫须有的线香召唤?
对于这个问题,狻猊的回答是这样的:“没有错,我喜欢烟,但是寺庙里的香火气我已经吃了几千年,换你,白米饭吃个几千年,连个菜都没有,你就不想换换?哪怕是白米饭换成玉米饼子也好啊。”
……有道理。
但是我殷勤贡献的中华,他只尝了一口就熄掉了:“这玩意不好,我喜欢玫瑰味的。”
对这条颇具有时代精神的龙,我哑然不能还嘴,就只能乖乖地另点了一支玫瑰味的香烛,玫瑰的甜香缓缓散发开来,狻猊面上的表情越发柔和——其实还是狮子狗的表情比较可爱一点,他化作人形,虽然说起来也是浓眉大眼,身形挺拔,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他的原形是只狮子狗我就……原谅我,我真忍不住想摸他的头。
无论怎么说,经过再三细问都没有半分破绽,就只好叹一口气,接受了老板是一只狮子狗,啊不对,是狻猊的事实。
我后来也问过它,作为一条龙,除了吃和睡,还有仗着外型可爱欺骗世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本事,他回答了一段很深奥的文言文,譬如:“动之如风,侵掠如火,常日奔五百里,吞狮裂虎。”
吞狮裂虎?
我哈哈大笑:且不说法律规定狮虎不是一级保护动物就是二级保护动物,就算国家不保护,他能找只狮子老虎来吞给我看或者撕给我看?
画上的不算,动物园里的不算。
狻猊很悲伤地赞同了我的这个看法:城市里最多的就是猫猫狗狗外加老鼠蟑螂和苍蝇,要找只能证明他本事的动物,实在太难为他了。
于是作罢,姑且认为我养了只除了吃和睡别无特长的宠物——又错了,它是我的老板,我只是一个打工的,是它在养我,不是我养它。
呃……被一只狮子狗包养,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二 迷迭香
其实有这么一个老板也算是不错,起码不剥削我的剩余价值,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四时不断的烟火。
有时候也会跳下柜台来松松筋骨。
他的爱好是上午玫瑰香,下午熏衣草,平时三支线香当零食,没有人的时候也喜欢凑到我背后来看八卦,后来忽然又爱上了打连连看,它有四个脚,天然的优势,一般人都不是对手,游戏上的胜利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我无聊时候也曾百度关于他的资料向他求证,他多半嗤之以鼻,直呼“胡说八道”。
我就爱看他吹胡子瞪眼炸毛。
过完年生意清淡很多,从早到晚开不了几回张,狻猊就明目张胆地蹲到电脑前面来打连连看,那叫一聚精会神。有老板看店,我也乐得偷懒,没事出去溜达,提了大包小包零食回来,一走进店就发现不寻常:不得了,这会子功夫竟然有客人来光顾。
下意识扫一眼柜台:电脑前面,正正石化着一只憨态可鞠的白玉狮子头,爪子还摸在鼠标上,眉头皱得连成一字——不用问,肯定在抓狂,这一打断,他这盘游戏算是玩完,虽然我始终不解,为什么作为史上最神奇的生物——龙——会对这个简单的游戏抱有如此崇高的热忱,但是我知道,再不应酬这个客人,我的老板该发飙了。
赶忙上去招呼道:“请问——”
才说了两个字,那客人一回头,直接就把我给震了——你被雷劈过么?被雷劈过就是我现在这样子,满面焦黑地站在这里,只有眼睛是亮的,亮得跟闪电似的,怀中薯片、瓜子、巧克力一样一样滚落下来,而那位客人只笑眯眯在我面前晃一晃五个手指:“醒了?”
“没。”这样离谱的答案,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那客人于是很好笑地看着我:“那就继续……梦游?”原本就好看的眉目,一笑之间,只如春花怒放,让我忽然明白后羿射日的心情:谁看见十个明晃晃的太阳在眼前乱晃不伤神啊,金光乱蹿的,一点礼貌都没有,让我都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就只能一个劲地在心里直抽凉气,大冷天里,偏抽得全身血液沸腾。
脸红得跟虾一样,煮透了的那种,还躬腰哈背抬不起头来。
“你是店主?”他疑惑地瞧了我一眼,又瞧了一眼滚落一地的零食。我结结巴巴回答他:“店、店……店小二。”出口知道又错了,又不是开饭店,哪来的店小二?只是这人长得……实在叫人没办法淡定。
我开始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美人了,红颜祸水,祸国殃民或许不成,祸害个把小姑娘那是易如反掌。
他弯身替我捡起散落的零食,堆到柜台上,很诚恳地说:“福利不错。”
我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道谢,又转回到柜台后头去,收起花痴的心思,摆出专业架势来:“需要买点什么吗?”
他露一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说:“想买几支香,没有研究过,能推荐吗?”
“想买几支香”明显是都市人闲极无聊时候的想法,要推荐那可费功夫了,左右无事,又秀色可餐,好吧我承认我把一旁眼巴巴等着打连连看的狻猊给忘掉了,亲自沏了咖啡,又一样一样拣出来给他介绍。
其实我原本也是大外行,不过有狻猊这个烟火大师在一旁蹲着,耳濡目染,自然比一般人知道得多,起码拿出来忽悠是全无问题。
尘缘斋里卖的主要是焚香和熏香(为照顾老板的伙食计),兼卖精油,精油有药用之效,焚香没有,都市生活中,主要是空气新鲜剂的作用,如果碰上酸诌诌的文人,还可以附庸风雅一番,念几句诸如“剩喜今朝寂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之类的酸词,如果信佛信道呢,那是上好的道具,总之一物多用,怎么用都行。
要古典的?有,苏合香,安息香,白脑香,乌沉香,豆蔻香,甘松香,丁香,檀香,茴香,木香……
要异国风味的么?洋甘菊,天竺葵,尤加利,回青橙,玫瑰,薄荷,伊兰,丝柏……
功效就更复杂了,熏衣草能够抗忧郁(咦,我回头瞧了一眼我的老板,莫非他很忧郁?),洋甘菊主治紧张失眠,玫瑰当然是养颜的(我再瞧了一眼那只严肃的狮子头),薄荷是绝佳的消化剂,苏合香和安息香都有镇痛的功能,迷迭香能够让人身心振作,还能够唤起遥远的回忆,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唤作海之朝露。
一来二去讲解了大半个时辰,他选了迷迭香——我估摸他是冲那名字去的,同时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姓程,叫程晨,职业如我所想,是个演员——这等姿色不去当演员,那叫暴殄天物,不过我没料到的是,演员前面还得加个前缀,龙套,没有错,他就是一龙套演员,通常在某电视里演甲乙丙丁,一句话都没有就挂了的小兵,或者电影里有一句台词还是照样挂的大侠。
他说他学的是表演,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这倒是真的。一棵树上是吊死,如他,多挂几棵树也不见得不吊死,如我……
终究有些惋惜,这样的资质,不红到发紫紫到发黑,那叫一天怒人怨,脱口就道:“那多可惜。”
他微微一愕,许是想不到我这样直言无忌,却倒还想得开,只笑一笑,轻轻地说:“张国荣还熬了八年整呢。”
说着看看时间,起身道:“我要去开工了,谢谢你的咖啡。”
我也起了身,随口问:“今天客串的什么角色?”
他的背影在门口停了片刻,还是做了回答:“某部魔幻剧中牛魔王头上的虱子。”
虱子……
我口中正含了一口咖啡,这时候忍无可忍,“噗”地一下全喷了出来——当然后来我发现这部魔幻剧叫《西游记》,里面确实有几只虱子,不止几只,有几百只之众,在山洞中等候牛魔王归来,群魔乱舞作欢欣状,高呼:“大王、大王!”
也不知道程晨是那只红头发的,还是绿眼睛的。
这时候狻猊活动活动蹲麻了的四肢,走过来道:“阿诺阿诺,我听到你的心跳了。”
“废话!我还活着呢,这心能不跳吗?”
狻猊一脸内伤地继续他的连连看去了。
我心虚地点了一支迷迭香,淡的烟升上去,一圈一圈,时如青云,时如宝塔,时如人想念的容颜,也有时候,是“S”形,还好没跟着变出一个“B”形,不然我也该内伤了。
“你喜欢他?”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狻猊打完一局,又凑上来问我,他用一只脚托着下巴,剩了三只脚站立,难得竟然能够站得稳,验证了中学数学老师所说的真理: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恩。”我虚应了一声,狻猊不肯放过我:“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摊一摊手:“你见多识广,吞过的烟比我吃过的饭多,贡献几个法子吧。”
“比如说,”狻猊拍了拍键盘:“趁他不注意打昏,拖回来……”
“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我白了他一眼:“下一个。”
“买点红酒,点上蜡烛,把他灌醉!”想一想,又添上一句:“色诱之。”
“叫你少看韩剧,怎么就不记教训呢?”我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可是到底念在他是老板的份上,只摸了摸他的角,背后的镜子很诚实地照出我的脸,除了“安全”两个字,再找不出别的形容:“那是我色诱他吗,明摆了那是他色诱我!”
狻猊沉思了一会儿:“那没办法了,只能靠细水长流,说不准香用完了他就会过来买新的,这样你可以跟他搭讪……”
我打断他:“你知道他今天买了多少迷迭香么?”
“不多呀,”狻猊一脸迷惑:“我一天就能吃完。”
“那是,”我冷笑一声:“他是买回去吃的吗?”
狻猊继续内伤。
据说这世上的事,都是一见钟情,再而衰,三而竭,我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但是因为迷迭香燃得太多,把狻猊呛了一下午。
我觉得我不会再碰到程晨,人和人的相遇,是需要一点运气的,比如我在最落魄的时候碰到狻猊,而程晨这样的人,明显只是暂时蛰伏,到翱翔九天的时候,我这等平凡人,就只有仰望的份了……还不如趁他微时多样几份签名,我一边叹息着,一边化悲愤为食欲,晚上多吃了几碗饭,结果撑到了,又拖着狻猊出去跑了一回步,路过的人都问我:“这只狮子狗哪买的,好靓啊。”
全然没有察觉小区附近所有的猫啊狗啊早就跑了个精光,据说上月大连一哥们,牵了头连虎牙都没长的小老虎出来遛,也是这个情况。
说起来我牵的这头,比老虎还威风多了。
这时候我还很得意,但是后来跑到江边上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狻猊说想下去洗个澡,好说歹说都说不通,最后被我拧着耳朵拖回来了。
这天的日记上记着:遇见帅哥一枚,又,带一条龙出去跑步是个危险的事。
意外的是,我在两天之后又碰到了程晨。
照理说有这样的艳遇清晨应该有喜鹊什么的在枝头上先叫两句给我提个醒来对,结果一大早起来看见窗子上蹲只一只漆黑的乌鸦,朝我咧嘴叫了两声,当时也没细想,只觉得碰到乌鸦应该低调出行,于是穿了个大妈衣就出去了。
路过水果市场,远远看见两个人在拉拉扯扯,正要叹一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忽然觉得那穿灰T恤的背影怎么看怎么顺眼,跑过去一瞧:嘿,这不是前几天遇见的霹雳无敌大帅哥吗?怎么跟一大妈扯了起来?
再仔细一听,大妈的嘴快得像机关枪:“三块五的苹果三斤,四块八的奇异果两斤六两,一共是24块9,您给25块就算了,给个23块您什么意思呢……”话说到这里,不容程晨插嘴,那脏话便如同长江之水滚滚而来,半小时不带重样的。
好家伙,这明明是讹诈嘛。
有句话说路剑不平,拔刀相助,我血气一涌,袖子一捋就上:“大妈,话不能这么说,三块五的苹果三斤,算起来10块5,四块八的奇异果两斤是9块7,再加上六两,一共是21块8,您怎么能擅自加上三块呢,您算你算算,可不是这么个理,四块八的奇异果六两,难道不是2块8毛9……”
据我多年来的吵架经验,吵架这东西,没个对错,主要是气势啊气势,要比他更快、更狠,更果断。
果然我几句话下来,大妈的脸色就不同了,又趁她话没出口,我一把抢过水果兜,往摊上一放,又把手一伸:“您要是算不清呢,咱们别家买去,钱退来!”
大妈的脸色更难看了,挣扎了几下之后,只能硬着嘴强道:“算了算了,不就几毛钱的事吗,我让你了,拿去拿去……”
“什么几毛钱,您那还得倒给我两块钱呢!”我得理不饶人,又添上一句。边上人赶紧拉住我说:“算了算了,咱们走吧。”
我尤自不甘心,频频后望,大妈摸着心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我于是边走边教训:“你就不该跟她客气,她在这里讹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两块钱怎么啦,两块钱也是钱,你小时候老师没教育过你,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该怎么做来着……”
说到这里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瞧,顿时脸垮了下来:跟在后头的不是狻猊,而是程晨,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程晨忍笑已经忍到一定程度,到这时候才“哗”地一下笑出声来:“阿诺阿诺,你确定你小学数学过关了?”
我在心里把数目重新盘算了一遍,也忍不住笑——只顾着嗓门比人家高,语速比人家快,气势比人家强,那数目算得是一塌糊涂——但是平日里和狻猊争执惯了,拉不下面皮,索性耍起无赖,道:“反正我又不是学数学的。”
程晨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你学什么的来着?”
话逼问到这份上,我反而退缩了,含糊着道:“不说了,有辱师门。”
——这却是真的,堂堂重点大学毕业沦落到当店小二,教过我专业课的老师肯定恨不得把我人道毁灭,回炉重铸。
无论如何,程晨这次算是记得我了,自此就常来尘缘斋,他说我泡的咖啡不错,难得喝到这么正宗的,我要炫耀一句当年,又缩了回去,老话怎么说的,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小女子我,当年也说不上好汉。
他很喜欢尘缘斋里的布置,喜欢四处可见的小摆设,尤以狮子头为最,说这样活灵活现的雕刻,非大师不能也,又惊讶地问我为什么不把它固定在同一个位置,是不会珍惜吗?那神色,只差没说“不懂珍惜就送给我吧”。我尴尬地顾左右而言其他,当然当然,最不好看的还是我的老板的脸色,绿得像菜青虫似的。
有时候他碰上大的剧组,他也问我要不要明星的签名,我兴高采烈地翻出一个超厚的本子塞给他:“你帮我签满就行。”
把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只插没握住我的手大喊一声“同志”了,次日过来喝咖啡,手指僵硬得像个机器人。
不过多半时候程晨都还在南城,我于是知道他的活不算多,也一起出去喝过酒,划过拳,吃过烧烤,放过风筝,他憧憬有一天能够站在最闪亮的舞台上,或者走过最大牌的红地毯,胸无大志的我指望有一天有很多很多的钱去周游世界,连小志都没有的狻猊唯一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人们不再把它当成狮子狗。
总之日子就这样过去,如复一日,哗啦啦有如流水,让人在很多年之后回想,无论什么都是最初的最好,最初的狮子头乖乖地蹲在长柜上,最初的大帅哥认真地跟我讨论数学问题,最初的阿诺,背着一大堆生的熟的地瓜从菜市场跋涉回家……
谁谁谁说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三 冤大头
这一天清晨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闹钟把我喊起来,我睡眼惺忪地刷过牙洗过脸,睡眼惺忪地胡乱套个外套,睡眼惺忪地在公交车上挤成一块饼,又在下车以后自发地恢复成原来的球状,连滚带爬跑去尘缘斋,远远看见一堆人围在店外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不由心里咯噔响一下:难道是狻猊出关现了原形?
或者被什么动物协会或者科学狂人逮着了要解剖克隆做实验?
一想到这些可能,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但是人实在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中间还要加三层,我踮起脚也看不到里面,就只能高举双臂,大呼:“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有啥冲我来,别难为我的宠物!”
“宠物?!”左边一个挺清秀的女孩子古怪地看着我,露一个“欠抽”的表情:“你说——段明裳是你的宠物?”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段明裳?
这名字忒的耳熟。
我的脑袋高速运转了千分之一秒,已经想起段明裳原来是当红女星,演过N多大片,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不知道秦始皇唐太宗姓甚名谁,却对这一位的身高学历三围以及恋爱经历如数家珍。
怎么她竟然会光顾尘缘斋?
当下一怔,奇道:“段明裳……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知道吧!”右边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兴奋地拉住我的手唠叨:“她在这里排戏诶,想不到是不是,我也想不到,就咱们这旮旯……”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的尘缘斋,怎么就变成一旮旯了。
不过总算把事情弄清楚了一点,估摸着是大明星段明裳微服私访,被粉丝逮了个正着,想来狻猊无事,心下稍安,运起挤公交练就的一身神功,奋不顾身杀出一条血路,挤到店门前,正要开口,一个戴墨镜的年轻女子已经朝我露出风情万种的笑容:“要签名?”
我摇头。
“要合影?”
我再度摇头。
“难道,你要一个拥抱?”她退了一步,却还鼓起勇气,就要张开双臂,不过这回轮到我退一步,仍是摇头。
“那么……你要做什么?”大明星一脸困惑,像是她生命里除了要签名和要合影的粉丝之外,就没有过正常人,我同情地看住她,指了指她的身后:“你挡住我做生意了。”
美女轻轻“啊”了一声,掩口笑道:“你是店主?”
“店小二。”
“好嘛,”美女丝毫不在意我的冲撞,仍是好脾气地说:“我们导演找你们店主有事相商,可以代为引见么?”说着侧身来,然后我就看到了她旁边的中年男子,估摸着就是她说的导演,搞不好名字还如雷贯耳,可惜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进门——今天迟到这么久,里面那只小魔兽该发威了。
于是挤出一个超级难看的笑容:“那你得先让我进去啊,再不进去,老板该扣我薪水了。”
大导演和大明星这才回过神,让出道来,钥匙插进锁孔,转圈,咔嚓就要响起,我回头瞧了一眼人头挤挤的粉丝,个个都似要择人而噬,不由惊恐万分:“您……能让他们散开吗?这么多人,小店怕是容不下……”
导演对段明裳使了个眼色,美女立刻就领悟了,冲我微微一笑,转脸去冲粉丝道:“大家跟我来——”
大明星果然是大明星,话音未落,围在尘缘斋门口的三千儿郎就如同得了蜂后指令的小蜜蜂,勤劳地挥着小翅膀飞去了马路的另一边,只在现场留下大量诸如荧光棒、纸牌、纸屑之类的杂物,和我想杀人的心情。
导演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叔,他和蔼可亲地拍拍我的肩:“我本来只是带明裳来勘察一下现场,没想到被人认出,粉丝实在太热情了,别担心……我会对你们店给出适当补偿。”
“补偿”两个字让我心花怒放了一刻,但是我敏锐地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现场?什么现场?”
导演大叔继续和蔼可亲:“是这样的,我们要拍一出古装剧,有朋友建议说这个店不错,很符合剧中需要,所以我带明裳过来看看,如他所言属实,就想借用一下地方,大概是十天半月左右,当然,对于你们店损失的生意,我们同样会给出适当的补偿——不过当务之急,是希望你能够联系上你们老板。”
“老板?”
我领着导演进门,一眼就瞥见了我的老板,它蹲在长柜尽头,想是饿得急了,眼睛鼻子都皱到一块儿,我忙点上香,摸摸它的头,劝它稍安勿躁,片刻功夫已经想好说辞,我回头同导演说:“我们老板不在国内,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全权做主。”
“那敢情好。”导演摘下墨镜,眼睛跟探测仪似的,瞬间将小店扫了个透,最后视线落在狻猊身上,我暗叫一声“ORZ”,千万别开口说要买它,万一开出个什么我拒绝不了的天价,那么老板,你就自求多福吧。
我一面想,一面不露声色地挡在狻猊面前——我可不想我的良心经受考验。
导演见状,大概是意识到我对他的重视,微微一笑,只随口说了一句:“这个雕塑倒也别致。”意识到不能夺人所爱,目光很快移开,最后看完了,慷慨地摊一摊手:“要什么条件,许小姐你开价吧。”
就仿佛在沙漠行走的人忽然看到清泉,想睡觉的人碰到枕头,想上吊的人捡到绳子,老鼠瞄到大米,蝴蝶遇上鲜花,屎壳郎踩到……呃,口误、口误,总之就是忽然看见无数红的绿的钞票在眼前飞啊飞,飞得我心花怒放,却还顾及我过去二十三年里所受的教育,不得不假惺惺镇定,假惺惺的风度,推脱道:“还是您……开价吧。”
导演“哈哈”一笑道:“许小姐真是爽快。”
没等我出声阻拦,掏出笔来刷刷刷就写了张支票,拍在柜台上,起身道:“这样的话,过两天我们就过来开工,那么今天就不打扰了。”说完跟被灰太狼逮着跑的喜洋洋一样,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拣起支票一瞧,方才还青葱碧绿的春天,立刻变成打过霜的秋,斑驳的叶子一片一片掉下来,我愤世嫉俗地叹了口气,起身去拿鸡毛掸子。
“怎么啦?”狻猊探头看了一下支票:“数字还可以嘛。”
“才四个零!”我愤愤跺脚。
“那谁上个月跟我清帐,说一个月的收入还没五位数的?”他晃着脑袋,十分不解的模样。我拿掸子扫了一下他的角:“那不一样,这不是有冤大头吗,有冤大头不宰,完全不符合本人的人生宗旨啊,快帮我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多挣点外快,比如说,找段明裳多要几个签名,照片,转手卖出去?还是在他们收工之后每天开放尘缘斋一个小时,让粉丝进来瞻仰,又或者……”
话到这里,我一拍柜台,狻猊被震得四肢离地,不由骇然道:“阿诺你气疯啦?”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白了一眼这个乌鸦嘴,全然不顾这家伙千把年前就已经脱离了儿童队伍:“我只是忽然想起,这样好的机会,应该帮阿晨个角色,那么这趟买卖,也不算亏了。”
我拿起手机,想了一会儿,又放下,狻猊吞了几口烟,面色已经好多了,见我这个犹豫的样子,奇道:“怎么啦?”
“我想到一个事,”我道:“你说,我给阿晨介绍这么一单买卖,是抽成好呢,还是不抽的好,不抽吧,明显有违我人生准则,钱不要紧,原则是个大问题,你说是吧;要是抽吧,我们交情都这么好了,虽然他来店里喝掉不少咖啡,但是也带给我不少蛋糕……喂喂喂你别一动脑筋就睡!听我说,上次他带酒上来喝,不也有你一份吗?”
这是真的,程晨极喜欢狻猊的造型,喝酒时候常常给狻猊倒一份,可惜狻猊不买帐,提起来就忿忿:“那种东西又苦又辣的,差点呛死我!”都说烟酒不分家,明显在我们狻猊大老板眼中,这两样差别可大了,不过我从来都不相信,那么一小点酒能淹死一条龙……半条都不信。
不管怎么说,他是铁了心不给我意见了。
其实我也没打算真问他意见,我只是喜欢跟这家伙说说话而已,要真问意见不如去求神拜佛——丫就一长岁数不长脑子的典型,仗着自己无限长的生命,活了这么久,还是顶单纯善良的一颗心,学到的三招两式还多亏了电视剧科普,我这钻进钱眼里的妞,就不去精神腐蚀他了。
剧组次日就正式进驻开拍。
拍的是一个古装电视剧,基本上时下古装剧里该有的元素这里面都有,天雷阵阵的服装和发型,疯疯癫癫活泼过头的少女,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总能赶得上英雄救美的大侠,带三五个地痞恶霸上街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公子若干(话说,这是我多年夙愿~),路边插标卖身葬小强的苦命人若干……有三五八折戏的情节就发生在一家香料店,导演的眼光不错,尘缘斋确实是现成的布景。
我看了好几日,又热情地跟导演、明星搭讪。我得说,明星里最好相与的还是段明裳。段明裳生得极美,如果不是先一步看到了阿晨被震过一次,估计我头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眼珠子该掉下来了——MD这么好看的人就是上天故意造出来挑衅我等芸芸众生的心理底线的。
最难得人生得美,脾气还好,唯一不好的是,她总觉得我迟早会问她讨要照片和签名,所以早早准备,早早塞给我几张,热情得就好象她是我的粉丝,我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转手在网上一卖,嘿,价格居然还不低。
表面看来和蔼可亲的导演大叔反倒是个人精,看我尘缘斋中摆设,眼神总是贼溜溜的,直到我明码标出价格,尽是三块五块的地摊货,才慢慢死了心。
几天下来剧本被我摸了个大概,反倒更坚定了先前的想法,若是匆匆忙忙问导演讨个人情,未为不可,但是并不是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反正这几天也不用看店,把电脑搬里屋去,连狻猊要打连连看都不给。
但是许久没有画过图,实在手生得紧,手上专业书也早卖了,不知道废了多少张,构思总缺了点什么,狻猊开始还睁着眼睛陪我,到后来连连呵欠,睡了再醒来,看见灯还亮着,不由大大吃了一惊,道:“阿诺你在干啥?”
我说:“我打算做一古装造型,但是老做不好。”话到这里,瞥一眼这个吃饱喝足睡够了的家伙,心里一动:对了,狻猊的寿命长得令人发指,这么多年混下来,哪个朝代的衣裳他不熟悉啊,这不是一现成的服装大师么!越想越兴奋,一把揪住他,道:“帮帮忙,变个人形给我看看!”
狻猊虽然迷惑不解,却还是从桌上跳下来,落地变成人形,穿着简洁的休闲装,就是我们初见时候的样子,我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要看古代的衣裳。”
他“恩”了一声,一旋身,果然变成另外一个样子,缁衣芒鞋,顶个大光头,脖子上还挂了老长一串佛珠——咦,这不是济公吗?我一口水就喷到显示器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狻猊性喜烟火,一般被铸成佛座,多半时间都在寺庙里过,见得最多的人自然是和尚,和尚还能穿出什么花样来?
不由大为沮丧,连连道:“变回来变回来,我才不要看和尚!”
“那你要看啥?”
“你好好回忆一下,”我耐心地开导他:“我知道你平时就蹲在庙里,见的和尚多,不过总还有香客,来上香的香客总不能也穿一身僧袍吧。”
狻猊歪头想了一想,像是懂了,果然变成另外一个模样,金冠束发,衣白如雪,端的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纵是我与他朝夕相处,见此形容,也不由小小吃了一惊,问道:“狻猊,你这一身打扮是从哪个王孙贵族身上扒下来的?”
“一个造反不成的王爷。”狻猊显然对这位印象极深,侃侃说来:“成天嚷着要造反,嚷得街头巷尾无人不知,就差兴师起兵了,皇帝忍无可忍,派人前来拿他,他又耍泼皮,说他想造反没假,可不这还没来得及吗?说起来那皇帝还是他侄儿,一想,也是这么个理,碰这么一无赖,要放不能放,要拿不能拿,就只能看住了,他成日里没事,就遛鸡斗狗,敬香礼佛……”
……好吧,当我没问。
拍拍手:“来, 再变一个。”
一口气换过十多个造型,书生的,将军的,小厮的,贵族的,长绸裳短衫马褂,什么样式的都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无论什么衣裳,都是雪白,我纳闷道:“狻猊你是杀手出身么?除了白就没有别的颜色啦?”
狻猊极委屈地回答:“我的皮毛是白的呀。”
……我承认我被这头白色的狻猊打败了,起先还想过从他身上扒身衣裳下来呢,这下我知道不行了——人家为了我开这店已经卖过一次身了,难不成还叫他扒层皮?
好可怕。
无论怎么说,有狻猊相助,我花了几个通宵把东西做出来,又请明裳问副导演借了几样,明裳是个好性子,不但帮我借来衣饰,顺便又送了一打照片给我,指点说,这张可以贴手机上,这张可以放电脑上,这张可以……我算是明白了,这丫头根本就是水仙性格,不过话说回来,换我有这样的姿色,只怕比她还水仙百倍。
美人的特权啊。
一边抱怨,一边打电话给程晨,借口是尘缘斋的猫猫狗狗想他了,掐准了导演大叔清场的时间,叫程晨过来喝酒,我听见他在那一头小声嘀咕:“怎么大清早地找人喝酒,阿诺那丫头失恋了么?”
——又一只乌鸦嘴,他以为自己是陪酒牛郎了么?我恨恨咬牙,转念一想,这个借口也不错,佯醉发酒疯,还不叫他做啥,他就得给我做啥!
我低头阴笑,把狻猊吓得一哆嗦。
关于程晨在导演大叔面前的第一次亮相,我实在费了不少的功夫。
我一早就发现,导演大叔现在拍的这个电视不怎么样,虽然有大牌明星如段明裳的加盟,但是鸡窝里要飞出个金凤凰那可太难了——烂剧本是拍不出好东西的。对于我这个观点,导演大叔自己也认可,可是好剧本终究太少。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找好演员难,找好剧本更难,两厢对比,前者是在鱼肉香丝里找肉,后者是在鱼肉香丝里找鱼。
“那算什么,”我当时脱口道:“还有人在虎皮辣椒里找虎皮呢。”
对于我这次的策划,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在虎皮辣椒里找虎皮的人。
大清早起来准备得当,程晨也就到了——他一向都是准时的。
享用过他带上来的早餐和冰淇淋,我同他说:“阿晨,我忽然想起一个事,要是你以后大红大紫了,我若是想要一张你的照片,岂不是挺为难?”
“这有什么难的,”程晨喝了一小口酒,不在意地道:“咱们都这个熟的朋友了,你什么时候要,我还不什么时候给?”
“那我可不信,”我瞟了他一眼:“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富易交,贵易妻……”
“喂喂喂,”他喊住我,怒气已经上来了:“我是这样的人?”
“那倒不是,”见他中了激将法,我强忍住笑,正色道:“不过到时候你可不是自由人了,你身边还有经纪人,有公司,有粉丝,从头管到脚,跟旧社会的小媳妇差不多,你都说我们是朋友了,做朋友的,又怎么好意思让你为难,不如这样吧,趁你还没红,照几张给我?”
程晨想了想,大概也觉得确实是那么一回事,起身道:“有相机吗?”
“当然有,”我眉花眼笑:“不过,穿这套行头可不行……当当当当,换这个吧!”他一瞧我手上的东西,零零碎碎的长袖短衫,鞋子式样也古怪,不由笑道:“好家伙,这是请君入瓮啊。”
却也没有拒绝,自己拿了去里屋换上,一出来,我早准备好梳子、头套,三下五除二搞定——应该说还算好,真要梳古代的发型,我这二调子,只怕还干不来。
全副武装,程晨也来了兴致,操起边上长枪,摆一个架式:“锵!”
“阿诺,这是你朋友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瞧,果然是导演大叔,他将程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什么都没说,只诡异地冲我笑一笑,笑得我全身寒毛都竖起来,然后点点头,背着手,踱着方步出去了——这个老狐狸!
程晨到底是混娱乐圈的,老狐狸墨镜没摘,却也一眼就认了出来,大概也猜到我连哄带骗、忙乎了一早上的目的,傻呆呆站了老半晌,忽然抱住我大笑三声,道:“阿诺,我们去喝酒吧!”
“大清早的喝酒,阿晨你失恋了么?”我笑嘻嘻回复。
四 经纪人
话这么说,我当然是跟他出去喝了酒的,还是那句话,反正我家有老板看店,没什么可担心的。
把钥匙交给老狐狸导演我就跟程晨出去了。
这时候还早,酒吧才刚刚打佯没多久,谁耐烦又起来开门,一路问过去都吃的闭门羹,但是程晨热情高涨,非得请我喝这个酒不可,拦都拦不住,我也没法子,只好埋头跟他后面走路。
路上还有晨跑的人,赶去买菜的大叔大妈,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最多的还是上班一族,急急忙忙的样子,堵车的公交上极多,面孔贴在车窗上,呆滞的表情,有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有的眼圈黑得像熊猫,或者吊着挂环如同长臂猿,也有抱柱而站的像无尾熊考拉……如此种种,让我忽然醒悟,原来公交车是小型的动物园,还不带收票的。
不记得问了几家,最后终于找到一家还没打佯,环境并不是很好,侍者们脸上都挂着“你们每个人都欠我三百大洋”的表情,也不在意了,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大白天酒吧里也还是暗的,开了灯,暧昧的绿森林的光,琥珀色的酒。
没什么可说的,开喝。
开头是他劝我喝,后来变成我劝他喝,喝了多少也没有计数,我知道我是醉了,可是他好象比我醉得更厉害,说了多少胡话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醉话也不当数,又狂笑当歌,又痛哭流涕,又踩着云彩在天上飞,又被关在笼子展览,总之这世上最奇妙的事,通通都糅合到了一起,最奇妙的当然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缺胳膊没少哦腿完好无缺地躺在家里,边上恍惚有个人影,我一紧张就……从床上滚下去了。
又一骨碌自己爬起来,原来是狻猊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了人形,睁着乌溜溜一双眼睛守在旁边,我摸摸他的头,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
“阿诺,你哭了呢。”他这样说。
“啊……”我顾左右而言其他:“天亮了吗?”
“……天还没黑。”
下午再去尘缘斋,刚好碰上剧组散场,剧务已经在收拾东西,老狐狸导演还没走,慢悠悠晃到我面前,笑道:“阿诺,造型不错嘛。”
我也知道自己这点伎俩,要瞒过老狐狸,那是王八吞天,痴心妄想,忙赔笑道:“哪里哪里。”
老狐狸也不客气,问我要了杯咖啡坐下:“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想拍这个题材的?”
“我没发现啊。”我极其无辜:“我手上就这么点料,要我做个唐朝或者明朝的造型都来不及,只好将就着做个民国的了,时间近嘛,服饰变化小,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没派上用场我还能拿到网上叫卖,您说是不是?”
老狐狸摇头道:“谁把你这只小狐狸调教出来的,不得了。”
……又提到我师门的问题,我蔫头蔫脑地煮着咖啡,直到咖啡的香味充满了整个尘缘斋,狻猊开始蹲在我脚边上打喷嚏……老狐狸也被呛得不行,终于不得不换过话题:“你这么尽心尽力帮他,他是你的男朋友?”
“……您觉得像么?”我反问。
老狐狸喝了一口咖啡:“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哪有那么差!”我不自觉地辩护。
“当然没有,”老狐狸笑眯眯地解释道:“他是朵鲜花。”
得,我就知道有些人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鄙视地瞧了他一眼:“我是他的经纪人,抽佣金的那种,当然得为他打算。”
“是吗?我怎么记得你以前说,你是店小二?”
“我兼职不行啊?”
明显老狐狸也看出我就是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他——跑龙套的小演员能有几个钱,还请经纪人!却没有戳穿,只沉思了片刻,道:“行倒是行,不过眼下有件为难的事,得专职的经纪人才扛得下来。”
我觉得如果这时候我身边有条狗,我一定会大叫一声:“旺财,上!”
咬死他丫的。
可惜这时候蹲在我脚边上的只有一只贪娈地吞大烟的狻猊,就只能意兴阑珊地接口道:“说吧,什么事,我可以根据情况来决定,做一个兼职的经纪人还是兼职的店小二。”
“有出息。”老狐狸换了眼光来仔细打量我,半晌道:“我把话收回来,丫头,其实你没那么差,过来过来,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我猜得没有错,从老狐狸透的几次口风来看,他确实对某个民国时候的故事很感兴趣,估计对这个故事垂涎的导演也不止他一个,问题就在于,这个小说的作者林女士并没有卖电影版权的意思——据说多年前她是有意要卖的,但是后来,她心目中能演这个故事的演员过世,自此之后,就再没有动过这个心思。
“……所以关键不在于我,在于怎么能拿到她的代理版权。”老狐狸这样总结:“阿诺你的眼光不错,挑的造型和你那位朋友确实契合,我也看得出来,他资质不错,神形都到了,想是专业的,与其委屈他在一部一部小片或者三流九流电视剧中熬日子等出头,不如干一票大的。”
干一票大的……大叔,您是打算上山打劫么?
我黑着脸道:“您认为是我跟林女士比较熟,还是您跟她比较熟?”
“自然是我。”
“那么您觉得,您拿不到的版权,我拿到的胜算比较大么?”
“然。”老狐狸给我飙了一句古文:“她是女人。”
“我只听说过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我吸吸鼻子,难得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中学老师的教诲,这位老师可以含笑九泉了,但是老狐狸只微微一笑,慢斯条理地道:“女人都喜欢好看的衣服。”
我默不作声地猛灌了一口咖啡,强烈怀疑丫在这一刻古龙附身了——明明我记得只有古龙大师才喜欢用这一类句子,譬如说,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够永远保守秘密,这种人就是死人。
偏偏被他戳到软肋,半晌才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老狐狸笑道:“我又不是时尚界的,能知道什么。”又取出纸笔刷刷写上几行字,拍在茶几上:“这是林女士的地址和电话,你想什么时候去找她都可以,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反正这个电视剧还要个十天半月的……别说我没给机会。”
靠,这叫给机会吗?这叫趁火打劫!
我心里早把老狐狸的祖宗十八代十九代问候了个遍,却只能默默收起纸条,严肃地说:“让我想想,可能还有别的法子。”老狐狸打了个“哈哈”:“我说了我不摸你的底,也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坑蒙拐骗都行,能把版权弄到手就行了。”这话说得,我要干了杀人放火抢劫之类的事,肯定得把他推出来定一个教唆罪。
老狐狸大概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拔腿就走,留下我和狻猊大眼瞪小眼,我问他:“你说怎么办?”
他缓缓闭上眼睛,石化了。
没义气的家伙。
我相信老狐狸不可能之前就摸到了我的底,我还没那么大名气,但是我做的造型,只怕确实在什么地方露了馅,丫就地挖了一坑,问我跳不跳,而我现在只能守在坑旁边,计算跳下去好,还是不跳的好。
左右难以决断,我于是取出一枚硬币来,向天祷告:“如果是正面,我就去睡觉,如果是反面,我就下楼去买冰淇淋,如果立起来……我就去找林女士。”随手把硬币往往一抛,良久没听到响声,睁眼一看,ORZ,这枚硬币正正立在茶几上。
……难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一回头,狻猊躲在角落里坏笑。
不得不叹服老狐狸功力了得,三言两语竟然能把狻猊给挑拨了去,不容易啊。
其实这时候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去找林女士,我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鸵鸟也是生活方式的一种,但是到晚上外出跑步,跑到程家楼下,一仰头,就看见灯光,灯光里没有人的影子,不知道他这时候是在苦读还是做别的什么,心里一软,就改变了主意——所以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也就一平常丫头片子不是?
根据老狐狸留下的地址和我在网上查过的资料,林女士住的是沿江风光带,江景最好的地方,别墅林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住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没有得到邀请,第一个保安那里就通不过,要爬墙翻进去吧,电网又通不过,就算是侥幸通过电网,那也是私闯民宅,得修多少年福气才能被射成小燕子啊——多半都射成了马蜂窝。
想来仍是不妥。
几条行军路线都被否定,我点了支熏衣草长吁短叹,遭到了狻猊的强烈鄙视:“你不会飞进去么?”
……明显我不会。
不过他这句话给了我灵感:我不会飞,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会的么?
萝卜加大棒,狻猊很快屈服,答应将我送进别墅小区内,“你不陪我进去?”我略略吃惊地问。
“我为啥要陪你进去?”狻猊不甚热心,凉凉地回了一句。我摸摸他的头,好象也没有发烧,不过话说回来,程晨又不是人民币,谁规定了要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就算是人民币,估计狻猊也不感冒。
他这辈子唯一喜欢的,除了烟就是火——一种海里长大的生物,竟然会喜欢烟火,真是没觉悟。
且不管他。
暮色四合时候,我带着狻猊摸到别墅群外的大柳树下,盛夏时候柳树叶子长得极其茂密,天色又不甚明朗,估计就这么飞过去,也不会被注意到,于是将狻猊放下,握住它的爪子,只听它低喝一声:“起!”
脚下一空,整个人竟然真个腾空而起,那种感觉真是相当的古怪,我在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古人孜孜以求,想要飞到天空中去,一览众山之小,此念才起,忽然重心不稳,上下掉头,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跤摔得不轻,狻猊却好象有点魂不守舍,只敷衍着说一声:“阿诺你自己进去,我回去了。”
说罢就要走,我死命拖住他的脚:“喂!你怎么能这样?”
一个拼命挣扎,一个拼命拖住,两下僵持,忽头顶一个温柔的口音道:“小姐,需要帮忙吗?”
我从百忙中抽空抬眼一看,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端庄秀丽的中年女士,不是林女士却是哪个?脑中急转,赶紧借题发挥道:“我的这只狗……梨子,对,它就叫梨子,不听我使唤了……能帮我制住它吗?”边说,双手抱住狻猊的腿,狻猊低声咆哮,不过我当没听见。
“这样啊。”林女士温和地笑了一笑,弯身来拍拍狻猊的头道:“要乖一点哦。”
狻猊耸拉着脑袋,不情愿地又挣扎了一下,但是前有狼后有虎,终于败下阵来,我抱着它,单手支地从地上爬起来,衷心地对林女士说“谢谢”,林女士看到我怀中的狻猊,微微一怔,忽道:“它……是你的狗?”
“那是当然,来,梨子,跟这个阿姨打个招呼!”我抬起狻猊的一个脚,作摆手状,它软软的不作反应,眼睛却骨碌碌乱转,看起来很不寻常。正疑惑时候,只听林女士低声道:“好生奇怪,我之前走失的一只狗……和它长得怪像的,两个耳朵这里,也是两撮黑毛,一模一样。”
……我忽然想起狻猊和我说“我把自己卖了一次”的那个情形,如果没有猜错,它的主人应该就是这个端庄秀丽的林女士。
不由头皮一阵发麻,我算是明白为什么狻猊一进来就急着要走了,想必是这里看起来这样眼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诈骗经历——什么叫报应?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露半分,搭讪的话已经到嘴边,又咽下去——如果我骗她说狻猊就是她走失的那条狗,人情倒是搭上了,可是狻猊怎么办,难道真送给她当宠物养?
那可不成。
一念至此,眼神立刻警惕三分,抱着狻猊转身就走,林女士就在后头追着我喊:“小姐、小姐,你停一下——”我越走越快,几乎是在跑了,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大喝:“抓住她,非礼!”
“喂喂喂,咱们同性好不好……”想不到林女士狗急跳墙之下竟然出此下策,我心里不由嘀咕:太无厘头了吧。
可惜生活实在就是这么一幕悲喜剧,“非礼”两字一出,立刻就有大把的人围观过来,以保安为主体,中间也夹杂着几个散步的老头老太太,竟然还有一辆婴儿车……真是太没天理了。
到林女士赶上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团团围住,林女士笑眯眯地同我说:“小姐,我希望你跟我交代一下,这只狗是怎么弄到的?”
狻猊把头埋在我怀里,作胆小害怕状,可是我知道这家伙其实是在笑,恨不得将它掷于地上,狂踩几脚:笑,我让你丫笑!
——都是它惹出来的祸,居然还敢笑!
它敢笑,我却是万万不敢的。
只能将它抱得更紧一点,怯生生地低头去,而这时候周围的人已经确认了我的性别——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的性别挺好确认的,我并没有留假小子头,而是披肩长发,不过后来才知道,这样的误解也并无道理,因为这世上喜好披肩发的男士原来也数目不小。
总之围观的人“哗”地一下散开去,林女士却再一次揪住了我的衣领,要我说个明白,我支吾了两三次,最后作咬牙状,忿忿道:“梨子是我捡回来的,爱信不信!”
林女士的面色缓了下来,她说:“我也不认为你是偷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跑呢?”
“我怕您把它要回去啊。您不知道,我刚见到它的时候,它一个人在雨里跑,全身都是泥点子,可脏了,脚还受了伤,有人撵它,打它……如果您是它的主人,为什么不好好爱护它呢?”我越说越顺溜,越说越义正辞严:“既然要养狗,就要坚持到底,为什么养到一半就抛弃它呢?它是我们的朋友,不是我们的玩物啊。”
这段话如急风骤雨,林女士听得愕然,默然,许久方道:“你说得对,可是我并不是抛弃它,是它自己走失了呢。”
“那也是您照顾不到,对不对?您养它的时候,它大概还小,不能够自己照顾自己,这时候确实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如果没有这个爱心,又何必养它呢?现在我养了它这么久,它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它让给别人的。”
林女士看我的目光越发的欣赏,频频点头,最后安抚我道:“你被怕,我不会把它要回去,不过刚才你摔了交,我又害你那么一阵猛跑,不如先到我家去整理一下吧,我家就在附近,”她指了指后头的别墅:“几步路就到了。”
这话我爱听。
却还装作委屈的样子,考虑了几秒钟,才答应她的要求,而狻猊早在我怀中,笑得晕过去了。
五 大鹏一日乘风起
林女士的家果然不远,临江别墅,落地式窗,一眼看去红霞似锦,江景如画,林女士招呼我坐,我瞧了一眼雪白的真皮沙发,局促地站着,连狻猊都不敢放下,林女士立刻就感觉到了,笑着指点道:“洗手间在那边。”
我抱着狻猊闪身进去,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一看,狻猊这个死不要脸的竟然还在装死,怒从心起,直接把它丢到水龙头下,他被水一冲,知道再装不成,勉强睁眼来,露一个极无辜的表情:“我要走的,是你不让我走。”
这话虽然无耻,却也不算错。
偏他还添一句:“而且,你不正是要找她吗?”
“我是要找她,可是我能这么找她么?明摆着我拐了她的宠物……”“宠物”两字才出,就被狻猊喷了一脸口水,我悻悻,提拳待打,忽然门外传来林女士保姆的声音:“许小姐,这里有套衣裳,虽然旧了些,倒还干净,如不介意,先将就换上吧。”
我和狻猊对看一眼,对林女士的款待越发受之有愧,我还在做心理挣扎,狻猊冒出一句:“我不管了,你去解释吧,我先走。”
“嗖”地一下,就要从窗户蹿出去,被我一把拖住尾巴:“不许走!你敢走我就把你卖给别人做宠物!”狻猊犹豫了一下,大概也是考虑到如果他跑掉,我会难以对林女士做交代,就是有一万个不情愿,却还是留了下来。
好说歹说,做过清洁工夫,又换了外套,再出来时候,林女士的晚饭也准备好了,她十分殷勤地留我吃饭,我推脱不得,也就应了,到饭桌上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热情,原来经她仔细算过,狻猊是她养的第十三只逃亡的宠物,林女士百惑不得其解地向我求教:“阿诺你说,我这里怎么就留不下他们呢,猫猫狗狗也就算了,连仓鼠都能打地洞跑掉,太不给面子了吧,你倒说说,你怎么养的它?”
我……佩服地瞧了一眼狻猊,想不到他还有这等远见,但是狻猊做回应了一个“纯属巧合”的眼神。
我也不知道如何向林女士解释宠物的频频逃亡,又想到老狐狸交代的任务,心思一转,倒让我想出一个法子来,就跟林女士说道:“这也是我头一次养的宠物,并没有什么经验呢,也就是给吃给喝,陪它玩,难道您不是这样养的吗?”
林女士露出惊疑的神色道:“就这样?”
“就这样。”我肯定地回答她:“您若是不信,我每天带它过来给您看看?”
狻猊的眼睛已经红了,大厅之中隐隐有杀气腾腾,我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反是林女士稍稍受了点影响,环视左右,确认没有杀手和刺客,才宽下心来,认真思索一会儿,道:“这也是个法子,就是太麻烦你了——我还没问你,你在附近住吗?看你这样子,莫非是学生?”
“毕业很久了呢,”我道:“住得不远倒是真的,没什么麻烦的,我做自由职业,成天闷在家里,遛狗也是锻炼身体。”
林女士听得“自由职业”四个字,倒对我产生了兴趣:“自由职业,你做什么的呢?”
我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出这个事实:“我做造型设计的。”
林女士“哦”了一声,倒并没有寻根问底。
但是我在林家进出的机会终究多了起来,也渐渐熟悉林女士的一些习惯和嗜好,知道她是真的非常喜欢小动物,不过也许因为她身上有非常强大的孤戾气场,那些被卖作宠物的家伙,在人手里辗转几次,早就修得跟精似的,哪里敢多留,也就是我养的狻猊呆头呆脑没感觉罢了。
这些时日里我找机会假装忽然认出林女士是著名作家,又异常兴奋地告诉她,我是她的粉丝,粉了好多年了。林女士大概是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待遇,只微微一笑道:“写书,你不如我,养狗,我肯定不如你。”
……这两件事可以并称么?
我一面敷衍她的宠物饲养大法,一面绞尽脑汁想法子怎样才能让她看见我最近设计出来的系列造型,点燃她心里拍电影的星星之火,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尘缘斋的狗血电视剧还是继续拍,老狐狸看我的神色越来越高深莫测,程晨倒是沉得住气,照常出去客串背景人物,也照常来看我。
反是我,忍不住跟他说:“再等等。”
“你别急。”
——我怎么觉得我们调了个个呢?
狻猊对于我一口一句宠物、又擅自给他取了梨子这样烂俗的名字深觉不满,只是形势比龙强,也就顾不得了,但是每次从林女士家归来,还是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它,这不,它又迷上了新的游戏,打得烽火连天,我在一旁陪着小心削苹果——当然是我给我自己吃,它的零食是冉冉升起的烟,我们一人一兽,看起来颇为和谐,正得意时候,忽听到“卡“地一声,然后电脑沉默了。
黑屏。
狻猊跳起来暴走,我凑过去检查,发现硬件没有大碍,只是中了木马,一边重装系统,一边忽然就找到了机会——你猜对了,我说的机会就是病毒。
三天之后林女士的电脑无缘无故中毒,林女士一时束手无策,要请人上门维修,刚好我遛狗到林家,见此情形,自告奋勇挺身而出:“我会。”谈笑间病毒灰飞烟灭,林女士佩服不已,杀完毒试行电脑,我就光明正大地点开了自己制作的网站,林女士道:“是你的设计图吗?”
……我苦心孤诣半个月,筹划得口干舌燥腿抽筋,就是为了等这一句话啊。
忙应道:“正是。”
“都设计了些什么呢?”林女士随口问起,我笑道:“前日读了您的书,书中人物栩栩,一时心动,给他们做了几个造型。”
林女士好奇心起:“能给我看看么?”
“那是当然,”我乐得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表面却还维持正襟危坐的形象:“我做出来,不就是想让您看看么……您看这张,这衣裳,这发型,这鞋,盘扣看到了吧,这姑娘的伞,这丫头的耳坠……”
一面翻看,一面解说,林女士也看得入迷,一直到月上中天,才赞了一声:“好!”却又转头看住我,道:“原来你就是……”
“许诺。”我笑。
“我原以为同名同姓……”林女士也笑:“而且当时……我以为你是个优雅的中年女人。”
……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乱七八糟的T恤,乱七八糟的跑鞋,千年没换过的发型,没修过的浓眉,假假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倒把林女士给逗笑了,但是只一刻,她也如我一般惆怅,她说:“可惜都只在二维平面,可惜冯云不在了,否则他主演,你设计,那是珠联璧合,再好不过。”
——冯云便是林女士之前选中的男主角,三年前因为重病不治而逝,不知多少人扼腕叹息。
我却笑道:“您觉得,我这张怎么样?”边说,将程晨的造型点出来,打开给林女士看,林女士瞄了一眼,越发愁闷:“好倒是好,可惜都是虚拟的。”
“如果有真人呢?”我紧逼一句,林女士似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竟被我问得一窒,良久方道:“世上哪有这样好看的人?如有,我定然找他来演。”我哈哈笑了一声,并不穷追猛打,隔日却通知老狐狸和程晨,两个字:搞定。
以后的事就无须我再忙,老狐狸领着程晨一上门,林女士先是一惊,继而恍然大悟,当即拍板,转让版权,老狐狸喜得眉毛胡子都飞一把去了,散了工就把剧组拉出去喝酒,也不知道找的什么借口,把我和程晨也拉了去,狻猊照常守店。
老狐狸选的是一家很漂亮的酒吧,有原木色的桌椅,软的沙发,漂亮的灯光和极佳的音响,剧组的人都玩得很高兴,喝了很多的酒,段明裳的眼睛很亮,她霸占着麦克风唱歌,一首接一首,深情款款,艳压全场。
程晨这次倒冷静,没去喝酒,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对话譬如:“导演说,你以前是做造型的?”
“其实我混了这么多年,发现最好混的还是幼儿园。”
“那后来为什么转行呢?”
“我长大了不是?6岁那叫活泼可爱,60岁那叫黑山老妖怪。”
“阿诺!”
“好嘛,我就是想一棵树上吊死不值,想多找几棵树吊吊嘛。”
“……导演说,你说你是我的经纪人?”
“恩。”
“那咱们……什么时候签约?”
“你还当真……”
“你上次喝醉了你知道吗?”
“我打醉拳了吗?”
“你哭了。”
这三个字让我再一次沉默下去,因为我实在记不起我上一次到底是怎么醉的,又是谁送了我回家,程晨没有我家的钥匙,能够不用钥匙跳窗而进的只有狻猊,可是狻猊又怎么知道我在哪家酒吧,怎么知道我会喝醉?
而我一直心虚不敢去问的,大概只是,我为什么会哭。
却又听程晨说道:“你喝醉就开始说话,说了很多的话……”
“啊,那我有没有跟你说我三岁时候偷隔壁小孩的冰淇淋吃,五岁的时候宰过一只小鸡,七岁开始在学校拦路打劫……”
“都没有。”他含笑看住我,这样笑的时候,在这样的灯光里,这样温柔的眼神,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慢了一拍,他却只摸摸我的发,叹息说:“傻姑娘。”
我知道我是挺傻的,可是人这一生一世,总要这么傻过一回不是,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老,越来越现实,越来越知道差距,知道齐大非偶,知道这一生,所有所有的梦想,都不过如烟花,只开得一瞬,然后是漫长的凋零。
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
李文秀一个人牵着白马,回到杏花烟雨的中原,她遇见了很多翩翩的少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不喜欢,有什么法子呢?
何况他对我,也并不是不好。
我笑吟吟饮尽杯中之物,恍惚就要醉去,可是心里仍是清明的,茶色玻璃,我看见自己的面孔,黑的眼睛,一些遥远又遥远的记忆,迤俪而来岁月的回声,我恍惚想起初见的那个下午,想起醉酒的那个清晨,想起每次我给他点起的香,想起很多次晚上跑步,仰头看见的灯光……
他问我是不是有话要对他说,我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
然而他低头吻了我。
对于某个清晨我醉酒后的情况,程晨的说法是这样的:“才喝了一瓶,你就扯着我的袖子说:你从了我好不好?”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是回答我说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么?”
“没有,我回答说富贵不能淫,”他笑:“然后你就哭了。”
“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他一本正经,我五雷轰顶。
程晨也追问过,我当初到底为什么忽然放弃了造型师的工作,改行店小二,我仍拿之前的答案搪塞,但是他拒不接受,我只好含糊地敷衍一句:“总之就是哪行都不好做,我也不想做得不好,有辱师门。”
“莫非你做店小二就能够光耀门楣?”
我……
对于我转行的原因,我并不是不想直言相告,只是事关剽窃,一些人的名誉,被背叛的滋味,友情的终结,有人能够继续前行,而我选择逃避——即便岁月能够掩盖伤口,揭开来看,也还是血淋淋的痛。
所以,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版权一定,接着就是演员,资金,制片人,老狐狸导演果然有号召力,没多久资金到位,演员到位,报纸开始头版头条大幅宣传,程晨作为主演,又是毫无名气的新人,立刻就忙碌起来,我也很忙,忙着把先前的草图完善,狻猊也很忙——他的新游戏,已经打到了要紧关头。
总之人人都很忙,开机仪式迫在眉睫,林女士却忽然提出一个要求,她说:“女二号,要许诺演。”
许诺何许人也?
我目瞪口呆,老狐狸也目瞪口呆,所有新闻媒体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就炸了锅,尘缘斋客似云来,八卦记者从我三岁时候偷冰淇淋的事情开始往下挖,饰以各种修辞手法,一个霹雳无敌的盖世魔王形象跃然纸上,连狻猊都好奇地抓了报纸来问我:“……是真的吗?阿诺,你当时真拿一把刀追着对方跑?杀生可要不得,就算没杀人,碰到猫猫狗狗也不好,就算猫猫狗狗会躲,伤了花花草草,也是有损公德……”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我养了一只无比罗嗦的宠物。
我去问林女士,为什么指定我演女二号,我指着自己给她看:“您看我这衣服,我这发型,我这鞋子……我能当演员吗!”
“许你算计我,难道就不许我算计你一回?”林女士笑眯眯回答我,见我立时垮下去的脸,又忍住笑道:“放心,你一定行的,我观察你很久了,演技那是刚刚的……”
还是在计较我算计她的事,得,我知道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这样想的时候,忘了我与她性别相同。
六 曲终人散
女二号就女二号吧,老狐狸认了命,我还能不认?
好在剧本老早就已经念熟,在中戏,表演也是基本功之一,不过那时候老师多半让我演个猴子或者猩猩什么的,演人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又好在别的剧中女二号一般都美丽妖娆,或八面玲珑,或飞扬跋扈,偏这个剧中,女二号偏偏是安分守己的人,只是被命运之手推搡着,没有后退的路,如我。
我不得不佩服林女士的眼光,那叫一毒。
还有一个值得庆幸的事,虽然号称女二号,其实戏份极少,女一号是老狐狸的御用女主角段明裳,大家早就混熟了,合作倒也不困难。
时光过得极快,一转眼过去大半年,我能重操旧业,还能与程晨厮守,虽然不能大肆宣扬,心里总还是欢喜的,尘缘斋却去得少了,去的时候只有狻猊守在那里——当然当然,是变个人形守在那里,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多地化作人形出现,浓眉大眼,话并不多,好象比他当狮子狗的时候还要少一些。
有时也会来片场看我,我总在忙,忙着演戏,或者忙着给角们做造型,他沉默地看着我,剧组中人于是起哄,要我交代他是什么人,连程晨都问,我这才想起,原来并没有人见过他,想说他是尘缘斋的老板,又觉得过于生疏——你知道么,无论他是一个人,还是一条龙,朝夕相处,就会生出亲人的感觉。
可是我又不能告诉大家,他就是成天蹲在柜台上的那只白玉狮子,就只推三阻四,他眼睛明亮地看着我,仿佛也在问:“我是谁?”
“他是……是……”我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抛出一个答案:“是我表弟。”
狻猊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脸色略略苍白,没说什么就走了。反是程晨回头跟我说:“你们俩可一点都不像。”
……那是当然,我能像一条龙么?
口中却只道:“那有什么法子,你没听说吗,龙生九子,还九子不成龙呢,一表三千里,哪有什么像的。”
他便也不再多问。
我知道狻猊不高兴,多点了几支香哄他,哄了大半天,他才肯同我说话,他说:“你是喜欢他么?”
“啊?”我惊问:“谁?”
“程晨。”
“这么问题,咱们不是早讨论过么。”想来有趣,那时候他还建议我把程晨打昏了拖回来呢,我心中暗笑,却听狻猊道:“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
我摸摸鼻子:“终身大事,怎么可以拿来开玩笑?”
“可是明明……你也挺喜欢我的呀。”狻猊反驳道:“那天你喝了酒,拉着我的爪子不让我走,我要走,你就哭……还有后来,去找林女士的时候,她要带走我,你也不让……阿诺……”
他的眼睛极黑,又这样认真地看着我,我没来由觉得难过:我是挺喜欢他的,可是……那不一样啊,我不想让他伤心,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诚恳地跟他说:“狻猊,我自然是喜欢你的,可是那只是当你是朋友,和阿晨……不一样,醉酒那一次,你也知道,我是喝醉了,把你当成了阿晨,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没有生气,只是重新跳回柜台上,石化了。
我想他是在思考,和试图理解我这段话,可是这个样子的狻猊,让我觉得辛酸,我想,在我心里,他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吧,所以才情愿失去和林女士洽谈的机会也要带他走,而他也为了我,堂堂龙君卖身开店,又给我当模特,情愿被人当成狮子狗、当成宠物也要跟在我身边——是我太不敏感,还是他太迟钝,才造就这个局面?
那是我和狻猊最后一次对话,然后我就只能看到柜台上憨态可鞠的白玉狮子,它再也没有跳下来过,也没变成过其他形状,连游戏也没有打过了,开着电脑,一直到待机,他都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他是已经离开,还是说,进入了漫长的冬眠时期——因为龙这种生物,传说太多,资料太少,据说和蛇有一定的亲属关系,蛇会冬眠,焉知龙就不会?这样想,其实是精神胜利法的一种,在他已经离开和沉睡之间,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一相情愿地相信他有一天会醒来,会蹲在我背后跟我看八卦,会跟我吵架,会被我闷得内伤,会趁我不在的时候玩游戏,也许是连连看,也许是魔兽,我想跟他说,玩什么都好,我不跟他抢电脑。
我一相情愿地相信一切都还可能回到从前。
人啊,总要到失去才觉得痛,觉得难过。
但是他一直都没有醒。
我不在店里时候就只能关门,烟照常点着,关着门,烟透出去,几次被行人误会以为起火,消防队的武警警告过我许多次,我唯唯诺诺,知错不改。
我总以为他是在的,只是没有醒,直到有一天,有贼进店,偷去了很多东西,而他一动也没有动,我这才知道,他走了,确实是走了。
我抱着狮子头狠哭了一场。
却还顶着红肿得像桃子的眼睛去片场,老狐狸一看吓了一大跳,忙拉我到一边问是否和程晨吵架,我只能苦笑着摇头,程晨也发觉了,妆都没来得及卸就跑过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大哭着说:“尘缘斋被盗了。”
“别哭别哭,损失多少我赔你。”他这样说,我哭得更伤心了:“你喜欢的那只狮子头被偷了……”
哭归哭,事情总还是要做的,幸好这时候戏就要杀青了,最后几幕也没我的事,我到片场,只是想找个热闹的地方呆着,我不敢回家,不敢回店,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没有人陪伴。
程晨以为我是因为店中被盗,没有安全感,他抽出更多的时间陪我,可是戏杀青之后就是剪辑,剪辑之后就要准备到各地作宣传,作为主演,他的事情不是一般的多, 我也不能时时跟着,时时跟着他的自然是女一号段明裳。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段明裳和他在一起,比我要合适得多,两个都生得这么美,两个都长袖善舞,无论应付的是记者还是粉丝,都默契非常,我没有跟程晨说这个事,因为我虽然小心眼,却还不至于疑神疑鬼,明裳是很好的人,他也是,我这样的错觉,大概是狻猊的离家出走,给我打击太大了。
我总是梦见他。梦见他从窗口跳进来,对我笑,也梦见他变成一只狮子狗,就如同我跟林女士胡诌时候的情形一样,在雨地里奔跑,雪白的皮毛上沾满了泥点子,后面有人追他,有人打他,他仓皇地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我每次都来不及赶到就惊醒,每次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再回到那个梦里去,可是每次都不能。
我忘了是谁的诗里说,魂魄不曾来入梦。
可是夜夜梦见,而不能靠近,不能真见,是更加难过的一个事啊。
成日神思恍惚,在片场乱晃,不知不觉走到换衣间门口,定睛一看,失笑:做造型时候习惯了天天来着里,现在不做了,怎么还来这里?真是习惯成自然,转身就要走,忽然听得里面传来程晨的声音,心里一喜,推门要进,却听得里面又传来一个女声,仿佛是明裳,心里咯噔一声响,疑心病犯了。
于是住脚不走。
只听程晨说道:“明裳,当初你体谅你的难处,为什么你就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呢?”
难处?
脑袋里轰地一声炸裂开来。
“我倒想体谅,但是你是怎么做的,我又是怎么做的,阿晨,你我认识多少年了,你什么心思,难道我就看不出来?”明裳冷冷地道:“我不过是陪别人喝了几杯酒,又因为和公司签约在先,不能公开和你的关系,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倒是好好给我说道说道?”
程晨迟疑了片刻,方才缓缓道:“起先……我只是去尘缘斋给你买香。”
“那后来呢?”
“后来……”程晨苦笑一声:“明裳,你一出道就碰上好剧本,好导演,好角色,一炮走红,如日中天,粉丝捧着你,公司捧着你,人人都捧着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一直跑龙套,连个正经的角色都没有,是什么滋味?”
“那能怪我吗?”
“我没有怪你,”程晨道:“这种事,只怪我自己没有运气,怎么会怪你?你工作行程安排得这样紧,这样累,我只有心疼的份,哪里还会想到怪你,就算是心里有事,受了委屈、难受,我也没有跟你说,就算想跟你说,你也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来听,可是明裳,我也是人,我难受的时候也需要有人倾听,有人安慰……”
“所以你就和她?”明裳像是笑了一声:“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么?比我强的,也让我服气一点,她?她不就是一看店的,更通俗地说,不就一出来卖的。”
“明裳!”程晨的语气重起来:“你何必这样口不择言?我知道你其实并不这么想她,你还记得么,你刚进尘缘斋排戏时候就跟我说,那个女孩子极可爱,何况她也并不是看店的,你莫要忘了,连林女士都很欣赏她的设计,如果不是当初的变故,她早就成了名,无论你我,这会子只怕都要仰她鼻息。”
“何必如果,你现在不就是仰她鼻息过日子么?”明裳道:“说得比唱得好听,找一个安慰你的人,嘿,不是吧,我看你就是找了一机会,利用她的感情,踩着她往上爬,你敢说不是么?”
里面更长久的沉默,也许她说的只是一个事实,我呆呆地想,原来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灰姑娘——灰姑娘是什么人,她是贵族,是美女,和丑小鸭一样,本来就是天鹅,才能让世人惊艳,我算什么,芸芸众生而已。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并不十分想哭,可能是前一阵子哭得太多,眼泪都哭完了,所以我只转了身,就要离开,隐隐听见程晨尤在说:“明裳,你明知道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想冲进去同他说,不要让她再等了,这就做决定吧,你们的事,我不掺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终究没有勇气,只默默地往回走,脚下的路变得极其漫长,我只是难过,好象并没有什么怨恨,真的,怨恨什么呢,路是自己选的,脚上的泡也是自己走出来的,他并没有强迫我,没有强迫我为他想造型,为他找机会,更没有强迫我和他在一起,从开始的开始,到最后的最后,我都是心甘情愿。
在这之前,他没有让我哭过,甚至没有让我难过过,所有所有他做的,只是让我欢喜,让我高兴,我凭什么恨他呢?
我甚至对自己笑了一笑:毫无疑问,是我太迟钝的错。
这个结论让我心中苦涩,一不留神,脚下一绊,平地摔了个跟头,左右看看没人,赶紧爬起来。
“你踩到我了。”忽然一个不满的声音从我脚下发出来,我一惊,低头看去,看见一条鱼,横在我的面前——方才就是它绊倒了我吧。
一条……鱼?
一条……在陆地上行走的……鱼?
我揉了揉眼睛,那条鱼有极大的一双圆眼睛,乌溜溜地看着我,用一种童稚的口气念出来:“许诺,许诺的许,许诺的诺,年24,女,家住南城,身高165,体重44,嗜好数钱……是你吧?”
一条……在陆地上行走,会说话,还对我知道得极其清楚的……鱼?
我想要昏死过去,或者自己对着面门打一拳比较快?但是坚韧的神经还在支撑着我,支撑着我从齿缝里逼出几个瑟瑟发抖的字:“你是谁?”
“我是鸱吻。”大鱼天真地抬起头来,天真地看着我:“你真是许诺姐姐?”
“鸱……吻。”我跳起来:“龙生第九子?长得像鱼,性情好吞,什么都吃的那个,你不是一向在屋顶上活动么?怎么到地上来了?”
胖胖的大鱼有点委屈,扁了扁嘴,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大概是对我说他长得像鱼不满,可是确实像——鱼嘴一张一合:“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我嘴里这样问,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想必是和狻猊有关,果然,大鱼晃了晃大脑袋,十分认真地道:“五哥回海里了。”
啊……原来他是回家去了,我一直担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又问:“他回家了,那是好事啊。”
“不好不好,”鸱吻道:“我五哥以烟火为食,海里到处都是水,生火极难,不生吧,五哥就得饿肚子,生吧,每次都会死好多水族,六哥查清楚了他回来的原因,三哥说,他再不走,咱们龙宫就完蛋了,所以叫我上来找你,拜托你,把他领走吧。”
……敢情这是叫我去领个包袱回来?
我皱皱鼻子,摇了摇头。
我并不希望我和狻猊,也落得我和程晨这样的结局,与其总有一个人会伤,总有一个人会痛,总有一个人会难过,不如一切……都不曾开始。
尾声一:你的路途,从此看不到我的苍老
我就这样离开了南城,离开了娱乐圈,做一个平常人,开一家平常的香料店,平平常常地过下去。
我经常会在电视电影和网络上看到和程晨有关的新闻,消息,评论,他和明裳的故事,分分合合,如同一出永远都没有结局的长戏,娱乐圈里的传奇,看客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甚至看到有年纪尚小的女孩子为他们的结局争执,甚至于大打出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极其有趣。
要怎样强势的女子,才能够为他挡下所有的桃花啊。
即便得到他的倾心相爱,漫长的一生,又能有多少欢喜多少从容呢?
我从报纸上看到程晨得到电影奖项的提名,他就如同我们初次见面我的感觉一样,终有一日,如大鹏随风而起,扶摇直上九千里,我觉得我当初讹诈到的签名本现在一定卖一个好价钱,我这样想的时候却忘了,那个签名本,我留在了尘缘斋。
世上再没有尘缘斋,就如同谁都找不到那个神秘的许诺,许诺的许,诺言的诺。
我看着他走到主席台上,捧着金光四射的奖杯,司仪问他的感想,他说他生命里曾经出现过一个人,她用了全部的心力爱他,却最终绝望而去,他希望她还在他的身边,但是已经不可能。
始于背叛的爱情,最终输给了背叛。
“我忘了是谁在歌里唱,你的路途,看不到我的苍老,”他黯然地说:“要到失去,才知道歌词里的肝肠寸断。”
然而他又微微地笑着抬头来,举起封面上手绘一只憨憨的狮子头的日记本,说:“你能看到吗?你在看吗?”
大概所有的人都在等候这个神秘女子的出现,然而所有的人,都只等到失望。
娱乐新闻铺天盖地的报道,我在很久以后才看到,也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他与明裳的最后一次分手,自此之后,所有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再不能回头。
尾声二:鸟人
“你为什么不去找那条龙呢?”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我百无聊赖地将故事说给一群孩子听,只有孩子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些古怪的、我们所不能了解的生物,比如说,龙。
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我能怎么回答呢,或者我该反问,谁会爱上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虫豸?
他是龙,他有无限长的寿命啊,无限多的时间,我的人生,数十年,对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数使年后,他还是这个样子,而我已经垂垂老去,红颜白发,生离死别,谁还街道最初的相见,最初的相守,最初……动过的心?
难道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伤心,一定要难过,一定要让岁月见证,所有的感情,都不过是一场空?
与其如此,不如一切不曾开始。
这时候我已经病得很重了,说话费去我太多的精力,我闭了眼睛,昏昏就要睡去,忽然面上冰凉,像是就下了雨,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身子忽然轻了起来,轻飘飘就往上飘去,据说会飞的不一定是天使,还有可能是鸟人。
我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变成天使难度太大了。
这样说……难道是变成鸟人了?
正迷惑间,一抬头,看见云层里有头狮子狗笑眯眯地向我奔来。